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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天使与魔鬼的夏季 第五章 撒旦降临

我忽然闻到一股东西被烧焦的味道,于是就醒过来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而且我听到了鸟鸣声,但我却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三年前,我们家那条路南边距离两个路口的地方,有一栋房子失火了。当时也是夏天,天气又干又热,火势凶猛,烧得很快。住在那栋房子里的,是贝尔伍德夫妇,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十岁的女儿埃米和八岁的儿子卡尔。事后调查,那场火是电线走火引起的。由于火势又快又猛,贝尔伍德夫妇措手不及,来不及冲到卡尔房间把他拉出来,于是,卡尔就这样在睡梦中被烧成重伤,几天后就死了。后来,他被埋在波特山的墓园里,墓碑上刻着“我们挚爱的儿子”几个字。没多久,贝尔伍德夫妇就搬走了,留下卡尔长眠在奇风镇的地底。我对卡尔印象很深,因为他妈妈对动物过敏,不准他养狗,所以他常常跑到我家来跟叛徒玩。他个子瘦瘦小小的,一头黄色的鬈发,颜色看起来像香蕉口味的棒冰。有一次他告诉我,他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能够养一只小狗。后来,那场大火夺走了他的生命。葬礼上,爸爸坐在我旁边。他告诉我,冥冥中,上帝对万事万物都有安排,然而,有时候,上帝的旨意却是那么令人费解。
7月5日这天早上,爸爸出去送牛奶,只剩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家。于是,妈妈跟我解释,刚刚我闻到的烧焦味是从哪里来的。她几乎整个早上都在打电话。奇风镇的太太、妈妈们没事就打电话东家长西家短,无形中构成了一个准确率和效率都十分惊人的消息网络。我坐在餐桌旁边吃我的早餐——煎蛋和玉米饼。妈妈坐在餐桌对面陪我。“你知道什么是三K党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过三K党徒。他们身穿白袍,头上套着兜帽,手上抱着霰弹枪或来复枪,然后绕着一根火烧的十字架转圈。他们的发言人拉掉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大肥脸,脸上仿佛涂满了猪油。他嘴里滔滔不绝,好像在说什么誓死捍卫南方精神,叫大家勇敢站出来,“华盛顿那些政客叫我们跟那些黑鬼一家亲,他们是在做梦!”那个人怒气冲天,脸涨得通红,满脸浮肿,眼窝也是肿的。而他身后就是那根火烧的十字架,那群身穿白袍的人绕着十字架转圈。
“昨天晚上,三K党在女王家的院子里烧掉了一根十字架。”妈妈说,“他们一定是在警告她,逼她离开我们奇风镇。”
“女王?为什么?”
“你爸爸说,有人很怕她。他说,很多人觉得她对布鲁顿区的人影响太大了。”
“她住在布鲁顿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我说。
“没错,可是有些人怕她会想干预我们奇风镇的事。去年夏天,她要求斯沃普镇长开放游泳池,让黑人去那边游泳。结果今年她又提了一次。”
“爸爸也怕她,对不对?”
妈妈说:“对,可是那不一样。他怕她,并不是因为她是黑人。他怕,只是因为……”她耸耸肩,“因为他不了解她。”
我拿叉子戳戳盘子里的玉米饼,仔细想想妈妈刚刚说的话。“斯沃普镇长为什么不肯让布鲁顿区的人到游泳池去游泳?”
“因为他们是黑人,”妈妈说,“白人不喜欢跟黑人泡在同一池水里。”
“可是上次洪水的时候,我们不是跟他们一起泡在水里吗?”
“那是河水,不一样。”妈妈说,“总之,镇上的游泳池一直都不准他们进来。女王写了好几份请愿书给政府,希望政府能够让布鲁顿区的人进游泳池,要不然就应该在布鲁顿区盖一座游泳池。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三K党的人要赶她走。”
“她已经在那里住了那么久了,她还有别的地方能去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烧十字架那帮人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妈妈皱起眉头,眼角出现了鱼尾纹。“我没想到的是,奇风镇竟然也有三K党。你爸爸说,那些人心里怕得要命,他们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从前那个时代。他说,情况恐怕会继续恶化。”
“万一女王不肯走,会怎么样?”我问,“那些人会伤害她吗?”
“有可能。最起码他们一定会试试看。”
“她不会走的。”我说。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看到满脸皱纹的女王忽然变成一个漂亮的少女,她凝视着我,那双绿眼睛充满威严。“那些人赶不走她的。”
“你说得没错。”妈妈突然站起来,“而且,我是绝对不想惹毛她的。对了,要不要再喝一杯橙汁?”
