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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女巫,以及拉斐尔和罗兰的遭遇

庭院以黑白石头胡乱铺成,沾满了白天在上空盘旋的食腐肉的猛禽的粪便。石雕的台阶延至城垛,一架一架的武器立在一边,可是矛、剑、盾什么的全都生锈无用了。其中一些武器设计精良,精细的螺纹和银、铜精心交织的链子在剑鞘和盾面上相互呼应。戴维无法将如此精美的手艺和拥有它们的险恶环境联系在一起。这说明堡垒不会从一开始就这样,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霸占了去,鸠占鹊巢,它一来,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非死即逃。
现在身处其中,戴维看见了毁坏的印记:墙壁和庭院受到了炮火的冲击,到处都是空洞。显然这堡垒非常古老,然而四周颓倒的树木表明,罗兰听说的和弗莱彻声称亲眼所见的,虽然奇怪了点,但都符合事实。堡垒很可能是随月亮的圆缺在空中飘移,移到一个个新的地点的。
墙根下面是马厩,但是没有草料,也没有这样的地方长久以来该有的健康牲畜的气味,相反,只有马的骨骸,它们是在主人死后饿死的,体内萦绕不去的恶臭让人联想到缓慢的腐朽过程。马厩对面,中央塔楼的另一边,是原先卫兵们的宿舍和厨房所在。戴维轻悄悄地窥视了宿舍和厨房的每一扇窗户,里面毫无生气。宿舍里只有空荡荡的床铺,厨房里只有冰冷的空炉,盘子和杯子放在餐桌上,仿佛是正在进行的晚餐被打断了,而当时正在吃饭的人们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继续晚餐。
戴维走向塔楼的门。骑士的尸体躺在他脚边,一支剑还握在他的大手里。剑还没锈,骑士的铠甲还闪着光,除此以外,他身上有一枝白色的花,插在肩甲的洞里,还没有完全萎谢,因此戴维猜想,他的尸身待在这儿还不久。他的脖子和四周的地面上都没有血迹,戴维对杀头的器具了解不多,但在他的想象中,至少会流一些血。他在想,这骑士是谁,他有没有在胸甲上画上什么图案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像罗兰那样?高大的骑士趴在地上,戴维没有把握把他翻过身来。可他还是觉得应该辨认一下这死去的骑士的身份,以便有办法将他的遭遇告诉别人。
戴维跪下,深吸一口气,作好准备搬动尸体,然后,他将铠甲使劲儿一推。让他惊讶的是,骑士的尸骸很容易就移动了。不错,铠甲是重,可是远远没有里面有具尸身应有的重量。刚把骑士翻过身来,戴维就看见他胸甲上的图案,是一只鹰,一条蛇在它利爪之下挣扎。他用右手指关节轻敲铠甲,里面有回声,就像敲在一只垃圾箱上似的,那套铠甲看来是中空的。
可是,不对,不是空的,因为戴维翻转铠甲的时候,能听见,也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当他检查铠甲顶端的洞,就是脑袋被砍掉的那地方时,能看见里面的骨头和皮,脊骨顶端、砍头切口处呈白色,但连这个位置都没有血。某种程度上说,铠甲里面的骑士尸骸只剩了一具空壳,迅速地蚀至无物,连他身上佩戴的花朵——也许是运气好——都没来得及死去。
戴维考虑逃出堡垒,但他知道就算他能试一把,那些棘刺也不会为他开路。这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况且,尽管他也怀疑,但他又一次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在呼唤。假如她真的在这儿,那么现在他不能弃她不顾。
戴维跨过倒地的骑士,进入了塔楼。一道楼梯螺旋向上,他仔细听了听,没听见上面有什么声响。他想叫妈妈的名字,或者大声呼叫罗兰,又怕引来塔里的人或动物。不过,不论等在这里的是什么,大概已经知道他在堡垒中了吧,而且还分开棘刺让他进来。毕竟,保持安静总比发出声响要明智一些,于是他没有说话。他想起了亮灯的窗口那个身影,还有女巫囚禁一位女子的故事:她诅咒那女子永远地、不老地沉睡在一间装满珠宝的房间里,直到被一个吻唤醒。那个女子会是他的妈妈吗?答案就在楼上。
他拔出剑,开始爬楼。每走十步台阶,就能看见一个窄小的窗口,通过它们,一缕缕光线得以滤进来,让戴维看见脚下的路。数完十二个这样的窗口,然后才到达塔顶的石头地面。一道走廊在眼前伸展开去,两边都有开着的门。从外面看,这塔似乎有二三十尺宽,可眼前这走廊如此的长,尽头消失于远远的暗影里,肯定有几百尺长,由嵌在墙壁里的火把照亮,可不知为什么,却被容纳在尺寸只有它一小部分的塔楼里。
