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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在皇宫苏醒过来,剧痛的程度让我明白伤势严重,可能致命,稍微移动就很痛──连呼吸都是折磨──而且浑身发冷,好冷。

  「希赛儿?」崔斯坦坐在床边,眼眶泛红。「我很抱歉。」

  我舔着干裂的嘴唇。「这不是你的错。」

  「不,都怪我,」他语气悲痛。「安蕾丝早就警告我可能发生这种事,所以要我在罗南力跫更强大之前预做防范,但我不肯。」

  「你不可能预测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低语,虚弱到连讲话都没有力气。

  「我知道他很危险,」崔斯坦哀伤地说。「是我太懦弱,不愿意先下手为强。」

  他拨开掉在我脸庞上的头发。「但我不会重蹈覆辙──我会对付他,等妳康复的时候。厝勒斯会很安全。」

  「崔斯坦,」我说。「我需要协助,需要看医生,我连呼吸都会痛。」

  他咬着嘴唇。「这里没有医生。」

  我知道,巨魔用不着医生。「好痛。」

  他下巴绷紧。「妳会好起来的。」

  我轻轻摇头。「我不是巨魔,」忍不住苦涩地埋怨。「是凡人,生命脆弱、不堪一击,这里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怕……」一口气接不上来,虚弱地咳嗽。

  他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慢慢脱掉手套,立刻惴惴不安,充满忧虑。美丽的眼睛盯着手指间的金色纹线──本来颜色鲜明、生气勃勃的图案变得晦暗、没有光泽。

  「我一直不敢看。」他说。「就怕会看到这样。」

  「我快死了。」我呢喃地说,平静的语气和心中强烈的愤恨与怒火形成矛盾的对比。我不想死,就在一天前,才感觉未来的人生充满无限可能,彷佛眼前有一片狂野、激情、新奇而不曾探索过的大海,我是负责掌舵的船长,急切期待要乘风破浪,看看究竟会通往何方,我爱人,也被爱,我们两情相悦,生命充满前所未有的生气和喜悦,现在却即将要划上句点。

  我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停止嘴唇的颤抖。这太不公平了。厝勒斯是一个充满魔法的地方──魔法无所不能,这时候却派不上用场,对我毫无帮助,我生气地抱怨。「该死的不公平,」我气得诅咒。「结局不应该是这样。」一阵痉挛,我痛苦地吸气。「对不起。」我咬着牙关说,最痛心的就是这一点──我不只命在旦夕,还会拖累崔斯坦。

  「不,」他站起身来。「不!」他拿起水壶猛然丢出去,接着反手一挥,摔破桌上的花瓶,我一脸骇然,看着他毁灭眼前所有看得到的易碎品。

  「崔斯坦,不要这样!」

  他浑身一僵,转过身来,玻璃碎片划破他的脸颊,一滴血顺着皮肤流下,伤口随即愈合。「这里没有人懂医疗技术能够帮妳,但是其他地方有,对吧?」他转身。「别的人类能够吗?」

  「我不知道,或许医生可以。」我想起皮耶的话,希望永远存在,但愿可以存活下去,我和崔斯坦的未来不会就此中断,但是希望逐渐渺茫。

  「每天都有人类来来去去,老是有东西要卖给我们,换取黄金。」他的表情充满决心。「一定有人可以帮助妳。」

  ☬

  安蕾丝大概在外面徘徊了好一阵子,因为崔斯坦前脚刚走,她立刻走进来。

  「崔斯坦说要帮妳找医生,」她坐在床边。「和药物协助妳痊愈。」

  我不说话,她应该是从我的眼神看出端保。「他们能够帮助妳,对吧?」她探询。

  我微微摇头。「我想不行,或许女巫可以。」堤普就是近在眼前的实例,即使女巫的咒语也有它的极限,并非无所不能。

  「厝勒斯没有这种东西。」安蕾丝抓紧椅子边缘,力道大得木头喀喀作响。「唯一的黑马竟然是妳,城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讨论妳救了矿工的命。」她眼睛一亮。「如果我们去找相同的秘方,妳可以救自己吗?」

