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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顿时将我从睡眠当中惊醒,但这个声音来得太过迅猛,太过出乎意料。我猛吸一口气,感受到颈部脉搏在汩汩跳动。
屋外,暴风雨已然归于平静。拿到新章节之后,我反复阅读,仔细分析,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雷声逐渐消逝,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冷空气从阁楼窗缝渗进来,闻起来凉爽而又清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萦绕在我身旁,如雾气般飘散在这空中。或许是家族生日聚会上的对话所残留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神秘书稿再次出现这个事实,很显然,这次的内容完全出自不同作家手笔,不过抛开这一点,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才九点五十分。我倒在床上还不足一个小时,但感觉起来远远不止。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本地号码—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我抬起大拇指,停在接听按钮上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已经飘起了小雪,借着门廊灯光,能看见棉絮般轻柔的雪花,飘落到潮湿的地面,很快便消融不见。
铃声再次响起,仿佛在请求着我的注意。
“喂?”
耳边只有嗡嗡的静电声,可我怎么都觉得,电话那头一定有人。我依稀听见了,对方的呼吸声。
“你好?”
似乎有微弱的抽噎声,应该是位女性。是打错了吗?要不然,难道会是汉娜?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我倒是留了张名片给埃文。也许名片还在他屋里的某个地方,让她偶然看见。
“汉娜?是你吗?”
“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重重的哭腔,“我是……”她又抽噎了一声,才接着说,“我很抱歉。我,我不,我不该来麻烦你的,珍妮·贝丝。可我,我不知道还能向谁,谁……”
“莉莉·克拉瑞特?”脑海中涌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思路,如同河水绕过浮木阻塞—因犹疑不决而形成的漩涡—被迫向着两边分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还是说,她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继续我们先前的对话?
她又抽噎了一下,“我在,在阿尔格斯商店,可、可是他们就要关门了。我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算、算了。我……”
“我马上过去。喂,莉莉·克拉瑞特,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过来。你就待在那儿别动。”我迅速梳理脑中的记忆,抓取出与之相关的路线、位置与方位,“阿尔格斯商店是在图瓦什,老火车站对面是吧?”她怎么会在夜里将近十点钟跑到杂货店里,给我打来电话?“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我立马在阁楼上行动起来,急忙抓起一旁的牛仔裤和运动衫,电话那头,莉莉·克拉瑞特已经绷不住啜泣起来。
“你快来,珍妮·贝丝。呜呜,快、快点来。要是克雷格找到我……”
“莉莉·克拉瑞特,出什么事了?”我挣扎着用一只手换衣服,感到浑身一阵战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过来,行吗?”
“我需要点时间才能赶到那边。如果克雷格出现了,你就告诉他,你不会离开那里,听见了吗?要是他来硬的,你就看情况打电话报警。莉莉·克拉瑞特?莉莉……你还在听吗?”
电话已经断了。我拨回那个号码,却已无人应答。
看到我匆匆走下楼梯,冲到门口,套好上衣,蹬上已打湿的靴子,“星期五”顿时进入了警戒状态。我伸手去拉门闩,感到指尖传来凉凉的触感。
“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吩咐“星期五”,然后把门打开,它果然停下动作,皱紧眉头,瞪着突出的大眼睛,似乎感知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我只能祈求事情如我所愿。在这种地方,山头与山头之间、秃山与峡谷之间,气候都会大不一样。我完全不知道,镜面湖与图瓦什中间地段的天气会是怎样,也不清楚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到达,而到了那里以后,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状况。木屋周围,雪花轻轻飘落,一派不合时宜的平和景象,可刚跑上山坡来到路边,狂风便如刀割一般,直往我衣服里钻。
信箱和车门都结了冰,像裹着一层闪亮的糖衣。我牙齿打颤,急忙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寒风挡在外边。车子沿木屋后的小路蜿蜒前行,如同航海的船只般晃动不停,狂风阵阵吹打着车身,似乎执意要阻挡车子继续前进。
上了公路以后,风力变得越发强劲,雪花不停向车头灯扑去,仿佛这车子是个旋风中心,将它们吸进来,再抛出去。树枝被积雪压得垂到路面上空,限制了弯道的通行空间,还挡住了路边的木屋房舍,使前往镇上这三英里路程显得格外荒凉孤寂。
镜面谷此时一派祥和宁静,店铺全是漆黑一片,唯有几辆被雪染白的汽车停在主路旁边。完全没看见时空过客爱好者或其他任何人的踪影。远处的山上,暴风雨再次来袭,狂风呼啸着刮过弯道和岩壁,像小孩子摆弄玩具似的不时拍打着车身。
在赶往图瓦什的半道上,我又回拨了莉莉·克拉瑞特打来的那个号码。可还是一样,没人应答。
“再等我一会儿。”我在心底默默祈求,盼望姐妹之间的无形羁绊能带着这句话,翻越冰冷的岩石山峰,穿过飒飒作响的幽幽山谷,一直传到她的耳边,“一定要等着我。”
我从聚会上离开以后,莉莉·克拉瑞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她已下定决心逃离?如果真是如此,父亲或克雷格是否会来追她?倘若真被找到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她?
