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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是L.A.R.P.装备。我们那边也有在卖一些真材实料的,嗯,如果你是真的想穿越时空门的话。”这个装扮成森林精灵的小女孩简直无所不知。她看起来顶多十三岁,还站在童年的尾巴上,站在摊位后边张罗的样子,好像单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她顶着一头蓬乱不已的褐色头发,看起来好像一周都没好好梳过,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将我吸引到她的摊位前。
“你在做什么?!”“星期五”突然扑到我腿上,害得我朝旁边趔趄了几步。它伸出小爪子扒着我的靴子,样子神似一只蜘蛛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那根一英尺长,裹着面糊的炸热狗。这根烟熏香肠几乎违背了我去年编辑的《健康食生活》那本书里所提倡的每条原则。
“‘星期五’,别乱动!”我甩开它,又撇下一截热狗,扔到地上,让它老实下来。
“L.A.R.P.是什么?”
女孩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菜鸟—这种人往往不太可能真正买下商品,叹了口气,说道:“L.A.R.P,意思就是,实况角色扮演游戏!”
“实况—角色—扮演—游戏。”我在脑海中细细品味,设法将这几个词同我付费进来之后所见的种种有趣而又古怪的情景匹配起来。大多数情况是阖家欢的场面,看起来十分温馨—有一家人母亲、外祖母和小孙女们穿着她们共同设计的服装,有一对二十岁左右的情侣打算在营区结婚,还有一些着装随意的父亲们,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紧紧地跟在他们青春期的女儿身后,他们的女儿却对四周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爸爸的梦幻之旅。”我不禁喃喃自语,对这种经历产生了羡慕之情。
我来到了售货专区,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全都被陈列在房车和旅行拖车前,一个扮作精灵的小姑娘照看着这个摊位。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在她那张台子后面跳来跳去—一个扮作公主的小女孩,一个穿着某种古代战袍和紧身裤的小男生,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仙女小宝宝,她的翅膀有点脏了,是用彩色连裤袜套在衣架上面做成的。各式各样的翅膀,就挂在旁边的货架上。
“买两对的话,我可以给你打个折。你一对,你的小狗一对,怎么样?我们也有卖小狗翅膀的,”女孩单手叉在腰上说,“当你进入这个营区之后,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塑造成某个人物角色,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当然,我指的是,当你在玩L.A.R.P.的时候。”
一只大型布鲁泰克猎熊犬突然挡在小宝宝面前。“星期五”吠叫起来,想方设法地往桌子底下爬,将皮带、我的胳膊还有手里的玉米热狗全往它那边扯。小精灵姑娘停下来救出了自己的小妹妹,而“星期五”则与那条猎犬展开了食物争夺战。它们围住了地上那截热狗,对于食物,“星期五”显然是不肯让步。
“它的态度简直是太了不起了。它一点都没有身为吉娃娃的自觉,对吧?”小店长这样说道,“看它的体型,它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吃炸热狗了。”
“它新陈代谢比较慢,而且骨架也挺大的。”我松开它的皮带,只要有吃的在,“星期五”就绝不会乱跑,“那么,判断某样东西能否通过时空门的基准又是什么呢?”我现在有点后悔,没有花时间重温《时空过客》书中的细节,只是比对了小说中的几小节内容,然后在网上看了一些电影片段。
小女孩叹了一口气,比起角色游戏扮演爱好者,她此时更像一个早熟的青春期少女,说道:“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某样东西的任一部分与时代背景不相符,它就无法通过‘时空门’。比方说,枪械就可能是个大问题,有时甚至连古董枪也是如此,因为它们可能是用现代零件重新组装的。关于这个问题,《时空过客》系列的第三本书《暗黑族的诅咒》里好像提到过?为此,我爸爸把所有零件都拿来彻底检查过了。不过,L.A.R.P.的装备又不一样了。因为只是为了展示,年代什么的都无关紧要,只要看上去没错就行。像这种就肯定无法通过时空门,不过呢,到这里来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穿越时空。很多人就是过来体验几天的,你说是吧?”