戴维慢慢走下长廊,边走边注意每一个房间。有些是卧室,奢华地配以大床和金丝绒窗帘,另一些里面放着睡椅和坐椅。一间房里除了一架豪华钢琴以外空无一物。还有一间房里,满墙装饰了几百幅画,是同一张画的不同版本:两个男孩,一模一样的孪生子,身后有一幅画,背景正是他俩这张画的复制样本,如此一来,就变成他们目光向外,瞪着眼看无穷版本的自己。
长廊下到一半,是一间偌大的餐厅,主要的陈设是一张巨大的橡木餐桌,四周围着一百把椅子,无数蜡烛顺桌摆开,光照亮了一桌盛大的筵席:烤火鸡、烤鸭、烤鹅,中心是一头嘴里含着个苹果的大猪,浅盘里盛着鱼和冷肉,蔬菜在大锅里冒着热气。香味四溢,戴维不由自主走进餐厅,难以阻挡大声叫唤的肚子发出的愿望。有谁先切过火鸡了,腿已经被撕掉,几片白白的胸脯肉被切下来,现在软软的,湿湿的,盛在一只瓷盘里。戴维夹起最大的一块,正要大咬一口,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虫子从桌上爬过。是一只大红蚁,正朝着从火鸡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碎皮开拔呢。只见它将小片棕色脆皮用嘴咬住,打算运走,可突然它步履蹒跚起来,好像碎皮的重负超过它的预期。它丢下碎皮,剧烈摇晃一番,接着彻底停止了动作。戴维用手指拨弄它,可虫子没有反应。它死了。
戴维把手里的鸡块丢到桌上,迅速把手擦干净。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桌子上乱七八糟全是死去的昆虫。苍蝇、甲虫以及蚂蚁的尸体星星点点散布在木头和盘子上,都是被食物里的什么东西给毒死的。戴维从桌旁离开,回到长廊,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如果说餐厅够叫他恶心的,那么下一个房间,他一看之下更加烦心。那是他在罗斯家里的那间卧室,连书架上的书都复制得完美无误,只是比戴维在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条理。床叠得整整齐齐,但是枕头和床单有点发黄,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架上也是灰,戴维走进去的时候,地板上留下了他的脚印。面前是那扇朝向花园的窗,窗开着,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是笑声和歌声。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下面的花园里,三个人在围着圆圈跳舞:戴维的爸爸,罗斯,还有一个戴维没有见过的男孩,不过他一下子意识到那是乔治。乔治现在长大了,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不过还是个胖嘟嘟的孩子。他笑得合不拢嘴,父母在身边和他跳舞,爸爸握着他的右手,罗斯拉着他的左手,美妙的蓝天下,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乔治·波治,布丁和派,”他们对他唱道,“吻吻女孩,弄哭她们 14  。”
乔治快乐地大笑。蜜蜂嗡嗡,鸟儿唱歌。
“他们已经把你忘了。”是妈妈的声音,“这里曾经是你的房间,可是现在没人再来这里。你爸爸一开始常来,可是他现在也接受了你已经不在的事实,而在另一个儿子和新娶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乐趣。她又怀孕了,不过她还不知道。乔治将会有一个妹妹,而你爸爸将再次拥有两个孩子,不需要再回忆你了。”
声音四处都有,却不知来自何处,来自戴维身体之内,也来自走廊之外,来自脚下的地板,也来自头上的房顶,来自墙上的石头,也来自架上的书。一时间,戴维甚至看见她的影子映射在窗玻璃上,是妈妈模糊的身影站在背后,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凝视着他。他转过身去,后面没人,但她的身影仍然留在玻璃上。
“事情不一定要变成那样。”妈妈的声音说。玻璃上那个身影的嘴唇在动,但好像说的是别的话,因为那口形和戴维听到的话不搭调,“保持勇敢坚强,再坚持一会儿。在这里找到我,我们可以回去过以前的生活。罗斯和乔治会走开,我和你将代替他们的位置。”
