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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天使与魔鬼的夏季 第八章 奇利·威洛


我知道漫漫长夜是什么滋味。有一次我喉咙发炎,整夜没法睡觉,每分每秒都是无比的煎熬。还有一次,叛徒肚子里长了虫,躺在地上哀鸣,一直咳嗽。我担心得要命,陪了它一整夜。然而,这天晚上,我躺在那块鹅卵石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那种滋味远比从前那几次更难以忍受。这天晚上,时间仿佛静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整整六个钟头,我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与悔恨中,身体还很不舒服。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露营了。这天晚上,我简直是草木皆兵,满脑子胡思乱想,一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立刻吓得跳起来。我看着四周漆黑的森林,常常被奇怪的黑影吓得半死,可是后来才发现原来那只是扭曲的松树枝。要是此刻能够吃到一块花生酱三明治,喝一罐汽水,我愿意拿满书架的《国家地理杂志》来交换。快天亮的时候,蚊子开始找上我了。那些蚊子大得吓人,仿佛只要抓住它们的脚,它们就能够拖着我飞回奇风镇。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被蚊子咬得满身包,那滋味真是难受。
那真是无比漫长的夜晚。整夜,我忙着打蚊子,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看有没有脚步声偷偷靠近我。另外,我也想到,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花了四百块买了一盒东西。四百块,那真是好大的一笔钱!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扯上布莱洛克那帮凶神恶煞,那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究竟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我忽然想到,当时哈奇森先生说了一句话:等到他们飞上天,然后一路下地狱,可能都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他们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森林里,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我相信,布莱洛克父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刀割断我们的喉咙,而且,说不定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也一样,因为他们必须——杀人灭口。
后来,太阳终于快出来了,暗紫色的天际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红光。我知道我该走了,因为布莱洛克兄弟说不定就在附近。昨天我们出发的时候,时间是下午,我们一路面对太阳的方向,所以,现在我选择朝正东方走。虽然我两条腿痛得快走不动了,但我很想回家,于是,我打起精神开始走。
我打算走到地势比较高的位置,说不定可以看得到奇风镇,或是萨克森湖,或最起码看得到公路,没想到,走到山顶上,我看到的却只是更多的森林。走了两个钟头之后,运气来了:一架战斗机从我头上呼啸而过,我看到它正要放下起落架。于是,我改变行进方向,比原先的正东方偏了几度,我猜,空军基地应该就在那个方向。没想到,越往前走,森林里的树不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茂密。阳光越来越热,地面凹凸不平,我很快就满身大汗,浑身都湿透了。而且,那些蚊子又出现了,而且这次是倾巢而出,好像一团黑压压的龙卷风把我的脑袋团团围住。
没多久,我又听到了更多架战斗机的引擎声。虽然我在森林里看不见飞机,但却听得到声音。接着,我忽然听到轰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立刻停下脚步。我忽然明白我已经很接近投弹训练靶场了。我看到前面那座山头后面冒出一团团的黑烟,扬起漫天沙尘。那个方向应该是东北方。那意味着,我距离我家还有十万八千里。
此刻,我饿坏了,而太阳正好在我头顶上,所以我知道,时间是正中午。照昨天跟爸妈说好的计划,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家了。我想,妈妈一定已经开始发狂了,至于爸爸呢,他大概已经打算要好好修理我了。然而,最令我难过的是,昨天我还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大人了,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认,我距离那种境界恐怕还遥远得很。