“嗯,可以理解。”其实并没有,“那么,你是否曾经穿越过时空门呢?”这可怜的孩子,难道抚养她长大的人真的相信时空穿越装置就藏在蓝岭山脉里?
她转动眼珠看了我一眼,显然我们当中有个人完全被误导了。
“倒是没有,不过,如果你想尝试一下,我可以给你打个八……七……七五折吧,只要是这服装摊位上的东西都可以。这可是开张特惠。仅限今天早上。等我爸爸起床以后,我可就做不了主了。”小宝宝这时走了过来,嘴里咬着一个土块,做姐姐的急忙停下来帮她拍掉,“阿莉,你不能再这样了,别总是抓起什么都往嘴里塞。贝卡,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啊!”
我突然心弦一动,记起自己小的时候,简直和这小姑娘一个样。我还不满十岁时,就开始帮着父亲张罗易货市场上的摊位。虽然我们没有仙女装什么的,然而就像她家一样,各种手工做的、地里种的,或者能拿出手的东西,我们什么都卖。采用碎钢手工制成的小刀是我们家的招牌产品。
“我其实只是随便看看而已。”说完我便愧疚起来,好像仅仅出于好意,我都应该买个L.A.R.P.装备或是公主帽什么的。妹妹的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些装扮的。但实际上,我仍然没有拆开科拉尔·瑞贝卡的那封信,更没有决定是否要告诉她们自己就在附近。
现在,看到这个年纪不超过十三岁却要帮着父母照看弟弟妹妹的小姑娘,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自己的妹妹们。这个小姑娘与我非亲非故,我已经忍不住同情她了。要是看到我的妹妹们为拮据生活发愁的神情,我肯定会难过得受不了的。
这时候,有一家子人—明显是从北边某处郊区过来的—刚好来到了展示仙女翅膀的货架前,我便趁此机会赶紧溜走了。我已经在营区里头闲逛得够久了,镇上的店铺应该已经开门了吧。幸运的话,我一会儿就能见到哈尔夫人。我默默祈祷,期望能够有所收获,可是我又觉得,既然至今为止一直在屡屡碰壁,联系上埃文·哈尔恐怕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不过,结果证明,找到山叶堂倒并不费事。药店距离营区只有一小段车程,就在镇中心拐角处那栋两层老建筑里,顶上巨大的大理石上刻着“E. B. 哈尔 1860”几个字。
“爱德华·巴塞洛缪·哈尔”,我脑中关于《时空过客》的知识储备里就存着这个名字。据说,真正的E. B. 哈尔在为他年轻的新娘修建完这栋建筑后,便离开家乡前去参加南北战争,之后就不知去向了。不过,在最忠实的书迷之间,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埃文·哈尔实际上已有二百多岁,并且就是他的祖先—E. B. 哈尔本人。一个经时空门来到镜面谷,却被永远滞留在这个空间的时空旅行者。
我仔细打量拐角处花岗石板上的名字,感觉虚构与现实在此处碰撞交汇。这地方仿佛就是埃文·哈尔书中会出现的场景。整栋建筑采用坚固石块搭建而成,墙面的浮雕装饰相当华丽。一对巨大的怪兽状滴水嘴守护在上方雕花大理石壁角左右。显然,哈尔家族世代以来都是有钱人家,然而,这里却只挂出了一个五十年代复古风格的小招牌灯,标示着这栋建筑如今的用途。招牌上显示着“山叶堂”几个大字,底下一排小字则写着:处方服务、草药、天然药物、卡片和礼物。
药店的窗户上头,用粉笔写着本土手工艺品、手工香皂、手工蜡烛的字眼,字体十分可爱,每个字最后一笔末端都会画上小圆圈,是十几岁的少年在情书上落款时常用的风格。
我把车停在周围阴凉处,留“星期五”在车上睡觉,消化它早餐吃的那根炸热狗。
进门一看,店里已经来了好些客人。其中约有一半身穿古代服饰,另一半则和我一样,打扮得比较日常。同样,从面前的观景窗望出去,外面的行人也是什么装扮的都有,使得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街道看起来就像有些奇怪的狄更斯圣诞村里的场景。
我在店里漫无目的的闲逛,挑了几块香皂和其他能放进行李箱里的小物件,是这家店里售卖的手工制品。在取药的柜台旁边,还有一些本地人常用的小包草药。种类涵盖人参、檫木根、山胡椒、矮桦、樟脑草、薄荷、金缕梅、野樱皮、黄根草等。毫无疑问,在“武士周”期间,除了要来镇上工作的人,本地人都像躲瘟疫一样,避免在这个时候来到镇上。正在前方柜台工作的年轻姑娘显然就是本地人,她在向游客介绍游览事宜时,都是用“谷里”指代镜面谷这个地方。负责药店收银工作的那位女士少说也已年过七旬,她说话的语调很好听,夹带着一点英式口音。
