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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六章 老摩西现身


那天去过斯卡利的回收场之后,隔了大概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电话忽然响了。妈妈很快就接起电话。
“汤姆!是J.T.打来的!”她的声音很紧张,仿佛已经快到崩溃边缘了,“他说霍尔曼湖的水坝裂开了!他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叫我们到法院去集合!”
“噢,天哪!”爸爸本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一听到妈妈的话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洪水马上就来了!科里!”他大喊着,“赶快穿衣服!”
听他那种口气,我立刻就明白这事非同小可,动作最好快点。我本来在写一篇故事,内容描写的是一个鬼魂驾驶一辆黑色的赛车,但一听到爸爸大喊,我立刻穿上牛仔裤。当你发现连爸妈都开始害怕的时候,你的心脏大概会开始一分钟跳两百下。刚刚好像听爸爸提到“洪水”这两个字。上一次洪水来,是在我五岁那一年,但那次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只不过惊动了沼泽里的蛇。不过,我读过奇风镇的历史,知道1938年的时候,酋长河泛滥成灾,奇风镇街上的积水高达一米多。另外,1930年春天那次洪水,布鲁顿区有些房子甚至被水淹到屋顶的高度。这么看来,我们奇风镇的洪水由来已久,而且,如果你算算今年从4月初到现在为止已经下了多少雨,再加上南方其他地区的总雨量,那么,说今年洪水会来,没人会感到意外。
酋长河发源于奇风镇北边六十公里的霍尔曼湖。根据常识,无论是滔滔江河,或是潺潺小溪,最后都会流进大海,那么,酋长河贯穿的奇风镇当然逃不过洪水的命运。
我跑到后院去看看叛徒。看样子,它在狗栏里应该不会有事。于是,我和爸妈飞快坐上车子,往法院的方向开过去。法院是一栋哥特式建筑,坐落在商店街的尽头。一路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灯了,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奇风镇。虽然现在只是下着毛毛雨,但水已经淹到车子轮胎下缘,因为排水管的水已经漫出来了,而且很多房子的地下室都已经被水淹没,水都溢出来了。就是因为这样,我的好朋友约翰尼他们一家人才不得不搬到联合镇的亲戚家去暂住。
法院的停车场上已经挤满了轿车和敞篷小货车。一道道的闪电划过远处的天际,照亮了低悬的乌云。所有的人都挤进法院的大会议厅。里面很宽敞,天花板上有壁画,画中的天使绕着一包包的棉花飞翔。那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遗迹,因为这个法院当年曾经是棉花拍卖场。后来,轧棉厂和仓库都搬到不会淹水的联合镇去了,拍卖场才变成了法院。我们走到一台裂开的漂白机旁边,找到位子坐下来。人潮不断涌进大会议厅,很快就挤得人山人海,空气闷得快没办法呼吸了。看样子我们运气还不错,还有位子坐。有些人还挺机灵的,很快就打开了吊扇。问题是,大家不断呼出热气,温度还是持续升高。凯蒂·亚伯勒一家人挤到我妈妈旁边坐下。她是全奇风镇最喋喋不休的女人,而她丈夫是我爸爸的同事,也是绿茵牧场的送奶员。她一坐下就开始抓着她丈夫喋喋不休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我爸爸被她轰炸得快受不了了。接着,我看到本跟在他爸妈后面进来了,不过他们坐在会议厅的另一头,离我们很远。接着,我看到魔女了。她的头发红得发亮,仿佛刚刚抹了一层油。她那个长得像怪兽的妈妈和骨瘦如柴的爸爸进来了,她跟在后面。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位子。接着,魔女注意到我那种厌恶的眼神,立刻对我露出一种狰狞的微笑。接着,我看到拉佛伊牧师一家人进来了,艾默里警长也带着太太、女儿进来了,还有布兰林兄弟一家,帕洛先生一家,多拉尔先生一家,戴维·雷和他爸妈,蓝绿双色格拉斯姐妹,还有更多我不太熟的人都陆续进来了。整间会议厅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副镇长韦恩·吉利站到讲台上。多年以前,站在那上面的人本来是拍卖会主持人。副镇长后面有一张桌子,镇长卢瑟·斯沃普和消防队队长杰克·马凯特坐在那张桌子后面。