我说不要,于是妈妈就自己倒了一杯。我把盘子里剩下的蛋吃掉,然后跟妈妈说:“我想到布莱萨牧师的教堂去一下。我想听听他说些什么。”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我跟她说我要上月球。“是因为那首歌。”我又说,“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痛恨那首歌。”
“安格思·布莱萨看什么都不顺眼。他什么都讨厌。”妈妈说,她从吃惊中恢复了平静,“就算你只是穿着拖鞋逛街,一旦被他看到,他都会觉得世界末日快到了。”
“那是我最爱的一首歌,可是我听不太懂。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那首歌里听到了什么东西。”
“那还不简单。因为他年纪大了。”她淡淡笑了一下,“大概就像我一样吧。那首歌我也听不太下去,不过,我并不觉得那首歌有他说的那么邪恶。”
“我想去听听嘛。”我还是不罢休。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想上教堂。过去,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吵着要上教堂,而且,那甚至还不是我们教区的教堂。后来,爸爸回来了,他费尽唇舌劝我打消这个念头。他说布莱萨牧师狂热过头了,他说他打死都不肯踏进布莱萨牧师的教堂一步。此外,他还说了很多的理由,但我就是不罢休。最后,他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好和妈妈两个人关到房间里商量。我偷听到妈妈好像说了什么“好奇心”“让他自己去体会”之类的话。最后,爸爸终于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了。他说星期三晚上会带我们去。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经过肖森路靠近石像桥的路段,来到自由浸礼会教堂,里面坐了一百多人,已经挤得人山人海,热气腾腾,活像烤箱。我和爸爸都没穿西装,也没打领带,因为那又不是星期天上教堂做礼拜。而且,我们甚至看到还有人穿的是脏兮兮的连身工装裤。我们看到几个认识的人,由于讲道的时间还没到,大家都站着聊天。还有好几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显然是被爸妈硬拉来的,个个都是一脸不情愿,而他们的爸妈也是臭着一张脸。我猜,牧师那种迫切的呼吁已经传遍了小镇,而且,他在镇上到处贴满了标语告示,宣称他“星期三晚上要和魔鬼搏斗——为我们的下一代搏斗”。另外,我看到他在讲台上摆了电唱机和喇叭。没多久,布莱萨牧师终于出现了。他穿着一套白西装,一件红衬衫,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他一步步踏上讲台,一只手上拿着一张黑胶唱片,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木盒子,盒子旁边有几个小洞。走上讲台之后,他把那只木盒摆在旁边的地上,对全场的听众笑了一下,然后大声问道:“各位兄弟姐妹,今天晚上我们要跟撒旦搏斗,大家准备好了吗?”
阿门!大家都跟着大喊起来。阿门!阿门!
好吧,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好了。
布莱萨牧师开始了。首先,他开始声嘶力竭地控诉,说大城市的魔鬼已经渗透到我们奇风镇来了,撒旦打算把我们奇风镇的年轻人都拖进地狱。他呼吁大家要奋力和魔鬼搏斗,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免得到地狱被烈火焚烧。布莱萨牧师满头大汗,高举双臂在半空中挥舞,而且来回走来走去,那模样还真有点像被魔鬼附身。我必须承认,他真是唱做俱佳,连我都忍不住开始相信撒旦真的躲在我床底下,要是哪天我又翻开《国家地理杂志》上那些裸女图片,说不定撒旦真的会从床底下冒出来把我拖进地狱。
接着,他忽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教堂大门开着,可是里头依然是热气蒸腾。我满身大汗,湿透的衬衫整个黏在皮肤上。明亮的灯光照在布莱萨牧师身上,他头上仿佛冒出蒸汽来了。他把手上的唱片举在半空中。“来,大家仔细听。”他说,“你们就会听到那首歌究竟在说什么。”