店里的药剂师将一个处方药瓶挂到窗外说道:“阿莫西林的处方配好了,哈尔夫人。”
“交给我吧,海伦太姑婆。”取药柜台后边那张桌子跟前的小女孩自告奋勇。她看上去十岁、十一岁的样子,长得和埃文·哈尔那张照片有些相像。都是深色头发,蓝色眼睛,橄榄色的皮肤。难道是他女儿?他有孩子吗?他那位电影明星夫人多年前便已离他而去,结束了那段十分短暂的婚姻。《时空过客》的粉丝都对她极为反感,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走到柜台旁边,等哈尔夫人送走上一位客人,才上前自我介绍,并告诉她:“我就是租住在小木屋里的那个人。”
“哦,那个记者,”她答道,“你好,我是海伦·哈尔,很高兴见到你。”她的笑意加深,圆润的脸颊上现出了一道道皱痕。她看上去非常质朴,是那种经常在外劳作的女人,仿佛挂在前排货架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园艺帽,她都亲自一一使用过。那个小女孩和她不同,她皮肤白皙,脸上长着雀斑。
“准确地说是编辑,”我纠正道,“我来自纽约的蔚达出版社。”
她戴一副七彩粗框眼镜,花白的眉毛深锁起来。她稍仰起头,困惑地看着我,“是吗,我记得租下木屋的女士好像和我嫂嫂说过,你是要到这儿来写一篇报道,好像是关于镜面湖什么的。不过老实说,租房中介也不该再叫人打电话给维尔莉特了。她近来身体状况不太好。”说完耸耸肩,拿起柜台上的一支笔丢进一旁的杯子里,“也许维尔莉特确实提到过编辑这回事。都怪这些没用的无线电话,反正我是什么也听不清。人上了年纪都会这样,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见,连胸部都会下垂。心脏不够强壮的人根本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海伦太姑婆!”小女孩瞪大眼睛尖声抗议,“别说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立马就喜欢上了海伦·哈尔。“木屋的位置特别好,我今早就欣赏到了十分美妙的景色。”
“到了夏天你还可以在那里游泳呢。”小女孩凑近来,准备加入我们的谈话,“还有独木舟也很好玩。虽然坐上去以后就会有点漏水,不过我和克莱夫大叔有天划出去玩了,结果并没有沉下去。那边有只鹅,名叫‘霍雷肖’,就住在棚子底下。它喜欢吃面包,你有的话可以给它喂点。它能把靠近的蛇都赶走,不过它有点—”
“行了,汉娜,”海伦用眼神警告她,“快去把自然作业做完,你爸爸就要过来接你了。”
“好吧。”她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重新坐回作业本面前。
海伦用担心并且略带忧伤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克莱夫,也就是维尔莉特的堂兄弟,负责照看那个地方。他今早有没有过去,问你是否需要什么东西?那间木屋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外租了。我们向来只租给地产中介推荐的可靠人选。我们家族管理它已经许多年了,不想把它租给那种派对狂人,乌泱乌泱地在院子里停上二十辆野营车。”
“没有派对,我保证。只有我和我的狗,它叫作‘星期五’,希望你不会介意。它从不随地大小便,也不会乱咬东西。本来我也没打算带它过来,唉,这事说来话长了。总之,它是安全无害的,虽然它确实和‘霍雷肖’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另外,没错,今早的确有人过来问过我的情况。”虽然他看到我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木屋里头一切都好,只是有几个灯泡坏了。他说过他会把它们换掉。”
“那就好。你有开辆四轮驱动的车来的吧?下坡的那条路可是挺难走的。”
“老实说,并不是,不过我还是成功抵达了。”
她担心地看了我一眼,“要是下起大雨,你就把车停在信箱旁边,自己走着下去吧,为了安全起见。”
“谢谢提醒,我会记住的。没准我在的这段时间根本不会下雨呢。”
她淘气地笑了笑,说道:“那你肯定没打算在这里长待吧。”我明白她在笑什么。这地方湿气很重,水分几乎要从空气中渗出来了,“你不是作家真有点可惜了。那间木屋是个写作的好地方。埃文以前偶尔会去那里工作。”
希望之门似乎突然之间打开了。
“这么说,你是来度假的?”哈尔夫人仍在揣摩我的来意。显然,她的嫂嫂并没从霍莉丝那里得知多少详情。
