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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XI 顽人

  「妳终于邀请我到这里来了。」

  顽人说着,把枪口举向对方。

  「还记得这个吗?」

  对方没有回答。不过顽人早猜到会如此。耳边只听得到海浪的声音。

  「这是当时那把枪。」

  身穿红衣的女性彷佛感到耀眼似地瞇着眼睛,注视枪口。

  「请妳偿赎自己的罪过。妳嘴上声称要连结世界,却破坏了一切。」

  枪口微微颤抖着。比起感到自己没有出息的念头,顽人更对自己感到惊讶。难道我在害怕吗?为了不让这点被察觉,顽人缓缓逼近对方。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枪口就会贴到女性的胸口了。

  女性面露微笑的同时,抓住枪身,把枪紧贴到自己胸口上。实在难以想象她细瘦的身体究竟哪来如此强的力量,让顽人丝毫无法抵抗。就跟那时候一样。

  「来,你下手吧。」

  用不着妳来说。子弹伴随枪声射出,然而却没能杀死她。

  「我的罪已经永远都无法偿赎了。」

  子弹穿过布莉姬・斯特兰的胸口,但完全没有伤害到她的身体。已经死的人又怎么可能再度杀死?

  沉重的败北压在顽人右手上,让他放下了枪。

  布莉姬露出浅笑。不,她也许是在哭泣。顽人自己的脸上想必也带着同样的表情。

  如果主张她必须赎罪,想必自己同样必须接受审判才对。毕竟明明服从于她却背叛了她,然而至今又依然效忠她的人,就是我自己。

  布莉姬这时忽然看向大海。在她视线前方的海面接着隆起,似乎有什么存在准备从海中冒出。如果这里是冥滩,大海即是亡者以及过去的领域。就算应该已经舍弃的过去又再度现身,也一点都不奇怪。虽然不合道理,但却也不是不可理解。

  头戴伤痕累累的头盔,身穿湿漉漉野战服的四名士兵现身了。是上个世纪的美国陆军装备。衣服底下没有皮肉,骨骼与骨骼互相擦碰,全身轧轧作响地朝陆地进军而来。

  鲜血、泥水与火药的气味随风飘来。是顽人非常熟悉的气味。当这个气味包覆全身时,心中只会有一个念头:不能死。

  顽人将枪口举向士兵们。

  然而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没再动作。无论如何,已死的人终究是无法再度杀死的。

  四名士兵是让「过去」搁浅上岸的先锋。从他们各自的下腹部附近都伸出脐带,另一端沉在海中。

  在脐带的拉扯下,「过去」搁浅了。那名士兵有皮有肉,也有眼耳鼻口,甚至全身散发出杀气与威严。

  顽人既不敢看也不想看,可是却又没办法闭起眼睛。

  男人轻轻举手。连结四名士兵的脐带松开的同时,士兵们散开围绕到男人身边。男人的头盔接着燃烧消失,露出底下的面容。

  回过神时,顽人发现自己已经把手枪掉落到地上。全身无法支撑体重,当场跪在沙滩。

  男人上岸了。顽人只能低着头,静静听着男人踩踏沙子的声音。

  男人将手放到顽人脸上。是有如检查尸体时的动作。面具被摘下。顽人没有办法把视线从男人脸上移开。

  然而,发出叹息声,或者像是痛苦呻吟声的人,却是那个男人。

  他究竟想说什么话,不得而知。男人用一对焦点模糊的眼神看着顽人的长相。

  「你是……」从他口中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也许是记忆中断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在拚命挖掘记忆的样子。这男人正是曾经两度把山姆拖进暴力战场的真凶。

  「没错。是我,约翰。」

  因此,顽人自己报上了名字。

  「我就是你的顽人Die-Hardman。」

  说着,一股无从压抑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身体颤抖不止,喉咙干渴难耐。有如被打上岸的鱼一样,肺部拚命渴求着空气。全身上下都冒出汗水。

  冰冷坚硬的东西被抵在自己的后脑杓。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沉重的枪口与心中的恐惧,让顽人怎么也无法抬起头。

  「BB。」男人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把BB还给我。」

  请原谅我。对我来说,那已经尽到我最大的努力了。我甚至连选择站到哪一边都办不到。

  安全装置被解开的声响传来。正因为当初没能做出选择,现在自己只能丧命于此了。顽人紧紧闭起眼睛。

  然而,无论等了多久,审判的那一刻都迟迟没有到来。

  后脑杓顿时变轻。

  「这和讲好的不一样。把BB还给我。」

  这声音并不是对着顽人,而是朝另一个人物说出的。

  「你找错地方了。」

  耳朵听到了布莉姬的声音。毫不犹豫,如刀刃般冰冷的声音。

  ★

  山姆只能默默观望着远处的光景。

  简直就像在欣赏一出哑剧。

  戴着面具的男人、五名士兵以及身穿红衣的女人。从推测可以知道,那应该是顽人与克里夫那群士兵。然后那名女性想必就是亚美利。她大概是察觉到什么异状,所以把我固定在这地方,自己瞬间移动过去了。

  但即使知道登场人物,山姆依然完全无法理解故事内容。

  为什么指挥官要对亚美利开枪——山姆甚至连这点是不是事实都无从判断——而且为什么又要对从海中现身的克里夫跪下身子?然后现在,克里夫的枪口正对着亚美利。

  那三个人的行动教人摸不着头绪,有如看着一出因果关系完全乱掉的胡闹剧。朝亚美利举着枪的克里夫这时忽然用力把头转过来。明明距离远得看不清楚表情,山姆却有种被那视线盯上的感觉。

  「BB!」

  克里夫大叫的声音传来。明明只是在观众席欣赏的山姆,霎时被拖上了舞台。

  克里夫比出手势下令后,骸骨士兵们便一起朝山姆奔来。

  难不成这里也是那个永久循环的战场吗?若是如此,这里究竟反复上演着什么样的战争?什么样的虐杀?什么样怀抱遗憾的死亡?

