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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刀下留人!」

  脖子背后有尖锐的灼痛,眼前却不像我预期的那样一片漆黑。在那漫长的一瞬间,还以为是尸首异处的脑袋决定让我多活一两秒,再受一下煎熬,但我很快发觉脖子跟身体连得好好的,断头台的利刃只触及到皮肤边缘,鲜血一滴滴滑下肩膀──有人及时阻止刀刃落下。

  「这是什么意思?」国王大吼。

  「她的手,看看她的手!黑色在消褪!」马克在大叫,我忍不住微笑,对发生的事情心里有数。马克和其他人一起走上平台检查我的手指头。

  「他活下来了。」我呢喃地抬起头,没有人想到要先把刀刃移开,我担心如果移动的幅度太大,会自寻死路。

  马克点点头。「派人去皇宫查看,我们需要确认。」他犹豫了一下,随即补充说。「稍后再行刑。」

  「我没有因为你中途打岔砍掉你的脑袋算你走运,马克。」国王大吼,但表情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马克转身回应。「只要崔斯坦还有一口气,杀了她只会把殿下推进鬼门关,他无法承受这样的惊吓。」

  「等一等,刀下留人!」没多久,远处传来女性的呼喊声,「他活了,崔斯坦活过来了。」是皇后的嗓音。

  围观的群众自动让路,皇后以惊人的速度朝我跑来,裙襬拉高到膝盖,尖刀升起,有人抓住背后的衣裳把我拉起来,扶下断头台的阶梯。

  「崔斯坦活过来了,如果你还有点脑筋,苔伯特,就应该放了那个女孩。」现在换成娇小的女公爵对国王挥舞拳头。「放开她!」

  「为什么?」国王的语气冷若冰霜。

  「杀了她,大家都会厄运临头。」女公爵咄道。

  她的话逐渐传开,群众开始安静下来。

  「她死了,你就永远失去看见白昼的机会,更不可能恢复厝勒斯过往的荣华。」她继续说服国王。

  国王文风不动,群众默不作声。

  「算了。」国王下令。「饶她一条命,」他直视我的眼睛,追加一句。「不过只是现在。」

  一个仆人跑上来。「崔斯坦王子要求见希赛儿夫人。」

  「幸好她的脑袋还在。」女公爵嘟哝。「跟我来,女孩。」

  我点点头,紧跟在后返回皇宫。我几乎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不致拔腿狂奔到崔斯坦身旁,加快脚步当然比较容易,保持威严的庄重步伐反而给了我思索的时间,带出心中的疑虑。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死妖和垂死的崔斯坦──当然不是我幻想出来的──问题在于被妖怪攻击之前,他给我的那些感受是真的吗?崔斯坦强烈的情感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或者是我自作多情,痴心幻想出来的?

  我感觉他在生气,因此才要求见我吗?会不会不是如我所希望的那样要对我告白,而是因为恨我差点害他进了鬼门关,所以想要一刀两断,把我就此逐出厝勒斯,永远离开他身边,再也不要见到我?

  终于看到走廊前方崔斯坦的房间,这时门突然开了,安蕾丝走出来,再碰地关上,刚走几步便看到我们三人挡住她的去路,当场僵住。她脸上挂着泪痕,紧抓手巾,然而比起脸上的怒火,这些都不算什么。画着黑眼线的眼睛杀气腾腾,我确信如果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她会当场杀了我。

  她行屈膝礼。「皇后、夫人。」

  「安蕾丝。」皇后点点头。

  「您一定很高兴听见王子殿下复原神速。」安蕾丝随即恢复沉着冷静的态度,速度快得让人敬佩。「请容我告退。」她犹豫了一下,旋即转身朝反方向而去。

  「好消息!」皇后欣喜若狂,没有留意到我和安蕾丝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希薇女公爵看在眼里,却没有过问。

  我们匆匆走进崔斯坦房间,他躺在床中央,背后垫着一堆靠枕。看到我们,他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眼睛盯着我看,感觉我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没有生我的气。

  「他们有伤害妳吗?」他试着撑起身体,皇后匆匆跑过去把他推回床上。

  「你必须休息,崔斯坦。」她拍松靠枕,将毛毯紧紧裹住他身体,就像呵护着小婴孩。

  皇后大惊小怪的模样令他懊恼,但崔斯坦还是露出微笑。「谢谢妳,母亲。」

  接着他转向我,看到我蓬乱的头发、黑色丧服,这时我才发觉鲜血从颈背滴下来,迟了一步领悟自己应该先回房换衣服才对。

  「我没事,」我向他保证。「安然无恙,很健康。」

  他扬扬眉毛。「妳不适合说谎,夫人。」

  崔斯坦垂死之际留给我的光球选在这时候咻地飞向床边,围着他头顶上的双胞胎猛绕圈圈,光线和阴影交迭、混成一团,让人看得眼花撩乱,吸住每个人的视线。

  「它一直跟着妳?几小时之前就应该熄灭了。」崔斯坦非常诧异。坦白说,我根本没留意。

  「人类不可能控制巨魔的魔法。」希薇女公爵说道,食指轻触下巴,看着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噢,我没控制它,」我说。「是它自己愿意跟着我。」

  「愿意!哈!」她轻蔑地挥挥手,不理会我的说法。

  崔斯坦似乎没听见我们的对话。「别闹了!」他坚定地告诉光球。光球充耳不闻,继续在房间疯狂飞舞,像个顽皮又不肯守规矩的小孩。

  「你,」他指着光球。「过来这里。」光芒似乎不甚情愿,慢吞吞地飘过来落在他手腕上。「的确是我的魔法,」他说。「但是加了一些变化。」他凝视光球深处。「它似乎以现存的目的为满足。」

  「什么目的?」我不解地问。

  「为妳作照明。」明亮的光球离开他的手,朝我飘过来。

  女公爵露出满意的表情,但依旧不予置评。

  崔斯坦清清喉咙。「我想和希赛儿谈一下。单独两个人。」

  皇后与女公爵离开之后,我走过去站在床边,紧张地玩弄毛毯边缘,崔斯坦默默审视我的外表。

  「打从妳走入我的生命之后,没有一刻是枯燥的。」

  「对不起,」我低声呢喃。「我不是有意的。」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扣在一起,他的肌肤再次充满温暖,缘于体内魔法的火焰。「不是妳的错,无论马克怎么说,这不能怪妳。」