马凯特队长也兼任民防局长。“麻烦安静一下!”吉利副镇长喊得声嘶力竭,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大家开始安静下来,接着,斯沃普镇长站起来发言了。他长得高高瘦瘦,大概五十岁出头,下巴很长,一脸忧郁,满头灰发往后梳,前面的发际呈现出一个V字形,嘴上永远叼着一根木制烟斗,从早到晚吞云吐雾,仿佛一列奋力开上陡坡的火车头。他身上的打褶裤烫得很笔挺,衬衫前胸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开头字母的缩写。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成功商人的气息,而他的事业也确实经营得有声有色。他是斯塔格西服店和奇风制冰厂的老板。那是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的事业,历史悠久。他太太拉娜·琼旁边坐的是柯蒂斯·帕里什医生和他太太布赖蒂。
“我想,大家应该都听到消息了。”斯沃普镇长开门见山就说。他外表确实很有镇长的威严,只可惜讲起话来却含含糊糊,仿佛嘴里塞满了燕麦粥。“各位乡亲,时间已经不多了。马凯特队长告诉我,酋长河的水已经快要溢出来了,等到霍尔曼湖的洪水一来,我们麻烦就大了。到时候,我们可能就会见识到‘洪水’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也就是说,布鲁顿区会先淹水,因为它最靠近河边。范德康,你在哪里?”镇长转头看看四周,老范德康立刻举起手。他患了软骨病,手抖个不停。“范德康先生的五金行开门了。”镇长向大家宣布,“他店里有铲子和沙包,我们可以到布鲁顿区的河边筑堤防,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挡得住大洪水。换句话说,全镇的人都必须动员,大家一起帮忙。我说全镇的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小孩。我会打电话通知罗宾斯空军基地,他们会派人过来帮忙。联合镇的人也已经出发要过来支持了。所以,只要不是行动不方便的,大家都要到布鲁顿区待命,准备搬土。”
“等一下,卢瑟!”
说话的人站起来了。那个人不管在哪里都很显眼。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到那本描写白鲸的小说。当年我总觉得那本小说的书名跟他的名字很像。他就是迪克·穆特里。他脸肥肥的,红光满面,头发剃成了平头,整个头顶看起来很像一个黄黄的插针垫。他穿着超大号的T恤和牛仔裤,那种尺寸大概可以同时塞进三个人,包括我爸爸、马凯特队长和斯沃普镇长。他抬起一条湿答答的手臂,手指头正对着镇长。“刚刚你叫我们去帮别人筑堤,在我看来,那等于是叫我们把自己的家撇在一边!就是这么回事!把我们自己的家撇在一边,去为那群黑鬼卖命!”
他的话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全场的群众立刻分成两个阵营。有人大喊说穆特里胡说八道,也有人喊说他说的有道理。
“迪克,”斯沃普镇长把烟斗塞进嘴里,“你应该知道,每次河水泛滥,永远都是从布鲁顿区先开始的,因为那里地势比较低,所以说,只要我们能够把那边的河水堵住,那我们——”
“那布鲁顿区那边的人在干什么?”穆特里继续追问。他那颗大脑袋左右晃来晃去。“现场看不到半张黑脸嘛!他们人呢?怎么没看到有人来求我们帮忙?”
“因为他们从来不求人帮忙。”镇长喷出一口烟,那模样仿佛火车头引擎开始启动了。“我跟你打赌,他们现在一定都已经在河边开始筑堤了。只不过,就算水都淹上屋顶,他们也不会来求我们帮忙。女王无法容忍这种事。问题是,他们确实需要我们的帮助,迪克。就跟上次一样。”
“要是那些人长脑袋,那他们早就应该搬走了!”穆特里还是不罢休,“还有,我真他妈的受不了那个什么女王!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她真他妈的自以为是女王吗?”
“坐下吧,迪克。”马凯特队长叫他坐下。消防队长块头很大,脸型轮廓很深,那双蓝眼睛炯炯有神,“现在没时间吵这个了。”
“轮不到你废话!”穆特里摆出强硬的姿态。他的脸越涨越红,简直红得像消防栓。“叫那个什么女王过来,当面跟我们白人求情,求我们救命!”整个会场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附和,有人叫骂。穆特里的太太费瑟立刻站起来大吼:“哼!没错!”她那银灰色的头发看起来像白金。她的咆哮声有如雷霆,盖过了众人的喧哗。“叫我为那帮黑鬼送命,别做梦!”