我继续往前走,绕着训练靶场外围走,因为,被几百公斤重的炸弹炸到,那可不是好玩的。我在荆棘丛里穿梭,衣服被扯得支离破碎,身上被刺得皮破血流,但我还是咬牙硬撑着继续走。我心头不时会涌现一阵惊慌,因为我总是觉得每个黑暗的阴影里都躲着响尾蛇。我一直很渴望自己会飞。要是真的能飞,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觉自己忽然走出了松树林,眼前出现一片小池塘,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而且有个年轻女孩子正在水里游泳。她一定是刚刚才下水的,因为她那头长长的金发只有下端是湿的。她两条手臂交替着划水,我注意到她全身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手臂和肩膀皮肤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正打算要开口叫她的时候,她忽然翻了个身,变成仰泳的姿势,这时我才发现她全身赤裸。
我立刻心跳加速,赶紧躲到一棵树后面。我忽然很怕惊动到她。这样偷看人家,我觉得很惭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仿佛中邪了一样就是无法移开视线。接着,她又翻了个身潜进水里,后来,当她又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已经游过了半个池塘。她伸手拨开额头上的湿头发,然后又飞快翻了个身,仰身浮在水上看着蔚蓝的天空。
此刻,我发觉自己面临的状况还真是有点啼笑皆非。我又饿又渴,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全身被荆棘刺得皮破血流,而我爸妈一定正急着打电话给警长和消防队长,而就在此刻,我面前十米远的地方是一片碧绿的池塘,而且,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孩正在水里游泳。我还没看清楚她的脸,但我看得出来,她年纪一定比我大,应该是十五六岁左右。她身材窈窕修长,而且游起泳来姿态优雅,不像小孩子那样猛拍猛踢溅起漫天的水花。我注意到她的衣服摆在池塘对面的一棵树下,那里有条小路延伸进森林里。那女孩忽然又潜进水里,两腿踢着水,接着又浮出水面,慢慢游向岸边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住了,两脚踩在池底,然后开始一步步走向岸边。时候到了,不赶快叫她就来不及了。
“等一下!”我大叫了一声。
她立刻转身,满脸飞红,手飞快遮住胸部,然后整个人坐进水里,只剩下头露在水面上。“是谁?谁在叫我?”
“是我。”我畏畏缩缩地从树后面走出来,“对不起。”
“你是谁?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才刚来没几分钟。”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女孩张大嘴,凶巴巴地瞪着我,湿答答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道阳光穿透林间照在她脸上,这时我才发现她长得很漂亮。那瞬间的一瞥,实在太突然了,那一刹那的感觉只能用震惊来形容。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美得令人震惊,我根本已经忘了她在生气。会让小男孩觉得漂亮的东西很多,比如说,亮晶晶的崭新脚踏车,一只可爱的小狗,悠悠球上下甩动时的嗡嗡声,金黄的满月,青翠的草坪,还有自由自在尽情地奔跑。这一切都是小男孩心目中的美好事物。然而,女孩子的脸蛋并不包括在内。不管女孩子长得有多美,小男孩通常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那一刻,我完全忘了自己又渴又饿,完全忘了自己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完全忘了全身被荆棘刺得皮破血流。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她瞪着我,那眼睛如水晶般清澈。那一刹那的感觉,仿佛刚睡醒,睡眼惺忪,却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奇异世界。
“我迷路了。”我愣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从哪里来的?你在偷看我吗?”
“没有。我……我从那个方向来的。”我伸手指向身后。
“你骗人!”她呵斥了一声,“那边的山里根本没人住!”
“是,”我说,“我知道。”
她还躲在水里,两手紧抱在胸前。我感觉得到她已经渐渐不生气了,因为她的眼神已经没那么凶了。“迷路?”她说,“你家住哪里?”
“奇风镇。”
“哼,你又在骗人了!奇风镇在山谷的另一边,离这里很远!”
“我昨天晚上出来露营。”我告诉她,“我,还有几个朋友。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就迷路了。”
“出了什么事?”
我耸耸肩。“有人在追我们。”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对天发誓。”
“奇风镇?那很远哦,你一定累坏了!”
“是有点累。”我说。
“好了,你转过身去。”她对我说,“不准回头偷看,等我说好你才可以转过来,懂吗?”