  我抬起头。「你怎么知道他说什么?你当时陷入昏迷。」

  「不,我没有。」他望着天花板,拇指在我的手背上画圆圈。「我只是动弹不得,无法睁开眼睛、口不能言,但听得见,我有意识。」

  「真可怕!」

  「不尽然。」他嘴角一弯,俏皮地笑了。

  「噢!」我查觉到他话里的意思,顿时从头顶红到脚趾头。「噢,天哪!」

  「而且我对脏话的词汇累积神速。」他嘴角弯曲的弧度更大了。

  我伸手遮住眼睛,窘到羞于见人,接着恍然大悟。「那你知道……」

  他严肃地点点头。「妳用魔法医治我。」

  「毫无功效。」我心里怨气未消。

  崔斯坦举手对着光线,那些疤痕看起来像多年前的旧伤。「妳没有失败。」他凝视我的眼眸。「我本来就怀疑妳或许有魔法的血缘,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呢喃。「那是我第一次尝试,把她的咒语念得乱七八糟,所以毒液才消不掉。」

  「她是谁?」

  我用力吞咽口水,松开他的手,从隐藏处拿出安诺许卡魔法书交给他,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显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妳能打开?」

  「是的。」

  「书里有提到如何破除诅咒吗?」

  「没有,只有一些针对巨魔的咒语。」他听了如释重负。

  崔斯坦点点头,把书还给我。

  「好好收着。」他说。「别让人发现。」

  我把书藏回衣柜,回到床边,感觉有点不安。发现我是女巫会改变崔斯坦对我的感觉吗?即使会的话,也不能怪他,因为安诺许卡曾经那样残忍地对付过他们。

  「你会生气吗?」我轻声问道。

  他摇摇头。「妳救了我一命,希赛儿,很少人有妳那种过人的勇气。」他叹口气。「他们带我返回厝勒斯,一路上旁若无人地讨论父亲会如何对付妳──明知道我还活着,却当我像死了一样,其实我都听见了,却无能为力,当然连呼吸都很费力,然后……」他顿住,表情若有所思,彷佛试着要回忆某些事情。「然后毒液的影响力消失了,就在千钧一发间。」他望着我的喉晒。「垂死的瞬间。」

  感觉有魔法拂过我的腮边,发夹掉了一地,那股能量解开发髻,头发如瀑布般一泻而下,仍带着湿气。

  「你省略了一部分,」我颤声提醒。「死掉的那部分。」

  崔斯坦闭上眼睛。「我现在好了。」

  「现在是,」我不住地颤抖。「当时不是!我感觉你死了,就像我的心脏被人硬生生地挖开……」我努力保持平静。「你不见了。」心里满是愁云惨雾。

  「但我现在好了。」他坚定强调,拉住我的手,我心甘情愿爬上大床,依偎在他的臂弯里,靠着他的肩膀,这是我许久以来的渴望,几乎不敢相信此刻愿望真的实现了,我真的和崔斯坦在一起。

  「怎么会?」我问。

  「什么?」他狐疑。

  「你怎么活过来的?这种事像天方夜谭一样。」我仍旧不可置信。

  他安静了很久,一开始还以为他睡着了。「一个大有能力的人帮了我一把。」他终于回答。「我欠她很多。」

  正想问对方是谁,房间突然吹起一股冷风,带着冰雪的味道,一个女声低语。「不能让她知道,受诅咒的王子,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立时,我的头昏沉沉的,拉起床单盖住身体,挨紧崔斯坦,想驱走那股寒意。我刚刚在想什么?怎么一下就忘记了。

  崔斯坦温柔地爱抚我的背脊,我专注聆听他强壮稳健的心跳声,但就是放松不下来。国王和多数的巨魔都把我当成眼中钉──尤其是混血种。因为我差点坏了崔斯坦的大计,危害了某些人的性命,我本来应该是开启厝勒斯通往自由之道的钥匙,结果不只对自己的任务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我还确信安蕾丝正在策划谋杀的方法以报复崔斯坦。

  崔斯坦终于挡不住疲惫的侵袭,飘然入梦,我却过了很久才阖上眼睛。如果继续被周遭这些人当成棋子、玩弄在股掌之间,就很难安身立命──这是我从格尔兵棋的游戏里学到的教训。我必须采取主动,时间越快越好,心底有腹案逐渐成形,最后终究因为过于疲倦,还没想透彻就睡着了。

  我紧紧挨着崔斯坦,彷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的机会,这也不无可能,如果有答案的话,也要静待早晨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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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小时之后我苏醒过来,全是因为惊吓的缘故。梦里充斥着死妖、黑暗和奄奄一息的崔斯坦。死亡割断我们之间的联结,就像头皮和头骨分家一样,那可怕的一瞬间不断重演,一而再、再而三,孤寂无依,彷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很难想象有人能够承受那样的寂寞,要有怎样的毅力才能在失落之后持续活下去。我想到马克手上的黑色线条、想到他很少脱下掩饰的手套、想到每当提到她的名字,他就心痛难忍的模样。

  光球和我一起醒过来,光线黯淡、彷佛刚刚才惺忪地睁开眼睛,我就着光线,温柔描绘着崔斯坦左手的金色丝线,精致复杂的图案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金色,因为我是太阳之女,也是第一位和巨魔联结的人类,联结的对象还是贵为王子的他。

  崔斯坦在睡梦中轻声叹息,温暖的气息吹过颊边,他蜷缩地贴着我的身体,手臂揽着我的腹部。我那经常冷冰冰的脚贴着他的脚后跟,感觉温暖许多。我预备抽身离开,身体百般不情愿地抗议,虽然不想吵醒他,他还是醒了。

  「你太累了,」我说。「需要好好休息。」

  「没时间。」崔斯坦答道,快速换好衣服。「必须先跟几个人交代一下,让他们安心,还有树要照顾。」

  「不能再等一天吗?」我还是尝试说服。

  「或许可以,只是我不想冒险。」他扣上长剑。「没有马克陪伴,不要离开这个房间,某些人误解昨天事件的起因,我不希望他们自以为是效忠我,而对妳不利。」他亲吻我的额头。「尽量别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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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斯坦离开以后,我努力想办法打发时间,却心不在焉。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改变,要我回复到安哥雷米使出诡计之前的生活是万万不可能了。

  忽然间,崔斯坦忧心忡忡、情绪沮丧、不安的情绪如同蜘蛛般瞬间爬过我的全身,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告诉混血种?他们会原谅我吗?或者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无可挽回?