这些问题不断在我脑内盘旋,伴随雨刷器的节奏一遍遍地上演,却始终无法得到解答。
图瓦什一带,路旁沟渠已覆上一层白雪,勾勒出雨水冲刷而成的一条条路线。我赶到的时候,阿尔格斯商店笼罩在一片暗影当中,只能看见安全警示灯和陈旧的霓虹灯牌,停车场里什么车也没有。我把车开到正面窗前,感觉心脏揪得生疼。那里没有一个人影。难道克雷格已经来了?
难道说,莉莉·克拉瑞特还是决定跟他回家?还是说,她是被他逼迫的呢?
刚一下车,便有冰凉的雪落在身上,我急忙冲到窗边,凑到玻璃面前,以免被反光干扰视线。即便只是站在门外,我还是闻到了这地方散发出的种种熟悉味道。店里头一片沉寂,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成堆的蟋蟀尸体,天花板砖逐渐开始脱落,还有许多积压货品,以及撒在地上用来驱赶蟑螂的硼砂粉。
根本看不见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
她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店铺关门之后她就已经走了?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呢?今晚这种天气,待在外面得多冷啊。
这时,屋角附近的什么动静使我一下子定在原地。我眯起眼睛,顶着霓虹灯的光亮,依稀看出那边有张人脸。我心里毛毛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莉莉·克拉瑞特?”
她慢慢地走了出来,脸色惨白,上身前屈,双臂交叠着捂在肚子上。她只穿了连衣裙、鞋子和针织外套,还是先前聚会上那身衣服,已被冻得瑟瑟发抖。深色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仿佛罩着一块头纱。
“亲爱的,你冻坏了吧。你待在这外面做什么?”我向她张开双臂,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起先还略有迟疑,接着小跑过来,一头撞进我的怀里,使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紧紧抱住我的妹妹,闻到她身上传来冰冷的雪的气息,“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你有事要在店里等人?”
“他们要关店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需要帮助啊。”
“我做不到。”她低声说道,而我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人家告诉她商店就要关门时,她脑子里压根就没生出过拒绝离开的念头。莱恩山丘的女性从来都是文静而顺从的。
“我生怕你不会过来。”她剧烈地颤抖着。
“我当然会过来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手心的温度融化了她发上的冰霜,“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的,莉莉·克拉瑞特。”这话说来有些莫名其妙,简直就是相当离谱。这些年来,我从来没陪伴在她身边,更没做过任何能改变她命运或者能帮到她的事情。
如今,再次将她搂入怀中,我不禁回想起妈妈在家中生下她那天的场景,当时过来帮忙的只有从教堂请来的一名助产士。看着躺在摇篮里头发毛茸茸的小宝宝,我在某种意义上,对她降生到这世上感到有些不满。家里的状况本就已经相当拮据了。
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那种想法呢?
“走,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领着她朝车子走去。眼下,我们首先需要离开图瓦什,去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安全地方,这样我才能设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一进到车里,她便闭上眼睛,把脸转向窗外,身体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膀战栗不停。我打开车上的暖气,忍耐着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需要时间冷静,让身体暖和起来。我也需要集中精力开车。外面的温度正在飞速下降,湿掉的路面逐渐开始结冰,路况已经变得相当危险。
在前往镜面湖的路上,我们先后经过了两辆卡在水沟里的汽车。按理说,我本应当停下车去帮忙,可我并没这么做。有辆加高的四轮驱动卡车一直紧跟在我们后面。一想到可能是什么可怕的人正在朝我步步逼近,我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偷偷逃离莱恩山丘的那个夜晚,那时我才刚满十八岁,将装有全部身家的购物袋紧紧抱在胸前,在夏天的月光下,提心吊胆地顺着蜂蜜溪一路逃去。
那天夜里,林子里一有风吹草动,我都被吓得不敢呼吸。我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发现—以为父亲或是圣徒兄弟会就要追上我了。我很清楚,在莱恩山丘,逃跑的人不被打一顿绝不会善罢甘休。当我在薇尔达的帮助下获得克莱姆森大学的奖学金后,父亲不仅没有为我感到骄傲,反而将我召到面前,引述我在申请过程中的谎言和欺骗,并命我对此进行忏悔。他说我计划逃去那充满罪恶的世界,就像我母亲一样,令他颜面尽失,蒙受耻辱。他当时威胁我说,若是我不肯忏悔,便要当着整个教会对我施以鞭刑,于是,我只好假装顺从,照他所说的做了忏悔,但自始至终,我都觉得喉间十分苦涩,怨气散布全身,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我和薇尔达早已定好了计划—也一直期盼着那一天能早些到来。要不是高中辅导老师把奖学金通知信交由玛拉·黛安带回家去,爸爸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如今,莉莉·克拉瑞特就坐在我身旁,似乎陷入了和我当初同样的境地,被父亲和莱恩山丘扼住了咽喉。
然而今时今日,我已经长大成人,做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
我把车停在木屋后面的小路上,先前那辆皮卡车就那么开了过去。看到它终于离开,我总算松了口气。家里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他们应该找不到这个地方。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要是他们跑到镜面谷一带来四处打听,会不会发现我租来的这辆车子,就停在信箱旁边的砾石路上?他们会认出这辆车吗?我没敢把车子开下去停在木屋前面,担心明早就会被他们堵在门口。明天早晨,我打算带着莉莉·克拉瑞特离开这里。直接赶到夏洛特市,然后回纽约去,到了那里,他们谁也动不了我们一根毫毛。
“我们最好走下去,这条路不太好开。”
莉莉·克拉瑞特点点头,仍然颤抖个不停,她抬手去开车门,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湿的。