“我知道了。”我说。于是我转身背对她。我听到她从水里站起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全身赤裸的模样。接着,我听到她窸窸窣窣穿上衣服的声音。过了大概一两分钟之后,我听到她说:“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于是我又转身看着她。她已经穿上一件粉红色的T恤,一条牛仔裤,脚上穿着拖鞋。“你叫什么名字?”她伸手把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
“科里·麦克森。”
“我叫奇利·威洛。”她说,“走吧,科里,跟我来。”
噢,她把我的名字叫得真好听。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树林。她个子比我高,而且走路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我想,她应该有十六岁了。走在她后面,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那味道很像清晨的露珠。我尝试踩着她的足迹往前走。假如我是小狗,此刻我一定是猛摇尾巴。“我家不远。”奇利对我说。我赶紧回答:“那太好了。”
接着,我看到一条泥土路上有一栋小木屋。小木屋外面墙上贴满了防水纸,旁边有一个鸡栏,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有几块木头,木头上架了一具锈迹斑斑的报废车壳。那房子比爷爷上次带我去的赌场还要破烂。我想到,那次爷爷赌扑克牌几乎连衬衫都输掉了。刚刚我已经注意到,奇利的牛仔裤破破烂烂的,上面全是补丁,而且T恤上有好几个硬币大小的破洞。跟她家的房子比起来,布鲁顿区最破烂的房子看起来都像皇宫。她拉开纱门,铰链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起来好刺耳。她朝昏暗的屋里喊了一声:“妈妈!我碰到一个人!”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屋子里。客厅弥漫着浓浓的烟味,还有甘蓝菜的味道。有一位太太坐在摇椅上,边摇着椅子边织毛线。她抬起头来看看我,那湛蓝的眼睛看起来和她女儿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满脸皱纹,而且因为长年在大太阳底下工作,皮肤晒得又黑又干。“叫他出去。”她嘴里咕哝了一句,手一直没停,继续织她的毛线。
“他迷路了。”奇利告诉她,“他说他是从奇风镇来的。”
“奇风镇。”那位太太又转过头来看我。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胸口有黄色的绣花图案,脚上穿着夹趾拖鞋。“小朋友,你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听起来仿佛她的肺也已经被太阳晒干了。她椅子旁边有一张刮痕累累的小茶几,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里头堆满了烟蒂,而且有一根烟还冒着烟。
“我知道。我想打电话给我爸妈。不知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我家没电话。”她说,“我们这里没奇风镇那么方便。”
“噢,那……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送我回家?”
奇利的妈妈拿起烟灰缸上那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把烟放回去。接着,她说话的时候,烟从她嘴里缓缓喷出来。“车子被比尔开走了。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我很想问她“很快”的意思是多快,可是那样很没礼貌。“我可以喝杯水吗?”我问奇利。
“当然可以。还有,我看你衬衫都湿透了,最好先脱掉。快呀,快点脱掉。”奇利走进那间简陋的小厨房帮我倒水,我立刻解开纽扣,然后剥掉那件黏在皮肤上的衬衫。“小朋友,我看你身上全是荆棘刺。”奇利的妈妈嘴里又开始喷烟了,“奇利,把碘酒拿过来帮这孩子擦一下伤口。”奇利说:“我知道了。”我把那件湿透的衬衫折好,然后站在那里等她来。我知道等一下一定会痛死,可是心里却很兴奋。
厨房里用的是那种手压式的抽水机。奇利用力压了几下,水龙头立刻咕噜咕噜地喷出水来。然后,奇利端着一只大玻璃杯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那杯子上有摩登原始人的卡通图案,里头的水温温的,而且很混浊。接着,奇利忽然凑近我的脸,她呼出来的气有如玫瑰般芬芳。她手上拿着一团棉花,还有一瓶碘酒。“可能会有点痛。”她说。
“没问题的,再痛他也忍得住。”我还没开口,她妈妈就替我说了。
于是奇利开始帮我擦碘酒。一开始有点刺痛,但很快就变成刀割般的剧痛。我立刻皱起眉头,呼出了一口气。我强忍着痛,看着奇利的脸。她的头发已经渐渐干了,有如金黄色的波浪披散在肩上。她跪在我面前,那团红褐色棉花在我皮肤上留下红红的痕迹。我心跳越来越快,愣愣地看着她那湛蓝色的双眼。她发现我在看她,于是就对我笑了一下。“你挺勇敢的。”虽然我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但我还是对她笑了一下。
“小朋友,你几岁了?”奇利的妈妈问我。
“十二岁。”我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再过几天就十三岁了。”我一直盯着奇利的眼睛。“你几岁?”我问她。
“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十六岁。”
“你在念高中吗?”
