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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人遇见我们时,是迷路的。现在,他跑去更高的山区了。我为他操心。毕竟,单靠从我们家偷走的两枝银汤匙,未必能保他活命。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迷路人,这个跑路男,末了竟成为我们的引路者。
  桂蕊称他「跑路男」。这家伙初来乍到时,桂蕊就看透他铁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正在躲避仇家——也许干下谋杀罪行、或叛逃什么的。否则,平地人怎会跑到我们高山地区来?
  「无知的缘故吧,」我说。「他对我们一无所知,才会一点儿也不怕我们。」
  「但他说过喔,山下那边的人曾经警告他,万勿登高,来到我们这种巫类中间。」
  「他对我们的各种『天赋』一无所知嘛。」我说。「对他而言,通通都只是传言。一堆奇闻异事和谎言……」
  我们两人说的,都对。因为,叶门真的跑走了,只是,在这里努力赢得的好名声,这下竟沦为窃贼;大概因为跟我们在这里生活实在太无聊了。他有如小猎犬,没一刻安静,也一无所惧,加上天生好奇,又一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个性,所以,总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此刻,我追忆他的口音、以及说话的特色,我知道他是非常南边的人,甚至比阿尔加还要南。我们高山地区这里的故事,对南方人而言,实在就只是……故事罢了。遥远北地各种年深日久的谣传都说,冰天雪地的高山住着恶毒女巫,专做施魔害人的勾当。
  假如,他真的相信山下岱纳那边各种道听途说,就绝不会上到我们克思世系这儿来。而我们告诉他的话,假如他肯信,他也绝不会再往更高的山区爬去。他很爱听故事,所以我们讲的故事,他都认真听,但却不相信。他是城里人,八成受过教育,也必定走过平地那边的大江南北。他既见过世面,那么,我和桂蕊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是十六岁的盲少年,一个是十六岁的冷淡少女,困在这个我们自诩为「领地」,却不过是迷信与脏污组成的荒村里,哪知道什么呢?他这个人,具有一种懒洋洋、和气气的特点,能让我们自然而然聊起我们了不起的力量。我们一边聊,想必他也一边看出我们山中生活的简陋、艰辛和赤贫。务农的山民大多身残,而且落伍;另一方面,他必定也看出来,除了这片暗郁的山林,我们对山外世事一概不知。或许,这还会让他自忖:嗳呀,瞧他们,竟还大言不惭说他们拥有了不起的力量哩!可怜的小鬼头!
  桂蕊与我都担心,叶门离开我们以后,会去杰勒世系。很难想像他到了那里,还能好端端活着当人家的奴隶。杰勒世系的艾洛为了个人消遣,有可能把他两条腿扭绞成螺旋状;不然就是把他的脸孔变成怪兽脸;或是真的把他的两眼弄瞎——不像我,我并非真瞎。叶门那副天生漫不经心、傲岸无礼的态势,艾洛应该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在那段相处期间里,叶门鼓其如簧之舌时,我总是设法把他引开,远离父亲。我倒不是担心父亲会无缘无故施展他的天赋;而是因为,家父凯诺,那阵子刚好没什么耐性,情绪也欠佳。其实,他根本很少注意叶门或其他任何人。自从母亲过世,他整副心神投入哀伤、盛怒,以及深深的仇恨里。他独自蜷缩在痛苦和复仇的渴望当中。我们家附近数哩范围内各种禽兽的巢穴,桂蕊都一清二楚,有一回,她看见高崖上有个鹰巢,一只腐肉鹰正在孵育一对银灰色、还没完全成形的丑八怪雏鹰,那天刚好有个牧羊人被杀,腐肉鹰连忙前去为雏鹰猎肉。同样,父亲那阵子也正在孵育,不同的是,他没肉可猎,饿惨了。
  对桂蕊与我来说,叶门是个宝,像只明亮的生物闯进我们的黑暗中。他喂饱了我们的饥饿,因为,我们两个也是,饿惨了。