  抛开无心阅读的小说,我从门口走向阳台,走下台阶,来到小小的中庭。琴谱就在长凳子上,我翻了一下,选了一首曲子坐下来弹奏,我向来缺少演奏的天分──手指太短──只能在天生的限制底下尽力。我弹了很久,直到手指酸痛为止,就是不肯开口唱,不想呼唤他。等他预备好了自然会出现。

  「妳有很好的音乐天赋,但我必须承认,我宁愿听妳唱歌。」

  琴键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浑身一僵,慢慢地转过头去。安哥雷米公爵站在楼梯底下,手里拿着黄金握把的拐杖。「或许妳愿意为我高歌一曲,小鸟儿。」

  我坚定地摇头。

  「真可惜。」他走向钢琴,我仓皇起身,希望拉开距离,虽然这没有差别,因为他真要杀我的话,我也无力抵抗。

  「这是私人花园,」我说。「你没有权力侵入。」

  「的确,」他抚摸光滑的琴面。「但妳也赶不走我,不是吗?」

  「你要什么?」

  他嘴角微扬,笑得很冷。「我要很多东西,希赛儿,而且一定要到手。」他拿起崔斯坦送我的玻璃玫瑰,在指间转动。「妳昨天引起轩然大波。」

  「那样正合你意,不是吗?」

  「是的,虽然我完全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他举起玫瑰,彷佛想闻花香,眼睛却盯着我不放。「妳知道吗?巨魔和人类结合生下的孩子,魔法能力不及父母一半,如果这孩子又和人类结合,后代几乎没有魔法可言;事实上,拥有八分之一巨魔血统的孩子,就与魔法绝缘,既软弱又愚蠢,就和人类一样,容易受伤和罹患疾病。」

  我静默不语,他的意图非常明显。

  「魔法,」他继续说道。「让我们高人一等,任何会破坏这件事的行为都应该铲除。」

  「除非能够破除诅咒,」我火爆地反驳。「这就是你要表达的观点?」

  「诅咒根本无法破除,」他举起玫瑰。「没有办法达成使命的生物都应该铲除。」

  玫瑰从他指间滑下,我惊呼一声,扑过去接住,免得它摔碎。才一碰触,花瓣就变成粉红色。

  「你们自以为可以愚弄每一个人,不是吗?」

  我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心中充满恐惧。

  「或许大家都被骗了,只有我例外。」他伸手把我拉起来。「我必须承认,妳把恶婆娘的角色演得唯妙唯肖,至于崔斯坦,那孩子一直以来都在扮演双面人,演了那么久,让我开始怀疑他是否记得自己本来的面目是什么。」他停顿下来思索。「妳已经知道这里的孩子都受相同的教育,直到十岁以后才按专业分别受训,有承造公会,艺匠公会、烘焙公会、矿产公会等等,依此类推。」

  「请说重点,公爵大人。」我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的手劲像老虎钳似地难以扳动。

  「我的女儿安蕾丝没有接受公会教育,因为我早就看出她的潜力,她适合特殊规划,因此我让她接受军事教育,她懂战略,坚定、无情、忠贞,然而……」他叹了一口气。「她终究是女人──感情是她的弱点。」

  我努力克制,不让怒火浮现,但宝在很难。

  公爵倾身倚着拐杖,那种由上而下、紧盯不放的姿态让我联想到掠食的秃鹰。

  「情感像脱缰的野马,背叛了她多年的训练,几周以来,她每天晚上哭到睡着,完全不像她平常的行径,唯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她亲爱的崔斯坦移情别恋,心思转向了他的妻子。」

  我皱眉。「昨天你不是这样说的,公爵大人,所以你承认昨天是在说谎?」

  他哈哈大笑,笑声在中庭回荡,从四面八方嘲弄我的无知。「我有这么说吗?妳确定?」

  即使事过境迁,一想到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就像由他随意拨弄的琴弦,心情沉到谷底。

  「一位智者有这么一句名言,『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妳听见的真相不见得和说者陈述的一样,我想妳应该学到这个教训了,小鸟儿。」

  「放开她,安哥雷米。」

  马克的脚跟在台阶上用力一蹬,两步并一步地跳了下来,飞快越过中庭,挡在我和公爵中间。「崔斯坦不准你再靠近她。」

  「我很清楚国王陛下的法令,完全没有伤害她。」安哥雷米不当一回事地回答。

  「那不表示你没有类似的意图。」马克用力推开安哥雷米,让我非常惊讶。「请你马上离开。」

  公爵脸色一沉。「你这个扭曲的可怜虫!竟敢伸手碰我,我的阶级比你崇高,各方面都胜过你。」

  「崔斯坦下令不许你靠近希赛儿夫人,公爵大人,王位继承人的阶级比你更崇高,各方面都胜过你。」

  周遭的空气温度突然升高,他们各自使出魔法、相互较劲。

  「我不怕死,安哥雷米,」马克轻声说道。「你呢?」

  「你以为可以胜过我吗,孩子?」安哥雷米的气势也不遑多让。

  马克哈哈大笑。「不,我只要撑到崔斯坦赶来就够了,我知道他可以打败你,把你撕成无数的碎片,最后剩下的就是一小滴血洒在街道上而已。」

  安哥雷米脸色发白。「他不敢造次。」

  「你确定要挑战命运吗?」马克语气冰冷。

  这回公爵不答腔,径自转身离去,匆匆走上楼梯不见踪影。

  我试着缓和紊乱的心跳。「他不会饶过你的,马克。」

  「记在帐上吧,他不肯饶恕我的事还有一箩筐。」马克嘀咕。「妳还好吧?」

  「还好──我猜他只是想吓唬我,同时向崔斯坦下战帖。」

  「崔斯坦已经预期到了。」马克双手插进口袋里,默不作声,盯着钢琴看了好半晌才开口。「希赛儿,我要为自己在迷宫说过的话和行为道歉,当时……」

  我举手制止。「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我勾住他的手臂,叹了一口气。「我们去走一走吧,我需要离开这里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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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玻璃花园里漫无目标地散步,放眼望去依旧充满惊喜:每株植物都做得巨细靡遗,包括玫瑰花馥的小刺,树底下散落的松球和荚果,摆得充满艺术气息,还有悬在叶子尖端的玻璃露珠;没有打光的时候,已经美不胜收,加上巨魔的光芒,看起来更加神奇,甚至不像在凡间。