  不可能知道山姆脑中这些疑问的士兵们以吓人的速度接近而来。不是根据理性,而是在情绪驱使之下杀向山姆。可是山姆一步也无法动弹,缠住脚的海浪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漆黑的焦油。

  「BB,我现在就把你从那里救出来。」

  从克里夫的双眼流出黑色的泪水。那眼神中看不出悲伤,只有如岩浆般爆发的愤怒。感应到那情绪的小路在圆舱中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哭叫起来。

  抱歉,小路。竟然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

  用双手保护着圆舱的同时,山姆不经意发现。原来如此,克里夫愤怒的对象也许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就跟山姆对于感觉保护不了小路的自己感到气愤是一样的。现在自己无法动弹。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被克里夫以及自己的愤怒吞噬,就此完蛋。要是身体在这个冥滩被破坏,即便是回归者也会照死不误。那样或许也是件好事。

  就在彷佛顿悟开窍似的感觉涌上心头的同时——

  山姆眼前忽然被染成一片鲜红,让他还以为是被鲜血泼洒了。然而并非如此。

  划破空间现身在眼前的,是身穿红色衣服的亚美利。她瞬间移动到这里来了。试图阻止克里夫进攻似的,挡在山姆前方。亚美利,不要啊。就在山姆如此叫唤的瞬间,他倒抽一口气。隔着亚美利的背影可以看到远处趴在地上的指挥官,然后在指挥官的身边同样有一名身穿红衣的女性。那是谁?现在眼前的又是谁?

  有如回答这个疑问的一半似的,眼前的女性转回身子。挂在她颈部的奇普也随之摇荡,反射光泽。是亚美利没错。

  「山姆,不要过来。」

  自己的身影映在亚美利的眼眸中。那表情完全是个失去思考能力,一脸呆愣的男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这出不合逻辑的胡闹剧到底要如何发展下去?亚美利用双手往山姆一推,缠着双脚的焦油顿时解开,让山姆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向半空中。即便如此,山姆的视线依然离不开亚美利的双眼,离不开映在她眼眸中的自己。山姆朝着那身影落下,被亚美利深如大海的眼眸吞没,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

  门怎么也打不开,难道设施本身的保全系统发生异常了吗?山姆用手枪的握把部分破坏门锁,将沉重的强化玻璃制滑门勉强打开了。通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处置已经结束了吗?小路有没有得救?

  在电灯没有点亮的昏暗通道中,山姆朝着被告知的房间行进。

  就算母亲没救,至少小孩有可能得救。对方是这么说的,但剩下的时间不多。

  房间的门并没有上锁。

  房内就跟通道一样没有点亮电灯。在昏暗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医疗用的病床。连着生命征象监测仪器的露西就躺在床上。

  有个男人探头看着她。不是医生。

  山姆把手枪举向那男人。结果男人抬起头与自己对上了视线。是克里夫。

  「BB在哪里?」

  克里夫如此询问。为什么他会在这地方?

  「你明明说过至少BB或许可以得救的。」

  山姆举着枪,摇头回应。BB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昏睡状态的露西与小路。你的小孩不在这地方。

  我是被推离亚美利的冥滩后,在一个哪儿也不是的地方做着恶梦。山姆的意识中冷静的部分如此告诉自己。

  然而克里夫散发出的怒气却抓着山姆不放。面对表情凶狠的克里夫,山姆忍不住往后退下,结果背后撞到了什么人。转回头一看,是布莉姬。十年前,对于露西怀孕的事情比谁都感到开心的布莉姬。山姆还来不及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把BB还给我。」

  克里夫就抓住了山姆的肩膀。

  被布莉姬与克里夫前后包夹的山姆进退不得。

  「还不能还给你。」

  布莉姬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冷。听到这句回应,克里夫的眼神燃烧起悲伤的火焰。映在他眼眸中的,是山姆自己。亚美利的眼眸之后接着又是克里夫。被视线盯着,被眼神支配。山姆又再度无法动弹了。

  「把BB还给我。」

  克里夫的手伸过来。手臂彷佛要缠住山姆似的,有如软件动物的触手般蠢动延伸。想逃也逃不了。手掌压到山姆的胸口上,保持着形状埋没其中。皮肤烧开,肌肉溶解,肋骨碎裂,心脏被一把抓住。就像一条试图逃出手中的活鱼般,心脏用力跳动了一下。

  ★//藏身所

  山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不知位于何处的私人间。

  放在胸口上的右手麻痹得动不了,必须用左手扶着才能移开。接着探头看向内衬衣底下,发现那部分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手印。

  小路的圆舱好端端地连接在育儿箱上。翡若捷帮忙把我送往冥滩之后发生的事情该不会全都只是一场恶梦吧?我甚至希望真是如此。

  「山姆,你醒啦。」

  现身如此说道的,是亡人。全像投影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模糊。

  「你在的地方是位于那片焦油带与山结市中间地带的一座藏身所的地底。你是在毫无前兆之下忽然出现在那里的。至少在纪录上是如此。」

  亡人的身体这时突然膨胀。酒桶般的肚子胀得彷佛要爆炸,双肩也冒出肿瘤,几乎要把他的脸都埋没。

  「冥滩的状况似乎变得很严重的样子。」

  亡人的影像恢复正常,但这次又变得完全静止不动了。

  「我也很想到你那里去照顾小路。但根据心人与勒克妮的说法,这应该是开若尔网络链接造成的影响。由于每个人各自的冥滩互相干扰,让网络也产生混乱了。不过这一方面也是因为加盟UCA的人们,也就是藉由开若尔网络链接到冥滩的人们在精神上还没有适应这套新系统的缘故。只要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安定下来。亚美利是这么说的。」