  关于平地风情,叶门讲得再多,我们都觉得不够。针对我每个提问,叶门有问必答,但往往是玩笑式的答案,让人有时扑朔迷离、有时根本搞不清究竟。恐怕,叶门过去的生活有很多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的。还有,再怎么说,叶门都不像桂蕊,他不是那种敏锐的观察者暨清晰的转述者。相对来说,桂蕊有办法毫厘不差地描述新生小公牛的模样:外皮有点蓝色,四条腿有些疙瘩、刚萌芽的小牛角长了毛等等。经她这样描述,我就能把它看个一清二楚。但,我请叶门谈谈德利水城的种种,他能讲的只不过是:德利水没什么城市规模啦,市场也非常萧条,如此而已。然而,透过母亲在世时的叙述,我知道德利水城不但有宏伟的红色屋宇和深长的街道,而且有河道往来,可由石板阶下探沿河的几个码头泊口;至于市场呢,城中有一个鸟市场,一个鱼市场,一个专售调味料、薰香与蜂蜜的市场,还有一个旧衣市场,一个新衣市场,更有好几个陶制品大市集。所以,不仅仅创德河沿岸上下游的人爱进城,连海边那些遥远的海岸居民也都受吸引。
  或许,叶门在德利水城偷东西时,运气不好失手,才会对它没什么好说的吧。
  不管背后的理由如何,比较起来,叶门还是宁可东问西问,他每次问完,就好整以暇坐定听我们说——当然主要是听我说。我呢,一向只要有谁想听,就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桂蕊保持默然察看的习惯,由来已久,但叶门却有办法把她也拉出那个缄默的习惯。
  我不确定叶门是否知道,迷路时遇上我们两人,他实在走运。一整个酷寒阴雨的冬季里,接受我们两人提供的舒适款待,他是感激的,这一点我晓得,但也看得出来,他为我们的生活感到遗憾。窝在这样的高山里,他当然会无聊,所以只好问个不停。
  「倒是说来听听,杰勒世系那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吓人的事?」他提问的声调是十足的不信,害我必须拼命努力,非说服他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不可。只是,我们平常并不多谈那类事情——即使是拥有某项天赋的世系,他们也大都不谈。高声畅谈那种事情,总好像不大自然。
  「杰勒世系的天赋叫做『扭绞』。」我总算放声讲了出来。
  「『扭绞』?像某一种舞蹈那样?」
  「不对。」很难找到正确的字词,也很难说明白。「是把人来个扭绞。」
  「把人转一圈吗?」
  「不是,是扭转人的双臂、双腿、脖子、身躯。」尽管谈论这主题让人不舒服,我还是稍微扭绞自己的身躯给他看。最后才说:「昨天在货车路上碰到的那个老樵夫郭楠,你自己也看见的。当时,桂蕊有告诉你他是谁。」
  「他整个人像胡桃钳那样弯着。」
  「是艾洛领主下的手。」
  「像那样把人折成两半?干么呀?」
  「做为惩罚。那个领主说,郭楠在他们的杰勒森林捡柴,被他撞见了。」
  过一会儿,叶门说:「患有风湿病的话,就会把人折磨成那个样子。」
  「事发当年,郭楠还只是个年轻小伙子。」
  「这么说来,你并不真的记得发生那件事情。」
  「不。」我一边说,一边不大高兴叶门竟然半信半疑。「但他记得。家父也记得。那件事情的经过是郭楠告诉家父的。郭楠说,他根本没进到杰勒世系的领地,只不过靠近杰勒世系的边界而已,那里还算是我们世系的树林。但艾洛领主一瞧见他,就大喊,把郭楠吓坏了,顾不得背上扛着一捆柴,拔腿就逃,结果跌倒了,等他想站起来时,背部已经折弯成驼子一般了,就像现在这样。他老婆说,每逢郭楠想站直,就痛得唉唉叫。」
  「当时那个领主是怎么下手的?」
  叶门会使用「领主」这种称谓是跟我们学的,在平地那边可从来没听过。「领主」是称呼某个领地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他们是那个世系最有天赋的首领。我父亲是克思世系的领主,桂蕊的母亲是乐得世系贝曦世家的领主,她父亲是乐得世系那块领地内各世家的领主。我们是他们的子嗣,是他们羽翼下的小鹰。
