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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引吭高歌是吸引崔斯坦来到身边的唯一法宝,所以我常常走进玻璃花园,竭尽所能地和瀑布雷鸣般的轰隆声响分庭抗礼,让嘹亮的歌声在厝勒斯的洞穴大厅中回荡,确信不管崔斯坦置身在城里哪一个区域,不管手边在做什么,一定会抽身过来聆听。

  在这些时刻,他不会说话,永远与我保持距离,或是站在花园边缘,偶尔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双脚。如果我边唱边走,他会循声跟上,小心翼翼地以玻璃树丛当界线,从来不越雷池一步。明知他就在附近,蓄意保持距离,但我总是装作没看见。

  今天仍是相同的状况,我献唱,他聆听,直到我筋疲力竭,无力和瀑布对抗时,他依旧默不作声,踌躇一下,在一眨眼之间决定离开。

  不过,今天我不想就此作罢,两手抓起沾染莱莎鲜血的裙襬,循着蜿蜒的小径,来到通往皇宫的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跟上。途中经过一群仆人和女佣,有的打躬作揖,有的行屈膝礼。但我无心回应,注意力全放在追踪崔斯坦的行踪上面。

  我知道他走往卧室的方向,按照惯例应该不会久留,他总是来去匆匆,我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拔腿狂奔,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眼光,我需要一点时间,单独和崔斯坦对话。

  追进卧室的时候,屋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然而我感觉他在这里,举着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寻,最后发现有一扇门半掩,通向外面的院子,我推开门跨了出去,灯光照着向下的楼梯,天井中央有一台黑色钢琴,光可鉴人的台面闪闪发亮。

  我关上背后的门拾步而下,走向那台钢琴,木头的触感摸起来特别温暖,原因或许在于这几天放眼所见不是玻璃就是石头,我顺手按下一个琴键,再一个键,聆听轻脆的琴音,这才发现谱架上面有一支玻璃玫瑰,我试探地拿起花朵,在触碰之下,玫瑰绽放出温馨的粉红色泽,微微发亮。

  「妳会弹琴吗?」

  我没回应,径自坐在椅子上,开始弹奏一首牢记在心底的抒情小曲,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飘荡在漆黑的深处,这才起身走向坐在暗处的崔斯坦,四周唯一的光线来自挂在手腕上的灯光,已经足以让我看见阴影下他疲惫的脸庞。

  「这是她设下的陷阱,」他说。「不过妳已经知道了,对吗?」

  「我一发现戴米尔的身分,就心里有数。」

  崔斯坦偏着头。「如果一开始就发现她的阴谋,妳的应变方式会有所不同吗?」

  我咬唇思索。就算知道有阴谋,我能够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挨鞭子,却置之不理吗?血是真的,皮肉之痛也是真的。

  「不会改变。」我承认。「即便这么做很愚蠢。」

  崔斯坦嘴角微扬。「我有一个领悟,无畏的勇气和明智的决断很少携手共存。」

  「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理?」我问。

  他的笑容褪去。「我会走开,眼不见为净。」

  「噢。」我移动身体重心。

  他走近,与我相距不到一只手臂的距离,他的外套敞开,看起来似乎比平常更不修边幅。

  「我很想效法妳的勇气,」他说。「拥有无畏勇气的人是妳。」

  「而你是明智的那一位。」我扬起眉毛。

  「这一点我存疑。」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第一次看到戴米尔如此狼狈,真是前所未闻。妳几乎没说一句话,就逼她承认了一切,这一招非常高明。虽说行径鲁莽──我还是得提醒妳──但是非常聪明,连我父亲都对妳刮目相看。」

  他的手从口袋抽出来,拉着我的手,卷起我的袖子,一团光球应声出现,他细心检视鞭痕四周浮出的瘀青。

  「妳知道伤势可能持续好几天,甚至几星期,但还是不顾死活地跳进去,真是无所畏惧。妳想过可能会死吗?」

  我静默不语,知道这个问题不是针对我,而是问他自己。

  他拉下衣袖,细心地为我调整好斗篷,遮住我的肩膀,然后往后退一步。「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问道,过了晚餐时刻,再过一小时宵禁就开始了。不过这种事对他毫无拘束力。

