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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父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震惊,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还以为不可能有比那男孩把砖砸向他后脑更令他吃惊的事了呢。
“你扎了我!”他说。诧异。不信。惊奇。“你扎了我。”他低头看着那男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将不得好死。我——”话还没说完,神父突然住了口。他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是有人问了他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的头歪向一边,像是在倾听某个声音。
然后,他慢慢坐了下来,仿佛有只巨大而仁慈的手推了他一把。他盯着凯尔,那男孩则向后退,从他身边闪开。接着,神父低头看着自己的腿。一大摊血从那里流出来,染红了他的法衣。忽然间,凯尔看上去既不是一个惊魂未定的男孩,也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他身上有一种古怪的冷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正带着浓厚但并不狂热的兴趣观察某样东西。彼卡博神父看上去似乎仍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继续拽着自己的法衣,露出了里面被血浸透的衬裤。他仿佛受了侮辱似的抽回了手,瞪着凯尔的眼神像是在质问他:“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然后,他又伸下手去,把衬裤撕开,大腿上的伤口暴露在他眼前。血,一股股地从那小小的伤口中涌出来。他极其困惑地盯着那里,然后以同样的表情抬头看着凯尔。“拿条毛巾给我,”他指了指放在木桌上女孩尸体旁边的那一大堆布。听见他的吩咐以后,凯尔站了起来,却待在原地不动。对他而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完全是真实的。面前的神父正徒劳地想用手指堵住伤口,一边恼怒地叹着气,仿佛刚刚捅破了一个虽然小但却漏得十分厉害的口子——暗红色的血肆无忌惮流了一地。凯尔无法理解这情景和它的意义。他头脑中无法理解这一切的那部分正在考虑:退出这间屋子,这里就有可能恢复到不到一分钟之前的样子,而他现在拖延的时间越长,事情就越难恢复原状。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改变了,完全改变了,可怕地改变了。有一句《救赎者谚语》中的话,他曾听过上百次,现在正不停地在他脑中重复:“我们就像泼在地上的水,永远也收不回来。”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彼卡博精疲力竭,身体向后倒去,先是手肘着地,然后倒在了地上。
凯尔继续看着,直到那具躯体停止了呼吸,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救赎者彼卡博,即第五十位叫那个名字的训导神父,就这样死了。
从梦中惊醒时,克莱斯特感觉窒息,身体也动弹不得。原因很简单:凯尔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含糊亨利则摁住了他的双手,把它们紧紧贴在他身体两侧。
“嘘!是我们,凯尔和亨利。”凯尔等克莱斯特停止挣扎才把手拿开。亨利也松开了手。“你必须马上跟我们走。否则你死定了。走不走?”
克莱斯特一屁股坐起来,月光下,他打量着含糊亨利。
“真的?”
亨利点点头。克莱斯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斯柏德去哪儿了?”克莱斯特问,一边搜寻寝室值班神父的身影。
“他去抽烟了。我们必须走了。”
凯尔转身离去,另两个男孩跟在他后面。凯尔突然停下来,在一个男孩的床头俯下身去,那孩子在装睡。“要是你对斯柏德说一个字,萨维欧,我把你的内脏挖出来喂狗,听到了没,臭小子?”被威胁的男孩眼也没睁,连连点头。三个人就离开了。
斯柏德一向粗心,这次果然又忘了锁门,于是凯尔他们顺利地出了寝室。凯尔带头,他们贴着墙根,一直走到讲经台,继而向大救世主像走去,那里有他们前一天晚上发现的秘密通道。
“怎么回事?”克莱斯特问。
“安静。”
凯尔推开门,先走了进去。然后,他点亮了一根蜡烛,烛光比以前他们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亮。
“你怎么打开门的?”
“撬棍。”
“怎么找到那根蜡烛的?”
“在找到撬棍的地方。”
克莱斯特转身对着含糊亨利。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含糊亨利摇摇头。凯尔朝地道最左边的拐角处走去,举高了蜡烛。
“上帝!”
看到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克莱斯特不由地一惊。
“没事儿,”凯尔弯下腰去对那女孩说。“他们都是来帮忙的,”他加了一句,尽管这句话并不让人信服。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克莱斯特说。“否则别想让我跟你走。”
凯尔看着他笑了,但笑容有点儿冷。
“听着……”凯尔吹熄了蜡烛。二十分钟后,他讲完了,重又点燃了蜡烛。
两个男孩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那个女孩,既被刚刚听到的故事弄得胆战心惊,又为眼前的女孩而心神不宁。过了一会儿,克莱斯特才回过神来。
“你杀了他,凯尔——为什么把我们拖下水?”
