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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失物之书》

戴维翻开的第一页上,是用铅笔画的一座大房子:有树,有花园,有长长的窗户。太阳在天空微笑,粘上去的三个画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手拉着手在大门旁。戴维翻到另一页,发现了一张票根,是伦敦一家剧院的演出,背面是一个孩子的笔迹,“我看的第一场戏!”对着的一页上是一张海边码头明信片,已经很旧了,原来的黑白两色褪成了棕色和白色。戴维又翻了其他书页,里面有粘上的花朵,一簇狗毛(“吉吉,一只好狗”),照片,画儿,一片女人衣服上的布,还有一根断了的项链,表面镀得像金,但底下的金属已经露了出来。还有从另一本书上撕下的一页,写的是一位屠龙骑士,另有一首关于猫和老鼠的诗,是一个男孩手写的。那诗不怎么样,不过至少还押韵。
戴维不明白了。所有这些都属于他那个世界,不属于这里。都是一种生活的象征和纪念,那种生活跟他自己的相差无几。他继续翻看,翻到了一系列日记。大多数都很短,描述的是上学的日子,海边旅行,甚至在花园里的蛛网上发现一只奇大的长毛蜘蛛也记下了。日记一天一天记下去,语气渐渐发生了变化,篇幅长了,细节更多,同时也有了苦恼和愤怒。它们记载了一个小女孩的到来,一个可能成为他妹妹的女孩来到家里,男孩为父母的关注转移到新来者身上而生气。有遗憾,有怀旧,希望能够回到只有“我、妈妈和爸爸”的时候。戴维与那男孩心有戚戚焉,但又不喜欢他:他对小女孩的愤怒,以及因为父母把她带到他的世界而对他们产生的怨气太强烈了,已经变成了纯粹的恶意。
“我将做一切事情赶走她,”戴维读到其中的一篇,“我愿放弃所有的玩具,我拥有的每一本书,我所有的积蓄。我愿意这辈子每一天都扫地。我能出卖我的灵魂,只要她能够滚开!”
但是最后一篇是所有日记里最短的,只简单写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行动了。”
最后一页纸上贴着一张全家照,一家四口站在照相馆的花瓶旁边。上面是一位头发谢顶了的爸爸,一位穿着白色蕾丝花边裙的漂亮妈妈,她的身边站着的是儿子,一身海军服,一脸怒气地对着照相机,好像摄影师刚刚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似的。在他身边,戴维只辨认出裙装的一边和一双小小的黑鞋,但小女孩图像的其他部分已经被刮掉了。
戴维翻回到最前面的一页,看见了上面的字,写的是:
乔纳森·塔尔维。他的书。
戴维“啪”的一声把书合上,慌忙离开。乔纳森·塔尔维,罗斯的大伯,跟他那个被收养的妹妹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这是乔纳森的书,他往日生活的遗物。他想起了那个老国王,以及他抚摸着书时深情的样子。
“这书对我很重要。”
乔纳森就是国王。他跟扭曲人作了交易,作为报偿,他成了这个国度的统治者。甚至他可能也是经过戴维来这儿的那个通道来的。可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女孩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他跟扭曲人定下的协议是什么,他最终都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恳求一死的老国王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下面传来一声响。戴维向后缩到墙边,一个卫士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因为大殿已空无一人,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戴维没有办法回到寝室而不让人发现,他看看四周,想找到另一条路从这里出去。他可以走国王刚才走的那道门,但那意味着肯定会碰到卫士。国王宝座后面的墙上还有挂毯,不管怎样,扭曲人从那儿找到了出去的路,戴维觉得扭曲人走掉的地方不会有卫士,他也很好奇。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知道的比扭曲人和国王以为他知道的要多。是试着利用这些信息的时候了。
他静静地走向挂毯,把它从墙上掀起来。后面是一扇门。戴维在门把手上一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门那边横着一条低顶过道,由嵌入石雕壁橱里的蜡烛照亮。过道的屋顶很低,戴维进去的时候差点碰了头。他关上身后的门,顺着过道往里,再往里,进到深处,是位于城堡之下寒冷阴暗的地方。他经过一些废弃的地牢,有的里面还四散着骨头,还有一间满是让人遭受痛苦和折磨的刑具:牵扯犯人直到他们尖叫的齿条,用来夹碎骨头的拇指夹,刺穿血肉的长钉、矛和刀,还有一具“铁少女”,放在远处角落里,形状跟戴维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木乃伊冥棺一样,不过盖子里钉了钉子,任何人只要被放进去,就得面对痛苦的死亡。戴维感到不安,于是尽快走过这间地牢。
最后他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被一个大沙漏占据着,每个玻璃球都有一间房子那么高,但最高的那个球里的沙几乎已经漏空了。制造沙漏的木头和玻璃看起来已经很旧。属于某个人或某个事物的时间,正在流逝,现在快要流光了。