接着,他打开电唱机的开关,把那张唱片放到转盘上,一根手指抬着唱针头悬在唱片外缘上方。“你们听,”他说,“这就是魔鬼的声音。”接着他把唱针放下去,喇叭里立刻传出一阵摩擦声。
歌声出现了。那是魔鬼的声音,还是天使的歌声?噢,那歌声!自由,自由,奔向自由,远走高飞……
“大家听到了吗?”他忽然把唱针抬起来,“就是这里!你们听,这首歌是不是在告诉我们的孩子,外面的世界比我们的故乡更美丽,草地更翠绿?这首歌是不是在告诉他们,不要留恋自己的家乡?这首歌说的就是魔鬼的流浪的渴望!”说到这里,他又放下唱针。接下来,那首歌的歌词正好提到有人飙车从来没输过,而且,碰上的女孩子个个都投怀送抱。听到这里,布莱萨牧师简直已经是怒发冲冠了。“听到了吗?这首歌是不是在鼓励我们的年轻人到街上飙车?是不是在鼓励他们放纵自己的肉欲?”他的吼声充满轻蔑,“大家想象一下!要是大家的儿子、女儿被这种垃圾音乐煽动了,那我们岂不是会被撒旦笑死?大家想象一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奇风镇满街都是撞烂的车子,地上血迹斑斑,而且常常会有某个人家的女儿大肚子,某个人家的儿子沉迷肉欲,那多可怕呀!你以为只有大城市才会出现这种事吗?你以为撒旦不会找上我们奇风镇吗?来,大家再仔细听听这首歌,你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时他又放下唱针,那首歌又出现了。电唱机播出来的杂音很多,显然那张唱片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由此可见,布莱萨牧师可能已经听了不下几十次。我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因为,我觉得那首歌真正想表达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和欢乐,绝对不是鼓励年轻人到街上飙车。我在这首歌里听到的,和布莱萨牧师听到的根本不一样。我听到的,是灿烂明亮的夏日,是人间天堂。可是他听到的,却是地狱的景象,魔鬼的诱惑。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他是上帝的使者,那他听到的为什么总是撒旦的声音?《圣经》上说,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布莱萨牧师这么惧怕魔鬼?
接着,海滩男孩又唱到了下一段。这段的歌词说,漂亮的女孩子那么多,星期六晚上怎么忍心让她们窝在家里忍受寂寞的煎熬?听到这里布莱萨牧师又开始咆哮:“邪恶的垃圾音乐!色情淫秽!主啊,求求你拯救我们的女儿!”
这时爸爸忽然凑到妈妈耳边说:“这人根本就是疯子。”
那首歌还在播放,布莱萨牧师又开始咒骂那首歌摧毁家庭伦理价值,藐视法律,然后又扯到夏娃的罪,还有伊甸园里的那条蛇。他说得唾沫横飞,满头大汗,满脸通红,那模样仿佛整个人已经快爆炸了。“海滩男孩!”他口气中的不屑已经达到极点,“大家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吗?根本就是一群混混,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们整天在加州闲晃,整天像野兽一样在沙滩上鬼混!结果,我们的年轻人一天到晚听的就是这种歌?主啊,求求你解救我们!”
“阿门!”有人忽然大喊了一声。现场的人群已经被他鼓动起来了。“阿门,各位兄弟姐妹!”另外一个人也大喊了一声。
“更可怕的大家还没听到呢!”布莱萨牧师忽然大吼了一声。他抬起唱针,手压在唱片上,让唱片无法转动。电唱机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而牧师则是忙着在唱片上寻找某一道凹槽。“来,大家听听看!”说着他把唱针慢慢放下去,然后用另一只手倒转唱盘。
这时大家开始听到一阵缓慢的怪声音:嗒……嘀……咝……啪……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牧师眼中射出一种得意的神色。不得了,这首歌隐藏的秘密被他破解了。“魔鬼是我的爱人!这首歌真正想说的就是这个!清清楚楚!他们唱的是一首赞美撒旦的歌,而且他们根本不怕别人知道!现在,全美国的广播电台一天到晚都在播这首歌!我们的孩子整天听这首歌,可是他们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听的是什么!撒旦打算要摧毁他们的灵魂!要是我们再不赶快阻止他,一切就太迟了!”