“念过一年。”她说,“不过,念了一年我就不想再念了。”
“你已经没上学了?”我吓了一跳,“哇!”
“她还在念啊。”她妈妈嘴巴说话,手还是没停,“她念的是社会大学。跟我一样。”
“别说了,妈妈。”奇利嘀咕了一声。她那樱桃小嘴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有如音乐般悦耳。
我已经忘记痛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算什么。奇利的妈妈说得一点都没错,再怎么痛我都忍得住。我转头看看昏暗的客厅。客厅里的家具又破又脏。接着我又回头看着奇利的脸。那种感觉就仿佛熬过风雨交加的漫漫长夜后看到灿烂的阳光。虽然碘酒擦在伤口上有如刀割,但她温柔的抚摸却令人通体舒畅。我觉得她一定喜欢我,所以才会那么温柔。我看过她赤裸的身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看过女人赤裸的身体,除了妈妈。我见到奇利·威洛也才不过短短的几十分钟,然而,当你内心开始激荡,时间就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她为我擦拭伤口,对着我微笑。我心中暗暗对她呐喊: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会抓一百只萤火虫送给你,把它们放在绿色的玻璃罐里,永远为你照亮前面的路。我会送你一片青翠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成千上万朵缤纷灿烂的野花,每一朵都不一样。我要把我的脚踏车送给你,那辆车有一只金黄灿烂的眼睛,它会保护你。我要为你写一篇故事,故事里,你就是那住在白色城堡里的公主。只要你喜欢我,我会送你一个神奇的世界。只要你喜欢我。
只要你——
“你挺勇敢的。”奇利说。
这时我听到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噢,天哪。”奇利的妈妈把针线丢到一边,“巴伯醒了。”她站起来朝哭声的方向走过去,她的拖鞋劈里啪啦踩在满是裂痕的地板上。
“我马上就去喂他。”奇利说。
“不用了,我来喂就好。比尔马上就进来了,我劝你最好赶快戴上戒指,要不然他铁定会发飙。那个人发飙有多恐怖,你又不是没见过。”
“哼,看过太多次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奇利几乎是自言自语。我注意到她眼中闪过一丝阴影。接着,她用那团棉花擦过我身上最后一处伤口。“好了。”
这时奇利的妈妈回来了。她手上抱着一个婴儿,看起来好像还不到一岁。奇利站起来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她出来的时候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她从妈妈手上把那个婴儿抱过来,然后开始轻轻摇着他,轻声细语唱起歌来。
“这小子脾气不太好。”奇利的妈妈说,“长大以后铁定是个大麻烦。”接着她走到窗口掀开脏兮兮的窗帘。“比尔回来了。小朋友,等一下他会送你回家。”
那辆小货车嘎吱嘎吱地开到门廊前,接着,我听到车门开了,然后又砰的一声关上。接着,纱门被推开了,那个叫比尔的人走了进来。他个子高高瘦瘦的,头发剃成了平头,看起来大概十八岁左右。他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一件蓝衬衫,胸口有一片油污。他嘴里嚼着一根火柴,那双棕色的眼睛看起来眼神很呆滞。“他是谁?”他劈头就问。
“你开车送这孩子回奇风镇吧。”奇利的妈妈对他说,“他在森林里迷路了。”
“我干吗要开车送他回奇风镇?”比尔大吼,“车子里热得要命!”
“你刚刚去了哪里?”奇利手里抱着婴儿。
“帮华尔斯那老头修引擎。哼,你问这干吗?你以为我去玩吗?你说话小心点!”他从她面前走过去,走向厨房,眼睛一直盯着她。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很冷漠,仿佛当她不存在。而奇利眼中忽然失去了神采。
“他有给你钱吗?”奇利的妈妈大声问他。
“废话,当然有给钱!你以为我是白痴吗?干那种活怎么可能不收钱?”