这时,楼下花园里的声音不一样了,没有了欢笑和歌唱。戴维往下看,只见爸爸在割草,妈妈正拿着一把剪子修剪玫瑰,她仔细剪掉枝茎,把红色的花朵丢进脚边的篮子里。他俩之间有个凳子,坐在上面读书的正是戴维。
“看见了吗?事情会是这样的,你看见了吗?来吧,我们分开得太久,是重新团聚的时候了。不过要小心:她在监视,在等你。当你看见我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要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那样一切都会顺利。”
玻璃上的身影不见了,楼下的情景也跟着消失。一阵冷风吹来,扬起房里的灰尘,把里面的一切都蒙住了。灰尘使戴维咳嗽流泪,他退出房间,在长廊里弯下腰,拼命咳嗽吐灰。
附近传来一声响动:是门“砰”地关上,并从里面上锁的声音。他转了一圈,第二扇门也关上了,接着是下一扇。他走过的每一个房间的门都紧紧关闭了。此刻他卧室的门也在他眼前突然封上,面前所有的门也开始关闭。只剩下墙上的火把照亮他的路,可突然间,连火把也开始熄灭,从离楼梯最近的那些开始。现在他的身后是一片黑暗,并且黑暗迅速向前蹿过来,很快,整个长廊将会陷入黑暗。
戴维开始跑,拼命想把追逐而来的黑暗留在身后。耳朵里充斥着门砰然关闭的响声。他尽力快跑,双脚落在石头地板上“啪啪”地响,但是,火光熄灭的速度比他跑得要快。他看着身后的火把灭掉,接着是身旁两侧的,最后,前面的光也咝咝然死去。他继续奔跑,希望好歹能追上它们,那样就不会独自留在黑暗中了。这时,最后一只火把熄灭了。完全的黑暗。
“不!”戴维大叫,“妈妈!罗兰!我看不见了。帮帮我!”
可是无人应答。戴维静静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他知道后面是楼梯,如果他掉头扶着墙走,还能找到楼梯,但是那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抛弃了妈妈和罗兰——他要是还活着的话。如果他往前走,就只能摸黑磕磕绊绊地进入未知的地域,很容易被抓住,就是妈妈说的那个“她”,用蔓生植物和棘刺守卫这个地方,把人变成铠甲里的空壳、城垛上头颅的那个女巫。
这时,戴维看见远处有一点微小的光,像是萤火虫,悬在黑暗里。妈妈的声音响起:
“戴维,别害怕。你已经快到那儿了,不要放弃。”
他听到这话就往前走,那光大起来,亮起来,直到他看见一盏灯从屋顶垂下。慢慢地,一道拱门的轮廓在灯下逐渐变得清晰。戴维一步一步走近,最后他站到一间大房间的门口。房间的圆形屋顶由四根巨大的石柱支撑,墙和柱子上都覆盖着长满棘刺的枝蔓,比堡垒大门口那些要茂盛得多,棘刺长而尖,有的比戴维的身高还要长。在每一根石柱之间,都有一盏铜灯从华丽的铁框里垂下,它们的光芒照射在一箱一箱钱币和珠宝上,照在高脚杯和镀金相框上,剑和盾上,使它们和金子、宝石一起闪亮。这里的金银珠宝比大多数人能够想象的都要多,可是戴维看都没看一眼,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间正中一方高筑的石头祭坛上。一个女人躺在祭台上,安静得有如死去一般。她身穿红色丝绒,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戴维再仔细一看,能够看见她呼吸时的一起一伏。那么,这就是那受到女巫诅咒的沉睡的女子了。
戴维走进房间,闪烁的灯光照在他右侧布满荆棘的墙上,越发亮起来。他转过身,眼前的情形使他胃一阵绞痛,不得不弯下腰去。
罗兰的身体钉在离地面十尺高的一根粗大的棘刺上。刺尖穿透他的胸膛,从胸甲上穿出来,毁坏了双日标志。铠甲上有一道血线,但是血不多。罗兰的脸瘦而苍白,面颊空洞,骨骼在皮肤下凸出来。罗兰旁边还有另一具尸体,也穿着有双日图案的铠甲,是拉斐尔。罗兰已经最终弄清了朋友失踪的真相。
还不止是他们。这拱顶大屋内缀满了男人的残骸,像干瘪的苍蝇被固定在荆棘网上一样。一些已经置于这里很长时间,他们的铠甲早已锈成了红褐色,还有一些有脑袋的,早已变得跟骷髅差不多了。
戴维的愤怒压过了他的恐惧,也盖过了要逃跑的想法。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男孩,他变成成年人的过程郑重开始了。他缓步走向睡着的女子,慢慢地转弯绕行,以防暗藏的威胁攻其不备。妈妈叫他不要左顾右盼,他记着,但一看见被钉在墙上的罗兰,他就想直面女巫,杀了她,为朋友报仇。
“出来,”他叫道,“现身吧你!”