  桂蕊回答叶门:「领主注视着他。」她用一贯的平静声调说。在我目盲期间,只要听她的语音,总会为我带来微风轻拂树叶的感觉。「然后,用左手或其中一根手指指向那个人,或许还说了他的名字,然后再说一、两个字,或再多几个字。就成了。」
  「是哪些字呢?」
  桂蕊默不作声,也许她耸肩了。「杰勒世系的天赋不是我的天赋,」她终于说:「我们不清楚那种天赋的路数。」
  「路数?」
  「就是让某项天赋起作用的方式。」
  「喔,那,你们的天赋怎么起作用呢?它会作用出什么结果?」叶门问她,并不是揶揄,只有满满的好奇。「跟狩猎有什么关连吧?」
  「贝曦世家的天赋是『召唤』。」桂蕊说。
  「『召唤』?你们召唤什么?」
  「动物。」
  「驯鹿?」叶门每次提问完,都会有一小段静默,时间长度刚好足够点个头。我想像桂蕊点头的样子:不无热切,却不流露情感。「野兔?野猪?熊?对啦,要是你们召唤一头熊,结果它向你们靠过来,怎么办?」
  「猎人会把它宰了。」桂蕊停顿一下,接着说:「我一向不为狩猎召唤。」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不像微风轻拂树叶,反倒像强风撞在石头上。
  我们这位朋友一定不明白桂蕊的意思,但她的声调大概让叶门有点胆寒吧,所以叶门没继续追问她,反而转向我了。「那么,你,欧睿,你的天赋是——?」
  「跟家父的天赋一样。」我说:「克思世系的天赋叫做『消解』。不过,叶门,我一点都不想谈。请原谅。」
  叶门吃惊地安静小半晌,才说:「欧睿,我才要拜托你务必原谅我的粗陋呢。」他的声音很温暖,带着平地人特有的礼貌与柔和,感觉像母亲的声音。我的双眼虽然被布罩遮盖,依旧给热泪刺痛了。
  叶门或桂蕊把快烧尽的柴火重新燃旺,火的温暖再次笼罩我的双腿,非常舒服。当时,我们是坐在克思石屋南角落的大壁炉前,这个角落的座位,都是利用烟囱那一面的石壁深凿而成。当时是元月下旬一个寒冷的傍晚。我们头顶上方,烟囱内的冬风像巨型的猫头鹰在号叫。大壁炉的另一边,光线较亮,有几个负责纺织的妇女围坐着工作,她们除了少许的交谈,还会哼些柔和单调的纺织长歌。我们三个人继续在我们的角落聊着。
  「哦,那,其他人呢?」叶门忍不住接着问:「谈谈其他人,怎么样?就是遍布这一带山林的其他领主。他们居住的地方,都像这座石塔一样吧?当然,他们的石塔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地之内。他们有什么力量?又有什么天赋?别人畏惧他们什么?」
  此类半信半疑的小挑衅总是让我无法抗拒。「寇迪世系各世家的女人都具有蒙蔽的力量,」我说:「也可以使人耳聋、或使人失去话语能力。」
  「哇,那可真可怕。」他说。听起来颇有几分受到震撼。
  「寇迪世系有的男人也有同样的天赋。」桂蕊说。
  「桂蕊,你的父亲,乐得世系的领主,他有天赋吗?或者只有你母亲有?」
  「乐得世系拥有『刀剑天赋』。」她说。
  「那种天赋是……」
  「不管谁进到视线内,都能策动刀剑送进对方心脏,或是割断他的喉咙,要杀要剐,端看操作者的心情而定。」
  「秋姆神的诸子在上,那真是管用的招数呀!漂亮的天赋!但我很高兴你继承的是你母亲的天赋。」
  「我也很高兴。」
  叶门继续哄诱。透露族人的力量让我觉得力量十足,我抵挡不了这种诱惑,于是告诉他,欧姆世家能在任何地方,凭目视或手指,随意纵火燃烧;考林世家能借字词和手势搬移重物,甚至包括建筑物和山丘;摩各世家拥有内视力,所以,你正在想什么,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但桂蕊说,他们看见的,其实是你内在可能的疾病或弱点。我们两人都同意,无论是哪种情形,有摩各世家的人当邻居,即使未必有什么危险,恐怕还是让人不自在。也因此,摩各世家的人只好远避众人,搬去住在贫穷的北方峡谷领地,以至于没有人真的了解他们,只晓得他们擅长饲养良驹。
