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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燃烧的秋天 第五章 病历3432


自从那天操场上的那场战斗结束之后,布兰林兄弟就再也没来骚扰我们了。戈萨回到学校的时候,嘴里多出了一颗假门牙,态度也变得比较谦逊了。至于戈多呢,他终于也出院回到学校,不过,只要一看到我,他就会马上躲得远远的。而最精彩的是,有一天戈萨竟然跑去找约翰尼,请他再示范一次那天最后那一记重拳——当然是慢动作示范。那天,自己是怎么被那拳打倒的,他根本连看都没看到。当然,并不是说戈萨和戈多从此以后就脱胎换骨变成大好人,不过,戈萨被狠狠揍了一顿,戈多被猴子和毒葛藤整得死去活来,这对他们来说未尝没有好处。从此以后,他们开始学会尊重别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没多久,10月过去了,山腰渐渐染上一片金黄,风中开始飘散着秋的气息。亚拉巴马大学和奥本大学两支球队都在赢球。老铁肺已经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而魔女也爱上了别人,不再整天盯着我。我的世界,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了。
除了爸爸。
我常常会想到爸爸,回想起那天凌晨,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在纸上写满了他自己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他越来越瘦,胃口也越来越差。有时候他会笑,但笑得十分勉强,而且由于他的脸越来越瘦削,笑的时候露出牙齿,牙齿会显得特别大。另外,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呆滞。妈妈开始紧张了。她一直求他去看医生,或是去找女王,但爸爸说什么都不肯。他们吵过好几次架,每次一吵完,爸爸就会冲到门外去,开着他那辆敞篷小货车不知去向。然后妈妈就会躲到房间去哭。好几次我听到她打电话给奶奶,求她劝劝爸爸。“……那件事一直在折磨他的心,他已经快崩溃了。”我听到她在说。这时候,我就会跑到门外去跟叛徒玩,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听妈妈跟奶奶哭诉她受到什么样的煎熬。我感觉,爸爸已经把自己囚禁在一个炼狱般的内心世界里。
还有我的梦。我老是做那个梦。一开始连续两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然后隔一晚又是同样的梦,接着隔三晚之后,连续七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
科里?科里·麦克森?她们穿着白衣服,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下轻声呼唤我。她们的声音好轻柔,仿佛翩然翱翔的白鸽,然而,她们的口气却透露出一种急迫,令我不寒而栗。做过几次那个梦之后,我开始注意到梦里的一些细节,那种感觉仿佛隔着一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某些东西。那四个黑人小女孩背后有一道黑暗的石墙,墙上有一扇破掉的窗户,窗框上残留了几片玻璃。科里·麦克森?我听到远处传来滴答声。科里?那滴答声越来越大声,这时我内心忽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恐惧。科——
到了第七天晚上,灯忽然亮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爸妈站在我床前。我睡眼惺忪,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那是什么声音?”爸爸问。这时妈妈忽然叫了一声:“汤姆,你看!”我床对面那面墙上出现了一道刮痕,墙脚的地面上散落着碎玻璃和闹钟的零件,钟面上的指针指着两点十九分。“所谓时间飞逝不是叫你把闹钟拿起来扔。”妈妈对我说,“闹钟很贵的。”
接着爸妈讨论了一下,最后的结论是,我会做噩梦,一定是因为早上吃了太多墨西哥式玉米肉馅饼。
而差不多就在那时候,有一件不幸的事快要发生了。只能说,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在那个特定的地点,那是命运冥冥中注定的结果。当时我根本无法预料,我爸妈也无法预料,而且,即将酿成悲剧的那个人也无法预料。那个人在伯明翰一家饮料公司上班,每天早上,他都会拿到一份事先拟好的客户名单,然后开着他的小货车把饮料送到名单上的各个加油站和杂货店。假如那天早上那个人多花个两分钟冲个澡,或者,假如他早餐吃的是煎培根而不是香肠加蛋,这样一来,他出发的时间就可能提前或延后,而他也就不会在那个时间正好抵达那个地点,那么,这件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了?如果当时我再多扔一次棍子,让叛徒再多捡一次,晚个两分钟去上学,那么,这件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了?