屋里没有任何响动,也没有人回应他的挑战,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半是真实、半若幻想的,是“戴维”,妈妈的声音。
“妈妈,”他回答,“我在这儿。”
他现在到达了石头祭坛,只有五步台阶就能到沉睡的女子那里。他缓步攀登,仍然留心着暗藏的危险——杀害罗兰、拉斐尔以及被穿透、掏空后挂在墙上的所有男人的凶手。终于,他登上了祭台,俯身看那沉睡女子的面容。是妈妈。她皮肤极白,但双颊仍有一点粉色,嘴唇丰满而湿润,红色的头发在石头上像火一样闪光。
“吻我,”戴维听见她说,尽管她的嘴唇保持不动,“吻我,然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团聚了。”
戴维把剑放在一旁,俯身去吻她的脸颊。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皮肤,那么冰凉,比她躺在尚未合上的棺木里的时候还要冰凉,太冰了,接触她让戴维感到心痛。他嘴唇失去了知觉,舌头变得麻木,呼出的气变成了冰晶,像小颗钻石在凝固的空气中闪光。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又有人叫他的名字,这次不是女人的声音,而是男人的。
“戴维!”
他环顾四周,想找到声音的来处。墙上有动静,是罗兰,他左手无力地摇晃,抓着穿透胸膛的那根棘刺,仿佛这样才能集中最后的力量,说出必须说的话。他的头动了动,用尽全身的力气迸出一句话。
“戴维,”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当心!”
罗兰抬起右手,食指指向祭台上的人,然后颓然放下。接着,他的身体在棘刺上慢慢松弛,他的生命终于完结了。
戴维低头看沉睡的女子,她的眼睛睁开了。不是戴维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善良而充满爱意,这双眼睛却是黑色的,全无色彩,像嵌在雪地里的煤块。那女子的脸也变了,不再是戴维妈妈的脸,不过他还认识,是罗斯的脸,他爸爸的情人。她的头发是黑的,不是红的,如流动的夜色般铺开。她嘴唇张开,戴维看见她的牙齿非常白,非常尖,犬齿比别的要长。那女人从石床上坐起来,戴维后退一步,差一点跌落祭台。她像猫一样伸展身体,脊背弓起,前臂绷紧,肩上的披巾掉落,露出一截雪花膏似的脖子和胸的上面部分,戴维看见上边有血,像一串红宝石项链凝固在她的皮肤上。女人在石床上转个身,好让一双赤脚搭在床边。那双深邃的黑眼睛瞧着戴维,灰白的舌头舔着牙尖。
“谢谢你,”她说。她的嗓音柔和低沉,但发音的时候能听见“咝咝”的小音,仿佛一条会说话的蛇。“这这这么一个帅气气气的男孩,这这这么一个勇敢的男孩。”
戴维往后退,但他每退一步,那女人也跟着前进一步,所以他们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
“我不美吗?”她问道。她的头稍稍一歪,面露烦恼之色,“在你看来我不够美吗?来吧,再亲亲亲亲我。”
她是罗斯,又不是罗斯。她是不可能见到曙光的黑夜,是没有希望点亮的黑暗。戴维去摸剑,这才意识到剑还在祭台上,要拿到它,得要找到一条道越过女人,同时他本能地意识到,假如他想打她身旁溜过,她一定会杀了他。她像是猜到了戴维的想法,回头朝剑瞥了一眼。
“你现在不需要它了,”她说,“之之之前从来没没没没有如此此此年轻的人来过,如此此此年轻,如此此漂亮。”
她将一根细瘦的手指——指甲已被鲜血蚀成红色,放在自己的唇上。
“这儿,”她轻轻地说,“亲亲亲我这里。”
戴维看见自己的影子淹没在她的黑眼睛里,渐渐沉入她身体内部,便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脚跟一转,跃下最后几个台阶,落地的时候右脚脚踝笨拙地扭了一下。痛极了,但他没打算让这疼痛妨碍自己。面前的地板上有一把死去的骑士的剑。如果他能拿到——
一个身影从他头顶滑过,长袍的边缘掠过他的头发,那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她的双脚没有着地,而是悬在空中。红与黑,血色与暗夜。她不再微笑。她张开嘴唇,露出尖牙,突然间她的嘴巴看起来比之前大了许多,里边是一排摞一排尖利的牙齿,像鲨鱼的嘴。她向戴维伸出手来。