“别傻了。一旦他们查到是我,他们就会折磨亨利,因为他们知道我俩是朋友。然后,通过亨利又会联系到你。所以,你也有份儿。”
“但我跟这事可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几天,你被大家看到至少两次和我交谈。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杀鸡儆猴,他们会杀了你。”
“既然你都分析过了,是不是说明你有计划了?”亨利问,他很害怕,但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凯尔说。“这个计划很可能会失败,但我们毕竟还有机会成功。”他吹灭蜡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两个同伴。
“你是对的,”听完,克莱斯特发表了他的看法。“的确很可能失败。”
“也许你有更好的……?”凯尔没把话说完。他再次点燃了蜡烛,把它凑近那女孩。后者正用双臂紧紧抱住抖个不停的身体,两眼盯着远处。
“你叫什么名字?”凯尔问。刚开始,女孩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然后,她转过头来,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
“可怜的家伙,”含糊亨利说。
“她是你什么人啊,要你可怜?”克莱斯特刻薄地说,他的心正在自身的恐惧和那个蜷缩在角落单的姑娘间挣扎摇摆。“你要担心的是自己。”
凯尔站起来,把蜡烛交给含糊亨利,走到门边。
“就现在,”他说。
亨利吹灭了蜡烛。只听到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含糊亨利、克莱斯特和那女孩被留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是凯尔今晚第三次在圣殿里穿行,刚刚的事情带来的震惊已逐渐消退。他当然还是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但心情却冷静多了。他开始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时刻提防有人在监视他、观察他并打他的小报告——现在用不着了。在救赎者们看来,对助修士们的有力监视加上对于忤逆者的严苛惩罚足以维持秩序,而他们这种信心也的确是有根据的。其结果就是,救赎者们达成了这样一个未言明的共识:夜间,所有的助修士都被锁在寝室,精疲力竭且深知试图逃跑将导致的可怕下场,因此,他们足可以放松自己紧张的神经的。在夜间第三次穿越圣殿的过程中,凯尔几小时内总共只远远见过一个救赎者的影子。
凯尔心中有一种奠名的兴奋。他所憎恨的那些人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无敌。就在今夜,他智胜了博思科,杀了训导神父,在圣殿里行走如入无人之境。这不禁让他有些得意。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这么放肆:“小心点,不然你会上绞架的。”
然而,不管他怎样前思后想,也不管这念头看起来有多么愚蠢,他还是觉得应该回到训导神父的房间去。和那个女孩离开那里时,他拿了一些东西,但如果四个人都要逃出去,他们还需要……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但到死去的神父屋里去看看也许会找到许多能用得上的东西,不利用这个机会才傻呢。如果运气好的话,到尸体被发现前还有四小时时间。
十分钟后,他又一次站到了彼卡博神父的尸体前。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翻找了。对于凯尔来说,这是个奇妙的体验,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助修士是不允许拥有任何私人物品的。即使是救赎者神父们也只应该拥有七件,至于为什么不是八件或六件就没人知道了。彼卡博的房间里堆得满满的,其中很多东西都是凯尔叫不出名字的。他很想花点时间,仅仅是把它们抓在手上,猜猜它们是做什么的——獾毛做成的小刷子摸上去是多么奇妙和舒服啊,一块肥皂又是多么光滑和好闻啊。然而,死亡的恐惧似一盆冷水,很快就浇灭了他的好奇心。他开始挑拣可以装进刚刚找到的布袋里的东西——几把刀、一架望远镜——他曾见过博思科在城垛上使用过这个奇妙的物件——彼卡博打磨医疗用具的小工具、一个亚麻袋子、一些他见过用法的治疗外伤的草药、小孔针、线、一团细绳。他也翻了柜子,但里面堆的都是成摞的盘子,柱子里放着一块块的女人身体标本。凯尔并非觉得非要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杀死彼卡博是正义之举,这位神父曾在正式的惩罚程序中鞭打过许多孩子,甚至还打死过一个,凯尔对他从未有过好感。但此刻,那些小心处理过的风干的人体碎块还是让他既恶心又恐惧。
他试了试房间里几扇门中的一扇,一边尽力避免不去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可怜人。