叛徒是只公狗,所以它很爱吠,只要心血来潮就是一阵狂吠。乐善德医生劝过我爸妈把叛徒送到他那边去结扎,这样它就不会一天到晚想到处乱跑。可是每次提到这件事,爸爸就会皱眉头,意兴阑珊,而我也一样。所以最后就作罢了。至于妈妈呢,她看叛徒几乎一天到晚都趴在门廊上,很少到处乱跑,所以也就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整天关在狗笼里。更何况,我们家门口这条路没什么车。
所以,各项因素的聚合,注定了这场悲剧。
10月13号那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爸爸已经提早下班回到家了。“孩子。”他开口叫了我一声。我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他这样叫我,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接着爸爸开车送我去乐善德医生家。商店街和山塔克街是两条平行的街道,中间有一大块空地,占地三英亩。乐善德医生家就在那片空地上。空地外围有一道白色的栅栏围墙,里头是一片草地,阳光普照,有两匹马正默默吃着草。房子旁边有一座狗舍,还有一片训练场,而房子另一边是一座谷仓。乐善德医生家是一栋白色的两层楼房子,看起来四四方方,造型简洁利落,干净清爽。我们绕过弯弯的车道,开到房子后面。那里有一面告示牌,上面写着:请先为你的宠物套上链条。我们把车停在后门,跳下车。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乐善德太太出现在门口。
我在前面描述过乐善德太太。她长着一张马脸,身材高大壮硕,简直可以吓跑黑猩猩。她老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仿佛头顶上永远笼罩着一片乌云。但此刻,她的表情却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她注意到我的眼睛都已经哭肿了。
“噢,可怜的孩子。”乐善德太太忽然露出很亲切的表情,差点吓到我,“可怜的小狗,看了真让人难过。”她的外国口音很重。“来,请进!”她对爸爸说了一声,然后就带我们走进接待室。里头的墙面镶着松木板,上面挂满了小孩抱着小猫小狗的照片。我们穿过接待室,走到一扇门前面。门里是一座楼梯通往地下室,乐善德医生的办公室就在底下。我一步步往下走,每跨一步都是一种无比的折磨,因为我知道等一下会看到什么。
我心爱的小狗快死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在商店街,叛徒正要过马路,结果被那辆伯明翰来的饮料车撞到,当时它正和一群狗在一起玩。打电话到我家通知妈妈的人是多拉尔先生。当时多拉尔先生刚吃过中饭,正从明星餐厅走出来,忽然听到有一辆车轮胎发出尖锐的吱吱声,接着就看到叛徒被轮胎碾过去。结果,叛徒直挺挺地躺在商店街上,另外那几只狗拼命朝它猛吠,想叫它起来。多拉尔先生把马凯特队长找来,请他帮忙把叛徒抬到副镇长韦恩·吉利的敞篷小货车上,送到乐善德医生家。为了这件意外,妈妈差点崩溃,因为她太自责了。那天下午她本来想把它关进狗栏里,可是却因为看连续剧看得太入神,一时忘了。从小到大,叛徒从来没有跑到商店街那么远的地方过。显然它是被那群狗带坏了,结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地下室里弥漫着动物的味道,虽然不至于难闻,但多少有点腥骚味。地下室用栅栏隔成了好几个小间,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白瓷砖和不锈钢闪闪发亮。乐善德医生就在那里,他身上穿着白袍,神色凝重。他跟爸爸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转过头来看我,拍拍我的肩膀。“科里?”他说,“你想不想去看看叛徒?”
“要。”
“好,我带你去看它。”
“它……它死了吗?”
“没有,它没死。”他伸手揉揉我脖子后面,“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它快死了。”乐善德医生紧盯着我,不让我躲开他的视线。“我已经尽量让叛徒感觉舒服一点,不会有痛苦,可是……它伤得太重了。”
“可是你一定可以医好它啊!”我说,“你是医生啊!”
“对,我是医生,可是,科里,就算我给它动手术,它的伤还是一样不会好。它伤得太重了。”
“可是它……它不能……你一定要救它!”
“孩子,去看看它吧。”爸爸催了我一声,“赶快去。”我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他的意思是,赶快去,趁现在还来得及。
于是,爸爸就这样站在那边等,而乐善德医生带着我走向一间小隔间。我注意到楼上传来阵阵嘶嘶声。那是水壶冒出蒸汽的声音。乐善德太太正在楼上的厨房里煮开水准备泡茶。小隔间里飘散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墙上有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另外还有一座工作台,上面铺着一张蓝布,摆满了医疗用具。小隔间正中央有一张不锈钢桌,上面好像有一只小动物,身上盖着一块白棉布。那时,我忽然两腿发软。我注意到那块布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我一定在发抖,因为乐善德医生说:“不要太勉强,要是你——”
“我一定要看看它。”我说。
乐善德医生掀开白棉布的一角。“不要怕,不要怕。”他对桌上那小动物说,但口气仿佛在跟一个受伤的小孩说话。那小动物颤抖了一下,接着,我听到呜呜的呻吟,那一刹那,我心都碎了,眼中不自觉地涌出热泪。我记得那个声音。很久以前,有一天,爸爸回到家的时候,手上抱着一只纸箱子,里面有一只小狗。那就是叛徒,而那天,它在纸箱里微微地呻吟,就和此刻一模一样。我步履维艰地往前跨了四步,慢慢走到桌子旁边。乐善德医生已经掀起那块白棉布等着我看,于是,我鼓起勇气低头看看叛徒。
叛徒的头已经被车轮碾得扭曲变形,半边的白毛皮肉都被扯到后面,露出骨头和两排牙齿,沾满鲜血的舌头软绵绵地垂在外面,鼻孔淌出鲜血,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一片死灰,而另一只仿佛噙着泪水,露出惊恐的神色。它呼吸急促,仿佛很费力,很痛苦。它一条前腿已经扭曲变形,脚趾被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末端露出粉碎的骨头。
我想,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了,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叛徒那只仅剩的眼睛注意到我了,它开始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乐善德医生立刻按住它的身体,于是,它又不动了。
我注意到叛徒身体侧边插着一根针,针尾有一条管子连接到一个玻璃瓶,瓶里有透明的液体。接着叛徒又开始呻吟起来,我本能地伸出手想摸摸它那扭曲变形的嘴。“小心!”乐善德医生忽然开口警告我。当时我根本没想到,动物受到剧痛折磨的时候,看到任何会动的东西就会本能地张嘴去咬,即使是它最亲爱的主人。这时,叛徒忽然伸出血淋淋的舌头,轻轻在我手指上舔了一下。我感到它很虚弱,很无力。而我就这么站着,愣愣地看着手指上的血痕。
“它很痛苦。”乐善德医生说,“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对不对?”