  「不行,」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嘴型表达,身体侧边剧烈的痛楚,显示内伤非常严重。「我快死了。」这句话说得无声无息。

  「不!」安蕾丝大叫一声,激动得整个人跳起来。「妳不能死!如果妳死了,他就……」

  「妳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痛苦地吸口气,想要表达清楚。「我了解那种感觉,安蕾丝!」

  我开始咳嗽,胸口震动的痛楚剧烈到让人眼冒金星,过了好久才有能力开口,但安蕾丝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楚我说什么。「我需要妳帮忙,安蕾丝,我不信任他父亲,双胞胎告诉过我只有妳的能量和崔斯坦旗鼓相当,妳要让他活下去,我知道他为马克做过,妳也可以吗?」

  她颓丧地垮着肩膀,摇头以对,我的希望不翼而飞。「他们统治这么久有一个理由,希赛儿,再也没有人比莫庭倪家族的力量更强大──我根本没有制止的机会,他父亲是唯一的人选,就算他出马,可能也需要费一番挣扎。」

  我试着浅吸浅吐,舌尖已经尝到血腥味。「没有其他办法?」

  安蕾丝愁眉苦脸。「用铁。」

  我皱眉。

  她犹豫了一下,彷佛这是泄漏天机,或许也是,如果真有某种东西能够约束他们魔法的话。「这种方法通常用来捆绑囚犯,直到他们处决的时间,偶尔也用在惩罚上面。」她说。「巨魔全身被绑,用铁矛刺入体内。因为金属物质有碍我们施展魔法──如果用量足够,或许可以制伏他。」

  我浑身战栗。居然要用折磨的方法才能救他。

  「但他必须事先同意,」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咬住嘴唇。「这是唯一的方法?」

  「对。」她闭上眼睛,依旧挡不住晶莹的泪珠从乌黑的睫毛滑落。「而且还有一件事──他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换我闭紧双眼,微微点头,让她明白我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涵。崔斯坦对安蕾丝有完全的掌控权──一旦面临这种情况,他会使出杀手锏。

  「同样的状况也适用在马克和双胞胎身上。」她苦涩地强调。「只要有足够能耐这么做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知道。」

  然而,如果我用咒语妨碍他施展魔法,拖延时间,或许可以让另一个巨魔制伏他,这样可行吗?那时候我有还有余力吗?

  「衣橱里藏了一本书。」

  安蕾丝不解地皱眉,走到相邻的房间,回来时手臂夹着魔法书。「这是什么?」

  「安诺许卡的魔法书。」我说。「里面有对付巨魔的咒语。」

  安蕾丝大惊失色。「血魔法!」

  我点点头,解释有一种咒语能够切断巨魔的魔法。

  「妳有办法做到吗?」安蕾丝提问,表情戒慎恐惧。「用我的血?」

  「希望可以。」

  「我想听到肯定的答案,只有『希望』还不够。」她做鬼脸。「妳凭什么认为自己有办法制伏我们?不是随便一个精……」她中途改口。「不是随便一个巨魔,而是力量最强大的一位。」

  我眨眨眼睛。「可以先在妳身上尝试。」我直视她透出金属光泽的眼睛。「只要能切断魔法,另一个巨魔就可以压制他,刺入铁棒,直到恢复理性以后再释放他自由。」

  安蕾丝脸色惨白。

  「妳会帮我,对吗?」我试着平心静气。

  「我会采取必要的手段,」她说。「只要能救他,我都愿意。」

  我松了一口气。

  「应该不需要到那种程度,」安蕾丝挺直肩膀。「我们可以找帮手,还有别的女巫能用魔法救妳。」

  「除非国王允许。」我回答。「我猜他宁愿看我死掉,也不准女巫踏入城里半步。」

  「他不敢冒险,他知道背后连带的风险。」

  「还有罗南。」我轻声提醒。

  安蕾丝怒火上腾,魔法像电流似地窜过我的皮肤。「果真那样,大家只有毁灭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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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斯坦终于回来的时候,杰若米和克里斯托弗紧跟在后。「噢,亲爱的女孩。」饱经风霜的老农夫一进门就说。「妳怎么了?」他拉开一层又一层的毛毯,手掌摸摸我的额头,耳朵凑近我的胸口,倾听急促的心跳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触我的身侧。我忍不住痛苦地尖叫一声,他立刻缩手。