  「亚美利?」

  「对。把你送到那地方的就是亚美利。她说本来是想把你送回总部,但由于冥滩变得一片混乱的关系只好作罢了。」

  果然,在冥滩经历过的那段事情并不只是一场恶梦。这项沉重的事实差点再度压垮了山姆。

  「如果是亚美利自己一个人,或许能够瞬间移动到总部。但她没有那么做。她把你送到这里后,留下了一则讯息,说『我要亲手结束布莉姬开始的事』。」

  亡人想必也还没完全理解整个来龙去脉,语气中流露出不安与疑惑的感情。不过山姆认为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整件事情都未免太荒唐无稽了。

  「我们这边留下的纪录中显示你是在毫无前兆下忽然出现在那里的。你从缘结市一瞬间就移动到了那地方,在那期间没有任何纪录。不同于之前的战场,你的铐环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在冥滩发生的事情只能透过你、翡若捷跟亚美利的描述才能知道。」

  不,不只这样。

  「指挥官也在那里。」

  「什么?」

  伴随这个声音,亡人静止的影像重新动了起来。

  「不只是指挥官,克里夫和布莉姬也在那里。」

  「不不不,那是不可能的。克里夫先姑且不说,但总统的遗体已经被你火化了。她的灵魂不可能还逗留在冥滩上,就算那是她女儿亚美利的冥滩也一样。不过指挥官或许就有可能了。」

  说着,亡人抬头仰望天花板。

  「我一直以来都对指挥官抱着怀疑。他简直就像算准总统的死期似地找出你的下落,又让你代为扛下全灭的第二远征队本来的任务。关于BB实验的事情也是一样。过去身为总统亲信的他,对于实验秘密持续进行的事情不可能会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代表那之中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总是坚持主张BB只是装备的人也是指挥官。将玛玛、勒克妮与心人等成员列入第一远征队分别派遣到各地,也是指挥官与总统做出的决定。如果真的要解开死亡搁浅这个前所未有的危机之谜,应该要把身为异能者又是各领域专家的这些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研究对抗策略才对。总比把我这种连异能者都不是的法医留在身边来得有用多了。我本来猜想他们之所以把那些菁英们之间的联系切断,让那些人分散各处,是不是为了防止他们找出BB或开若尔网络根本性的秘密。但现在看来我猜错了。」

  亡人的表情变得僵硬。那应该不是因为网络不稳定的关系。对指挥官存疑的亡人,恐怕其实比谁都希望相信指挥官。虽然这只是山姆的臆测,但总有一种自己能够理解他心境的感觉。亡人曾经向山姆自白过他的苦恼,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诞生于何处,又不知能否算是身为一个人类。山姆同样不晓得当初把自己送来这个世界,透过脐带与遗传基因与自己相连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在这世界上其实多得是像这样不幸的小孩。然而没有自己冥滩的亡人与身为回归者遭到冥滩拒绝的山姆,在对于亲生父母的渴望上总觉得存在某种共通之处。亡人或许是把对于父母的幻想套在指挥官身上了。而山姆自己也同样对布莉姬表现出相反矛盾的态度,也就是对于母亲的畏惧与依赖。露西以前讲过的话其实说对了。

  「另外有件事情我们也搞错了。」

  亡人的声音让山姆回过神来。

  「我们一直以为克里夫是受到席格斯操控,但看来并非如此。你已经击败了席格斯,可是克里夫却依然出现在亚美利的冥滩。」

  对不对?亡人彷佛如此确认似地注视山姆。

  「难道克里夫才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亡人,而是山姆对自己提出的疑惑。「真的是这样吗?」的疑虑怎么也无法消散。而亡人就像是察觉出山姆的想法般,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这只是我的假说,不,要说是妄想也行。要断定是克里夫主导了至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或许说不通,但我也不认为他和这些事情毫无关系。听好,山姆。席格斯所强烈执着的,是尽速让人类灭亡。一旦开若尔网络全面开通,就能重建美国。然后以此为契机,人类或许能够克服灭亡的危机。只要将遭到隔绝的人类重新联系起来,也连结上从前人类的智慧,我们就有办法生存下去。这是布桥斯的想法。而对于席格斯来说,这样的主张是阻碍他灭绝思想的一种抵抗行为。因此他才会抢夺身为灭绝体的亚美利,试图早一步实现灭绝计划。

  如果席格斯是克里夫的傀儡,那么克里夫所期望的应该也是灭绝才对。然而克里夫一直以来希望得手的,是小路。对不对?」

  山姆默默点头。这对于和克里夫交手过的山姆来说,是可以接受的逻辑。

  「假设克里夫期望灭绝,意味着小路可能也是跟灭绝有什么关系的存在。或者也许不只小路,搞不好BB的存在本身就是如此。」

  亡人把视线看向装在育儿箱上的圆舱。小路缩着手脚在睡觉。与远在主结市的母亲子宫连结,默默沉睡着。小路怎么可能会是和灭绝有关联的存在?亡人的想法肯定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BB是透过静母Stillmother的子宫与脐带连结亡者世界。你不觉得这就跟心人和席格斯所想的灭绝体很像吗?不,你等等,我并没有断定就是那样。只是死亡搁浅之后被创造出来的BB也很难讲说跟灭绝毫无关系吧?正因为如此,我希望解开小路他们诞生的秘密。我会活用你努力开通的开若尔网络功能,对这点彻底调查。」

  亡人飘移着视线,似乎在害怕山姆的样子。想必是因为山姆自己的表情非常吓人的关系。山姆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紧紧握着双手,让拳头都发白了。对此感到丢脸的山姆把视线从亡人身上别开,告诉自己似地开口说道:

  「我要到亚美利的冥滩去。」

  假设克里夫才是幕后黑手,那么他肯定会想完成席格斯没能达成的事情。若真如此,他恐怕会把指挥官与亚美利挟持于冥滩。就算不是那样,现在在这里谈论假说或凭空想象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样啊,果然也只有这么办了。但是山姆,现在没办法立刻送你过去。」