“嗯。”我哼了一声。我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不像真的,仿佛一场噩梦。
“它的肋骨断了,其中一根刺穿了肺部。照理说,它的心跳应该早就停了,不可能撑到现在,而且,就算勉强撑到现在,也撑不了多久了。”乐善德医生又把白棉布盖回叛徒身上。我几乎没听到乐善德医生在说什么,我眼里只注意到叛徒一直在发抖。“它会冷吗?”我问,“它一定很冷。”
“不会,应该不会。”他的外国口音也很重。接着他又搂住我的肩头,带我走向门口。“走吧,我们回去找你爸爸,好不好?我有话要跟他谈谈。”
爸爸还站在原地等我们。“你还好吗,小老弟?”他问我。我说我没事,但其实我觉得胃很不舒服,很想吐。我鼻腔里还残留着浓浓的血腥味。
“叛徒真是一只很强壮的狗,”乐善德医生说,“竟然还能够撑到现在。换成是别的狗,当场就断气了。”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档案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纸上有表格,最顶端写着:病历3432。“我不知道叛徒还能撑多久,不过,不管它能撑多久,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你的意思是,已经没希望了?”爸爸问他。
“没希望了。”乐善德医生飞快瞥了我一眼,“很抱歉。”
“它是我最心爱的狗。”我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鼻子又塞住了。“它一定会好起来的。”尽管嘴里这么说,其实我心里明白,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汤姆,能不能麻烦你在病历表上签个名,这样我才能给叛徒打一针,让它……呃……”他又瞥了我一眼。
“让它好好安息,是不是?”爸爸替他说完了那句话。
“是的,就是这样。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名。噢,对了,忘了拿笔给你。”说着他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下,然后拿出一支笔。
爸爸接过那支笔。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知道他们是要让叛徒安乐死。也许这样做是对的,也许这样比较人道,然而,叛徒是我最心爱的狗,从它刚出生没多久,我就一直亲手照顾它,喂它吃东西,给它洗澡,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我熟悉它身上的气味,熟悉它伸出舌头舔我脸的那种感觉。它几乎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再也不会有另一只狗能够像叛徒那样让我产生那种感觉。我忽然觉得喉咙哽住了。爸爸弯下腰,准备在病历表上签字。我撇开头,眼睛四下搜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分散我的悲痛。我注意到办公桌上有一张裱着银框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发颜色淡淡的,面带微笑挥着手,背后是一座风车。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照片里那个脸像苹果一样红润的女人就是韦罗妮卡·乐善德。
“等一下。”爸爸忽然放下手上的笔,“科里,叛徒是你的狗,这应该要由你来决定。你觉得呢?”
我没吭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面临过这种抉择。太沉重了。
“很少有人比我更爱动物。”乐善德医生说,“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小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我体会得到。科里,我只能告诉你,这样做对叛徒比较好。已经别无选择了。它很痛苦,正在受折磨,而且,我已经救不了它了。有生就有死,这是生命的法则,不是吗?”
“它不一定会死。”我嗫嗫嚅嚅地说。
“或许它可以再多撑一个钟头,甚至两个钟头,甚至三个钟头,或许还能够再撑过今天晚上,甚至明天晚上。问题是,它已经没办法走路了,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它的心脏已经快要跳不动了,还有很严重的休克现象。”乐善德医生皱起眉头,凝视着面无表情的我。“科里,如果你认为叛徒是你最要好的朋友,那么,你就不应该让它继续受这种折磨。”
“科里,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赶快签名。”爸爸说,“你觉得呢?”
“我……我想跟它单独在一起几分钟,可以吗?就我跟它?”
“当然可以。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碰它。它可能会咬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回那个小隔间,感觉自己好像在梦游。叛徒还是躺在那张不锈钢桌上发抖,虚弱无力地呻吟着,仿佛在哀求主人赶快结束它的痛苦。
我开始哭起来,而且是号啕大哭,根本克制不住。我两腿一软,跪到冷冰冰的地面上,垂着头,两手交叉在胸前。
我开始祷告。我用力闭上眼睛,感觉滚烫的热泪沿着脸颊往下流。多年以后,我已经记不清楚当初祷告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但我清楚记得当时内心的强烈渴求。我祈求上帝从天堂伸出手来关上门,把死神挡在门外。我知道死神一定会嘶吼咆哮,伸出魔爪要夺走我心爱的狗,但我祈求上帝全力顶住那扇门,不要让死神闯进来。我祈求上帝用他那无所不能的手赶走死神,救活我心爱的叛徒。我祈求上帝用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捏碎死神,然后丢得远远的。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得到死神就在我旁边,用一种饥渴的眼神看着叛徒,我仿佛听得到死神伸出舌头舔嘴唇,但我祈求上帝用他那强而有力的手封住死神的嘴,打断他的牙齿,让他变成一只獠牙掉光的怪兽。
我就是这样祷告的。我全心全意地祷告,发自灵魂深处。我的头发仿佛变成一根根的天线,发射出几千万瓦的强烈讯息,穿透那无垠的宇宙,传送到那遥不可及的天堂,传送到上帝耳中。
我心中暗暗呐喊:求求你回答我。
求求你。我就这样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断啜泣,不断祷告,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有十分钟,也可能更久。我心里明白,等一下我就必须走出去找爸爸和乐善德医生,告诉他们我答应——
这时,我忽然听到叛徒咕噜了一声,然后猛吸了一口气。它肺里全是血,那种吸气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立刻抬头一看,看到叛徒挣扎着站起来,那时,我脖子后面立刻汗毛直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它用两条后腿撑起身体,发了疯似的猛甩头,然后发出长长的一声哀号,那声音听起来好吓人,就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的心脏。接着它身体忽然向后一扭,仿佛要去咬自己的尾巴,而那只仅剩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光芒,被扯裂的那半边嘴巴露出牙齿,那表情仿佛在嘲笑死神。
“爸爸!”我失声大喊,“爸爸!乐善德医生!你们快来!”