“当初20年代流行查尔斯登舞的时候,他们也说那种舞是撒旦用来摧毁我们灵魂的工具。”爸爸又凑在妈妈耳边说。只不过,鼓噪的人群大喊着阿门阿门,根本没人听得到他说什么。
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渴望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可是却老是认定这个世界残酷又丑陋。我不难想象,就算是最纯真无邪的一首歌,要是你心里有鬼,那不管怎么听,你都会听到歌里有魔鬼。尤其是,有些歌的内容会提到我们这个世界,还有世间的人,那么,这样的歌特别容易被人咒骂,因为,就算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免不了会犯错,内心也都有复杂的一面,而且,对有些人来说,面对这个世界的真相往往是很痛苦的。我坐在教堂里,听着牧师怒气冲冲地大吼大叫,看到他气得满脸通红,两眼发红,唾沫横飞。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只不过是心里很害怕。所以,他拼命想激起教友内心的恐惧,拼命挑拨。他一直反转那张唱片,不断发出那些奇怪的声音。在我听来,那只是一堆杂音,可是在他听来,他认为那里面暗藏着魔鬼撒旦的讯息。我忽然想到,他不知道在那台电唱机上耗了多少时间,而那张唱片他不知道反复听了多少次,拼命寻找魔鬼的讯息。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想保护大家,还是拼命想误导大家,我实在猜不透。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误导大家这一点上,他是非常成功的,因为没多久,现场绝大多数的人已经开始呐喊阿门阿门,他们就像亚当谷高中的拉拉队一样卖力。爸爸一直摇头,两手交叉在胸前。而妈妈似乎搞不懂现场的骚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布莱萨牧师满头大汗,眼神越来越狂乱,汗水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接着,他忽然大喊:“来,我们来看撒旦跳舞。我们来看他随着自己的音乐节拍跳舞!”接着,他打开那只木盒子,然后从里面抓出某个东西。那好像是什么小动物,双手双腿拼命挣扎。那小东西脖子上绑着一条细链子,链子另一头被布莱萨牧师抓在手里。海滩男孩的歌声依然回荡在整间教堂,布莱萨牧师甩了一下链子,那只小动物立刻开始随着音乐疯狂地跳起舞来。
那是一只小猴子,手脚细瘦。每当布莱萨牧师甩一下链子,它脸上就露出愤怒的表情。“跳啊,撒旦!”牧师疯狂大喊,他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已经有点像海滩男孩了。“那就是你的音乐!跳啊!”那只叫撒旦的猴子不知道已经被关在盒子里多久了,因为它显然很不高兴。它气得吱吱叫,尾巴疯狂地甩来甩去,仿佛一条毛茸茸的灰色鞭子。布莱萨牧师继续大喊:“跳啊!撒旦!继续跳啊!”他猛甩手上的链子,那只猴子被他甩得晃来晃去。这时候,现场有人开始站起来拼命拍手,浑身扭来扭去。接着,有个女人突然站起来哭喊主耶稣基督。她肚子大得像水桶,两条腿粗得像树干,浑身猛烈摇晃。“跳啊!撒旦!”牧师继续大喊。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可能会开始挥舞链子,把那只可怜的猴子甩到半空中转圈。接着,我们这排座位有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张开双臂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听到他好像喊了什么“主啊!”“赞美主!”“消灭异教徒!”之类的话。我不由自主地看着他脖子后面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想看看有没有那种X形的伤口。
我忽然觉得整间教堂仿佛变成了疯人院。爸爸拉住妈妈的手说:“我们赶快出去吧!”大家开始在原地转圈,疯狂地手舞足蹈。真没想到,我还一直以为浸礼会教徒不会跳舞!
这时候,布莱萨牧师忽然用力甩了一下链子。“跳啊!撒旦!”他在惊天动地的音乐声中大吼着,“让大家看看你的能耐!”
那一刹那,撒旦突然做出一个举动。它真的让大家看到了它的能耐。
那只猴子突然尖叫起来。刚刚被牧师疯狂拉扯,甩来甩去,它显然受不了了。它忽然跳到牧师头上,双手双腿紧紧抱住牧师的脑袋,接着,它张开嘴,露出一口尖牙咬住牧师的右耳。布莱萨牧师吓得惨叫起来。接着,撒旦的肛门忽然喷出一条黄黄的东西,喷到了牧师的白西装上。那一刹那,原本陷入痴狂、念念有词的全场教友忽然都鸦雀无声了。牧师摇摇晃晃地跳来跳去,拼命想把头上的猴子抓开,而撒旦喷出来的东西沿着他的白西装不断往下流。那个肚子大得像水桶的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坐在前排的几个男人立刻冲上去救牧师牧师的耳朵已经被咬得皮开肉绽。那几个男人慢慢靠近牧师,伸出手想去抓猴子,那时候,撒旦转头看到那几只手,立刻龇牙咧嘴露出一口尖牙,尖牙上还黏着一小片血肉模糊的耳朵。接着,它忽然放开布莱萨牧师的头,尖叫一声跳向那几个男人头上,屁股继续喷出一条条黄黄的东西。那几个人立刻大喊大叫蹲下去闪躲,但还是被那些黄黄的东西喷了满头满身。这时候,牧师忽然放开手,链子脱手而飞。撒旦自由了。