  「为什么?因为冥滩很混乱吗?」

  「没错。翡若捷现在人在总部,但是她没办法瞬间移动到你的地方。如果要把你送到亚美利的冥滩,必须请你靠自己的双脚回到总部来了。」

  亡人说到这边,忽然出现彷佛要把整个空间都撕裂般的强烈噪声。房间的电子设备全数断电,灯光也全部熄灭了。小路就像在抗议被吵醒似地哭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山姆把圆舱从育儿箱上取下来,抱在自己怀中,对小路静静呢喃:别怕、别怕。

  当小路停止哭泣后,房间的灯光也重新点亮了。

  亡人的全像投影再度出现在山姆眼前。心人也在他旁边。

  「山姆,谢谢你。多亏你的努力,这片大陆都连结在一起了。」

  心人说着,微微鞠躬致意。

  「我现在在总部,勒克妮也在这里。是翡若捷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

  「那就拜托她也把我送过去吧。」

  「很遗憾,那可能办不到。」

  心人再次鞠躬低头,然而这次全像投影保持着那个状态静止了。不过心人还是继续说道:

  「就如亡人刚才说过的,冥滩现在很混乱。在这样的状况下瞬间移动太危险了。我和勒克妮只是运气好,从亚美利的冥滩回来的翡若捷在冥滩混乱之前就把我们送过来了。但是也因为这样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一直沉睡着。是昏睡状态。要是不让她好好休息,搞不好会危及她的性命。她在睡着之前说过,等她恢复之后就会把你送去冥滩。」

  你对易碎品没有兴趣。山姆回想起翡若捷在冥滩对他说过的话。山姆并不是那个意思。翡若捷在试图带亡人瞬间移动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察觉到危机,但她还是到冥滩来了。然后想必是为了预防万一,而把心人他们送到总部去的吧。

  「太遥远了。山姆,没错。从你那里到总部的距离确实非常遥远。但是现在也只能请你回来了。」

  保持静止的心人影像从脚下开始逐渐分解。相对地,亡人的影像则是不断反复膨胀与收缩。只能实现这种烂网络的开若尔网络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关于冥滩干扰的疑虑,之前玛玛与勒克妮早就提过,也处理过了。可是就在网络全面开通之后竟是这副德行。靠这种东西重建的美国也不是什么好货。难道我是为了实现这种东西而千里迢迢横越大陆的吗?

  「当我抵达那边的时候,搞不好一切都已经完蛋了。亚美利落入克里夫手中,导致我们灭绝。亚美利说过,现在所有结点都已经连结,剩下只要把个人的冥滩连结起来,就会引发灭绝。」

  「但是山姆,亚美利会期望那种事情吗?我们现在只能相信她了。相信明知自己是灭绝体却依然前往了西岸的她。你也是一样。只有一个人的远征队,原本谁也不相信你会成功。但是你办到了。」

  ——我拥有让人类灭绝的力量。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希望把世界连结在一起。

  亚美利这么说过。现在只能相信她这句话了。

  「现在冥滩错综复杂的状况,意味着北美大陆中生活于开若尔网络环境下的人们,正彼此精神交错。并列存在的各种可能性世界正交互干扰着。为了将这些统合,必须要有一个将人们的精神收敛到同一次元的象征性存在,那就是名为『美国』的国家。人们对于国家的定义或是对美国冀求的东西就算大家都不一样也没关系。对于美国感到否定或肯定也无所谓。毕竟无论否定或肯定的意见,都是以美国存在为前提。重要的是必须用『美国』这个象征将人们的冥滩再度统合。想必如此一来,开若尔网络才能真正发挥它本来的功能。因此我们一定要举行让亚美利就任总统的仪式。

  所以说,你务必要把亚美利救出来。

  即使亚美利是灭绝体,这点也不会改变。不,她最后会不会真的成为灭绝体,想必决定于我们如何选择才对。现在就这么相信吧。」

  心人与亡人的影像安定下来了。活生生的影像彷佛那两人真的就站在眼前。如何选择。这两人所选择的,是要继续活下去。

  「山姆,你和亚美利之间的联系很特殊。你的捕梦网与亚美利的奇普,那并非只是单纯的『物品』。长年来,不可复制的感情融于其中,使它们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存在。那肯定能够将你们连结起来。」

  山姆握起挂在颈部的捕梦网。从小时候直到现在,不知为什么唯有这东西一直都留在自己身边。即使山姆离开布桥斯,或是遭遇多危险的状况,这东西都不曾离开过他。山姆也没有特别要珍惜它的意思,不过当它坏掉的时候总是会重新修补。那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肉体的细胞会随着成长与代谢淘汰换新,然而唯有这东西一直都保持着原本的样子。这可说是山姆全身最古老的肉体。

  「那东西原本是美国原住民欧及布威族所制作的装饰品,据信能够发挥驱散恶梦,将坏梦改变为好梦的力量。假若亚美利是灭绝体,而我们这些源自于她的异能者会梦见灭绝梦,那么驱散那个恶梦就是我们的使命。亚美利是把将恶梦转变为希望的任务托付给我们了。」

  山姆彷佛可以感受到心人的体温。没错,自己当初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被这个不合理的世界压垮。唯有这点我绝不接受。

  回去东岸吧。去见亚美利吧。

  「等待你回来的这段期间,我也会到冥滩上找寻亚美利和指挥官。我会将这颗心脏的生死循环利用在这点上。虽然我和那两人之间的联系不够强,可能无法找到他们,但至少好过什么都不做而默默枯等。」

  心人拍了一下他胸前的AED装置,有点害臊地笑了。

  「我会调查看看关于指挥官与BB实验的事情,还有亚美利跟克里夫的过去。或许能够从中获得什么线索。」

  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态,亡人看起来彷佛全身散发出热气。

  「山姆・波特・布桥斯,这是给你的一项委托工作。把你自己本身从那地方运送到主结市的布桥斯总部吧。至于收件人,就是我们大家。」

  ★//主结市/布桥斯总部

  这样就好了吗?