  「随便走走。」他回答,停在楼梯底端。「我喜欢散步。」

  他不肯告诉我去哪里,我也不问,只知道崔斯坦必须到处巡视,从白天到深夜,唯有逼近累垮的边缘,才会闭眼休息。他常常边走边受煎熬,沮丧、焦虑、恐惧和罪恶感贯穿其中,只有听到我引吭高歌,才有闲情逸致过来聆听,这段时间应该是他唯一卸下心防、享受平静安宁的瞬间。

  「崔斯坦,」我问。「莱莎是谁?」

  他轻吐一口气,抬头望着漆黑的头顶。「莱莎是我同父异母的姊姊,当时父亲和我现在同龄,他和仆人有一段婚外情,」他犹豫。「千万不要信任莱莎──她对安哥雷米忠心耿耿。」

  我一脸震惊,伸手摀住嘴巴。「你爸爸痛恨混血种不是吗?」

  崔斯坦徐徐点头。「或许那时候他的想法不同,或许莱莎的母亲是例外,也或许是他喝醉了。总之可能的原因很多……」他耸耸肩膀。「这件事一直蒙着神秘的面纱,原因无人知晓。」他直视我的眼睛。「不要简化我父亲行事的动机,他冷酷无情,老谋深算,精明又诡计多端──没有这些特质,很难维持长久的统治权。」他点头致意。「晚安,希赛儿。」

  他离开之后,我继续坐在那里弹钢琴弹了一段时间。这些日子我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面,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或许我的心力和焦点放错了地方。厝勒斯的政治问题复杂得超乎想象,一时之间能了解的程度非常有限。我知道不是只有对立的双方,而是多方阵营在拉锯,不是所有的混血种都期待推翻压榨他们的政权,纯种巨魔也不是紧密团结,同心对抗──他们更关心的是相互之间的利益冲突与争执。我以为自己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抗战的对象是谁,不过现在了解越多,却越不敢确定。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要矫正这种无知的状态,而且要快。厝勒斯没有和平,在文明和阴暗的表层底下,正在酝酿一场大战,而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担心自己和输的一方连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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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馊主意。」柔依呻吟。

  「奇惨无比。」艾莉欣然同意。「如果东窗事发,肯定变成死妖的饲料。」

  「胡说八道。」我轻声反驳,把兜帽往前拉遮住脸孔、以免被人看到。「一来我们不会被逮到,其次就算被发现,我也不会让妳们被抓去喂死妖。」

  「因为妳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制止他们?」柔依斜眼看我。

  我不予置评──现在辩论这些毫无意义。她们悄悄带我离开皇宫,几乎快到糟粕区。两姊妹花了好几天时间帮我安排这次的探险之旅,在可预见的将来应该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我们匆匆穿过后街小巷,来到厝勒斯最贫穷的区域,最后停在一栋住家前面。这一带的石头房子外观既粗糙又没有装饰,看起来大同小异。柔依坚定地叩门,等待的时间让人神经紧张,过了半晌,大门终于开启。

  「啊,妳们来了,我还在纳闷王子妃殿下是否临时怯场,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呢。」应门的男子朝我眨眼睛,我不由自主地盯着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横跨在本来是左眼的眼窝。

  「不要声张!」艾莉嘶声命令,把我推进门坎里。「你要害我们被抓吗?」

  「这里没有人会出卖老堤普、跑去告密的。」男子说道,挥手示意我往走廊移动。

  我回首打量了一下,撇开那道疤痕──和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污垢──这个人应该还很年轻,如果他的年纪大于二十五岁,我愿意把左脚的鞋子吞进肚子里。

  「你敢说老?」我反问。

  他莞尔一笑。「就矿工而言,我可以算是古董级人物,夫人,这种事妳很快就会明白。」

  我们走进去的房间大概算是公共食堂,放眼望去都是灰衣服的混血种,有男有女、大约和我同年纪。我一走进去,所有人统统抬头看向我,表情充满好奇。

  「你们都知道她是谁。」堤普说道。「我就不浪费时间介绍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左右张望。