  「创造这个花园用了多久的时间?」我俯身欣赏一朵栀子花,看起来栩栩如生,几乎期待会闻到花香。

  「三百三十七年!」

  巨魔凡事讲求精确的天性让人不觉莞尔。

  「为什么不上色?厝勒斯有一些玻璃工艺是彩色的。」

  「那要问匠师公会才知道,如果要我猜的话……因为他们知道相较于大自然,这些都是逊色的仿造品。」

  「或者是他们忘了真实的色彩。」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碧草如茵的原野和鲜艳的野花,那感觉遥远得就像另一个人生。

  「或许。」

  「你不想亲眼见识一下吗,马克?难道没想过站在海边享受海水在脚边汹涌?感觉冬雪拂过脸颊,或是夏天艶阳下的酷热?在采收季之前,漫步在金色的麦浪里面,或是策马驰骋在草地上,享受春天的甜美气息?」

  我随意挑了一张石头长凳坐下来,回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你有这些梦想吗?」

  马克别开脸庞,让人只能看到侧面轮廓,他有独特的俊美,像他表弟一样。

  「不,」他说。「我不会。」

  「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肩膀一震,彷佛挨了一巴掌。

  「潘妮洛普。」他声音有些沙哑,彷佛很久不提这个名字。「每天晚上阖起眼睛就梦到她。」他沉重地坐在旁边,把头埋进手里。

  我轻轻握住他的左手,脱掉他一贯戴着的真皮手套,手指间有旋涡般的墨黑纹路,美丽的图案带着深沉的哀伤。「愿意说给我听吗?」

  他点点头。

  「她是……安蕾丝的姊姊,她们仅有的共同点就是都长得很美。潘妮洛普温柔婉约、善良亲切、安静内向,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不知从何时开始爱上她,彷佛爱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声音沙哑,不自觉地抓紧我的手。「我想和她结婚,但是父亲反对,因为她……最近才知晓真相,她有出血的先天疾病,这疾病会遗传给后代。」

  我轻声叹息,以前不晓得有这种疾病存在,到了厝勒斯以来,就我所知,已经有两个男孩死于这种问题──血液无法凝结,只要一点小伤就足以致命。

  「我们成为情侣,在一起好一阵子,是我自己太愚蠢,」马克说下去。「若不是我们相爱,她或许还活得好好的。」

  「她怀孕了,对吗?」我柔声询问。

  「是的。」他用力吞咽着。「她喜出望外,相信自己没问题,一定能顺利将孩子生下来,但我心知肚明,」他垂头丧气,肩膀垮下。「知道她撑不过去。」他忽地起身说道。「我带妳去看一个东西。」

  他带我来到一处空地,四周都是玫瑰花丛,中央有一道喷泉,里面不是水源,而是微微发光的蓝色液体。

  「液态枷锁。」我兴奋地嘟嚷,好奇地跑过去。

  「妳显然花太多时间和崔斯坦搅和在一起,深受影响。」马克哈哈笑。「这是月神的灵丹。」

  「这个名称美丽多了。」我望着喷泉池。「它从哪里来的?」

  「仔细看。」

  我们等了很久,突然有东西凭空出现,有一滴水珠落进池子里。

  「天哪,」我嘀咕。「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要从正确的角度才能看见。」马克说道。「像这样。」他弯着腰,抬头往上看,我依样画葫芦,当看到时忍不住惊呼一声,半空中有一扇圆形窗户,唯有仰视的角度才能看清楚,一眼看进去没有厝勒斯──看到的景色大不相同,就是一处悬崖,潮湿的边缘微微发出蓝光,慢慢凝聚形成水珠,从我们头颅中间掉进水池里面。

  「那是什么地方?」我纳闷地问。

  「月亮。」

  我眨眨眼睛,表示不解。

  「妳看到的地方是世界的缝隙所在,」他再度挺起身体。「液体来自于将月亮和地球联结在一起的魔法,我们汲取它的能量让两个巨魔心心相印,也可以将巨魔和人类联结在一起。」

  趁着下一滴掉落的时候,我伸手接住,想要品尝它的滋味,当时奇妙的经历依旧鲜明地印在脑子里。马克扣住我的手。

  「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他拉开我的手,让水珠掉进池子里。

  「在迷宫南端有一处小小的空地,可以看得到天空,很少有人知道那里的存在,有天晚上,我偷了一瓶月神的灵丹,再从父亲那里偷来大门的钥匙──我们柯维尔家族世世代代守护那道门禁──把潘妮洛普带进迷宫,她对窄小的空间深具戒心,担心死妖会吃了我们,但她还是愿意跟我进去,我们在月光下联结在一起。」

  「为此你应该惹了很多麻烦。」

  他微微一笑。「是的,但任何人都无法拆散我们,不管今生或来世的力量都无法切断我们的联结。」

  说完这句话,他安静了许久,我不敢打破寂静的气氛。

  「我们共度了美好的六十三天,然后她流产,孩子死了,潘妮洛普也走了。」

  泪水滑下我的脸,马克的眼眶是干的,多年的伤痛早就让他眼泪流干了,我想。那种椎心的痛苦不难想象,因为我也经历过了。「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痛不欲生,曾经想从最高的悬崖纵身一跳、想拿刀把心脏挖出来、想拿头猛力去撞墙,怎么死都好,没有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也想起了自己心甘情愿跪在断头台上的感受。少了崔斯坦,我宁愿寻死,也不想独活,更何况我们还只是短暂的情爱,而马克和潘妮洛普是青梅竹马、是一辈子的爱恋。