“可是迪克,”斯沃普镇长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为难,“就算他们是黑奴,好歹也是我们的黑奴。”
众人还是吵成一团,叫骂声此起彼伏。有人说,如果你是基督徒,那你就应该帮助布鲁顿区的人,免得他们的家园被洪水淹没。不过也有人说,真希望这次干脆来场真正的大洪水,把布鲁顿区的人全部冲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我爸妈都没说话。大多数在场的人都没说话。吵架是讲话大声的人的专利。
接着,全场的嘈杂声忽然慢慢消失了,大家渐渐安静下来。最先安静下来的是会议厅最后面。我听到有人大笑起来,但很快又憋住不敢笑。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这时候,我看到有个男人走进会议厅,人群立刻从中间散开让路给他,那种场面仿佛红海在摩西面前分开。
那个人面带微笑,长相有点孩子气,额头很高,一头淡金色的头发。
“大家在吵什么?”他问。他说话有南方口音,不过你一定听得出来他受过教育。“斯沃普镇长,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呃……没有,没有。弗农,没问题。你说是不是啊,迪克?”
迪克·穆特里阴沉着脸,仿佛憋不住快要骂人了。而他太太则是涨红了脸,红得像圣诞老人的衣服。我听到布兰林兄弟在窃笑,可是有人立刻就叫他们闭嘴。
“没问题最好。”弗农说。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大家应该知道,我爸爸最讨厌有问题。”
“你们还不快点坐下。”斯沃普镇长对穆特里夫妇吼了一声。他们立刻乖乖一屁股坐下,那条长椅差点就被他们坐垮了。
“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大家有点不太团结。”弗农说。我忽然感觉喉咙咯咯作响,憋不住快笑出来了,但爸爸立刻掐住我的手腕,掐得好用力,我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很多人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像坐得很不自在,特别是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斯沃普镇长,我可以上台说几句话吗?”
“天啊,求上帝赦免我们。”爸爸嘴里嘀咕着。我感觉到妈妈在颤抖,拼命想憋住笑。
“呃……我……当然可以,弗农。当然可以。请上来。”斯沃普镇长往后退开,烟斗冒出的一缕烟在他头顶上盘旋。
弗农·撒克斯特一步步走上讲台,然后转身面向底下的人群。灯光下,他看起来很苍白。全身上下都很苍白。
他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他的鸟儿和蛋蛋在两腿间晃荡,一览无遗。他全身瘦骨嶙峋,可能是因为走路太多,脚跟硬得像牛皮。他浑身都是雨滴的水珠,晶莹剔透,头发贴在头皮上。我发觉他看起来很像那种黑皮肤的印度神秘教徒。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不过,当然他的皮肤并不黑,也不是印度人,而且,他也不是什么神秘教徒。事实上,弗农·撒克斯特只不过是个疯子。如假包换、百分之百的疯子。
当然,对奇风镇的人来说,看到弗农·撒克斯特光溜溜地在街上晃荡,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天气一开始回暖,你就会看到他从早到晚一丝不挂地到处遛鸟。不过,一到深秋,或是到了冬季,你就很难看到他了。每年春天刚到的时候,你还会觉得有点看头。到了7月,已经不会有人想再多看他一眼。到了10月,你一定会觉得看他还不如去看落叶。然后,等到来年春回大地,春暖花开,你就会看到弗农·撒克斯特又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献宝了。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艾默里警长为什么不出面制止他,把弗农拖下台关到监狱里,告他妨害风化罪?很简单,原因就是穆伍德·撒克斯特。穆伍德就是弗农的爸爸,他是开银行的,另外,他也是绿茵牧场和奇风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全奇风镇的房子,几乎每一栋都是抵押给穆伍德的银行贷款的。爱之颂戏院那块地是他的,法院这块地也是他的,全商店街上的房子也都是他的,布鲁顿区那些小木屋也都是他的。而且,他自己住的是一栋有二十八个房间的豪宅,在坦普尔街的山坡顶上。穆伍德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深居简出,很难得看到他。然而,他依然是整个奇风镇上最令人畏惧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四十岁的弗农光溜溜地在街上晃荡,艾默里警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个屁也不敢放。在我印象中,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我听妈妈说过,弗农本来很正常,可是,有一次他写了一本书,然后带着那本书到纽约去,结果,一年后,他回来了,可是却已经疯了,整天光溜溜地在街上晃。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弗农说,“还有各位小朋友。”他抬起细瘦的双手抓住讲桌边缘。“眼前我们面临一个很大的难题。”
“妈!”魔女忽然大叫起来,“你看!你看那个人的小鸡——”
她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她妈妈毛茸茸的手捂住了。我猜他们家的房子一定也是跟穆伍德的银行贷款的。
“很大的难题。”弗农又说了一次。他对外界的一切浑然无觉,自顾自讲他的。
“我爸爸叫我来跟大家说一件事。他说,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他希望大家要展现同胞之爱,展现基督徒的精神,当然,除非你行动不方便。范德康先生在吗?”