沙漏屋隔壁是一间小寝室,里面摆着一张简单的床,上边铺着褪色的床垫和发灰的旧毯子。床对面的墙上是一排带刃的武器,刀、剑、匕首,由长到短渐次排开。另一面墙上有个搁板,摆满了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玻璃罐。其中一个看起来有微弱的光。
近处一股难闻的味道让戴维皱起了鼻子,他转身寻找味道的来源,头差点撞在一个狼鼻子“花环”上,一共二三十只狼鼻子被串成一串,从屋顶挂下来,有些上面血迹未干。
“你是谁?”一个声音说。戴维听到声音,为之一震,心跳都要停了。他想看看这声音从哪儿来,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知道你在这儿吗?”那声音又说了。是个女孩的声音。
“我看不见你。”戴维说。
“可我能看见你。”
“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搁板上。”
戴维循着声音找到搁板上的罐子,在那儿,靠边的一个绿色罐子里,他看见了一个微型小女孩。她的头发是长长的,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她闪着一种暗淡的光,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睡裙,睡裙左胸口处有个大洞,周围浸着大块巧克力色的污迹。
“你不应该在这儿,”小女孩说,“如果被他发现,他会伤害你的,就像他伤害我一样。”
“他对你做了什么?”戴维问。
可小女孩只是摇头,嘴唇紧紧抿住,像是在忍着不哭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戴维问。他想换个话题。
“我叫安娜。”小女孩说。
安娜。
“我是戴维。怎么才能把你弄出去呢?”
“你不能,”女孩说,“你看,我已经死了。”
戴维俯身靠罐子再近一点儿。能看见女孩的小手抵着玻璃瓶壁,可是壁上没有她的指印。她的脸是白的,嘴唇是紫的,眼睛周围有黑圈。睡裙上的洞现在看清了,戴维觉得那周围的污点是干了的血迹。
“你在这儿多久了?”他说。
“我已经数不清年月了。”她说,“我到这儿的时候还很小,当时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男孩。我常常梦见他。他当时就像我现在这样,但是非常虚弱。我被带到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越来越衰弱,渐渐消失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我也在变得虚弱。我很害怕。我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将要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将会消失,那样就再也没人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
她开始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因为死人是不会流泪或流血的。
戴维用小拇指抵着罐子,对着女孩从里面抵住的位置,这样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玻璃。
“还有谁知道你在这儿吗?”戴维问。
她点点头。
“我哥哥有时会来,不过他现在很老了。唉,我叫他哥哥,可他从来不是我哥哥,其实不是。只是我希望他是。他跟我说他很抱歉。我相信他。我想他的确感到抱歉。”
突然,所有这些让戴维开始感到可怕。
“乔纳森带你来这儿,他把你交给了扭曲人,”他说,“那就是他做的交易了。”
他沉重地坐在冰凉而不舒服的床上。
“他妒忌你,”他继续说道。现在他的语气更温和,是对罐子里的女孩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扭曲人为他提供了一个除掉你的方法。乔纳森成了国王,而他之前那个老王后,便被允许死去。也许,很多年以前,她也跟扭曲人做了一个类似的交易,而你来时看见的罐子里的男孩就是她的弟弟,或者表弟,或者是邻居某个惹急了她的小男孩,她做梦都想除掉他。”
扭曲人听见了她的梦,因为梦是他漫步的地方。想象之地,故事开始的地方,就是他的地盘。故事总是在寻找一个被讲述的方式,通过书和阅读被带进生活。它们就是那样从它们的世界来到我们的世界的。然而与它们同来的还有扭曲人,他在他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逡巡,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故事,再加以创造,并猎取尽做坏梦的嫉妒、愤怒而骄傲的孩子。然后他让他们成为国王或王后,以某种权力诅咒他们,尽管实权掌握在他的手中。作为回报,他们将自己妒忌的对象出卖给他,他把他们带到城堡深处他的老巢里来……
戴维站起来,回到罐子里的小女孩身旁。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可是你得告诉我来这儿以后发生了什么事。这很重要,拜托,试着说出来。”
安娜转头脸朝上,摇摇头。
“不行,”她低声说,“太伤心了,我不想再想起来。”
“你必须想起来。”戴维说。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新的力量,听起来更深沉,仿佛他即将成为的那个男人刹那间提前出现了,“只要不会再次发生,你就得告诉我他干了些什么。”