  「事发的时候,崔斯坦就在旁边,她的心跳一停,崔斯坦就用魔法把我捆个动弹不得,我死命抵抗。当时他即便只有十五岁,但力量已经强大无比,连我都打不过他。当他睡觉的时候,就换双胞胎连手压制我。崔斯坦把我绑了好几个星期,强迫我吃喝,不让我寻死,等我平静下来,他又逼我发誓要活下来。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和亲人,他需要我活下去。」

  我们静默许久,马克陷入回忆,我试着吸收他所说的一切。

  「现在伤痛有舒缓一些吗?」我终于问道。「那种痛失某部分的感觉?」

  马克摇头以对。「就是学习接受。」

  泪水再次涌出我的眼眶,沾湿了衣裳。明知她会死,也知道必然造成伤痛,马克还是不顾一切和她联结在一起,这样的勇气无人可比,更是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这种爱情故事值得传唱。

  「经历过这些,如果现在让你选择,你还会重来一遍吗?」

  他微微一笑,沉思地说。「毫不犹豫。」

  我们再次沉默下来,各自陷入思索。

  「希赛儿,妳问我是否梦想过出去外面的世界。」

  我点点头。

  「我所认识和热爱的一切都在厝勒斯,包括我所有的回忆。我属于这里,属于黑暗,但是……」他握着我的手。「妳不一样,这里不适合妳──妳属于阳光,他也一样。」

  马克轻吻我的额头。「妳必须找出方法。」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我独自承受那种越来越巨大的压力。

  「你听到了多少?」等马克走出听力范围,我才开口问道。

  这时崔斯坦从玻璃枞树后面走出来。「听到不少。」他承认。

  「偷听的行为非常不礼貌。」

  「我知道。」他走向喷泉,仰头从窗户望向月亮。「之前妳非常恐惧。」

  「安哥雷米来过,」我转身背对喷泉,抚平裙襬的皱折。「我猜他主要是来炫耀诡谋得逞,他似乎知道我们的争执只是掩人耳目的演出。」

  「那个卑鄙邪恶的毒瘤!」崔斯坦咬牙切齿。「懦弱又可恶、专门多管闲事,跟黄鼠狼一样不安好心眼!」

  我等他痛骂完毕,才开口问道。「所以我们还要像以前一样吗?有必要吗?」

  「我不知道,」崔斯坦伸手抓抓头发。「也不认为自己还能演下去。」

  我点点头,颇有同感。「那就改弦易辙?」

  「是的。」他心底似乎非常挣扎,张嘴又闭起,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皱眉。「无论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现在正是开诚布公的时候,我们之间不能有秘密,崔斯坦。」

  他沉重地叹息。「我知道,然而这里不适合讨论。跟我来,带妳去看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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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蓄意避开保镳,穿过花园后方隐密的小门,顺着曲折小径走向河边,越过其中一座桥,这一路在城里穿梭,路途遥远,等我们来到河流分岔点的时候,已经走得我两脚酸疼,守护溪水路的卫兵从河岸对面看着我们,发现我们身后没有侍卫随行,也没有出声制止,任由我们跟着河道分岔往右边走。

  隧道里充斥着哗啦啦的水声,我们渐行渐远、不久就看不到厝勒斯的灯光,只剩我的小光和崔斯坦的光芒照亮路径。

  「我们要去哪里?」

  「等会儿就知道。」

  我们继续走了一阵子,到洞穴尽头,崔斯坦和我停住脚步。前方斜坡被河水冲刷得相当平滑,两岸巨大的石阶宛如延展的梯田,河水漫过整个结构体,形成黑幽幽的湖泊。

  「这里是阅兵场。」崔斯坦的光芒倏地飞向高处,光线更加明亮,像一个小太阳。

  「天哪!」我惊讶出声,不曾见过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整体设计宛如宏伟的圆形剧场,一排排座位像阶梯渐层往上,最高一层隐在暗处,几乎看不清楚。

  「史书上记载山崩之前,远在好几英哩外就可以看到这个运动场,最高可以容纳五万人,是我们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建筑成果。山崩的时候,军队多数集中在这里,它才没有被压垮,因为魔法和民族的骄傲感将它撑住了。」

  「萨维国王挖洞让瀑布冲刷而下的时候,错估丰沛的水势,远超过溪水路可容纳的程度,害厝勒斯遭受淹水之苦,后来他又下令炸开另一条路,洪水因而淹没阅兵场。流水从远处那些石头往外渗透,我猜除了鳟鱼之外,应该没有更大的东西能够穿过去流向海洋。」他为我细心解释。

  他牵着我的手,一起走下台阶,站在湖水的边缘,一艘小船系在石柱上,等我上船坐好,他就解开缆绳,跟着一跃而上。和缓的水流随即控制船身,在湖面上慢慢飘荡,若不是彼此心里都焦躁不安,感觉真的很浪漫,毕竟他带我来这里另有目的。

  我把靠枕堆好,等候崔斯坦开口。

  「我想独处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终于说道。「有时思考,有时睡觉,因为这里对我具有极大的警告和提醒。」

  火光闪烁,照亮四周墙壁的雕刻,描绘战争的场景,许多画面因着年代久远变得模糊,但还不足以完全洗掉毁灭和屠杀的景象。巨魔兵团里有男有女,俊美的五官露出残酷的神情,无数的城市倾覆,尸体堆梢如山,人类匍匐在巨魔贵族脚前,卑躬屈膝。无数的手铐脚镣炼在一起,鲜血淋漓,人们的模样形容枯槁、憔悴不已,垂眼看着地上,生命毫无希望。