  「这种状况远远超过我的能力范围,殿下,其他生意人一样爱莫能助。」他说。「她的肋骨断了,我怀疑是内出血,她需要经验老练的外科医生,而且越快越好,才有存活的机会。」

  「她需要她奶奶。」克理斯多夫站在角落里,伸手指着崔斯坦。「我早就告诉你这个地方会害死她。」

  「那就把她奶奶带过来,」崔斯坦说道。「你出个价钱,不论多少我都愿意。」

  「只有巨魔才以为连这种事情都有价码可谈。」克里斯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和鄙夷。

  「闭上你的笨嘴!」杰若米喝斥自己的儿子。「我们会把她奶奶带过来,殿下,只要骑快一点,应该早上就到了。」

  「最好不要。」房门喀一声阖上。「那个奶奶是女巫──城里有一位已经够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传入房内。

  杰若米和克里斯跪在地上,安蕾丝手劲收紧,崔斯坦猛然转向门口。

  听见国王的嗓音,我立刻明白自己大限已到──看来他希望我死掉,只要顺其自然,任由伤势演变,他甚至不必弄脏双手。我不过是另一位在厝勒斯的黑暗中丧命的人类,没什么特别。

  「你疯了?」崔斯坦大吼。「她受伤了!如果不找援手,她会死掉!」

  苔伯特肥厚的嘴唇啧啧作声。「的确是悲剧一场,但人生就是这样,强者恒强,弱者死亡,我们都不应该插手千预。」他走到床边,凑过来打量我虚弱的状态,冷酷的眼神就像饥饿的秃鹰审视受伤的小动物一般。「真是脆弱得可悲。」他转身对崔斯坦说道。「我相信可以帮你找到更强壮的替代品。」

  崔斯坦气得双眼凸出。「她是我的妻子!」他对父亲咆哮。

  「陛下,请您重新考虑。」安蕾丝倒抽一口气。「万一她死了……」她目光闪烁、飘向崔斯坦。

  国王呵呵笑。「别担心,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死掉,即使要把他捆住好几个月,强行灌粥,我都会做。」

  即便是在讨论我的死期,国王这番话还是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至少他不会坐视崔斯坦走上死路,也不用让他受尽折磨才能存活。他的话消除了我的焦虑,却没有缓和我对自己命运的恐惧,如果痛苦加剧,我不认为自己能够承受得住,但也不想陷入昏迷,失去人生最后的时刻。我想活下去。

  我闭上双眸,暗暗祈祷,请求更高等的能力介入,别让这一刻变成临终的时间。

  「不,」崔斯坦的话把我从冥想中唤醒。「没有她,我也不要活了。」

  他父亲微微一笑。「好浪漫的想法,可惜历代的国王和他们的继承人不能讲究诗情画意,崔斯坦。她死了以后,你要跟家世优良的巨魔女孩上床,我会帮你精挑细选。」他鄙夷地瞥了安蕾丝一眼。「但不是妳,流血的女孩,不要痴心妄想,我会物色一个身体健康、没有瑕疵的女孩,等她生了继承人,你,崔斯坦,就算投河自尽我都懒得阻止,我不在乎。」

  「你是怪物!」我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苔伯特弯腰靠近床边,吐出的热气带着蒜头味。「对,这一点早在妳来到这里之前就知道了,不是吗,希赛儿?」

  我嫌恶地往后缩。国王就像恶梦般的妖怪,在漆黑的午夜里,躲在桥下或林中的洞穴,吞噬过往的行人,随时虎视眈眈、等候攻击的机会。

  苔伯特伸手按着我的额头。「看起来妳痛得很厉害。」他看向杰若米,彷佛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有什么可以给她的吗?让她在临终时不必忍受剧痛煎熬。」