他打开了门,一股浓烈的难闻的味道立刻刺激了他的嗅觉。这是修士们特有的污浊味道。凯尔曾注意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在一个不透风的房间,身旁有两个以上的救赎者,他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古怪气味。这个房间臭得尤其厉害,好像每一块墙砖都被浸透了那种腐烂的味道,似乎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生命都在死去,散发出恶臭。在他退出来的时候,他并非有意去看女孩的尸体,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吸引了过去。他只盯着那原本年轻漂亮现在却被以仔细的、一丝不苟的手法切割得残缺不全的姑娘看了片刻就不忍再看。如此柔软而美丽的生命竟以这种方式被毁灭,他的心巾涌起一阵怜悯之情,这种感情是他所不习惯的。然后,他看见了桌边的盘子里有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正是凯尔第一次离开房间前,训导神父从那姑娘肚子里取出来的。那不是骨头,看上去也丝毫不恐怖恶心,相反,它的大小和质地就像是一块因湍急的溪水长年冲刷而十分光滑的小鹅卵石,细腻得几乎透明,呈现出美丽的金棕色。他小心地用食指摁了摁,又把它拿起来仔细打量着。然后,他把它拿到鼻下闻了闻。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一瞬间,似乎他所有的脑细胞都被征服了,他站在那里,心神迷醉,几近眩晕。但是,没时间耽误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翻找,又拿了几件他认为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塞进布袋,还有几件仅仅外表入眼的也放了进去。然后,他出了房门,朝秘密的藏身之地走去。
几乎有两年,凯尔都在计划着逃跑。严格说来,如果能避免,他根本就不打算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践,因为成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救赎者们不惜掘地三尺,也会抓住逃跑之人,把他送上绞架,受抻拽酷刑,最后再分尸。据凯尔所知,还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天堂犬的追捕。而他的逃离计划原本是长远的,需要耐心的,要等到他二十岁被送往前线时再伺机行动。不管怎么说,以前所做的准备能在现在派上用场总是好的,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在绕着讲经台偷偷摸摸往前走时,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去考虑成功的几率。同时,他也禁不住恨自己多管闲事。救那个女孩是毫无意义的。他得到什么了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是死定了,顺带还搭上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的命。愚蠢!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她前一天晚上还看上去是那么快乐,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怎么形容好呢?看到某个人真的会那么高兴,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关于快乐的感觉。当他浑身发抖地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想要一走了之,将训导神父房间里的可怕情景抛在脑后时,却想到了头天晚上那女孩的笑容。他愤怒,尽管愤怒是常有的情绪,但这一次,他屈从了这愤怒,才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但你这样做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对自己说,一点都没有。
带着脑子罩这些无谓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他面前是主讲经台上的一个小小的凹陷处,一端有道缝隙,并不是出口,而是内墙的一段和圣殿的外城垛衔接不好而造成的。他侧身靠近那条缝隙,一边喘着气,一边扭动着身体想要挤进去。如果再过几个月,他的块头大概就会大到钻不进去了。但现在,他伸出手去,抓住以前更瘦小时钻进去在墙上凿出来的可以抓手的地方,一用力,把自己拽了进去。里面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但由于空间很小,摸上去又熟悉,找东西也就不是很费劲。他蜷着身体,从墙上拽下了一块松动的砖,接着是紧挨着的另一块,然后挪开了原先架在上面的两块,那两块砖从表面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实上各只有半块。
他把手伸进墙上的洞里,拽出来一条末端带弯钩的长绳子。这绳子不知花了他多少心血才编成。他直起身来,从墙缝中挤了出来。
他躲在讲经台的凹陷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没有任何声音。他抬起手,沿着主墙粗糙的表面摸过去,把铁钩塞进墙面的一个豁口里。这个豁口是他几个月前完成绳子的编织后凿下的。绳子不是用黄麻或剑麻编的,而是他多年以来利用打扫盥洗室的机会收集助修士和救赎者们的头发编成的。毋庸置疑,这工作令人作呕,他也的确多次忍不住反胃,但他仍然坚持了下来,毕竟,在他看来,这条绳子有朝一日说不定是救命的稻草。他拽了拽绳子,确定它是牢牢挂在墙上的。然后,他抓紧绳子,将自己吊了起来,身体撑在凹陷处的两面墙之间,背贴着一面,脚抵着另一面。接着,他取下钩子,把它在高处另一个豁口处卡紧。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他不断地重复这套动作,每次攀爬不超过两英尺,多数时候还要更少些。就这样,他艰难地爬到了城垛的顶上。