“我是来出差的。”我回答。
她往后一缩,下巴和脖子全挤到一堆,“你挑的这个时间可真够奇怪的。”
我摸索着说明此行来意的最佳方式。这位女士能安排我和埃文·哈尔在一个房间共处五分钟吗?或者说,她会愿意做此尝试吗?“实话告诉你,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一周以前,有一份书稿,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里面只有一部分内容—最开始的三章。我飞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找到故事的后续。”
“哦?这么说,那位作家就在这里?”她此时望向我的眼神,就像一头小心谨慎的野鹿,正在判断着是要进入开阔的旷野,还是要迅速返回树林。
“我希望如此。根据邮戳判断,稿件就是从这个地方寄出去的。”
“那位作家叫什么名字?没准我能帮上忙,给你指指方向,要个电话号码什么的。这镇上的人我几乎全认识。自从1953年,我和一名水手相爱并搬回内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我迟疑了一下,斟酌着即将说出的话语。揭露真相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于是我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寄来的稿件里没有发现任何身份信息,也许以前曾经有过,不过现在已经丢失了。”
“而你却不远万里飞到这里,要找出那位作家来?这恐怕,不怎么合乎常理吧……”药店的前窗映射在她的镜片上,模糊了她那双眯在一起的眼睛,却无法掩饰她变化的姿势,明显是在往后缩。
“这个故事很特别,”我把话挑明了,“实际上,我怀疑写出这个故事的人可能会是埃文·哈尔。”是我想多了吗?我怎么觉得,尽管我已经尽量压低声音,可一提起这个名字,整个药店的人似乎全看了过来?
坐在桌前的那个小女孩也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海伦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让她把注意力放回作业上去。我怀疑,这其实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转过头来,脸上换了一副同情的面具,“我想,你恐怕要白费工夫了。不可能会是他的。很遗憾,虽然埃文那么才华横溢,可是他自从《时空过客》的官司结束以来,就再没写过什么东西,而且说真的,我怀疑他以后也不会写了。”
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就再没机会了。至少,她还没有把我给轰出去,“那份书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
她进一步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有些结巴地说道:“哦,那就有意思了。”她皱着眉头满是怀疑地打量我,视线集中到我的手上,然后在我的包带周围游走。我意识到,她是在看我进到“武士周”营区时盖在手上的那枚印章。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急忙辩解道,“的确,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读过几本他的书,但是,这件事和《时空过客》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份书稿应该是写在那个系列之前的。”糟糕,她的态度开始变了,而且变得很快。丰富的谈判经验让我练就了预判成败的本事。她一改笑脸相迎的样子,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已经认定,我就是那种跟踪狂,或者是疯子之类的危险人物。“我只是……听我说,我其实是顶着风险到这儿来的,可有些故事,我一读到,就知道它需要被更多人看到。我真的……”有客人走过来排到我的身后,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书名叫作《守护故事的人》,讲述的是1890年左右,两个年轻人被困山林时所发生的故事。兰德还有萨拉。”我脱口而出,“这些你有什么印象吗?”