“我在这里,弗农。请问有什么事吗?”
“等一下全镇的人都会到你店里去借挖掘工具。只要是四肢健全,头脑清楚的,一定会去。然后,他们会到布鲁顿区去帮忙。我爸爸说,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会很感激。”
“非常乐意。”老范德康说。他很有钱,可是跟穆伍德·撒克斯特比起来还差得很远。
“谢谢你。这样一来,我爸爸手上就可以有一份名单。大家都知道,目前经济环境很不稳定,利息免不了会调升。不过,我爸爸对那些勤奋又肯热心帮助邻居的人,不分男女,一向都很尊重。到时候,如果要调升利息,他一定会特别关照他们,给他们一点特别的优惠。有了这份名单,事情就好办了。”他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还有人有意见吗?”
谁敢有意见?更何况,面对一个全身光溜溜的男人,你还说得出话吗?虽然有人很想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可是,谁敢挑起这么敏感的话题?
“我想,该怎么做,大家已经很清楚了。”弗农说,“祝大家一切顺利。”说完他转身向斯沃普镇长道谢,谢谢他让他上台说话。接着,他走下讲台,朝会议厅门口走过去。人群又自动分开,仿佛红海在摩西面前分开一样。等他一出去,人群又合拢了。
足足有一分钟,全场鸦雀无声。可能是因为大家在等弗农·撒克斯特走远一点,远到听不到他们说话为止。接着,有人忽然开始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魔女开始尖叫狂笑,在椅子上跳上跳下,不过,也有一些人大吼着叫大家不要再笑,那一刻,整个会议厅吵成一团,闹哄哄的有如世界末日。“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斯沃普镇长大喊。马凯特队长也站起来叫大家安静,吼得声嘶力竭。
“他妈的,那根本就是威胁!”穆特里先生又站起来了,“真他妈百分之百的威胁!”有几个人附和他,不过,爸爸却站起来叫他闭嘴,叫大家仔细听消防队长说话。
马凯特队长说,只要有人愿意帮忙,就自己到布鲁顿区去。河水已经沿着奇风镇外围往石像桥的方向冲过去了。另外,他已经找人开卡车到范德康先生的店里,把圆锹、十字镐和别的工具装上车。结果,马凯特队长话才刚说完,全场的人立刻动身赶往布鲁顿区,就连穆特里先生也不例外。穆伍德·撒克斯特的权威大到什么程度?看这种场面你就知道了。
布鲁顿区狭小的街道已经水满为患,好几只鸡在水面上挣扎着猛拍翅膀,好几只狗在水里挣扎。雨越下越大,劈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像喧嚣的音乐声。我们看到好多黑人正忙着从小屋里把他们的家当抬出来,抬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奇风镇来的车子开过马路激起波浪,波浪沿着水面漾开,漫过被水淹没的院子。房子地基的边缘浮着泡沫。爸爸说:“这次洪水恐怕不是闹着玩的。”
河边是木头堆成的堤岸。布鲁顿区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在这里忙着堵水了。水已经淹到他们膝盖的高度。他们在河边堆起一道土墙,可是水势太汹涌,那道墙好像有点顶不住。我们把车子停在布鲁顿娱乐中心旁边的篮球场上。那里已经停了不少车。接着,我们涉水往河边走过去。水面越升越高,而且飘散着薄雾,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夜空,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我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叫大家动作快点,动作快点。妈妈拉住我的手,越抓越紧。爸爸看到前面有几个布鲁顿区的黑人,立刻跑过去找他们。有人开着一辆倾倒式的沙石车,往河岸的方向慢慢倒车。车上载满了沙子。我看到一个黑人拉着爸爸爬上车,两个人开始把沙子装进麻布袋里,然后把袋子丢到底下给其他几个浑身湿透的人。“这边!这边!”有人大喊,“这边快挡不住了!”另外一个人也在喊。喊叫声像天上的闪电一样此起彼伏。他们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恐惧。我也很害怕。