他一个翻身,上了墙头,长舒了一口气。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五分钟,胳膊死沉死沉的,痛得要命。但没有时间耽误了。他伸手下去,把绳子拽上来,将铁钩塞进了他能找到的最大的豁口,然后把绳子甩过了墙头。
他本希望能听到绳子落地时发出的响声,但当他猛地收放绳子时,并没有听到任何真切的声音。如果外面的地势跟里面一样高,那就意味着绳子也只能达到墙面高度的一半。然而,就凯尔所知,这段墙有可能是建在悬崖边上的。
他低头看了看墙下深不可测的黑暗,顿了顿,用右手摸索到绳子,用力拽了拽,好让钩子牢牢卡在墙里。当他一手攀墙、一手握绳正准备往下滑时,突然想到了自己可怕的处境,他不禁停了下来。算了,这也比直接被绞死强。这个想法给了他安慰,于是他松开了攀墙的手,把全身的重量挂在绳子上。
凯尔两腿交叉盘着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滑。这并不费劲,听由身体往下落就可以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想到绳子从来没有经过承重测试而且可能因为和粗糙的墙而摩擦而断裂,他本来会感到兴高采烈的。还有一个破坏他情绪的想法是,说不定绳子太短,他最终会被吊在离地面一百英尺的地方,而从十英尺高的地方掉到乱石堆罩都会摔断他的腿。但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每隔几分钟,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就会点着凯尔从训导神父那里偷来的蜡烛,看那女孩一眼。他们都觉得应该留心那女孩的情况,定时观察一下。毕竟,他们共有九支蜡烛,奢侈一点也无妨。这女孩的沉默和古怪的凝视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通常,一个被抽打了一百多下的男孩就是那副样子。如果几天过后,那些男孩表情还没有变化,他们就会被带走,再也回不来。而恢复过来的男孩则会在几周甚至几个月后的某一个夜里突然开始尖叫——一个叫摩尔特的孩子是几年后才发作的。然后,他们也消失了。
他们告诉自己,这正是需要不时看看那女孩的原因:要是她尖叫起来的话,说不定会被什么人听到的。
每次点亮蜡烛,亨利都会对女孩说,“不要紧,会好起来的。”她没有反应,只有身体偶尔颤抖一下。第二次点亮蜡烛时,亨利想起来许久之前听到的一个词,这个词在过去曾经抚慰过他,已被遗忘了很久。“乖,乖,”他说。“乖,乖。”
然而,事实上,两个人不停地点着蜡烛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无法停止看她。他们都是七岁来到圣殿的,七岁前的那个世界现在看来就像月亮一般遥远。含糊亨利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克莱斯特的父母则为了五块钱把他卖给了救赎者们,之前对待他也只不过比买他的人稍稍仁慈一点点。自从迈进圣殿的大门以来,他们还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或是女人。救赎者们告诉他们,女孩和女人都是魔鬼的嬉戏场。如果在离开圣殿去前线或是东部时偶然看见女人,也要立刻垂下目光。“女人的身体本身就是罪恶,向天堂吼出复仇的毒语!”只有一位女性是不被厌恶和提防的:救世主的母亲,所有的女性中,只有她是纯洁的。她是慈悲、救助和慰藉的源泉,尽管男孩们完全不知道这几种美德代表什么,也不曾见过其任何表现。另一方面,关于为什么女人是魔鬼的嬉戏场,救赎者们也从未言明。造成的结果就是,克莱斯特和亨利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这女孩,又敬又畏。能让救赎者们厌恶和憎恨到了如此地步的人物必定是强大的,因此,尽管他们不明就里,也是应该害怕的。
而此时,烛光里瑟瑟发抖、惊魂未定的女孩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恐怖的东西。虽然她不动,但仍然让人着迷。首先,她的身形极其迷人。她身穿一条质地上乘的亚麻睡裙,比男孩们这辈子穿过的衣服都要好得多,腰间用一根带子系着。
克莱斯特打手势让含糊亨利来到一旁,低头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她胸前那两个肿块是怎么回事儿?”
而亨利并不比他更懂得在女性面前该如何表现,他满怀敬意地将蜡烛凑近女孩的胸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里。
“我不知道,”他最终低声说道。
“她肯定是太胖了,”克莱斯特压低了声音说。“像那个该死的膳食神父。”毫无疑问,圣殿里没有胖男孩,一万人中也挑不出一个。
含糊亨利想了想,说:“他的肉都垂着,长得像个桶,可她却有凸有凹。”
“好吧,那怎么回事,再去看看?”克莱斯特说。
含糊亨利考虑了一会儿。
“算了,还是让她安静待着吧。”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他一定是打她了。”
克莱斯特想到那女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看上去也不像能吃得住一顿打的样子,起码彼卡博的手她是受不了的。”
“彼卡博再也打不了人了。”亨利说。他们两人同时满意地哼了一声,尽管那人的死已经将他们置于无比凶险的境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她。”
“很可能是,”他接着说,“因为她是魔鬼的嬉戏场。”
克莱斯特点点头,这听上去很有道理。
“你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含糊亨利第一次问了。而她仍旧不回答。
“不知道凯尔要多久才回来,”亨利说。
“你认为他真的有计划了吗?”