她嘴唇微张,而后撅了起来,有某种情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难道她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内容?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双手抱得更紧了,在胸前结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屏障,“还有,拜托你不要像那群笨蛋一样,想方设法地偷溜进埃文家里找他。我的嫂子,也就是他的祖母,身体状况不好。镇上的治安官昨天又过来了,抓走了几个翻到围墙里寻找时空门的家伙。埃文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待着。他有权保护自己的个人隐私不受侵害。”
我开始感到绝望。事态迅速分崩离析,根本来不及让我设法补救,“我不是过来给他找麻烦的。我发誓,请先听我—”
“我还有别的客人。”她越过我看向排在我身后的人,“好了,埃尔米拉,你的药方在我这里。”
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前程从悬崖顶上直坠而下的画面。如果我两手空空地回到蔚达出版社,会不会因为盲目挥棒而惨遭出局呢?我还能保住这份工作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后又要如何才能重建信誉?这会儿工夫,关于这件离谱差事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开了。那些新同事大概会觉得,乔治·蔚达和我都疯了吧。
然而除此之外,我心里还有一层更深的失落感。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容许自己相信,我可能无法得偿所愿,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兰德和萨拉的后续故事。内心突然遭遇沉痛一击—仿佛有人正在我眼前垂垂死去,我却毫无办法阻止这一定局。
“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站到一边,去拿柜台上买好的东西。原本在做作业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因为急转直下的谈话氛围而感到大为震惊。我想,海伦·哈尔恐怕很少会像这样催促客人离开。
“噢,我不着急,”排在我身后的女士说道,“你可以把她叫回来,海伦。”
“我们已经说完了,埃尔米拉。”海伦断然地说。
我抬头一看,发现埃尔米拉正狐疑地打量着我。我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年级的英语课堂,看见她扭过头来,坚定地抿紧嘴角,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她的名字旁晃来晃去。
“彭伯西老师?”她一点也没变样。或许是比从前老了些许,但她看起来简直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十二岁那年,她发现我是因为眼睛看不清,所以才不爱看书。我的家里人对此不管不顾,最后还是她带我去做了视力检查,并帮我从狮子会拿到了一副眼镜。
她的思维还像从前一样敏捷,“咦,这不是珍妮·贝丝·吉布斯嘛。天哪,好孩子,看看你。我有好些年没有听到你的音信了。你现在过得好吗,亲爱的?”她张开怀抱迎接我,片刻之间,我就走出惨遭拒绝的状况,转而投入饱含爱意的怀抱里。我永远不会忘记彭伯西老师为我所做的一切,不会忘记她如何挺身站到父亲面前,威胁他说,如果他觉得我不需要戴的那副眼镜出现了任何问题,她就会把这一情况上报给儿童服务机构。
“我挺好(good)的。”她身上还是散发着那股熟悉的味道—调味粉、旧衣服还有猫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
“应该说你很好(well)。”她纠正道。
“是的,非常好(well),谢谢。”这是她从前教我们的。在图瓦什小学六年级的英语课堂上教授礼仪规范。天晓得,我们班上有些人确实需要学习。 
“这才对嘛。”称赞声如仙尘一般落在我身上,就像当初一样。在遇见薇尔达·卡尔普之前,彭伯西老师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她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教训我父亲的人。
她将我推到取药柜台一侧,两只冰凉瘦削的手捧着我的脸庞,说道:“好孩子,快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应该知道薇尔达·卡尔普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吧?她是多么为你感到骄傲啊。她的儿子也过世了,不过才刚走没多久。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长久,他与病魔抗争了这么多年,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知道薇尔达的事,不过,理查德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羞愧感爬上我的心头。我没有回来参加薇尔达的葬礼。当时我没有钱,也根本没办法赶回来,不过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我想装作她什么事也没有,还一直住在蜂蜜溪旁的大房子里,只要没看到她躺在棺木里的样子,我就可以继续假装下去。我不想再次领受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感觉。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的呀?”