“要买点新鲜牛奶给巴伯喝!”奇利说。
我听到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妈的。”比尔低声咒骂了一句。
“你到底要不要送这孩子回奇风镇?”奇利的妈妈又问了一次。
“不要!”他说。
“哦,”奇利把孩子抱给她妈妈,“那我开车送他回去好了。”
“你说什么!”比尔又回到了客厅,手上端着一只摩登原始人图案的大玻璃杯。“你开什么车?你又没驾照!”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早就该去——”
“轮不到你开车。”比尔说。他又用那种视若无睹的眼神看着她,“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对了。珀塞尔太太,教教你女儿吧!”
“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她嘴里这样说,但她并没有把奇利的孩子抱过去。她还是一样坐在摇椅上,嘴里叼着烟,手上继续织她的毛线。
比尔仰头喝掉那杯混浊的水,然后皱了一下眉头。“算了,他妈的,我送他去空军基地附近那间加油站算了。那里有公用电话。”
“这样可以吗,科里?”奇利问我。
“我……”看到她手上的金戒指,我心里很不舒服,头有点晕。“这样就可以了。”
“哼,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然你还想怎样?没把你一脚踢出去就很不错了。”比尔威胁我。
“可是我没钱打电话。”我说。
“臭小子,我看你真他妈的够惨了。”比尔把杯子拿回厨房,“我赚的是血汗钱,少打我主意。一毛钱都不会给你!”
这时奇利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里。“我这里有。”她说。接着她掏出一个红色的心形小钱包。那钱包很像五角商店卖的那种便宜货,而且破破烂烂的,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了。她打开钱包,我注意到里面有几枚硬币。“一毛钱就够了。”我对她说。于是她拿了一枚一毛钱的硬币给我。我立刻塞进口袋里。她对我笑了一下,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你会平安到家的。”
“我知道。”我低头看看那婴儿的脸,发现他那湛蓝的眼睛跟他妈妈一样漂亮。
“要走就快点。”比尔从我面前走过去,走向门口。他对自己的太太和孩子好像视若无睹,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推开纱门走出去,纱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我听到他发动了引擎。
那一刻,我忽然很舍不得离开奇利·威洛。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男女之间“来电”是什么意思。爸爸可能会用抽象到没人听得懂的方式跟我解释男女之间的事,不过,大概不需要他来教吧,学校里那些死党一定会教我。那一刻,我只感觉到一种渴望:好希望自己年纪大一点,长得高一点,强壮一点,帅一点。我好渴望吻一下她的嘴唇,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她还没有为比尔生下那孩子的时光。那一刻,我最想问她的一句话是:你为什么不等我?
“回家去吧,孩子。”珀塞尔太太说。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手上的针线已经停下来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
这辈子我不可能再到这里来了。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奇利·威洛。我明白,所以我凝视着她,努力把她此刻的模样烙印在脑海中。
比尔很不耐烦地趴在方向盘上,宝宝又开始哭了。
“谢谢你。”我对奇利说。接着我把那件湿透的衬衫拿起来,走出大门。那辆车的烤漆是暗绿色的,车身两侧凹痕累累,整个车身向左倾。后视镜上吊着一个红色的天鹅绒色子。我爬上右座,坐垫上的弹簧刺到了我的屁股。座位前面的底板上塞了一只工具箱和几捆电线。虽然车窗已经摇下来了,但车子里依然弥漫着一股汗臭味,还有一种怪异的香甜味。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闻到那种气味,我都会联想到那种一贫如洗的穷困。我转头看看门口,看到奇利正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抱着婴儿。“比尔,别忘了去帮他买点牛奶!”她喊了一声。我注意到她妈妈就站在她后面,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我忽然发觉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只不过,其中一个已经被时间和贫苦的生活折磨得很苍老,而且,说不定她心里埋藏了太多失望和辛酸。但愿奇利永远不要步上她的后尘,但愿她那灿烂的笑容永远不会被残酷的现实磨灭。