  我不寒而栗,拉紧天鹅绒斗篷裹住身体。「我看过你给我的历史书籍,崔斯坦,我深知这些黑暗的过去,同时领悟到你相信唯有诅咒持续存在,才能阻止过去的历史重演。」

  「如果妳真的了解,」他朝墙壁挥手示意。「那我为什么还觉得妳在催促我想办法破除。该死,希赛儿,假如我们恢复自由,墙上这些脸孔将会换成妳的亲人和朋友,妳希望这样吗?」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这些潜在的可能性吗?」我悍然反驳,相同的影像浮现在脑海。「难道我不担心吗?」我强迫握紧的拳头放松下来,用裙襬将手汗擦干。

  「崔斯坦,我们的差别在于我不认为石壁上描绘的就是我们的未来,那是数百年的前尘往事!犯下这些暴行的巨魔早就死光了,他们的罪孽不应该要求现今厝勒斯的百姓承担。」

  「的确,所以妳认为要释放他们出去犯罪。」

  「你为什么深信他们一定会重蹈覆辙?」

  「妳真心相信如果明天解除诅咒,我的父亲会比他们更仁慈吗?」崔斯坦沮丧地按摩太阳穴,「在复仇之火的驱策下,他的表现或许会比前人更糟糕。」

  「我知道,」我倾身向前。「所以我们要等他死了以后、等你继位为王之后再解除诅咒,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跟他们一样。」

  崔斯坦别开目光。「妳太高估我对他们的影响力了,我无法掌控每一个同胞,就算可以,我也不会永存不朽。只要一个巨魔发飙,就足以屠杀百人,甚至上千人,那些血债都会算到我头上,因为是我释放了他们。」

  「如果你逼他们发誓呢?」我问。「用审慎措辞的誓言阻止暴力发生的可能性。」

  我得到的响应是刺耳的笑声。「他们要对谁发誓?」

  「对你?」

  「哈,」他直视我的眼睛。「妳知道巨魔挣脱誓言约束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吗?」他不等回应,自问自答。「杀死发誓的对象。所以如果这样做,我会变成活动标靶,不到七天就会没命。」

  「那就逼他们发誓不得追杀你!」

  他摇头以对。「那他们只会找上妳。如果我要他们再发誓,有人就会花钱雇用人类杀手对付妳,换言之,这种控制方法不管用。」

  我皱眉,低头看着双手,不想被他的论点打败。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低估了他们。」我轻声说道。「虽然我来到这里的时间不长,但就我所见所闻,多数的巨魔不喜欢暴力压榨和迫害──他们已经看得够多了,才会想要奋力改变现状,所以不会只有你单打独斗、对付那些害群之马,而是大家一起连手。」

  「万一妳看错了呢?」崔斯坦烦躁地说。「女巫的诅咒拯救了人类。如果破除咒语,很可能牺牲多数人的生命,也让妳的族类失去足以对付我们的利器。」

  「不计代价吗?」我继续辩论。「一定还有更好的方案。」

  「安诺许卡已经找到唯一的方案,我不会妄加破坏。」

  我听了大为震惊。「你说得好像她是圣人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他仍是一脸顽固。「你为什么坚决咬定巨魔只有邪恶的一面?」

  他一心要证明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一丘之貉,为什么?

  崔斯坦回避我审视的目光,周遭的光线熄灭,只剩我自己的光照着湖面。「我们族类天性自私,又有能力做很多邪恶的事情。」他终于开口。

  「人类当中也有邪恶的份子,」我辩解。「但也没听你说要把人类全部关进洞穴里面。」

  「一个凡人能有多少危害?就算是崔亚诺的摄政王指挥一队大军,比起我们还是小巫见大巫。一个巨魔就足以让崔亚诺成为断垣残壁、不留活口,魔法不只能够保护巨魔免受刀箭攻击,还能阻止射过来的弹丸,连炮弹都无法射穿我们的防御。」

  「可是巨魔为什么要这样做?」相较于他的逻辑,我的论点摇摇欲坠、站不住脚。他说得对,巨魔有毁灭性的潜能,我只是不认同他们都有邪恶的一面。「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安哥雷米!」

  「至少有一部分!」他轻声强调。「但我又不能因为潜在的可能性处死那些人民,希赛儿,这么做才是上策,一旦掌控厝勒斯,我就可以完成预定的计划,或许不用魔法也能在这里生存,几个世代之后,巨魔的血缘逐渐被人类稀释,女巫的咒语也会跟着失去效果。」他握住我的手。「我们过于强大,这个世界不是对手──还是别让我们离开比较好。」

  「你们不属于这里,」我抽回自己的手。「应该返回你们的归属之地。」

  崔斯坦浑身一僵。「不行,否则我大可以立刻把他们送回去。」

  我屏住呼吸,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回去哪里?」

  「这里、又不是这里,就在阴影和光明中间的地方。」

  「呃,你说得语焉不详,」我皱眉。「那个地方有名字吗?」

  他严肃地点头。「有,但妳最好不要知道,这个名字带有能量,此时此刻我宁愿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是谁?」我追根究柢。「还有其他巨魔存在?」

  「是的,虽然我怀疑他们反对这样的称呼,」他扮鬼脸。「最早是人类这么喊,我们没有反对,因为这个绰号对我们毫无影响,但我们其实不是巨魔。」

  我双手按住太阳穴。「那是什么?」

  崔斯坦摇摇头。「妳最好不要知道。」

  又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对于我,他似乎了如指掌;反之他却神秘兮兮。当我好不容易剥开一层,底下又有另一层,层层相迭。他的隐瞒令人气愤,表面上说是为了我好,但我又不是小孩,我有权了解事实。不确定是因为脸上的怒容或是察觉我的情绪反应,崔斯坦开始解释了。

  「我们的族类向来能够穿梭于世界之间,去哪里都随心所欲,所到之处通常都会惹出一堆麻烦。」他说。「一千四百年前,我的先祖来到这里,光之岛,就此爱上黄金。」他稍微思索一下。「说爱不够贴切,应该说着魔才对,但又不能把黄金搬回……,那里没有这种东西。」

  崔斯坦从口袋掏出一枚金币,在手中翻来转去。「那里也没有铜,不像这里到处都是,无论在水中、植物中、或是我们吃进去的动物,甚至在血液里。」他的目光从金币转而直视我的眼睛。「他们在这里落脚太久,从此回不去了,被铜感染的身体也不容许他们回去,留下的结果就是丧失长生不老的能力。」