  亡人坐下来,抬头看向一旁的心人。他胸前的AED装置这时告知距离死亡还剩下一分钟。于是表情严肃地盯着屏幕上北美大陆地图的心人缓缓躺到沙发上。

  屏幕上显示着开若尔浓度的实时状态。大大小小的圆形分秒变化着颜色与大小,完全观察不出什么规则性,只是无法控制的能量不断乱舞着。亡人不禁联想到地球刚刚诞生时的模样。

  在一切连结起来之前,并不是这样的状况。

  根据心人的说明,原本只有结市与结市之间互相连结的阶段时,就像银河之间能够彼此联络的状态。然而一旦全部都连结起来之后,银河之间却开始相互冲突了。

  AED发出电子声响,心人濒死了。

  心人连上的冥滩是不是就存在于地图上的某个地方?亡人望着屏幕,不自觉叹息。

  既然开若尔浓度的变化如此剧烈,肯定也会对地表造成相当程度的影响。之前都没有下过时间雨的地区或许也会下起倾盆大雨。搁浅地带或许也会毫无预警地忽然出现。我们搭建起来的桥梁,搞不好其实是非常不得了的玩意。

  要是不透过统合冥滩的高次元法则改写这个世界,现在这个状况就不会止息。心人的说明乍听之下可以理解,但实际上却非常难懂。毕竟所谓的冥滩在某些相来说是一种概念,在别的相却又实际存在。但不管怎么说,我或许永远无法理解吧。因为我没有冥滩。

  此刻想必正在某个冥滩徘徊的心人,由于过度利用冥滩进行瞬间移动而陷入昏睡的翡若捷,我对于冥滩的理解没有办法达到像他们所思考、感受到的程度。与化为BT的女儿相连的玛玛也是,被人称为不死之人的指挥官也是,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互相理解。对这点感到寂寞的我,总是会夸张地向人宣扬自己的特殊性。明明比谁都希望别人能够理解自己,也希望自己能够理解别人,我却总是用「因为自己太特殊,所以不可能。」的借口保卫自己。全身的七十%是来自死者的器官,或是生于多功能干细胞。这些全都是想要与他人联系却又为了拒绝的夸张虚构故事。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BB是很特别的存在。总觉得那可以成为将我自己的状况套用到上面,进而理解自己的一种寄托。而且透过BB也有一种可以接近山姆的感觉。山姆只能够到达交界的体质之中也发现了与不拥有冥滩的自己之间的共通点。BB对我而言,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桥梁。

  亡人思考到这边,忽然涌现出某种像启示的想法。所谓统合冥滩的高次元法则,或许就是像这样的东西。使人与人相互理解,或是让人产生相互理解错觉的东西,也许就是拥有某种象征性功能,可以链接人与人的存在。至于那实际上是什么存在,其实并不是重点。

  就在这时,心人复苏了。

  坐起上半身擦掉泪水的心人,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看向亡人。

  亡人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流泪。接着就像是为自己找借口似的,开始饶舌地说起降临于自己脑中的这份『启示』。

  心人时而露出微笑地听着亡人的话。用宛如教师欣赏聪明学生似的眼神,注视着脸带汗水努力说明自己想法的亡人。

  「你说得没错。」

  竖起大拇指的心人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让我稍微补充一下。我们智人与尼安德塔人据信是由共同的祖先——海德堡人分支演化而来。但这两者之间却有明显的不同。

  尼安德塔人肉体强壮,有能力狩猎较大型的猎物,并适应极为寒冷的气候。

  智人则是手脚修长,只有办法狩猎较小型的猎物。大脑也是尼安德塔人比较大。正常来想,应该是尼安德塔人必较容易生存下来才对。然而实际结果却刚好相反。

  智人后来学会发展工具,并进化为懂得团体狩猎。相对地,尼安德塔人虽然也会使用工具,但二十万年以上的期间使用的都是相同的东西。这有可能因为他们是以家族为单位的小团体行动,倾向于少人数一起生活,所以就算创造出什么创新的工具,也不会传给其他团体知道。尼安德塔人于是灭绝了。

  那么智人之所以能生存下来又是为什么因素呢?这是由于我们的祖先发明了『宗教信仰』这样的虚构概念,藉此形成强大的团结力,建构出多人数的集团。即使面临像是粮食危机之类的局面,也能透过相互合作撑过难关。

  换言之,智人是藉由创造出『社会』而变得强大的。所谓社会,是各种虚构概念的集合体。而高次元法则可以说就是虚构概念。既然冥滩是根据个人而不同,要对此进行统合就需要共通的虚构概念。」

  入迷地听着心人说明的亡人再度看向屏幕上的北美大陆,开若尔浓度还是老样子分秒急遽变化着。如果想让它们收敛,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虚构概念?什么样的创作故事?

  「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神话故事以及各种科学等等的学问。即使用上这些东西也怎么都无法达成的目标依然存在。智人是很脆弱的生物,要是双手空空,在什么道具也没有的状态下被丢到大自然之中,想必一下子就会死了。因此我们与自然状态拉开了距离。做为代价,我们有了绝对无法到达的境界。人类从其他生命可以自然理解的领域遭到疏远,但即便如此也依然努力想要达到那个境界。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明明绝不可能与已死的妻女见面,却每隔二十一分钟要死一次也是这个原因。」

  他说着,拍了一下胸前的AED。

  「关于那个领域,哲学家们称之为es。万物由es思考,由es决定。『下雨』如果用德文讲就是『Es regnet.』。他们认为就是es这个人类无法触及的领域在驱动这个世界。因此人类会向es献上祭品,为了与自己伸手不及之处的存在进行接触。

  你听过伦敦铁桥的歌曲吧?关于那歌词中的My fair lady,有种解读说那是被埋在桥基下的活祭品。伦敦桥被建造多次,又被破坏多次。据说为了平息这样的厄运,而将活人生葬于桥基下了。听起来很荒唐不合理对吧?但是只要大家都相信这件事,这之中就会产生意义,在现实中发挥功用。这也是虚构概念的高次元法则之一。」