  杰若米吓得脸色发白。「是的,国王陛下。」

  国王的注意力转向崔斯坦。「你不许干预,明白吗?」

  「听见了,」崔斯坦说道。「但我完全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

  「你只要服从就好。」国王大步离开,碰地关上房门。

  「对不起。」我说得有气无力,即使室内非常安静。

  「我不会让妳死。」崔斯坦的语气很像在呻吟,连跨两大步来到床边,额头和我贴在一起,魔法环绕,隔绝声音往外传。「我不能失去妳,」他贴着头发呢喃。「不可以。」

  「这种事你无能为力,」我说。「还是放手吧,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使出全部克制力,维持平静的语气,想与他好好沟通。我不懂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因为我的痛早已反射在他眼底,他也感同身受。

  「不。」崔斯坦痛苦地挤出这个字。

  「你这么说会让我放心不下。」手指揪紧他的衬衫,声音沙哑,一声啜泣带出剧烈的抽痛。

  「这是实话。」他的心脏贴着我的耳朵怦怦跳动,忧虑和恐惧传入我内心深处。「当时还有机会,我就应该逼妳离去。」

  「那是我的决定,」我用力亲吻,使出剩余少许的力气死命攀住他。「我绝不会选择离开你。」

  「这不就是死亡的意义?」苦涩的心酸在我心中回荡。「等于离去?」

  「至少不是我的选择。」我试着深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将悲哀深藏心底,确保崔斯坦有活下去的意志。明知道这件事绝非自己能够控制,依然紧紧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就像遭遇船难的水手死命攀住沉船的碎片一样。

  「假如结果都一样,又有什么差距?无论代价是什么,」他咕哝。「我都要救妳。」

  他朝杰若米挥手示意。「给她一点东西止痛。」接着指示安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跟他走到房间另一头,魔法隔绝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杰若米把药粉和水搅拌,扶起我的后脑,将液体倒入嘴巴,味道很苦,我挣扎地咽进喉咙里。「这帖药可以帮助妳休息。」

  「他们在讨论什么?」我问道,眼睛盯着崔斯坦,他在纸上奋笔疾书。

  「不知道,」杰若米回答,「我把药粉留下,只要痛就吃。」他凝视我的眼睛。「当妳感觉再也受不了的时候,就把药粉统统吃掉。」

  我的注意力转回崔斯坦身上,他将纸张对折、密封起来交给克里斯,后者塞进口袋里。两个人神情肃穆,克理斯不住地点头,聆听崔斯坦吩咐,接着他们竟然抱住对方的肩膀,这让我大吃一惊。接着崔斯坦转向安蕾丝,两人似乎起了争执,她不停摇头,崔斯坦激动得比手划脚,最后安蕾丝勉强点点头,崔斯坦这才回到床边。

  「我们要送妳离开厝勒斯,」他说。「既然不能及时找人来救妳,但我相信应该可以偷偷送妳出去。」

  「你不能送我离开!」我热泪盈眶,崔斯坦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影像统统糊在一起,显然是杰若米的药物发挥了功效,让我身心麻木,逐渐失去知觉。「你不能够,不可以。」我不断重复,搜索话语传达心底的感受。

  「他会和妳一起走,希赛儿,」克里斯说道。「妳不必担心,我们会想出办法让他跟妳一起离开。」

  「什么?怎么做?」疲倦像一阵浓雾席卷而来,悄悄将我盖住,眼皮逐渐垂下来,克里斯和杰若米没有响应,径自迅速离去。

  「妳不要操心。」崔斯坦凑近耳朵低语,温暖的气息吹拂过来。「只要了解我绝不会选择离开妳。好好休息吧,我们今晚就走。」

  我意识逐渐模糊,迷茫地看着崔斯坦疾步走向窗帘,弯腰扯开缝线,把我小心翼翼地缝在布料里面的文件取出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把密件挪至某个神秘地点。

  他将计划塞进外套口袋,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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