安娜一边摇头一边发抖。
“我们是从沉园来的。”她开始诉说,“乔纳森对我态度一直很恶劣。他跟我说话的时候都在嘲笑我,他掐我,拽我的头发,还把我带进森林里,想把我丢在那儿,除非我开始哭,他才不得不回来找我,以免他爸爸妈妈听到我哭。他说,要是我对他爸妈告状,他就把我扔给陌生人。他还说他们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他才是他们的小孩,而我不是。我只是个他们施以同情的小女孩,就算我不见了,他们也不会难过很久。
“可有些时候他也会显得和气、可亲,仿佛他忘了他应该恨我似的,那时候他变成了真实的乔纳森。也许那就是那晚我跟他去沉园的原因吧,因为那天他对我很好。他用自己的钱给我买糖吃,我自己的苹果布丁掉在地上之后他把他的分给了我。晚上他把我叫醒,对我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一样特别而神秘的东西。其他的人全都睡了,乔纳森拉着我的手,我们偷偷摸摸去了沉园。他给我看了一处空洞,我怕,不想走进去,可是乔纳森说,要是我进去,会看到一片陌生的土地,神话般的土地。他先走了进去,我跟在后面。一开始,我什么都没看见,那儿只有黑暗和蜘蛛。接着我看见了书和花,闻到苹果花和松树的味儿。乔纳森站在一片空地上,围着一个圆圈跳舞,一边大声欢笑一边叫我加入他。
“我就进去了。”
一时间,她陷入沉默。戴维等着她继续说。
“有个男人等候在那儿:扭曲人。他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盯着我一边舔嘴唇,然后他对乔纳森说:
“‘对我说吧。’他说。
“‘她的名字叫安娜。’乔纳森说。
“‘安娜。’扭曲人说,仿佛他在尝我的名字,看看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味道,‘欢迎你,安娜。’
“接着他从岩石上跳过来,一把把我夹在腋下,然后他开始转圈,转圈,就像刚才乔纳森那样,不过他转得那么用力,在地上钻出一个洞,然后把我一起转着,穿过树根和尘土、蠕虫和甲虫,来到蜿蜒在这个世界之下的隧道。他带我跑了一里又一里路,尽管我不停地哭,直到最后,我们来到这些房子里。
“然后……”
她停住了。
“然后怎样?”戴维鼓励她继续。
“他吃了我的心。”她声音很轻。
戴维脸色灰白。他觉得恶心极了,感觉几乎要晕倒。
“他将手伸到我身体里,用指甲把我撕开,把心扯出来,在我面前吃掉了。”她说,“好痛好痛,痛极了。那么大的痛苦,疼到我离开自己的身体,好逃避这痛苦。我看见自己在地板上渐渐死去,然后被捡起来。四处都有光和声音。接着玻璃罐把我围住,我被关在这个罐子里,放在这搁板上,从那以后就待在这儿了。再次见到乔纳森的时候,他头上戴了王冠,称自己为国王,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他一副恐惧而可怜的模样,而且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那样了。而我,再也没有睡过觉,因为我从来不困;再也不吃东西,因为我不饿;也从来不喝水,因为感觉不到渴。我只是待在这儿,无法弄清时间过去了多少天、多少年,除非乔纳森来的时候,我能看见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他来。他现在看起来也老多了。他病了。随着我越来越衰弱,他也一样。我听过他说梦话,他现在正在寻找另一个人,代替乔纳森的位置,也代替我的位置。”
戴维又看一眼那边房间里的沙漏,上边一半的沙粒几乎快要空了。它是在数着每一天,每个钟头,每一分钟,直到扭曲人生命结束吗?如果条件允许他找到另一个孩子,那个沙漏会不会倒过来,让他生命的大计数重新开始?那个球倒转过多少回了?搁板上有很多罐子,大多数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霉点。是不是每一个罐子,在某个时间里,都装过迷失孩子的灵魂?
协议:把小孩的名字告诉他,你便宣判了自己的人生。你成为一个没有权力的统治者,背叛的罪过将缠绕你一生——你背叛了一个比你小、比你弱的人,一个相信你会为他挺身而出的人,一个仰视你的人,一个多年以后长大成人,会以同样的行动报答你的人。一旦你达成协议,就没有回头路,明白自己曾经做下可怕的事以后,有谁还能回到过去呢?
“你跟我来,”戴维说,“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了,多一分钟也不行。”
他从搁板上拿起罐子。罐子上有个软木塞,可戴维怎么使劲儿也打不开,脸涨成酱紫色,还是无济于事。他环顾四周,发现角落里有个麻布袋。
“我把你放在这里面,”他说,“免得别人看见我们。”
“好的,”安娜说,“我不怕。”
戴维小心地把罐子放进麻布袋,然后把袋子搭在肩上。正要离开的时候,房间一角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他的睡衣裤、睡袍和一只拖鞋,就是守林人在他们出发来找国王前丢掉的那些衣物。仿佛是离现在很久远的事情了,可这些都是他所离开的生活的见证,他不喜欢让它们留在这儿,扭曲人的巢穴里面。他把它们收捡起来,走到门口,侧耳细听。没有什么声响。戴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抬腿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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