接着叛徒忽然弓起身体,那力道之猛,我几乎以为它的脊椎骨会断裂。我听到它的骨头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接着,它忽然又一阵剧烈抽搐,然后又侧身倒下去了。
乐善德医生冲进来,爸爸紧跟在他后面。“你退开。”乐善德医生叫了一声,然后伸手按住叛徒的胸口。接着,他戴上听诊器听叛徒的心跳,然后手指伸向它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撑开眼皮,发现那只眼睛也翻了白眼。
“不要急。”爸爸两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要急。”
乐善德医生忽然开口了。“好了,”他叹了口气,“看样子,病历表也不需要你签名了。”
“不!”我大叫起来,“不会!爸爸,它不会死的!”
“科里,我们回家吧。”
“爸爸!我刚刚祷告过!我祈求上帝不要让它死!它不会死的!它不可能会死的!”
“科里。”乐善德医生口气很平和,但很坚定。我抬头看着他,泪眼模糊。“叛徒已经——”
这时,我们忽然听到一声喷嚏。
在密闭的小隔间里,那声喷嚏有如轰然巨响,我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我们听到有某个东西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出了一大口气。
然后,叛徒忽然坐起来,鼻孔冒出气泡,流出鲜血。它那只没受伤的眼睛转了几下,看看四周,然后用力甩甩头,仿佛挣扎着想醒过来。
爸爸忽然说:“它不是已经——”
“它已经死了!”乐善德医生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眼圈都发白了。“上……上帝啊!那只狗明明已经死了!”
“它还活着。”我吸吸鼻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你们看,我就说它一定不会死!”
“不可能!”乐善德医生几乎是在嘶吼,“刚刚它心跳已经停了!心跳已经停了!它已经死了!”
叛徒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太虚弱,根本站不起来。它打了个嗝,我立刻冲到它身边,伸手去摸它那温热的背。接着它又打了好几个嗝,慢慢躺下去,伸出舌头舔着冷冰冰的不锈钢桌面。“它不会死了。”我忽然充满信心,不再哭了。“我刚刚跟上帝祷告,求他帮我赶走死神。”
“我……我真不敢……”乐善德医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病历3432已经不需要签名了。
后来,叛徒睡着了,然后又醒过来,就这样睡睡醒醒。乐善德医生反复检查它的心跳和体温,然后记录在病历表上。后来,乐善德太太也跑到地下室来了。她问我和爸爸要不要喝点茶,吃块苹果蛋糕。于是我们就跟她到楼上去了。我可以放心到楼上去了,因为我知道叛徒已经平安无事。爸爸打电话告诉妈妈,说叛徒好像已经没事了,我们过会儿就可以回家。爸爸打电话的时候,我走进厨房隔壁那个小房间。房间里有四个鸟笼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另外还有一个小笼子,里头有一个很像跑步机的小装置,一只小仓鼠在上面跑个不停。其中两个鸟笼是空的,不过,另外两个分别关着一只金丝雀和一只小鹦鹉。那只金丝雀忽然开始叫起来,那声音是如此婉转轻柔。接着,乐善德太太也走进来了,手上拿着一袋鸟饲料。
“要不要帮我喂鸟?”她问我。我说好。“不要喂太多,一点点就好。”她交代我,“它们不太舒服,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
“那是谁家的鸟?”
“小鹦鹉是格罗夫·狄安先生养的。金丝雀是朱迪丝·哈珀太太的。你看,那只金丝雀很漂亮对不对?”
“哈珀太太?你是说哈珀老师?”
“对,就是她。”乐善德太太凑近金丝雀笼子,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乐善德太太平常说话的声音很嘶哑,但此刻那种啧啧啧的声音听起来很不一样,十分轻柔。我把饲料倒进饲料槽里,那只金丝雀开始小心地啄食起来。“它叫小铃铛。嗨,小铃铛,你好可爱!”
老铁肺竟然养了一只名叫小铃铛的金丝雀。真难以想象。
“我最爱鸟。”乐善德太太说,“它们跟人最亲近,感觉神圣而纯真。你看,那是我养的鸟。”
乐善德太太伸手指向钢琴。我看到琴台上放了十二只手绘的陶瓷鸟。“当年从荷兰逃出来的时候,它们一直跟在我身边。”她说,“从小到大,它们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东西。”
“好漂亮。”
“噢,不只是漂亮!每次看到它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往日的美好回忆:阿姆斯特丹,运河,每到春天那漫山遍野、成千上万的郁金香。”说着她拿起一只陶瓷知更鸟,伸出食指摸摸它鲜红的胸口。“当年逃亡的时候,时间很仓促,赶着把它们塞进行李箱,不小心弄破了,破成碎片。但我后来又把它们一只一只重新黏起来,你看,仔细看你就会看到裂缝。”她拿给我看,但我几乎看不到半点裂缝。看得出来她花了很大的工夫。“我好想念荷兰,”她说,“好想念。”
“你想过要回去吗?”