  『剩下五分钟。』

  机械语音为心人的长篇大论打下句点。我好像讲太多了。心人如此说着,躺下身子。

  「这颗心型的心脏也是es让它变型的。」

  他指着自己的左胸,对亡人眨了一边眼睛。

  「es通往冥滩,而冥滩发生自es。或者搞不好es就是冥滩。确实,冥滩带来搁浅体,成为死亡搁浅现象的媒介,是不祥而恐怖的领域。然而我们也可以『利用』冥滩。这对我们来说是新的现实,是新层次的虚构概念。因此亡人,你肯定也有自己的冥滩。即使那可能和我们的冥滩不太一样。哦哦,我又讲太多了。时间快到啦,我去去就来。」

  AED开始播放起送葬进行曲。心人闭起了双眼。

  被留下来的亡人又只能盯着屏幕了。他脑袋的深处发烫,各式各样的感情与思绪不断打滚。屏幕上的画面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脑中混乱的模样投影出来一样。

  ★//南结市近郊/藏身所

  在一片倾盆大雨中,山姆操作着铐环将藏身处解锁。

  降到地底的私人间,将小路接到育儿箱上,自己坐到床上后,原本没有自觉的疲劳顿时一口气涌了上来。

  从亚美利的冥滩回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之后,已经过了十天以上——至少感觉上是如此。至于正确的天数,山姆早已不晓得了。

  铐环也没有正常发挥功能。无论生命征象监测装置或记录系统都已停止,通讯装置也只有偶尔会启动一下。虽然可以显示地图,但都是来时路上保存的旧资料,没有更新为最新的状况。实质上就等同于故障了。换言之,这也可以说是山姆从布桥斯系统的束缚中获得了解放。

  然而现在的山姆没有办法对于这样的状况感到高兴。包括亚美利的动向在内,无法掌握现在状况让他感到无比焦躁。一路上感受过好几次彷佛只有自己和小路两个人被关在这个世界的孤独感。

  唯有在各处的结市、布桥斯设施或是备有通讯功能的藏身处才有办法与总部取得联络。

  根据勒克妮的解释,铐环之所以会故障是由于冥滩混乱造成的影响。冥滩的混乱状况导致时间的推移跟着混乱,使网络通讯产生了时差,而系统无法承受那样的负荷。如果是固定的通讯机器还勉强可以撑住,但移动式的终端机就没办法了。

  时间雨也一直下,久久没有停息过。覆盖天空的浓密开若尔云被发光条带照耀的景象一路上已经不知看过几次了。那发光条带很像是唯有在极地才能观测到的极光,看起来有如流动于天空的血液,或是横越空中的巨龙。

  这个世界——这片大陆的时空被开若尔网络扭曲得不留原形了。而导致这个原因的不是别人,就是山姆自己。这项沉重的事实束缚着山姆。他也无法找借口说那是别人拜托他的事情。现在让这个世界恢复原状的使命就是自己必须背负的重担。

  山姆启动房间里的通讯终端机,接上总部,与亡人联络。但那是号称无时差大流量的开若尔网络根本名不副实而只有声音的通话。

  据亡人说,无论亚美利、指挥官或克里夫现在都还没找到人,也还没有找到手段可以连上亚美利的冥滩。不过他的调查行动倒是确实得出了成果。

  『我调查了关于克里夫的事情。他本名叫克里夫・昂格,曾经隶属于美利坚合众国晚期的陆军特种部队。在死亡搁浅刚发生的时期已经退役。离开军队之后,他似乎跟初期的BB实验有扯上关系的样子。不过在实验结束之前他就过世了。心人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你被卷入的那片战场可能是源自于克里夫的仇恨与遗憾,然后小路扮演了媒介的角色?

  但这个假说看来错了。克里夫是为了雪恨并夺回BB,而带着那片战场回到这个世界的。』

  「可是小路诞生的时期跟初期的BB实验根本完全不同。这样无法说明克里夫那样执着于小路的理由。」

  山姆提出了这样理所当然的疑问。

  『你说得没错。不过换个角度来思考,克里夫可能并不是想要得到小路,而是无法原谅创造出BB的行为本身。

  原本应该被封印的BB实验却在当时的总统,对,也就是在布莉姬的指挥下继续秘密进行着。当时BB实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开发防止虚爆发生的BT侦测器。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进行像是开若尔网络或通往冥滩的移动手段之类的附加应用研究。到这边为止的内容我之前也向你说明过了。

  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那样。山姆,你听好。开发BB本来的目的是要当成链接开若尔网络的媒介。因此你在各个结市帮忙连上网络的开若尔网络终端机中,应该都有BB被组装在里面。』

  那时候——在焦油带沿岸启动通讯装置时看到的『那玩意』又浮现在山姆脑中。那座呈现巨大十字架外观的装置中组装有BB圆舱。果然不是自己眼花看错。简直教人作呕。

  『恐怕是在布莉姬的命令下,亚美利利用第一远征队秘密装设了那些基础装置。换句话说,这个开若尔网络是建立于BB的牺牲之上。表面上,总统虽然中止了BB实验,但其实却在背地里强硬推行这样非人道性的计划。就算那么做是为了美国,还是让人难以原谅啊。』

  布莉姬,妳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惜牺牲还没诞生的婴儿也非得重建不可的美国到底是什么?必须践踏什么人的生命以阻止灭绝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席格斯之所以主张人类应该自主选择灭绝,甚至到狂热信仰的程度,会不会就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或者他可能是背负了克里夫的本意吧。

  翡若捷在那之后有从席格斯口中问出什么事情吗?这下必须把她从昏睡中唤醒,请她告诉我们关于席格斯的真相了。为了这个目的,也要分秒必争地快点回到东岸才行。

  ★//南结市

  越过上次被暴风雪折腾的山岳地带,经过玛玛与女儿一起闭关不出的那座实验室,总算抵达翡若捷被刻下屈辱烙印的南结市后,天色依然没有变化。虽然时间雨偶尔会停息,但发光条带依旧像全身是血的龙一样盘踞于空中。