“再见啦!”她对我说。
我向她挥挥手,然后比尔就开车上路了。我看着后面的房子越来越远,车子扬起的沙尘遮蔽了视线,奇利·威洛的身影渐渐隐没。
车子在那条泥土路上开了大概两公里之后,终于开上了柏油路。一路上比尔都没说话,后来,车子终于抵达空军基地旁边那座加油站,他就叫我下车了。我正要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嘿,小子,以后碰到女孩子要千万小心,不然你会跟我一样的下场。”说完他就开车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热腾腾的柏油路面上。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苦算什么。
我问加油站老板公用电话在哪里,他指给我看。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一毛钱的硬币准备要投进电话机,但那一刹那,我忽然犹豫了,忽然很舍不得投进去。这是奇利·威洛送给我的,我不能就这样把它抛弃。我不能。于是我问老板能不能借我一毛钱,我说等一下爸爸来了就还他。“我这里又不是开银行。”老板嘴里嘀咕着,但他还是从收款机里拿了一毛钱给我。我立刻拿着那枚硬币去打电话。电话响了第二声,妈妈就接起来了。
不到半个钟头,爸妈就开车来接我了。我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妈妈竟然只是紧紧抱住我,抱得好紧,害我差点就没办法呼吸了。而爸爸只是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那时候,我立刻就明白我已经化险为夷了。开车回家的路上,爸妈告诉我,早上七点钟左右,戴维·雷和本两个人已经一起回到了奇风镇,而且已经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艾默里警长。他们说,有两个蒙面人跟毕刚·布莱洛克买了一只木盒子,里面有某种东西。可是后来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布莱洛克兄弟就一直追我们。“那两个蒙面人就是哈奇森先生和穆特里先生。”我告诉他们。其实我心里很难过,因为我还记得那天我们被布兰林兄弟痛殴的时候,是哈奇森先生救了我们。但不管怎样,该说的还是要说。
我们经过空军基地的时候,看到里面有跑道、营房和几栋楼房,外面围着铁丝网墙,墙上有带刺的铁蒺藜。我们开车穿过森林里那条公路,中途还经过了格雷丝小姐家那个路口。后来,车子经过萨克森湖的时候,我感觉到车速似乎有点慢下来,不过,爸爸并没有转头去看湖面。另外,我也注意到树林边那个地方已经长满了杂草。那天,那个人影就是站在那个位置,身上穿着长大衣,衣领随风飘扬。后来,萨克森湖终于过了,爸爸又开始加速。
回到家之后,我受到贵宾级的款待。妈妈拿了一大桶巧克力冰淇淋给我吃,而且还有整盒的奥利奥巧克力夹心饼干,爱吃多少随我高兴。爸爸每隔几秒钟就会叫我一声“小老弟”,而叛徒也扑上来拼命舔,我的脸几乎快被它舔烂了。我终于摆脱了那个蛮荒世界,而且,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当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遭遇,而且,他们最有兴趣的是那个给我疗伤的女孩子。他们追问不休。我告诉他们,她叫奇利·威洛,今年十六岁,而且,她美得就像迪士尼卡通《仙履奇缘》里的灰姑娘。“嗯,看样子我们这位小老弟对人家有意思哦。”爸爸对妈妈使了个眼色,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我说:“我?她年纪太大了,我没兴趣。”
然而,后来我躺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手上还抓着她给我的那枚硬币。
后来,星期六黄昏的时候,艾默里警长到我们家来了。他已经去找过戴维·雷和本,现在轮到我了。我们坐在门廊的椅子上,叛徒趴在我椅子旁边,偶尔会抬起头来舔一下我的手。浓密的乌云渐渐凝聚在远处的天际,云中偶尔会传来隐隐的雷声。他仔细聆听我描述事情的经过。我告诉他,那只盒子里装了某种东西,还有,那两个蒙面人,一个是迪克·穆特里先生,一个是杰拉尔德·哈奇森先生。这时他问我:“科里,你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脸,为什么会认为就是他们?”