“也许吧,总有一天。我和法兰斯讨论过这件事。我们甚至从旅行社拿了旅游手册。只是……我们的过去就像一场噩梦……纳粹,还有那些可怕的……”她忽然皱起眉头,把那只鸟放回琴台上,放在蜂鸟和黄鹂鸟中间。“哎,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补回去。”她说。
这时我听到狗吠声。是叛徒在吠,声音嘶哑,可是却很有精神。那声音是从通气孔传出来的,听得出来是在地下室。接着我听到乐善德医生大叫了一声:“汤姆!科里!你们赶快下来看看。”
我们冲到地下室,看到乐善德医生又在叛徒的肛门塞了一根温度计给它量体温。叛徒还在睡觉,身体一动也不动,但看得出来它并没有死。乐善德医生在叛徒嘴上的伤口上涂了药膏,而且在它身上插了两根针,针的末端有管子连接到两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你们赶快来看看它的体温。”他说,“过去一个钟头里,我已经量了四次了。”说着他又拿起笔记本,把温度记下来。“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怎么了?”爸爸问。
“叛徒的体温一直在下降,不过现在好像稳定下来了。可是,半个钟头前,我以为它已经死了。”乐善德医生把笔记本拿给爸爸看,“你自己看。”
“天啊!”爸爸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这么低?”
“没错,汤姆,摄氏十八度,这种体温,没有任何动物能够存活……绝对不可能!”
我摸摸叛徒,发觉它的身体冷冰冰的,身上的白毛摸起来又粗又硬。接着它忽然转头,那只没受伤的眼睛盯着我,开始摇尾巴,但显然摇得很费力。被扯裂的那半边嘴巴露出牙齿,那表情仿佛在狞笑,看起来有点吓人。接着它忽然从两排牙齿中间伸出舌头,在我手掌上舔了一下——它的舌头冰冷。
但至少它还活着。
我们把叛徒留在乐善德医生家里。接下来那几天,乐善德医生开始给它缝合裂开的嘴巴,给它打抗生素,并且打算切除它那条被压碎的腿。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那条腿开始萎缩,白毛渐渐脱落,露出死灰的皮肉,于是,乐善德医生决定暂缓切除。他决定把那条萎缩的腿包扎起来,继续观察。就这样,叛徒一直留在乐善德医生家观察治疗,到了第四天,叛徒忽然咳嗽起来,吐出一团坏死的器官组织,大小跟人的拳头差不多。乐善德医生拿一只瓶子装满酒精,把那东西泡在里面,然后拿给我和爸爸看。那是叛徒的肺。
而叛徒却还活着。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会骑着火箭到乐善德医生家看看叛徒。而每次到他家,我都会注意到他的表情越来越困惑。他会带我去看叛徒,而我发现它的身体状况每次都有新的变化。有一次,它又吐出了几根骨头。那一定是断掉的肋骨。有一次,叛徒又掉了几颗牙齿。有一次它那颗灰白的眼球从眼眶里掉出来。有一段时间,叛徒偶尔会吃一些肉酱,喝一点水。它的笼子底下铺了几张旧报纸,而那些报纸都被鲜血浸湿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它忽然不肯再吃东西,也不喝水,不管我怎么哄它,它就是不吃不喝。它老是窝在角落里,用那只仅剩的眼睛盯着我身后,而我实在猜不透它到底在看什么。它常常保持那种姿势一动也不动,一窝就是一整个钟头,甚至更久,那恍神的模样仿佛在梦游,或是睁大着眼睛在睡觉。有时候,我把手伸到它面前,啪啪弹了几下手指,可是它却毫无反应,然后过了好一会儿,它才仿佛突然醒过来似的,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轻轻哼一声。接下来,它可能会睡着,浑身发抖,但也有时候又继续陷入恍神状态。
但至少它还活着。
有一天下午,乐善德医生忽然对我说:“科里,你听听它的心跳。”于是我用他的听诊器听了一下,结果,我听到一种缓慢的咚咚声,仿佛心脏跳得很吃力。叛徒的呼吸声很嘶哑,听起来很像那种废弃的老房子的门,摇来摇去嘎吱嘎吱地响。它的身体摸起来已经不再温暖,但又不至于冷冰冰。后来,乐善德医生找来一只玩具老鼠,上紧发条,放在叛徒面前。他放开手,那只老鼠立刻蹿出去,然后飞快向右转。这时我还是继续用听诊器听着叛徒的心跳。它懒洋洋地摇了几下尾巴。我注意到它的心跳根本没有变快,而是一直维持着那种缓慢的节奏,慢慢的,慢慢的。那心跳声听起来很像一台引擎日以继夜保持固定的转速,无论车子突然加速或减速,输出的动力永恒不变。那心跳声听起来就像一部机器在黑暗中运转,感觉不到丝毫的生命气息,感觉不到丝毫生命的喜悦。我爱叛徒,但我痛恨那种空洞死寂的心跳声。
到了10月,天气依然很暖和。有一天下午,我和乐善德医生坐在阳光斜照的门廊上。乐善德太太烤了一个苹果蛋糕,切了一片给我。于是,我就这样坐在门廊上,一边喝橙汁,一边吃蛋糕。那天早上,天气突然转凉了,所以乐善德医生身上穿的是一件蓝毛衣,上面有金色的纽扣。他坐在摇椅上,面对着远处金黄灿烂的山岭。他忽然对我说:“这已经不是我能理解的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从来没有。也许我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寄给医学期刊,只不过,我认为根本没人会相信我。”说着他忽然两手交叠,阳光照在他脸上。“科里,叛徒已经死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上残留着一圈黄黄的橙子渣。
“它已经死了。”他继续说,“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你当然更没办法懂。叛徒不吃不喝,也没有排便。它体温太低,根本不足以维持器官的正常运作。它的心跳……像在打鼓一样,保持固定的节拍,完全没有变化。另外,我试过给它抽血做检验,很困难,几乎抽不出血来,不过我还是勉强抽出了一点,结果发现,它血液中全是毒素。它的生命机能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可是,它却还活着。科里,你有办法解释这种现象吗?”