  他拉开外套和衬衫的袖子,露出手臂的疤痕──也是他身上仅有的疤痕。「我们依旧对铜过敏,铜铁造成的伤口都会复原缓慢,如果伤口太大,也可能丧命。」

  我惊讶地伸手摀住嘴巴。「对不起──我不知道。」

  「无论妳心里怎么想,我还不至于虚荣到宁死也不要留疤痕。」他的笑容极其短暂,随即把金币放回口袋。「既然被困在这里,他们决心征服这里的人民做为奴隶,这种野心无人可挡,直到安诺许卡推倒山脉的那一天。」

  我皱眉。「那些不在这里的巨魔呢?他们后来怎样了?」

  「几乎全数在场,」崔斯坦说道。「那天是亚力士国王的生日,本来不在场的人也莫名所以地被唤回厝勒斯,直到每个人都困在其中。」

  「那你那些不可告人的故乡同胞呢?他们后来怎么样?还会来造访这个世界吗?」

  「他们不敢来,担心来了就被困在咒语里,再也脱不了身。因此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着。」

  「啊。」我望着深幽的池水,突然领悟过来,他保密不是要保护我,而是保护自己,以免被我伤害。「所以安诺许卡知道你们同胞的全名,因为她的滥用,让你不敢信任我,也不敢明说。」

  「是。」他直接了当承认。这种告白真伤人。

  「死妖,」撇开伤心继续追问。「也来自于那里?」

  他点点头。「对,牠们是邪恶王朝的爪牙,可能是自行跟踪而来,但我怀疑是她派来的,而且从来不间断,才会直到今天都无法摆脱那些该死的东西。」

  「她?」

  他伸手抚漠剑柄,显然在考虑要告诉我多少。「中间地带有两方人马争夺掌控权,一位是我的曾──曾──曾叔公仲夏国王,她则是隆冬之后。」

  我突然毛骨悚然,彷佛闻到空气中冰雪的味道,模糊的记忆在脑中浮起,但就是想不起来。「看来她也不可告人。」

  他的手握紧剑柄。

  「你说名字带有能量,但我就算知道你的名字又能怎样,毫无用处。」

  气氛沉默而胶着,许久都没有声音,我可以感觉到他心中涌现的罪恶感。

  「或者不然。」我声音沙哑,咬紧牙关。

  他倒抽一口气。「妳知道如何称呼我,只是这个名字不是对我有拘束力的那个。」

  我退缩到小船另一端,还是不够远。

  「送我回去,」我嘶声说道。「我受够了──现在不想靠近你,你的欺骗和隐瞒让人感到厌烦。」

  「希赛儿,拜托。」他伸出手,我蹒跚爬起来,造成船身剧烈地摇晃。

  「你不调头,我就游泳回去。」他缩回手。「希赛儿,拜托听我解释。」

  我的眼神充满戒心。

  「如果妳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就有十足的掌控权,」他轻声说道。「迫使我听从妳的心意行动。到那时我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妳的命令,不管是追杀一人或残害千人,我会没有自由意志,只是妳的奴隶……」他一脸怪异的模样。「和武器。」

  「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我应道,抓紧船身的边缘保持平衡。「认定我会把你当武器,随心所欲地利用你?」

  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我不确定!」

  湖水汹涌翻腾,小船忽高忽低,随时有翻覆的危险。

  我跪在靠枕上。「崔斯坦!」

  他猛然一震,环顾四周,似乎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很讶异,随即低下头去。

  「对不起。」湖水停止翻涌,变得像玻璃一样光滑,效果反而比惊涛骇浪更让人惧怕。

  「我真的很希望我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语气非常懊恼。「没有这些身分。真希望我们在不同的环境底下相遇,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没有魔法、不管政治斗争,也不用欺骗和隐瞒,我们之间没有这些复杂的冲突。真希望我是别人。」

  他抬起头。「但我无能为力,我就是我,就算聚集全世界的希望都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立时,心中的怒火不翼而飞,我沉重地靠进枕头里,手指揪住靠枕的流苏,冷静咀嚼他这番话,开始了解如此重大的责任不是因为他的出生和地位,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任何因素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但我还是得问一个问题。

  「你希望我们之间怎么样?」

  他一边嘴角上扬。「妳怎能问我这个问题?妳知道我的感觉──妳可以感同身受。」

  我摇头以对。「有时候很难清楚分辨哪些情绪是你的、哪些是我的,有时候我以为或许你对我有……」我叹了一口气。「后来就认为或许是自己痴心妄想的关系。」

  「妳没错,」他沙哑地说,用力吞咽了一下。「一开始我就渴望妳。但第一天晚上,妳看我的眼神好像见到怪物一样,非常害怕我会逼妳……」他没把话说完,脸上肌肉紧绷。

  「后来也一样。」他叹息。「每次靠近妳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我想抚摸、拥抱和亲吻妳,渴望接触全部的妳。」他垂头丧气,肩膀垮下。「但又害怕一旦顺服心底的冲动让自己爱上妳,以后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不敢去想。」

  「你担心这会破除诅咒?」

  「那是部分的原因,」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我害怕……怕爱上妳,总有一天妳会离开,留我一人在这里。」

  我浑身颤抖,拚命眨眼忍住眼泪。「不应该那样。」至少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想的是和他一齐获得自由,携手步入阳光底下,显然崔斯坦的想法和我迥然不同。

  「我想带你去看好多的东西,」我低语。「是你前所未见的景象。」

  「例如什么?」他轻声问道。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我要你看见世界随着四季变化而不同,不像这里一成不变。」

  「形容给我听?告诉我冬天的景象。」

  我往后倚着丝质的靠枕,闭上双眸,认真地回忆。「父亲的农场位于半山腰,地点够高,冬天的积雪可以堆得很高,只看见树木和房屋,雪花从天空飘然落下,融在舌尖上头,就在气候最严寒的那些日子,空气清新无比,周遭好几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船身随着他欠动的身体上下摇晃,他跪在上方,裙子压向我的腿,身体的重量将我的臀压入枕头里。斗篷的钩子松开,他拨开柔软的天鹅绒,露出肩膀,指尖轻轻在我的锁骨附近移动,手指所到之处挑起了我炙热的欲望烈焰。他温暖的气息拂过喉咙,我倒抽一口气,心跳异常剧烈,相信他听得一清二楚。