“我在纽约的蔚达出版社做编辑,”我察觉到海伦·哈尔和汉娜都在柜台后面留意我们的对话,“我到这儿来,是想打听一份书稿的消息。”
彭伯西老师倒抽一口气,“哦,天哪,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多好呀,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从小就很聪明,又那么努力。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大出息。”
“谢谢你,彭伯西老师。我想我应该从没告诉过你,但是……”眼睛感到一阵刺痛,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们许多人的人生。”
她眨眨眼,神秘地笑笑说:“嗯,我知道,亲爱的。好的老师都能看出来,用不着谁来告诉她。”
她又抱了我一次,然后松开怀抱,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父亲才回来的。”她明显十分担心,而我知道,因为我了解彭伯西老师,她所担心的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家庭重担可能带给我的负累。她非常清楚我们家那穷困扭曲的状况,“那场意外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意外?”话已经说出口,我才后知后觉,我的疑惑彻底暴露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出过意外,更不知道情况还挺严重。
彭伯西老师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说道:“是他的胳膊,就是差点被割草机割掉的那只。”她这是不想让我难堪。毫无疑问,她已经看出来了,我完全是一头雾水,进一步解释道:“我女儿在图瓦什小学教书。你妹妹的一个女儿就在她的班上。听起来,他没有因为感染死在医院里,可以说是相当幸运了。你们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而他那只胳膊也花了好长时间才痊愈。因为他既不听医生安排,也不配合医院的治疗。”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对我父亲的看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们俩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负罪感如同娴熟而嗜杀的猎手,迅速向我发起进攻。毫无疑问,这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给我寄来第二封信的原因。整个家庭都挣扎在破产的边缘—这个人向那个人借一点,那个人又去别的人那里拿一点—这种不寻常的依赖关系仿佛重心不稳的纸牌城堡,只等哪天突然刮起大风,便会轰隆隆应声倒塌。
“不说这些了。” 彭伯西老师得体地结束这个话题,然后抓住我的上臂抬起,像要把我支成稻草人似的,“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珍妮·贝丝,祝贺你取得这样的成就。这让老师我深感安慰,真是这样的。虽然我们总是对学生的未来抱持希望,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怎样。”
我突然意识到,许多年以前,当彭伯西老师挺身直面我父亲时,她倾注在我身上的心力要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那时的她并非出于什么特定理由,仅因为心地善良,便认定我是值得珍视的。
我的眼眶又湿了,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彭伯西老师,这对我非常重要。”
“叫我埃尔米拉吧。你如今长大了,已经够格了。”
“这我可叫不出口。”我又抱了她一下,两人都笑了,随后,她便上前到取药柜台那里去了。
我再次注意到不远处的海伦·哈尔和汉娜。不知道她们对这整段对话有什么想法。我和汉娜彼此对望一眼,开始朝前面的柜台走去。我笑了笑,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正当我准备转过拐角去摆放贺卡的货架上看看时,海伦·哈尔把我叫住了,说道:“我试试看能怎么办吧。如果有希望的话,我就打电话给你。我应该能在租房文件上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她仍然拿着彭伯西老师的那张药方,手指边沿着柜台边缘谨慎地滑动边说:“不过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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