可以。我心里呐喊着。因为我向上帝祷告,求他赶走死神。
但我嘴里没说什么。
“噢,实在太诡异,太离奇了,根本无法解释。”他说,“我们都来自一个黑暗世界,而总有一天,我们最终都要回到那黑暗世界去。”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坐在摇椅上摇着摇着,两手十指交叉。“人类是这样,动物也一样。”
我忽然很不喜欢他的想法,也很不想听他说这些话。我很不愿意去想眼前的叛徒。它越来越瘦削,一直掉毛,而且,它不吃不喝,却还活着。我很不愿意去想这些。我很不喜欢听它那空洞的心跳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一栋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回荡。我拼命想抛开这些思绪,于是我说:“听我爸爸说,你曾经杀死过一个纳粹士兵。”
“什么?”他忽然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脸惊讶。
“你杀了一个纳粹士兵,”我又说了一次,“在荷兰的时候。我爸爸说,你和那个纳粹士兵离得很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脸。”
乐善德医生好一会儿没吭声。我记得爸爸交代过我,不要在乐善德医生面前提到那些事,不要问东问西,因为参加过战争的男人都不喜欢提起杀人的事。只不过,像洛克中士那类漫画杂志里的战争英雄令我十分着迷。对我来说,战争就像是电视上那些精彩刺激的场面。
“对,”最后他终于说,“我跟他离得很近。”
“天哪!”我说,“你一定吓坏了!我是说……要是我的话,我一定吓死了。”
“噢,我确实吓坏了。非常害怕。他冲进我家,手上拿着步枪。我手上拿着一把手枪。他很年轻,大概才十几岁。金色的头发,蓝眼睛,看起来就像那种爱出风头的十几岁的男孩一样。我朝他开了一枪,然后他就倒下去了。”乐善德医生坐在椅子上摇着。“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枪。可是,满街都是纳粹士兵,他们冲进我家,所以,我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你是英雄吗?”我问。
他淡淡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涩。“不是。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注意到他的手忽然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然后又松开。他的手指短短的,很结实,感觉很有力。“我们都很怕纳粹党。他们就是所谓的闪电战部队,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制服,纳粹党武装亲卫队。一听到这些字眼,我们就会心惊肉跳。不过,大战结束之后,过了几年,我遇见一个从前的纳粹党人。当年,他也是那群禽兽中的一员。”乐善德医生忽然抬起头,看着天上一群鸟飞向南方,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天际。“当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个平凡人。他的牙齿几乎快掉光了,身上有一股怪味道,头发上全是头皮屑。原来,他并不是当年我们想象中的超人,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我告诉他,1940年纳粹入侵荷兰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他说当时他不在荷兰,不过,他还是求我们……原谅他。”
“你原谅他了吗?”
“是的。虽然我很多亲戚朋友都被纳粹杀害了,虽然他也曾经是纳粹的一分子,但我还是决定要原谅他,因为,他也只不过是个士兵,他只是奉命行事。你懂吗,科里,纪律是德国人的天性,就算叫他们上刀山下油锅,他们还是一样会服从命令。噢,也许我应该打烂他的脸,也许我应该朝他脸上吐口水咒骂他,也许我应该天涯海角追杀他,不杀了他绝不罢休,然而,我毕竟不是禽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杀了他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一切,不是吗?”
“对。”
“好了,我们该去看看叛徒了。”然后他站起来,膝盖发出嘎吱一声。于是我跟在他后面走进屋子里。
后来,有一天,乐善德医生告诉我,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叛徒已经不需要继续待在他家了。他把叛徒交给我们,于是我们就把它放在小货车后面,带它回家。
我爱我的狗。它身上的白毛越来越少,露出底下死灰的皮肤。它的头疤痕累累,扭曲变形。它那条萎缩的腿包着绷带,瘦得像竹竿。尽管如此,我依然爱它。妈妈不忍心看到它,不敢靠近它。至于爸爸呢,他偶尔会重提安乐死的事,但我根本不想听。叛徒是我的狗,它还活着。
它不吃不喝,整天窝在狗栏里,因为它一条腿瘸了,几乎没办法走路。它瘦得皮包骨头,一根根的肋骨几乎可以数得出来,而且隔着薄薄的皮肤,我甚至看得到骨头断裂的边缘。每天下午,当我放学回到家,它会愣愣地看着我,摇几下尾巴,然后,我会拍拍它。可是,我必须坦白承认,每当我碰触到它的身体,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起鸡皮疙瘩。而它总是失魂落魄地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仿佛感觉不到我就在它面前,仿佛根本看不到我。它常常这样失魂落魄了很久,然后才会回过神来。我那几个死党都说叛徒生病了,劝我让它安乐死。可是我会反问他们,要是有一天他们生病了,他们希不希望医生让他们安乐死?每次听我这样一说,他们就闭嘴了。
秋天到了,鬼魂也开始活跃了起来。