  「矿产公会的宿舍,」柔依轻声解释。「可以容纳两班矿工住在这里,一班有十五位混血种。」

  「总共三十个人挤在这里?」我难以置信,眼前的空间看起来容纳十五人已经是上限。

  「区分白天班和夜间班。」堤普含着麦片粥解释,「只有交替进出的时间才会照面。」

  「休假日怎么办?」我问。

  整屋子哄堂大笑。

  堤普擦掉黏在下巴的麦片粥,「如果你休假不进矿坑工作,就表示你在迷宫里跟死妖赛跑。」

  「原来如此。」我说。

  「明白就好,」堤普说道。「现在告诉我,王子殿下怎么会容许妳跑来这里?」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说。「他在睡觉。」

  这个答案不算正确……我其实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堤普挑高眉毛。「他醒来发现妳不在床上,难道不会到处找妳吗?」

  我的目光拒绝和他交会。「这点不劳关心。」

  「噢噢!」堤普格格怪笑。「原来如此,皇家的爱情鸟不是鹣鲽情深,而是分房睡觉。」

  「他有公事要处理,」我劈头反驳。「而且你不该探听别人闺房里的事,这是个人隐私。」

  「或许国王陛下应该帮崔斯坦找一只公鸟,才能实现女公爵的预言!」另一位矿工开口打岔,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我杏眼圆瞪、怒目相向。

  「开开小玩笑,不要介意。」堤普出声打圆场,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我的手下各个效忠崔斯坦,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忠心。」他示意女孩和我跟他进另一个房间。

  「妳确定要这么做?」堤普问。

  「如果不确定就不会来这里。」我肯定地回答。

  堤普瞇起仅余的眼睛。「我要妳非常确定,因为一旦进入矿坑,一待就是十二个小时,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有人受伤,也只能就地处理。万一是妳,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帮助,但妳必须了解,时间未到就无法上来。」他耐心等待我的响应,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进入的地层深度远超过妳的想象范围,空气污浊,偶尔还有喘不过气的感觉,那么多石头和泥土堆积在头顶上,气压大得难以想象,有些人承受不住,宁死都不愿意留在竖井深处五分钟。」

  旁边的艾莉不安地蠕动身体,她事先声明陪我下去的人是柔依,她最痛恨狭小的空间。

  我用力吞咽口水。「我可以。」我直视堤普的眼睛。「我必须明白自己为何而战……跟谁对抗,」我挺直肩膀。「你必须给我足够的理由,让我知道为什么要为你们出生入死。」

  我就是用这段话说服柔依和艾莉帮忙:除了娇生惯养的女仆、一脸忧愁的扫街工人之外,我需要更大的动机,唯有亲眼见识这个城市里最悲惨的一面,才能了解崔斯坦选择领导革命对抗父亲的原因。而矿坑就是最糟的一面。

  「我们应该做得到。」堤普轻声回应,默默看着两个女孩帮我戴上矿工安全帽,遮住盘在头顶的辫子,再用黑色油污抹上露出的肌肤,脸颊涂上污垢遮掩,加上我原本穿在身上的灰色上衣和长裤,大致跟矿工一样。

  「这样就够了,」他们弄完之后,堤普说道。「记得要低头──不然那对美丽的蓝眸肯定会泄露妳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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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堤普手下的矿工围绕在四周,我尽己所能模仿他们从容不迫的步伐,同时低下头去,柔依陪在我身边,提供第二个光球权充伪装的道具之一。

  「崔斯坦有发现吗?」柔依低声询问。

  「没有,」我低声呢喃。「现在时间还太早──他大概以为我正在上某一堂课。」

  这是我们计划当中的缺陷,也是最大的问题。堤普轮班的时间从晚上七点到清晨七点,再过一个小时就是宵禁时间,我虽然不至于因为违反宵禁受到惩罚,但崔斯坦肯定会纳闷是什么原因让我离开宫殿,除非他没有察觉我突然变成深入厝勒斯地层的一份子。我确信他很快就会领悟我的企图──但我不确定他是否会横加阻挠。

  矿坑入口位于溪水路对面山谷的尾端,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就是一道宽阔的白色石阶通往地下,唯有筋疲力竭、浑身脏污的工人三三两两爬上楼梯,逐步走入城区才让人看出那里是什么地方。