  常驻于南结市的布桥斯员工欧文・绍斯维告诉山姆,长老过世了。

  是曾经表示「我根本不是什么末日准备者,只是个寄生者罢了。」并提供自己的庇护所当成开若尔网络转接点的老人。

  自从他成为UCA的一员后,美国便介入了他的人生与生命。长老说自己是寄生者,不过美国也同样使用他的家庇护所寄生于他。要说这是共生也可以,但是长老过世后,美国却依然想继续活下去。为了不让他坏死成为BT,甚至管理他的死,试图维持美国存续。长老也好,UCA的所有人民也好,不都像是祭品一样吗?明明是为了从灭绝中拯救人类而努力重建美国,但美国却是建立于人类的牺牲之上。

  「长老说过他很感谢你们。」

  欧文告诉山姆这么一件事。即使地表的状况变得比以前更糟,他却表示不能只是透过全像投影跟山姆见面,所以特地跑到地面层的集货场来了。

  「他说要谢谢你跟布桥斯的送货员们,以及翡若捷、她父亲还有翡若捷快递的送货员。」

  「翡若捷他们还姑且不说,但我根本没有被感谢的资格。」

  我之所以会走到长老的地方绝对不是为了他,更不是为了美国或人类。只是我勉强挤出要拯救亚美利、要让小路延长生命等等动机,才参加了这项荒唐的计划。这些行动的根源,是身为回归者的自己希望得到肯定,希望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诞生为这种存在的理由,全都是自私的念头罢了。就这种意义上来讲,我也终究只是寄生于美国而已。

  「不,山姆,你们被感谢是当然的。你和翡若捷曾经两度拯救了这座都市啊。」

  欧文不断眨动着眼睛,伸手想要握住山姆的手臂。结果被山姆避开,让他脸上浮现出有点沮丧的表情。山姆看到那表情,心中不禁感到抱歉。无法与人接触的人,根本没有受人感谢的道理。

  「长老对于这件事也感到很惊讶,说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愿意挺身救人的人。当时要是核弹被带入南结市中并且爆炸,长老搞不好也会受到波及。不过他想表示的并不只是这样。长老说他叔父在美国还是合众国的时代曾经被派往参加战争。据说当时的美国在世界各地跟人打仗,不,似乎全世界都在反复爆发大型战争的样子。」

  克里夫带来的那片战场——被称为「世界大战」的冷酷战场。为了杀戮而制造出来的战斗机、战车、炸弹以及各式枪械彷佛才是主角的战场。比起人类的声音更充满爆炸声与枪声的战场。那里弥漫的鲜血、泥土以及油的臭味重新涌上山姆脑海。

  「核弹似乎是第二次的世界大战末期诞生的兵器。那玩意能够在一瞬间制造出大量的死者,谁是怎么死的根本无法掌握。长老说,就像工厂大量制造相同商品一样,核弹是生产大量死者的技术象征。明明从小教育说每个人都是无可取代的宝贵存在,可是核弹却会抹消人们个别的尊严。长老的叔父从战场回来后似乎罹患心病,没多久后就自杀了。在那遗书中写道,他不愿接受不讲理的死,认为自己的死要由自己决定,这样才叫守护自己的尊严。

  要是当时席格斯的计划得逞,自己的死想必也会被埋没在大量生产出来的无名死者之中吧。当然其他人们肯定也会遭遇同样悲剧。如果没有加盟UCA而在孤独之中丧命,搞不好会化为没有名字的怪物,也就是化为BT,自己扮演了跟核弹一样的角色吧。就算没有变成那样,自己的死可能也不会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或许UCA只是想要掌握并管理我的死亡,不过如果我的事情会被记录、记忆下来,山姆,你为我连上大家就有意义了。他是这么感谢你的。」

  欧文从口袋拿出一张纸,把折成一半的那张纸递给山姆。

  「这是长老寄放在这边的。他说如果你来到这边就交给你。」

  谢谢你,山姆——纸上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是用笔书写的文字,墨水些许晕开。纸张上可以微微闻到香烟的味道。

  在感谢的话语一旁,也添上了长老的名字。

  『山姆,后来调查有进展了。』

  大概是欧文联络总部山姆抵达的关系,当山姆进入地下的私人间一启动通讯终端机,就立刻传来亡人的声音。

  『是关于克里夫的事情。由于阅览权限设定得异常严格,让我花了一番功夫,不过还是稍微查出一点端倪了。看来克里夫似乎把自己的小孩提供给BB实验的样子。虽然记录比对上不太顺利,不过他当初之所以退伍好像也是因为有了小孩的缘故。两者在时期上几乎吻合,都是最初的死亡搁浅酿成的大灾难发生之后的事情。然而我找不到他在制度上有结婚过的数据,因此并不晓得小孩的母亲是谁就是了。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克里夫应该不知道实验的真相是要把BB当成活祭品。说到底,知道这件事的人肯定非常少数。得知这点的想必仅限于一部分的技术人员以及带头指挥实验的人——例如布莉姬,再来顶多就是布莉姬的亲信而已。而克里夫或许是在什么因缘际会下获知这件事,于是想要把BB抢回去,结果却遭到阻止,让BB被夺走了。』

  「所以克里夫的动机是对当时指挥实验的总统布莉姬的怨恨吗?」

  山姆不自觉大叫出来。在私人间中回荡的声音实在难以想象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还记得之前席格斯在港结市对你说过的话吗?他说『布莉姬・斯特兰死了』。我们绝对没有把总统的死讯泄漏给外部的人知道,你也是在秘密中把她的遗体焚化的。可是席格斯却知道了这件事。我们本来怀疑有内奸,但其实并不是那样。恐怕是克里夫——身为亡者的克里夫察觉到布莉姬的死,所以席格斯也得知了这件事。这样想起来,席格斯的那句话就合理了。