万圣节快到了,五角商店的架子上开始摆满了五花八门的万圣节商品,有装着鬼怪道具服和面具的纸盒,五彩缤纷的魔法棒,女巫帽,橡皮做的南瓜鬼头,还有黑色的蜘蛛网,上面有蜘蛛。黄昏时刻,凉飕飕的风吹过沉寂静肃的山岭,你感觉得到风中弥漫着鬼魅的气息。那些鬼魂已经开始凝聚力量,准备迎接10月。如果你愿意聆听,说不定可以听到他们在对你倾诉。由于我平常对怪物特别有兴趣,所以我那几个死党和我爸妈都一致认定万圣节一定是我最喜欢的节日。他们猜得没错,万圣节确实是我最喜欢的节日,只不过,原因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他们以为我喜欢在衣橱里挂满骷髅模型,他们以为我喜欢万圣节晚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活动,他们以为我喜欢跑到山上那栋阴森的房子,喜欢那些穿着白袍的幽灵。他们错了。当10月来临,当万圣节的脚步逐渐逼近,在那沉寂肃穆的风中,我感受到的并不是五角商店里那些阴森的鬼怪气息,而是一种巨大神秘的力量,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那不是幽暗山谷的无头骑士,不是月圆时刻嗥叫的狼人,不是笑容狰狞的吸血鬼。那是光明的力量,也是黑暗的力量,是正义的力量,也是邪恶的力量,纯净如天地万物的元素,早在太古洪荒之初就已经存在。当我低头看着床底下,我看到的并不是小精灵,而是来自黑暗世界的千军万马,他们手执刀斧,冲破重重迷雾,准备掀起一场大战。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是那狂乱骚动的幽冥世界。当黎明来临的时候,我听到公鸡的啼叫划破了黑夜,成千上万面目狰狞的幽灵立刻转头面向东方,露出忧伤忿恨的表情,开始一步步走回那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墓穴。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消散。他在思念逝去的情人,伤心欲绝。我看到一个孩子半透明的身影,还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在向一个陌生人哀求少许的善意。
万圣节前夕,夜晚总是飘散着寒意。有一天晚上,我走到外面去看叛徒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人站在狗栏前面。
叛徒两条前腿撑在地上坐着,微微歪着头,隔着铁丝网墙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他好像在跟叛徒说话。我听到他细微的说话声。这时候,刚刚被我推开的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小男孩吓得跳起来,立刻拔腿就跑,有如惊弓之鸟似的飞快冲进树林里。“嘿!”我大叫一声,“等一下!”
但他还是一直在跑。他从满地的落叶上踩过去,可奇怪的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微风阵阵吹来,树林随风摇曳。叛徒在狗栏里拖着那条萎缩的腿不停地转圈。它伸出冰冷的舌头舔舔我的手,我感觉到它的鼻子冷得像冰块。我坐到它旁边陪了它一会儿。它想舔舔我的脸颊,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撇开头,因为它呼出来的气有一股尸体的腐臭味。它摇了几下尾巴,轻轻地哼了几声。
后来,我觉得冷了,就走进屋子里,丢下它独自在外面。它依然茫然地盯着不知名的远方。
那天晚上,不知道几点的时候,我忽然醒过来,心里很痛苦,因为我一直在想,刚刚我竟不肯让叛徒舔我的脸。那种痛苦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会让你无法承受。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我居然不肯让我的狗舔舔我的脸。不久之前,我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赶走死神,别让死神带走叛徒。然而,那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因为此刻,我害我心爱的叛徒陷入生与死之间的混沌世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刚刚它只是想舔舔我的脸颊,而我却拒绝了它。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摸黑爬下床,穿上毛衣,然后走向后门。来到门口,我伸手去扳开关,准备打开门廊上的灯。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叛徒吠了一声。我立刻停住动作。
如果有一只狗已经跟了你很多年,你一定会很了解它。不管它有什么举动,你都会立刻明白它想表达什么。有时候,它会伸长鼻子嗅一嗅,或是吠一声,或是哀鸣一声,或是抖一下耳朵,或是摇摇尾巴。不管它做什么,你都会立刻明白它的意思。刚刚听它吠了那么一声,我立刻就明白它很开心,很兴奋。自从那天叛徒死里逃生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它那种快乐的叫声了。
我慢慢伸出手肘,小心翼翼地顶开后门。我站在漆黑的夜色中,隔着纱门仔细聆听。我听到飕飕的风声,听到稀稀落落的蟋蟀鸣叫。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蟋蟀都已经死去,只剩生命力最顽强的少数几只仍活着。接着,我听到叛徒又吠了一声,明显听得出来它很开心。
接着,我听到一个小男孩压低声音说:“你当我的小狗好不好?”
我忽然感觉心脏一阵紧缩。他尽可能说得很小声,好像怕惊动到别人。“我好希望你是我的小狗。”他说,“你真漂亮。”
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叛徒,也看不见那个小男孩。我听到铁丝网嘎吱嘎吱响,立刻就知道叛徒一定是站起来趴在围栏上,脚趾塞在铁丝网孔里。从前,每次我到外面去找它,它也是同样的反应。
那小男孩又开始悄悄跟叛徒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而且,我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接着,我悄悄推开门,尽量不弄出声音,但没想到门的铰链还是嘎吱了一声。虽然那声音并不大,听起来跟蟋蟀的鸣叫声差不多,但还是惊动到他们了。我一出门就看到那小男孩往树林里冲过去,银白的月光照在他那头金黄的鬈发上。
他只有八岁。他永远都只有八岁。
“卡尔!”我喊了他一声,“卡尔·贝尔伍德!”
他就是住在我们这条街上的那个小男孩。他常常跑到我家来找叛徒玩,因为他妈妈不准他养狗。当年,他们家电线走火,酿成火灾,他在睡梦中被烧伤致死。如今,他已经安息在波特山上的一座墓碑底下,而那座墓碑上刻了一行字:我们挚爱的儿子。
“卡尔,不要怕!”我又大喊了一声。
他回头瞄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脸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惨白,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月光,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然后,他消失了,还没走到树林就消失了。
叛徒开始拖着那条萎缩的腿,在狗栏里绕圈,呜呜哀鸣。它一直望着树林的方向,我看得出来它很眷恋那小男孩。我就站在狗栏门口,门闩就在我手边。
它是我的狗。我的狗。
这时后门廊上的灯忽然亮起来,我看到爸爸站在门廊上,睡眼惺忪。他问我:“科里,你在叫什么啊?”