  才跨下楼梯一步、景象立刻改观,各种刺耳的噪音轰炸我的耳朵:有金属互相撞击的铿铿锵锵、爆炸声响隐约而低沉,太多混血种在过度狭小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喧嚣吵闹,灰尘涌入鼻孔,不只让人咳嗽,几乎难以呼吸。

  「有一道屏障把尘埃和噪音阻隔在这里,以免传出去。」柔依低声说明。

  「我想也是。」我举起袖子擦鼻孔,试着环顾四周,还得低着头,看到前方有几位混血种忿忿不平地和公会成员争执不休,气氛火爆。「他们在吵什么?」

  「配定的额度。」某个工班成员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不要出声,等离开公会视线范围再说。」

  我们循序走向左边的坑道,加入长长的矿工行列,大家靠右站立。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群白天班的工人从左边走过去,各个表情困顿、累到全身乏力,扛着大大的板条箱,装满黄色条纹的石头。

  「下一组!」某人大叫,队伍跟着往前移动,不久我就得以看清楚排队的目的是什么,原来石室中央有一个竖井,巨魔的光球围绕在四周,两位穿着制服的公会成员分别站在竖井两侧,看起来意兴阑珊,另一位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拿着一捆一捆的羊皮纸──就是他在不断大喊,「下一组!」

  我怀着紧张期待的心情望着前方的竖井,风声呼呼地从其中吹出来,不久就有一个平台升起,满载矿工和板条箱,工人以魔法夹着劳力扛起沉重的箱子,依序爬出平台。接下来队伍前方的工班从墙边抓起空箱子,一拥而上跳进平台,倏地消失在竖井当中。

  「下一组!」

  前面只剩一组人马,堤普突然从旁边冒出来。「要退出的话,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凑近我的耳朵声明。

  我摇头以对。

  堤普的工班拥上去拿箱子的时候,我也跟上去依样画葫芦,他们把我围在中间一起跑向平台,到齐之后,公会成员草草地瞄了一眼,就启动平台下降。

  平台急坠而下,发光的梁柱和石头自四面八方飞闪而过,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感觉整个胃吊在喉咙口,柔依抓住我的手,露出安慰的笑容。

  「真惊人。」我提高嗓门压过呼啸的风声大叫,直到抬头一看,发现竖井的顶端已经消失不见,兴奋的感觉才消褪一点。

  「这是唯一的进出口吗?」我大吼。

  「绝无仅有,殿下!」堤普大叫回应。

  平台一路往下急坠,半晌之后速度终于放缓,落底停住。我抓起板条箱,跟着其他工人,一径低头走路,以免被其他班的矿工发现异状。密闭空间气氛沉闷,空气中满布尘埃,飞沙几乎要堵住肺部。我轻声咳嗽,跟着穿过狭窄的坑道,离开竖井,幸好魔法的亮光让坑道大放光明,加上众多梁柱的支撑,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现在可以放松了。」堤普说道,「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外人,除非发生状况,公会的人不会下来。」

  我发现这些话不只针对我而已,大家跟着松懈下来,不再强装恭谨服从的模样,本来垮着肩膀和低头的,现在挺直腰杆,仰起脸庞,让我忍不住纳闷是否有公会的人在附近、或是因为有我躲在他们中间,气氛才紧绷到极点。

  我们把箱子堆在旁边,走向一长排停在轨道上的台车,长长的轨道通往坑道深处。

  「进去吧。」堤普说道。

  「我可以走路。」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他咧嘴而笑。「没人用走的。可以乘车何必步行,进去吧。」

  柔依和我爬进肮脏的台车。

  「抓紧。」堤普哈哈大笑地说,握住台车手把,用力一推,车子缓缓前进,没多久便开始加速,堤普短跑冲刺狂追,跃上台车后方,车子猛往前冲。

  「呜呼!」他大叫一声,车子飞跃般穿梭在坑道之中,后方工人大声呼应,叫声此起彼落,回响在四周。

  一开始我心惊胆跳,台车似乎难以控制,每次转弯都像要撞上石壁,感觉必死无疑,但我的恐惧旋即转成兴奋和狂喜,开始享受刺激的旅程。伴随着金属轮子摩擦轨道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工人扯开嗓门大讲粗俗的笑话。每次碰到下坡加速俯冲的时候,我和柔依就大叫,并紧紧抓住对方。