  但就算总统已故,克里夫的仇恨也没有因此消失。不可能消失的。于是他把仇恨的对象转向布桥斯。转向与BB连结的你、布莉姬的女儿亚美利以及身为总统亲信肯定知道BB实验真相的指挥官。然后他为了报复,甚至企图引发「最终搁浅」把整个世界都毁灭掉。』

  山姆觉得,核武与世界大战造成的大量死亡,以及最终搁浅造成的大量灭绝,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同样的事情。各自的长相、名字、记忆与感情都不同的生命被无比巨大的暴力毫不留情地消灭。也许就像亡人所说,克里夫是无可替代而唯一的小孩遭人夺走的怨恨情绪爆发,因而期望引发个别生命所拥有的生死唯一性会遭到粗暴践踏与抢夺的大量灭绝吧。

  小路没有自己的名字,只被赋予了「BB-28」这个记号。装设于结市的活祭品们想必也都没有名字。布桥斯强迫BB在诞生之前就丧失自己的个别性与唯一性。因此我们根本没有资格责备克里夫的憎恨。克里夫之所以坚持使用「BB」这个称呼,难道是为了打击布桥斯的欺瞒行为?

  『克里夫利用席格斯想要抓到身为灭绝体的亚美利,或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那么亚美利把你送回这个世界后留下的讯息——我要亲手结束布莉姬开始的事——这句话的意思也不难想象了。她应该是想要阻止布莉姬从克里夫手中夺走BB当成活祭品试图回避灭绝的行为,以及因此即将爆发的最终搁浅。而她前往冥滩就是为了与克里夫对决。

  然而从那之后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亚美利与指挥官。那两人恐怕都已经落入克里夫手中。这个世界现在的异常模样,搞不好就是因为如此,而不只是由于开若尔网络把结点们连接起来的缘故。我们现在——不,恐怕早就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

  亡人的声音中流露出浓厚的憔悴气息。即使看不到脸,也不难想象他身心俱疲的样子。在这点上山姆也是一样。现在只能沿着来时的路努力走回去了。

  『心人和勒克妮也都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寻找线索。翡若捷则是逐渐恢复了。虽然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已经脱离险境。即使无法安心,不过好歹我们并没有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然后关于指挥官的事情,你是否能想到他跟亚美利之间有什么强烈的关联性?』

  就算听到亡人这么问,山姆也没有特别想到什么。在山姆的记忆中,顽人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布莉姬身边。当山姆还在布桥斯的时候,布桥斯的指挥官是布莉姬,而顽人是她的辅佐官。他从来没有自己进行过什么决定,给人的印象只是个代为执行布莉姬想法的忠实部下。也从没看过他跟亚美利在一起的场面。

  『如果指挥官和亚美利之间没有强烈的联系,他应该无法到亚美利的冥滩才对。我虽然查了过去的数据,但什么也没查到。勒克妮正在帮忙解除数据库的保全系统,可是那设定得实在太严密,迟迟没有进展。系统要求指挥官或布莉姬的个人生物辨识特征,在这点上怎么也无法突破。

  我们无法得知指挥官的过去,也找不到他加入布桥斯之前的经历。不知道她的本名,也不晓得他真正的长相。假设把指挥官叫到冥滩的人是克里夫怎么样?那个人不只对布莉姬,应该对指挥官也同样怀恨在心,所以或许他们之间有怨恨形成的联系。但教人搞不懂的是,为什么会在亚美利的冥滩?

  心人的假说是:「如果要让现在冥滩的混乱状况获得收敛,就要高次元的法则进行介入。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统御人们的意识,为新的世界赋予意义的法则。而那会不会就是亚美利的冥滩?」——虽然这段话我不太能理解就是了。

  世界上所有人类的冥滩据说可以比喻为构成「世界」这个生物的个别毛细管。各自不会互相扰乱,让血液得以循环。然后有个更高次元的冥滩相当于心脏的角色管理这些血管,也可以说就是高次元法则。一直以来,名为世界的生命都保持着恒定性,然而由于开若尔网络这个系统介入其中,导致失衡了。而唯有更高次元的冥滩能够使其恢复稳定。如果那就是亚美利的冥滩,或许就有可能把指挥官叫到那里去。

  然而那同时也是灭绝体的冥滩。心人说,克里夫试图掌握「世界」这个生命的心脏,引发最终搁浅。不过亚美利并不期望灭绝发生,至少她是这么跟你说的没错吧?既然如此,只要能把克里夫排除掉,这个世界就能以一个依循新法则的新生命获得重生。

  所以说山姆,你必须要到亚美利的冥滩去。只有这个方法可以阻止最终搁浅发生。』

  霎时,房间被黑暗笼罩。通话似乎也断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所有系统都停止运作,唯有装在育儿箱上的小路的圆舱发着光,似乎想传达什么事情。于是山姆走近圆舱,看到小路既没有在哭也没有在闹,只是睁大眼睛直盯着山姆。彷佛在说:我们走吧,到外面去。

  电梯抵达上层。激烈的强风沿着出入口坡道灌入建筑物内。

  欧卓德克虽然启动,不过即使不靠那玩意也能强烈感受到那个人接近了。小路没有在哭。她毫无疑问感到恐惧,但是没有哭。山姆的心中也涌起同样的感情。从这里开始,一步都不得退后。反抗着迎面扑来的强风,山姆爬上倾斜的坡道。

  走吧,到外面去。小路彷佛在如此呢喃。没错,这肯定是克里夫带着暴风雨前来了。亚美利与指挥官一定也在那里。就让一切在此了结吧。

  天上的龙有如盘旋为一道漩涡。鲜血般赤红的巨大漏斗状云层发出隆隆雷声。是愤怒抓狂的巨龙在咆哮。牠从天而降,将山姆与小路一口气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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