“是的,”含糊亨利十分肯定。“只要他说有,就一定有。”
“很高兴你这么肯定,我希望我也能有你那种信心。”
这时,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太轻,他们什么也没听清。
“你说什么?”含糊亨利问。
“瑞芭。”她探吸了一口气。“我叫瑞芭。”
一片漆黑之中,凯尔顺着绳子向下爬,他最担心的两件事都变成了现实。第一,他已触到之前打在绳子末尾的大绳结,人却还悬在半空中,完全不知下方有多高。第二,他能感到绳子的张力,扣在墙壁顶部缝隙里的钩子很难继续承受他的体重。隔了这么长的距离他仍能感到钩子就要松了,“不管怎样你总是要掉下去,”他这样想道,于是两脚向墒壁上一蹬,双手护头,坠了下去。
可是,只有不到两英尺的距离,说坠并不准确。凯尔禁不住感到庆幸。他掏出一截从圳导神父那里偷到的蜡烛,用干苔和燧石引火,很快点燃了它,举向茫茫的黑暗,可火光太微弱了,他什么也看不见。风一下子就吹熄了蜡烛。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绝对的漆黑一片。冒险前进可能会摔倒,即使是轻伤,只要减慢了前行的速度,也意味着死亡。最好还是呆上两个小时等待天亮。这么决定以后,他便裹上法衣,倒下来睡着了。
将近两个钟头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转作青灰,足够看见前方的路了。他回头看看挂在壁上的绳子,像个巨大的示指一样,指着他逃跑的地点。但对这条绳子他也做不了什么了,就像他无法挽回为制作它而耗费的十八个月时间和无数心力一样。它看起来就像——尽管凯尔从没见过——两百英尺的马尾巴一样。他转身沿着圣殿山怪石嶙峋、陡峭无路的山坡向下攀去,想到他们要花一个小时才能找到训导神父的尸体,运气好的话,还要再花上两个小时才能找到绳子,他不禁心中窃喜。
可他的算盘全落空了。天亮前半个小时,仆人发现了彼卡博的尸体,他歇斯底里的尖叫响彻偌大的圣殿,几分钟内便引起了骚动。每间宿舍的助修士都被叫醒,点名,很快便发现有三个助修士不见了。
救赎者布朗特身兼多重身份,他是找路人、驯狗人,并负责缉拿为数极少的蠢到要逃跑的修士。他马上被叫到博思科神父那里,平生第一次被直接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希望他们三个都能活着被抓回来,你要设法办到!”
“当然了,大人,一直以来我都是……”
“恕我直言,”博思科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要求你要小心谨慎不出差错,我是在命令你!无论发生什么,甚至以你的生命为代价,都要确保抓到托马斯·凯尔又不伤他一根寒毛。如果克莱斯特和亨利死了,那倒也罢了,当然能活着抓到更好。”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凯尔的命这么重要吗,大人?”
“不行!”
“那我怎样给别人讲呢?他们群情激昂,不会理解的。”
博思科明白了布朗特的意思。激愤之下,即使是最温顺的救赎者,也不会原谅一个做出这样骇人罪行的助修士的。他恼火地叹了口气。“你对他们这样讲,凯尔是我的人,是我命令他混进这些杀人犯中,试图揭露激进分子们更可怕的阴谋——刺杀主教大人。”布朗特因紧张而面色苍白,在博思科看来,这借口并不高明,但正适合他。即使以低标准衡量,布朗特的凶残在驯狗人中也是出了名的,但他心底里对主教的忠诚却像赤子对母亲的爱一样纯真,人们都能看得出。
凯尔用头发编成的绳子很快便被发现了,拿它给天堂犬们嗅了一下气味,于是一扇扇大门打开了,一群狗沿着凯尔逃走的路线追踪而去,而凯尔就在不到五英里的前方。但他的计划在最重要的一点上还是成功了:任何人也没有意识到仅仅只有一个助修士跑掉,因此在圣殿内部并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搜寻。这时候,含糊亨利、克莱斯特,还有那个女孩是安全的。当然,如果凯尔信守诺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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