  旅程的终点很快来到,堤普拉下台车旁边的扳手,金属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哀嚎声,车子终于停下来。

  「乐趣到此为止,工作时间到了,妳预备要开始捡煤块了吗,柔依?」

  「我必须陪在希赛儿身边。」女孩说道,担心地瞥了我一眼,显然这不在协议当中。

  「我们有既定的配额要完成。」堤普的语气很像在闲聊,甚至有点在说笑,脸上的表情却大相径庭。「我有两名手下生平第一次享受休假,好让殿下进矿坑小小冒险一下,她无法帮忙,但妳可以,就算妳很娇弱拘谨,柔依,我说这句话没有恶意,妳比三个男孩加起来都还有力。今天有妳在,我们的进度应该能够超前。锯齿!」他大叫。「带柔依过去引爆!」

  「什么额度?」我问道,目送柔依和其他工人转入另一条坑道。

  「我们在这里完全仰赖产量定生死,」堤普解释,直接席地而坐。「也就是每个月每一班工人预期交出的额度。把身体靠向包围坑道的魔法吧,殿下,这样比较能够保暖。」

  我依言而行,双双放松下来之后,他才继续说道。「这一带主要生产黄金,但是山里蕴藏丰富,包含各种金属矿产。公会记录每班工人所在的位置,轮班一开始就规定递交的额度,只要达成每月的额度,大家就能平安无事,如果不够……」他耸耸肩膀。「那就大事不妙。」

  「不够会怎样?」

  「不够的话,就有人要被送进迷宫喂死妖。」

  我的手臂环住腰间。「只因为挖不到足够的金矿,就有人要陪葬?他们如何决定谁去送死?」

  堤普呵呵笑。「他们不插手,公会的人渣精明狡猾,只负责发号施令,要我们自己决定谁去送死。」

  果然高明,冷血无情。「你们如何选择?」

  堤普捡了一颗石头、双手丢来丢去,动作让我想到人类奇特的习惯,这样联想的原因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运气好的话,会有人自告奋勇,总有些人受够了永无止境的苦力,或是害怕困在洞穴里出不去……宁愿就此了却残生,不愿意再进入矿坑多熬一天。有时很不幸,班里没有这种乐观主义者,只好挑选拖累进度的人。」

  「达不到配额的频率有多高呢?」

  堤普放下石头。「顶多一两个月就有一组要送人离开。」

  频率这么高!我的手指头在脚边的砂砾中搅和,试着想象被迫挑选朋友去陪葬的感觉,而且不只一次,甚至是常态,那种罪恶感会把人压垮。

  「摀住耳朵。」堤普忽地开口说。

  双手刚掩住耳朵,一声轰然巨响就从坑道传出来,加上漫天尘埃,让人咳嗽不已,但是堤普不以为意,丝毫不受影响。

  「有柔依在这里,我们进度超前。」他笑嘻嘻道。

  「她既然这么好用,为什么不当矿工?」我沉吟地问。

  「妳真的一无所知,对吗?」

  崔斯坦的嗓音蓦地在耳际响起。在厝勒斯,法力高强就是王道。

  「因为有魔法,所以不必做苦工。」我立刻意会道。

  堤普点点头。「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每个孩子未来的法力有多强大,所以在拍卖场上,类似柔依和艾莉就被挑去当仆人,拥有越多魔法的……」他搜寻合适的字眼。「在纯种巨魔眼中的价值越高。再来就是少量或是没有法力的,只适合清扫街巷和下水道,这种肮脏工作只能靠双手,不能用魔法。剩下的统统下矿坑工作。」

  矿坑里每一个转角都有死神在招手。

  「所以如果你是混血种,魔法又不够强大,不如几乎没有的好。」我说,顺手捡起堤普丢下的石头。

  「这是妳的想法,」堤普扬起眉毛,「擦拭抛光下水道的铁条盖确实远比挖金矿容易,危险程度也少很多。不过如果妳能留意到这些细节,应该也会想到纵使有许多混血种出生时毫无魔法或是仅有少许的法力,也有一大部分的寿命撑不到拍卖的时候。」他眨了眨眼睛。「意外在所难免。」