牧师给那只猴子取的名字真是取得好。它真的就像撒旦的化身。它在全场教友头顶上跳来跳去,咬他们的耳朵,扯破他们的衣服。我不知道牧师喂它吃了什么,不过我可以确定,它一定吃坏了肚子。接着,撒旦忽然从我们头上跳过去,妈妈吓得尖叫起来,而爸爸立刻飞身闪开。上帝保佑,那些黄黄的东西差一点就喷到我们身上。接着,撒旦忽然从长椅上跳起来,一把抓住天花板上的吊灯,吊在上面摇了几下,然后又跳到一位太太的蓝帽子上,又拉了一堆黄黄的东西在帽檐的一朵康乃馨上。接着,它又继续跳来跳去,爪子乱抓,尾巴乱甩,龇牙咧嘴地乱咬,连声尖叫,而且那种黄黄的东西到处乱喷。那种味道很像烂掉的香蕉,闻了就想吐。有一位勇敢的基督徒奋不顾身冲上去想抓住那条链子,可是却被撒旦喷了一脸,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连忙退开。那一刹那,撒旦又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狂笑。而那个人的太太立刻躲得远远的。接着,撒旦忽然一口咬上一位太太的鼻子,然后又跳到一个年轻人头上喷出一坨东西。它在一条条的长椅间跳来跳去,看起来好像一个被魔鬼附身的舞王。
“抓住它!”布莱萨牧师抓着血流如注的耳朵,嘴里大叫,“抓住那只该死的猴子!”
接着,有个男人真的抓到了撒旦,但很快又把手缩回来,因为他手指关节上多了好几个齿洞。那只猴子动作快如闪电,而且真的像恶魔一样凶狠。大多数人脑子里想的都不是要去抓猴子,而是忙着闪避猴子喷出来的东西。我趴在一条长椅上,而爸妈蹲在走道上。布莱萨牧师大喊:“大门!把大门关起来!”
这是很明智的判断,只可惜晚了点。撒旦已经开始朝门口冲过去了,它那两只小小的眼睛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它飞身跳到墙上然后又立刻弹开,墙上立刻就留下一条条黄黄的痕迹。“抓住它!”牧师大吼。然而,撒旦从一个男人肩膀上跳过去,然后又从一位太太头上跳过去,然后尖叫着蹿出门去,冲进无边的夜色中。
有几个人跑出去追他,而其他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大家拼命喘气,可惜教堂里的空气实在不太适合人类呼吸。爸爸和妈妈站起来,然后又过去帮另外两个先生把那位胖太太扶起来。她昏倒了,整个人像树干一样倒在地上。“大家冷静一点!”牧师颤抖着声音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忽然有点佩服他。他的耳朵被那只猴子咬烂了,白西装上全是猴子大便,而他竟然还说得出这样的话。
今天大家齐聚一堂,本来是为了要讨论那首罪恶的歌,而此刻,那首歌仿佛已经被遗忘了。此刻,跟大家一肚子的火气比起来,那首歌忽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有人开口大骂布莱萨牧师,说他不应该放开那只猴子。接着,有人说他明天一大早就要把清洗衣服的账单寄给牧师。而那个鼻子被咬烂的太太更是声嘶力竭地说她要告牧师。叫骂声此起彼伏,这时我发现布莱萨牧师忽然显得有点畏缩,原先那种威严气势已经荡然无存了。他看起来很困惑,惨兮兮的。其实,全场的人都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跑出去追猴子的人都回来了。他们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他们说,猴子爬到一棵树上去,一下就不见了。有人说,明天天亮之后,那只猴子一定会出现在某个地方,到时候也许可以用网设陷阱诱捕它。
我忽然想到,通常都是撒旦诱捕人类,倒是很少听说人类要去诱捕撒旦。这种话听起来既古怪又好笑。这时候我忽然听到爸爸说了一句:“别做梦了。”
布莱萨牧师坐在讲台上一动也不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那套白西装上全是猴子大便。教堂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那台电唱机还在转着,唱针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
而我们也开车回家了。夏夜的空气飘散着浓浓的湿气。街道上悄然无声,只听到树梢上传来阵阵虫鸣。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撒旦此刻正躲在哪棵树上偷看我们。现在它自由了,谁还有办法把它抓回笼子里呢?
此刻,我仿佛又闻到那股十字架被烧焦的气味。那股焦味弥漫了整个奇风镇。我告诉自己,那应该只是有人在烤热狗,不小心烤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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