“我要得得得到我的吻。”她说着,指甲扣住他的双肩,头凑近戴维的嘴唇。
戴维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只见他右手朝空中一划,兽爪在女人脸上画出一道裂开的红色划痕。伤口裂开,但没有血流出来,因为她的血管里没有血。她尖叫着,将手按在伤口上,戴维再一挥,兽爪自左至右砍过,立即弄瞎了她的眼。那女人用指甲抓他,抓住他的手,将兽爪打飞了。戴维朝房间的门口跑去,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回到漆黑一片的长廊,找到楼梯。可是,荆棘扭曲翻动,挡住了去路,将他与假罗斯一起困在屋里。
她仍然悬在空中,这会儿正双手伸展,眼睛和脸已经被毁了。戴维从门口挪开,再次设法拿回失落的剑。女人瞎了的双眼跟着他转。
“我能闻闻闻到你,”她说,“你得为你对我所做的付出代价。”
她张牙舞爪地朝戴维飞过来。戴维猛冲向右,接着再向左,希望能够骗过她好拿到剑。可她太聪明了,切断了他的去路。她在他面前来回移动,动作太快了,变成了空中的一个点,总是抢先堵住戴维的逃路,把他逼回到荆棘前,到最后她离他只有几尺远了。戴维感到脖子和背后一阵刺痛,原来他正背靠棘刺,又长又尖的刺像矛一样。他无路可逃了。那女人的手在空中乱抓,离他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
“现在,”她咝咝地说,“你是我的了。我会爱你,而你也要以死回报我的爱。”
她伸展脊背,嘴巴张到很大,骨骼都快裂成两半了,一排排尖牙立起,准备撕开戴维的喉咙。她猛然冲过来,戴维纵身到门口,等到她几乎扑过来时再动。她的衣服蒙住了他的脸,所以他只能听到,却看不见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是腐烂的水果被刺破的声音,一只脚照他脑袋踢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戴维从卷着的红色丝绒下面站起身。棘刺从心脏和两肋刺穿了女人,她的右手也被钉起来了,但左手还能动。它对着一枝藤蔓颤抖着,这是她全身唯一还在活动的部分。戴维看见了她的脸。她不再像罗斯了,头发变成银色,皮肤衰老打皱,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从她身上受伤的地方透出来。她的下巴松垮垮地垂在满是皱纹的胸前,鼻孔颤动,在闻戴维。她想说话。开始她的声音太弱,他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他倾身凑近,同时警惕她的动静,尽管知道她快死了。她的气息是腐败的臭味,但这次他听懂了她的话。
“谢谢你。”她轻声地说。然后她的身体在棘刺上渐渐松弛,在他眼前化为尘埃。
她消失的同时,荆棘开始枯萎死去,而死去骑士的遗骸噼哩啪啦纷纷落地。戴维奔向罗兰躺下的地方。他身体里的血几乎已经耗尽,戴维觉得想为他大哭一场,可是没有眼泪。他把罗兰的遗体拖上台阶,挪到祭台石床,再使劲儿让他躺在床上。又把拉斐尔也挪上来,将他安置在罗兰身旁。他按照在书里看到的死去的骑士该有的样子,把他们的剑放在他们胸前,使他们双手交叉按在剑柄上。他找回自己的剑,插入鞘中,然后从灯盏里拿起一盏灯,用它照亮,回到塔楼楼梯处。有着无数房间的长廊现在不见了,那个位置只有布满灰尘的石头和倒塌的墙。他走到外面,看见这里的荆棘也已枯萎死去,剩下的只有一座被毁坏的衰颓的老城堡。大门外,赛拉站在火堆灰烬旁等他。看见他走过来,她喜悦地嘶叫起来。戴维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诉说,好让她明白她亲爱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他跃上马鞍,指引她朝着森林和东边的大路走去。
他们穿过树林的时候,一切寂静,因为住在树里的东西们听见是戴维来,就害怕了。连回到高枝上的栖息处的扭曲人也以全新的眼光看着这男孩,思索着该如何利用事情最新的进展达到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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