  「原来如此。」我低声说道。如果你在一群矿工当中毫无魔力可言,一旦没有达成配额,第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你。这样还远不如在下水道工人小组里做到最上层,但是要有空缺出现,就意味着要剪除最弱势的那些人。

  「纯种巨魔根本不必弄脏他们的手,你们会自相残杀,剔除弱者。」我沉声说。

  「不是你死,就是别人赔上一条命……」堤普耸耸肩膀。「现在妳应该更加了解我们奋战求变的原因。摀住耳朵。」

  地面撼动,另一波灰尘立刻滚滚而来。

  「你怎么知道爆破何时会发生?」噪音沉寂之后,我好奇地提问。

  「这一行做了这么久,当然了解节奏。」

  我倾身向前。「什么秘诀让你可以在地底下存活这么久?」

  他脸色忽地一沉,这证实了我的怀疑,他的举止太像人类──不管做什么事,巨魔却尽量用魔法处理,包括丢石头打发时间亦然,但我发现进了矿坑以后,如果让光球熄灭,他看起来就像普通人,包括那道勉强愈合的疤痕和偏灰非银色的眼珠。堤普属于魔法力量微弱的那一类。

  「我可以嗅到金矿。」他语气冷冽。「知道要挖哪里才对,从我加入这一班,从来没有达不到配额的纪录。」他伸手指着我。「不管他们怎么想,男人的价值不是单靠魔法评定。」

  「女人也是。」我平静直视他愤怒的眼神。他先眨了眨眼睛。

  「女人也是。」他同意。「这一点妳说得没错,殿下,我们何不过去看看我们的朋友们进展到什么程度,如果我离开太久,他们很可能挖错方向。」

  我们穿过坑道,最后发现柔依和其他矿工在瓦砾中分门别类。堤普特意强调「我们的朋友」这个字眼。在今晚之前,协助崔斯坦的考虑主要在于确保我自身的自由,现在才领悟只有自己自由还不够,我还想帮助他们推翻强迫混血种自相残杀以保全自己性命的恶法。混血种不只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伙伴。

  「你冒了生命危险来告诉我这些话,」我说。「并且带我来这里,但万一被抓……」

  「死妖可以饱餐好几顿,」堤普说道。「但是很值得。」

  「为什么?」远处的爆破撼动地表。

  堤普放慢脚步。「我们就像关在层层铁笼里的奴隶,殿下,有史以来第一次有未来的国王愿意将底层又占最多数的人民价值摆在自己利益前方,崔斯坦愿意冒生命危险拯救我们,因此我们也愿为他效命,然而除非破除咒语……」他摇摇头。「权力孕育权力,它不会长久臣服在道德和正义的冠冕底下,我们必须拉开和纯种巨魔之间的距离,唯有这样才能确保真正的自由。而这不是崔斯坦单枪匹马能够达成的目标,人类的魔法束缚着我们,也唯有人类才能够释放,这些事不需要预言来提醒。」他停顿一下,朝我点点头。「我们需要妳的协助。」

  这个请求令人气馁。「我会尽全力。」

  「我知道。」堤普说道。「现在摀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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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小时之后,柔依过来找我,我在做石头的分类。

  「他有发现吗?」她问道,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反而在脸上留下黑黑的污痕。她一直勤奋工作,完全没有休息。

  我跪坐在地,闭上双眼,将心神专注在崔斯坦身上:他已经醒了,并没有靠近这里的打算。

  「我想他应该知道了。」我说。「但决定不干预。」我忍住打呵欠的冲动。「只要我们平安就好。」

  「我们要开始装箱了。」堤普嚷嚷。「走回平台还有一大段距离,今天收获丰硕。」工班大声欢呼,互相拍背庆祝,叫好声随即被石头滚落的巨响打断。一整个晚上噪音此起彼落──有的来自柔依的努力,有的来自附近其他小组的采矿,但是这次声音大很多,而且来自后方。

  「是什么声音?」柔依睁大眼睛。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堤普响应,我发现他用眼神警告其余的成员。「装上推车吧,我们该走了。」