  接着,我又把整辈子所听说的各个世系通通告诉他,有黑华世系、提柏世系、波瑞世系,以及东北地带卡朗山脉的军阀们。黑华世系的天赋叫做「清除」,类似我们家的「消解」,所以我没多做说明。提柏世系和波瑞世系的天赋分别叫做「缰绳」和「扫帚」。提柏世系的男人可以提取你的意志,控制你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所以叫做「缰绳」。波瑞世系的妇女可以提取你的心智,使你变成一个空壳子白痴,既没有大脑也无法言语,所以那种天赋叫做「扫帚」。而所有这些力量,要达到结果,都只需要一个瞥视、一个手势、一个字词就好。
  但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力量,别说叶门,就连我们本地人,也多是道听途说而已。前述那几个大世系都不在高地这里,卡朗山脉的几位领主也不曾与我们这些住在较低山区的族裔融合。只有为了抢人去当他们的奴隶时,才会下山突袭我们。
  「碰到他们突袭时,你们就用刀子、火攻等等,给他们还击啰。」叶门说。「难怪你们大家住得很分散!但这片高地的西部,有一大块领地,你们说是叫做『足莫世系』,对吧?到底他们的领主用什么方式害你们那么不开心呀?在我还没碰到他们族人之前,希望先听听有关的事情。」
  我不发一语。桂蕊说:「阿格领主的天赋是『慢耗』。」
  叶门笑了起来。他哪里晓得,这种天赋可不是让人随便取笑的。
  「真是一个比一个糟糕啊!」他说。「嗯,我收回针对内视力族人的评断好啦,他们至少有本事看出什么原因害你们苦恼。不管怎么说,那可能是个有用的天赋。」
  「却无法对抗突袭。」我说。
  「你们各领地之间,是不是经常打来打去?」
  「当然。」
  「为什么呀?」
  「若不打,会被并吞,从此,你们世系就破灭了。」对他的愚昧无知,我保持高尚的应对态度。「各种天赋的功用就在这里——才能保护你的领地、维持你族系的纯正血统。假若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会因而丧失天赋,被其他世系侵犯,或被普通族系,甚至被所谓的『老茧』侵犯——」我猛然住口,冒出「老茧」这两个字,让我停顿下来。那是对平地人——没天赋的族群所使用的轻视语,我这辈子还不曾大声把它讲出来。
  我母亲生前就是个「老茧」。足莫世系那边的人是那样称呼她的。
  我听见叶门用棒子拨弄柴灰。过一会儿他说:「如此看来,这些力量、这些天赋,就在自己家族里传衍,从父亲传给儿子,有如塌鼻子可能从父亲传给儿子一样。」
  「也会从母亲传给女儿。」看我没说什么,桂蕊于是接口。
  「所以,你们都得在家族里找对象结婚,以便天赋可以在家族里持续下去。我明白其中道理啦。要是你们找不到适合的表兄弟姐妹结婚,天赋就会断灭?」
  「卡朗山脉那边就不成问题。」我说:「他们定居在比较富裕的高山,领地比较宽广,人口也比较多。在那边的领地,一个领主可能有成打的系内世家可以通婚。但在这边,世系的规模都小得多。倘若与世系外的人通婚太频繁,天赋会渐渐减弱。但,只要是强大的天赋,传衍不成问题。母传女,父传子。」
  「这么说来,你有办法对动物施法,那是从你母亲——那个女领主得来的。」叶门使用「女领主」这样的称谓,听起来挺好笑的。「而欧睿的天赋是传自凯诺领主。这一点我不会再多问了。现在你们知道我的问题都是出于友谊,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欧睿,你天生眼盲吗?或者是你提到过的,寇迪世系那些女巫对你下手所致——出于居心不良、报世仇,或是突袭的缘故?」
  他这个问题,我一方面不晓得如何撇开,也没办法草草带过。
  「不。」我说:「我的双眼是被我父亲封起来的。」
  「你父亲!是你父亲弄的?」
  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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