“穿上我的外套吧。”我作势准备脱掉,一股冷风正好从打开的车门灌了进来。
“不用,我没事。”她慢慢下车,蜷着身子,等在原地,然后紧贴在我身边,沿车道朝下走去。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月亮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露出了一小块光亮。我们走出树林的遮蔽,看见月光洒在新雪与湖面上,使它们都变成了银白色,呈现出一片异常宁静的景象。
“这地方真美。”我们踏上门廊后,莉莉·克拉瑞特突然感慨道。她说完似乎有些尴尬,拿不准这对话应该如何继续。也有可能,她是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打开木屋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车道一眼,似乎在重新思索着什么。
“不用担心,你已经安全了。没人知道我住在这个地方。”我抬手搭住她的肩膀,准备把她领进屋去,她却吃痛地迅速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搂着自己的胳膊,不只是因为冷,也是为了护着伤处。
“是克雷格干的吗?他打你了?”
我把门关好,拉上门闩,她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仔细查看着木屋里的布置。房间那头的椅子上,“星期五”醒了过来,它伸伸懒腰,审视地看了一眼来访的客人。
“莉莉·克拉瑞特,是克雷格干的吗?”
她跌坐在沙发上,脑袋低垂下来,努力镇定心神,两手交握放在腿上。
我迅速脱掉外套,坐到她身边,抚开贴在她脸颊上的凌乱发丝。她脸上的那道印痕是黑眼圈还是瘀青?
“他以前从没像这样,这么动真格。”
“什么叫作动真格的?”
“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她全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她需要几件干衣服和一张毛毯。然后再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可我不敢现在走开,担心留她一个人,没准她想着想着又会抽身离去。
“可是,他之前也对你动过粗是吗?”
“没那么严重,不像……”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打转,似乎想从那里寻到什么答案,可以使整件事情变得合情合理。然而这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莉莉·克拉瑞特,这种事是不能容许的。他怎么样都不该伤害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他只是有些担心我,担心我的某些想法。”
我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生理层面,还有灵魂深处某个地方也感到极不舒坦。难道妹妹们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吗?所以玛拉·黛安才会永远怒意难平,而埃维·克里丝汀甚至没有接近我的勇气?“担心?担心就可以殴打女人?!”
“他以后不会的。”
“为什么?”一想到我的妹妹,一个如此美丽聪颖的姑娘,被迫去接受如此无理不幸的命运,我就感到完全无法忍受。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挂满伤痕,却依然抱有这种想法?仍然无法彻底将它抛去?
“这是爸爸的愿望,他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圣徒兄弟会的每个人也都这么觉得。”
“他们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我的声音响彻整间木屋,把“星期五”给吓了一跳。它起身走到这边,跳上沙发观察后续进展。
“你说起来当然轻巧,珍妮·贝丝,可我和你并不一样。我不想在别的什么地方过上什么了不起的生活。我只希望能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你才十七岁,莉莉·克拉瑞特。以你现在这个年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还为时太早。十七岁的时候,就应该到外面多见识见识,这样你才能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嫁给克雷格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还有好多别的路可以走。”
“我不该到这儿来的,你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混乱。我和克雷格提过了,说想要推迟婚礼,等到我高中毕业以后,甚至先去社区学院之类的地方看看情况再说。他听了不太高兴,觉得我不相信他能让我们俩过上好日子。”
“他就是为了这事动手打你的?”
“他没有打我……”尽管她极力掩饰,可我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痕,“他只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把我叫下车来,然后说,要是我觉得他配不上我,干脆就自己走回家去,把事情考虑清楚再说。”
“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这个当头?”
“不过我没有回家,而是走到了镇上。我担心他会到家里去,把我说的话都告诉爸爸。他先前才在聚会上祝福了我们,听了那些话,他肯定会被气疯的。我也怕他会把我送去长老院,让他们来纠正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说克雷格扔下你的位置距离镇上很近,近到可以直接走过去?”我顿时火冒三丈,父亲的农舍距离图瓦什足有十二英里。克雷格竟然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把我妹妹一个人,扔在路边,就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你别生气了,行吗?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谢谢你过来接我,但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她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休息,“我现在真的太累了,根本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
我站起身,抬手轻抚妹妹的头发,想起我从助产士手中把刚刚出生的她接过来,包到襁褓中,于是轻轻地说道:“我去给你拿张毛毯,还有几件干衣服。”
“只要毛毯就好了,”她轻声说,“我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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