  「春天呢?」他对着我的耳朵呢喃,头发轻轻掠过脸颊旁。

  我嫣然一笑。「天气一天一天的温暖起来,阳光普照,冰雪开始融化,屋檐的冰柱化成水珠往下滴滴答答,一簇簇绿意从白雪底下冒出头来,树梢发出嫩芽,似乎就在一眨眼间,积雪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比翡翠更鲜艳的茵茵草地,大地生机盎然,连艺术家的油彩都难以表达,偶尔会有暴雨,驱走阳光。中午却突然变成黄昏般黑暗,天空闪电交加,雷声在山间轰隆作响,春雨来得又快又急,瞬间就把人淋成落汤鸡,海面被狂风吹得波涛汹涌。」

  崔斯坦的嘴唇轻轻拂过喉咙处的脉搏,感觉就像体内也刮起风暴一样,我全身颤抖不已。他的唇沿着颈项亲吻,一路来到下巴,勾起一道道的火焰,再把脸颊贴在我的脸颊旁。

  「夏天呢?」

  「想不起来了。」我低声呢喃,思绪一团混乱。

  「不,妳可以的。」他的手指抚摸着我身体的侧面,唯有薄薄一层丝绸阻隔在皮肤中间。

  我闭紧眼帘,试着专心思索,想象乡间的画面,但是眼前看到的尽是崔斯坦,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激情上,包括他和我。就像没有星星的夜晚,炙热燃烧的篝火一样明显,我的渴望、我的需要,除了他,没有别人能够满足在我肚子下方逐渐窜升的饥渴。

  「百花齐放。」我低语。「田间满是野花,五颜六色像彩虹一般,动物的皮毛光滑发亮,长得肥肥壮壮,高高的麦田像黄金一样油油亮亮,暖意驱走严冬的记忆,空气潮湿闷热,每一口都像吸入水气,阳光……」我声音颤抖,双手攫住他的颈项,手指插入他的发丛间。「每天升起的太阳像火焰之神,把你的肌肤晒得红通通的,为大地添加生机,直到入夜的时候消失在地平线里。」

  就在紧闭的眼帘后面,我的眼睛刺痛不已,我咬住嘴唇,崔斯坦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睁开眼睛,凝视他的灵魂深处,看到同情、悲伤和渴望,同时我心底也有相同的感受。为我所失去的、为他从来不曾拥有的,也为他可能放弃的──如果我按照他的心意,从此不再追求破除咒语。

  「我爱妳,希赛儿。」他说。我的呼吸梗在喉咙里。感觉是一件事,听他亲口示爱又是另一件。

  他吻我,一开始很轻柔,随着控制力消失无踪,亲吻越来越用力。我分开嘴唇,让他吻得更深入,宛如开启一道闸门,热流瞬间涌入全身,理性黯然退位,留下了需要和欲望。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移,我拨开他的外套,扯开衬衫,手指掐进他背部坚实的肌肉,感觉他的呼吸炽热地吹过唇边,拂过低垂的领口处。我的裙襬被撩起,冷空气袭向双腿,我的脚踝缠住他的身体,把他往下拉。我要的只有他,我要全部的他。

  剑柄戳到肋骨,我抓住他的腰带,经验生疏的手指摸弄着他腰带的环扣。

  「希赛儿,住手。」我充耳不闻,感觉身体像脱缰野马,完全脱离掌控。

  「希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压在枕头上。「够了,妳太高估我的自制力。」

  我抬眼看他,既伤心又困惑。「你为什么要自制?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属于你,而你,」我说。「也属于我。」我对抗着他的手劲,但他比我强壮,比任何人类更有力。「我们的牺牲还不够吗?」

  他的唇再次压了下来,温暖又甜蜜,他用前额抵住我的。「我也想要妳,我渴望了很久,」他咬着唇。「可是这件事有……后果。」

  脑中混乱的思绪突然清明起来,理智回归原位。「你的意思是……小孩?」

  他点点头,松开我的手腕。「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他会跟我一样被困在这里。」他拨开我的头发。「届时妳要怎么办?为了责任而留下来,然后就此放弃外面世界的生活?或者像妳母亲那样,偶尔心血来潮才跑来看一眼?」

  我身体瑟缩。「别说这种话,我不是她。」

  他退回身躯,表情莫测高深。我们的感受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让我难以厘清。盯着他看了很久,我终于意会过来:他的情绪里隐含着期待。可是期待什么?他想要我说什么?

  「妳必须决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的眼睛逡巡我的反应。

  我充满挫折,伸手摀住脸庞。「我做不到,崔斯坦,我跟你不一样,没办法事先规道未来的每一步,预作每一项决定。」

  寂静。

  「当然不行。」他语气冰冷,一股强烈的悲伤像冰刀似地刺入我的心。「毕竟来到这里不是妳主动选择的,一切都是我们强加在妳身上。谁能怪妳有想要离开的念头?我是笨蛋才会希望妳留下来!」

  一股寒颤窜过全身。「崔斯坦,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已经套上衬衫,一道隐形的力量迅速移动小船,回到隧道的入口。

  「我爱你!」我恳求着,说话的语气听在自己耳里都觉得虚弱无力。「我不会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这是妳说的。」他语气冷淡,动作僵硬,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我难过极了。「然而妳是人类,希赛儿,我为什么要相信妳说的话?」

  「崔斯坦。」我伸手想拉住他,但他立即转过身去,移到小船前方。

  「该走了,他们应该发现我们失踪了。」

  小船撞上台阶,吱嘎地停住,崔斯坦一跃而下,扶我下船的不是他的手,而是魔法,那股能量一路搀扶我走上湿滑的台阶,藉力维持平衡,直至我安全地回到隧道中。我们之间经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看起来造成最大伤害的似乎是我口无遮拦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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