我只好临时编个借口,说听到有人在翻后院的垃圾桶。我不敢扯那只猴子撒旦,因为10月中旬的时候,撒旦已经被人拿霰弹枪打了个稀烂。开枪的人是爵士人加布里埃尔·杰克逊,因为撒旦跑到他太太的南瓜田里去捣乱。于是我说,可能是一只老鼠。
隔天吃早餐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中午,我带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当午餐,结果放学回到家的时候,三明治还好端端在我的午餐盒里。吃晚饭的时候,我拿叉子翻搅盘子里的牛排。妈妈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嘛,”她说,“可是我看你好像生病了。你还好吗?”
“还好吧。”我耸耸肩。
“你在学校里没出什么事吧?”爸爸问。
“没事。”
“是不是布兰林家那两兄弟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
“不过,好像有什么事让你很烦?”妈妈问。
我忽然不吭声了。他们的眼睛简直就像是X光,一眼就可以看穿我。
“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吗?”
“我……”我抬头看着他们。厨房里的灯光昏黄而温暖,而窗外的大地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一阵风呼啸着扫过屋檐。今夜,漫天乌云遮蔽了月光。“我错了。”我终于开口了,而且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我告诉爸妈,当初我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赶走死神,不要让死神带走叛徒,但现在我后悔莫及。我错了,因为叛徒实在伤得太重,本来是救不活的。我希望当初没有向上帝祷告。因为我太自私,而我的自私散发出一股邪恶的力量,导致叛徒陷入那种僵尸般的可怕状态。我希望叛徒永远都是从前记忆中的模样,双眼永远都是那么炯炯有神,永远那么活泼机灵。我真的好希望。然而,我错了,我感到很羞愧。
爸爸的手转动着桌上的咖啡杯,转个不停。每次他碰到复杂的问题,就会开始转咖啡杯,因为这种动作有助于他理清脑海中的思绪。“我懂。”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听到他说出那两个字,我心头忽然感到无比轻松。“我想,天底下没有无法弥补的错误。只要你愿意,永远有机会。虽然,弥补错误,有时候是很艰难的,有时候会很痛苦,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尽力。”说到这里,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明白吧?”
我点点头。“把叛徒送回乐善德医生那里。”
“对。”爸爸说。
我们决定隔天就把叛徒送去。那天晚上临睡前,我拿了一块汉堡肉到外面去给叛徒吃。对小狗来说,那可真是丰盛大餐。我真希望它可以好好大吃一顿。然而,它鼻子凑过来嗅了几下,然后就转头看着树林的方向,仿佛在期待谁来找它。
我感觉得到,在它心目中,我已经不再是它的主人了。
一阵冷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坐到它旁边,叛徒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哀鸣。它乖乖地让我拍拍它的头,却显得心不在焉。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模样,它永远精力充沛。从前,我有一只黄色的小球,上面绑了一个小铃铛,每次我把球扔出去给它捡,它都会兴奋得又跳又叫。还记得,从前我们常常比赛看谁跑得快,而它永远都是那么充满绅士风度,每次都故意让我赢。还记得,每到夏日的第一天,我们总是一起在天上飞,在连绵的山岭上盘旋。虽然那只是我的想象,感觉却是如此真切,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其实,不只是掉下眼泪,我哭得很伤心。
接着我站起来,转身面向树林大喊了一声:“卡尔,你在那里吗?”
他没吭声。他当然不会回答我,因为他从前一直都是个害羞的小男孩。
“卡尔,我把叛徒送给你好不好?”我大声问。
他还是没回答,不过我知道他在那里。我感觉得到。
“卡尔,你过来带它走好不好?我不忍心看它那么孤单。”
他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静静听我说话。
“它喜欢人家搔它的耳朵。”我又继续大喊,“卡尔,现在你身上已经没有烧伤的痕迹了,对不对?叛徒……叛徒也会跟你一样恢复到像从前那样吗?”
树林里依然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声呼号。只有风声。
“我要进去了。”我说,“我不会再出来了。”我转头看了叛徒一眼。它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林,尾巴摇个不停。我走进屋子里,关上门,然后关掉后门廊上的灯。
凌晨,我忽然听到叛徒那欢快的叫声,立刻惊醒过来。我心里明白,要是此刻我走到后门外,一定会看到什么景象。我决定不去打扰他们。我必须让他们有机会单独相处,有时间好好熟悉对方。于是,我翻了个身,渐渐又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爸爸送我和叛徒到乐善德医生家。然后,他们俩走到外面去,让我和叛徒单独在房间里,让我有机会和它说再见。它伸出冷冰冰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拍拍它那扭曲变形的头,轻轻摸了它几下。时候到了。乐善德医生已经把病历表准备好了,爸爸手上拿着笔要递给我,要我做出最后的决定。
“爸爸?”我问他,“叛徒是我的狗,对不对?”
爸爸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是的,它当然是你的狗。”说着,他把笔递给我。
我在那张代号3432的病历表上签上我的名字,然后交给乐善德医生。不久,回到家之后,我在叛徒的狗栏里绕了几圈,忽然感觉那里真的好小。
然后,我走出狗栏,没有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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