  回程路途遥远,才走第一个小时,连我这空手、不用负担任何东西的人,都只想躺下来呼呼大睡。柔依和其他同伴运用魔法加上劳力,推着装满石块的推车往回走,除了少数几句脏话和诅咒,通道中只剩下使劲的吆喝和喘气声。等我们终于听见矿工将石块装进板条箱的喧嚣,大家着实松了一口气。

  我尽可能辩忙装箱──主要是不想引起其他工班的注意,而不是因为有多少帮助。下一批轮到我们时,堤普突然龇牙咧嘴嘶声警告。「公会成员!」大家立刻低头不语,肩膀垮下。我模仿他们的动作,试着躲在其他工人后面。

  两名公会成员跟着前面那一组爬上平台,另一位留在后面,我们等待平台下降时,他背靠墙壁,闭目养神,神情疲惫不堪。换我们上去的时候,大家神经紧绷,那位巨魔跟我们一起上升,气氛更加凝重。

  「是塌陷吗?」堤普问道,升降梯缓缓上升,速度远比下降时慢很多。

  「是的。」巨魔响应,「芬恩那帮人在南端挖掘,整个坑道塌陷下来。就是我们担心不够牢固而封闭的地方。」他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

  「有人存活吗?」

  「没有。」巨魔伸手搔头,发根竖立,乱得可以。「搞不懂那些该死的儍瓜跑去那里做什么。」

  「谣言说他们额度不够,」堤普语气平淡。「传说那里蕴藏量特别丰富,可以快速挖掘出来。」

  公会成员挺直肩膀,怒目瞪着堤普。「现在芬恩那帮人统统死了,只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损失一位混血种。」

  「你说得倒容易。」堤普嘟哝。

  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窃窃私语的交谈戛然而止,大家几乎都屏气凝神,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巨魔抬头挺胸,制服窸窣有声,一瞬之间,他用力把堤普推向板条箱,平台随之晃动。「说得很容易?过去四小时我至少挖掘了五十码的坑道,最后只看到血肉模糊一片和鲜血淋漓!」

  他们两个几乎压在整个平台上面,我试着挤向旁边,却找不到空间。巨魔揪住堤普的肩膀,似乎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我可以感觉到巨魔贴住我的那只手臂颤抖不已,显然矿工的惨死让他非常沮丧。

  「你们这些可悲的家伙,半数没有能力托住尘土,还坚持要进入摇摇欲坠的坑道──连莫庭倪家族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一旦石块崩落,我又得把你们挖出来。」

  「那就别挖,」堤普不甘示弱。「反正你又不在乎我们是死是活。」

  几个工人沮丧呻吟,但是堤普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小心不要把我们全杀了,不然换你们自己要去做苦力!」

  「愚蠢的混血种!」巨魔一拳打中提普的脸,脸骨断裂的声响令人错愕。「每次坑道塌陷,就算你们血肉模糊,我都要把尸骨挖出来,这就是我的承诺!」

  魔法的能量掠过我的皮肤表面引起一阵酥麻。听到巨魔脱口说出具有约束力的承诺,有些矿工惊愕地倒抽一口气。我极力想要躲到旁边避免引起注意,但巨魔却突然抬起头来,正巧和我目光交会,他目瞪口呆,我呼吸浅促,胸口剧烈的起伏,屏息等待他的反应。

  被发现了!他肯定会去告发,而我甚至想不出来要如何解释自己跑来这里的理由。

  他张开嘴巴看着我,我屏住呼吸。

  「法律不是我订的,」他情绪激动,声音变得沙哑。「我只能接受并遵守。」

  我谅解地对他点点头。看来厝勒斯不满现状的不只混血种而已,我忍不住纳闷还有多少纯种巨魔私底下同情混血种的遭遇,而崔斯坦是否知道这些人的存在?这些人又是否知晓崔斯坦真正的立场?

  升降梯摇晃了一下终于停住,巨魔放开堤普,匆匆钻进人群里离开。我和矿工们愕然以对,随即回过神来,依序把板条箱扛出来,将矿石送到筛选分类的地方,心中暗暗地祈祷那个巨魔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在矿区看到我。

  如果消息走漏,我真的很难自圆其说。

  【千年之咒:誓约(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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