“因为毕刚·布莱洛克叫了‘迪克’这个名字。他叫的是那个胖胖的蒙面人。还有,另外那个蒙面人抽完雪茄之后,把烟蒂丢向我这边,正好掉在我面前。我发现,那个烟蒂就是哈奇森先生平常抽的那种牌子的雪茄,末端有白色的塑料过滤嘴。”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不动声色。“不过,那种牌子的雪茄可能不止他一个人抽。而且,就算毕刚·布莱洛克叫那个人迪克,我们也不能一口咬定他就是迪克·穆特里。”
“绝对是他们。”我说,“就是他们两个。”
“戴维·雷和本告诉我,他们都不知道那两个蒙面人是谁。”
“他们可能不知道。不过,我知道。”
“好吧,我会去找迪克和杰拉尔德。我会问问他们,昨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他们人在什么地方。另外,我也问过戴维·雷和本,看他们能不能带我去昨天的现场,可是他们说他们已经找不到了。你找得到吗?”
“我也找不到了。不过,我知道那个地方离小路不远。”
“嗯,那是从前用来运木材的小路。问题是,那个山区里,那种小路实在太多了。噢,对了,你刚刚提到那只木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哈奇森先生说,那东西可以让他们飞上天,然后一路下地狱。”
艾默里警长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热切、好奇的光芒。“嗯,你觉得他说那句话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不过,毕刚·布莱洛克应该知道。因为他说他多放了一个在盒子里。”
“多放了一个?多放了一个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看着远处天际的电光闪闪,“你要去找毕刚·布莱洛克问问看吗?”
“没人找得到毕刚·布莱洛克。”警长说,“没人找得到他。我听说过他这个人,而且我知道他和他那几个儿子干了什么勾当。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我猜,他在森林里一定有一个秘密巢穴,说不定就在你们那天去的那地方附近。”说到这里他也转头看着远处的闪电,接着他忽然开始按自己的指关节,按得劈啪作响。“要是我有机会趁他那几个儿子干坏事的时候逮到其中一个,那我就有办法把毕刚引出来。只不过,科里,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整个奇风镇算起来只有我一个警察。县政府分配给我的预算很有限。唉,真要命。”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我之所以会当上警长,纯粹只是因为没有别人肯干。我太太一直劝我不要干了,她叫我干脆回去干我的油漆工。”他耸耸肩,“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接着他又说,“镇上的人多半都很怕布莱洛克一家人。尤其是毕刚。要是我打算到森林里去找他,我必须找人帮忙,但问题是,敢出面帮我的人恐怕不会超过六个。而且,就算我们真的去找他,他也一定很快就会察觉,所以,我们还没找到他,他大概就已经跑了。所以,科里,我的困难在哪里,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布莱洛克一家人的势力比警察更大。”
“倒也不是说他们的势力比警察大。”他纠正我,“他们只是比警察更凶狠。”
暴风雨快来了,森林里已经传来呼啸的风声。叛徒忽然站起来,伸长鼻子在半空中猛嗅。
艾默里警长也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他说,“谢谢你帮忙。”天色渐渐暗了,黯淡的晚霞照在他脸上,我忽然发觉他看起来十分苍老,心情沉重,有点垂头丧气。接着,他隔着纱门跟我爸妈说了声再见,于是爸爸也走出来跟他道别。“科里,你要多保重。”他说。然后爸爸就陪他走到车子旁边。我坐在门廊上,伸手摸摸叛徒,看着艾默里警长又和我爸爸谈了好几分钟。后来,警长终于开车走了,爸爸转身走回门廊上。我发觉他忽然也变得好沉重。“进来了,小老弟。”说着他拉开门让我进去,“暴风雨快来了。”
那天晚上,我听到屋外狂风呼号,听到大雨劈里啪啦打在屋顶上。一道道的闪电仿佛一只神秘的魔爪,从天空抓向我们的奇风镇。
而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鞋子擦得亮亮的。她们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不断地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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