失控的大自然会在我们内心激起一种最原始的恐惧。我们一直深信,人类是天地万物的主宰,是上帝将这片大地交给我们统治。我们需要这种幻觉,就像夜里我们需要灯火。但真相却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更可怕:原来,我们是那么的脆弱,仿佛被龙卷风席卷的小树,而我们深爱的家园根本经不起洪水的摧残,很可能转眼之间就会变成一根根的漂木。我们把根基扎在动荡不安的大地上,千万年来,山峦起起伏伏,干涸的海洋化为平野,而我们的家园就建立在这不断变迁的大地上。人类无法永生不死,而我们一手建立的城镇也不可能永恒不变。大地只不过就像一列路过的火车。此刻,站在混浊的泥水里,眼看着水面慢慢淹到腰部,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回荡着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眼看着大家奋力挣扎,拼命想挡住那沛然莫之能御的滚滚洪流,你就会明白这一切所代表的真理:人类永远无法战胜大自然,但我们不能放弃。眼看着河岸一寸寸被冲毁,眼看着滂沱大雨滔滔而下,没有人相信酋长河会为我们改变流向。从来不可能。然而,我们依然必须坚持下去。卡车从五金行载来了满车的工具,小范德康先生手上拿着一面写字板,大家轮流在上面签名,然后领一把铲子。土墙和沙包越堆越高,然而,泥水从隙缝间泉涌而出,仿佛浓汤从断裂牙齿的空隙流出来。水面越升越高,淹没了我腰带上的铜环。
刺眼的闪电仿佛从天堂劈向大地,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女人们被那惊天动地的雷声吓得尖叫起来。“差一点就被雷打到!”拉佛伊牧师说。他手上拿着铲子,满身泥巴,乍看之下仿佛一座泥像。过了几秒钟,忽然听到有人大叫:“电灯快熄了!”真的,整个奇风镇和布鲁顿区眼看就要停电了。我看到屋子窗户里的灯光闪了几下,然后就灭了。我的家乡陷入一片漆黑,天上水上,到处一片漆黑,你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接着,我看到远处亮起灯光,像是蜡烛的光亮。感觉上,那栋房子离布鲁顿区很远,但还在奇风镇的范围内。我看到那栋房子一整排的窗口逐一亮起灯光。我忽然明白,那就是穆伍德·撒克斯特的豪宅。那里就是坦普尔街的坡顶。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紧接着,我看到了。
我感觉到有个人站在我旁边。他一直盯着我看。他穿着一件长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雷电交加,狂风大作,他那湿透的衣领在风中翻飞飘荡。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差点就停止跳动了,因为,我忽然想到,那天在萨克森湖边,我看到一个人站在马路对面的树林边。好像就是这个人。
接着,那个人从我和妈妈旁边擦身而过,走向那群忙着筑土墙的人。他个子很高,看那模样应该是个男人。看他走路的姿态,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仿佛决心要做一件事。这时候,忽然有两道手电筒的光束在半空中短暂交会,那一刹那,那个穿大衣的男人正好走进交叉的光束里。虽然光束并没有照到那个人的脸,但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个人戴着一顶湿透的软呢帽,帽檐滴着水,两边有帽带。帽带和帽檐衔接的地方有一个银色的小圆片,大小和五角钱的硬币差不多。还有,圆片上插着一根羽毛。
一根羽毛。虽然羽毛被雨水打湿了,颜色变得深暗,但我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一根绿色的羽毛。
我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在湖边,我发现一根羽毛黏在我的鞋底。
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思绪。有没有可能,帽带上本来有两根羽毛,结果那天被风刮掉了一根?
这时候,其中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掉头射向反方向,而另一道光束也移开了。那个人在黑暗中继续向前走。
“妈妈!”我叫了一声,“妈妈!”
那个人越走越远,不过距离我站的位置大概只有两三米。他抬起手抓住帽檐,我注意到他的手皮肤很白。“妈妈!”我又叫了一声。虽然四周很嘈杂,但这次她终于听到了。于是她问我:“怎么了?”
“我……我……”我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我无法确定那个人是否就是湖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在黄浊的水里一步步往前走。
我忽然甩开妈妈的手,走过去追他。
“科里!”妈妈大叫一声,“科里!快牵住我的手!”
我听到她在叫我,可是我没理她。我在汹涌的水流中一步步往前走。
“科里!”妈妈喊得声嘶力竭。
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先生!”我朝他大喊。可是旁边实在太吵,哗啦啦的水声,嘈杂的喧哗声。他听不到我在叫他。然而,就算他听到了,也不会回头。我感觉酋长河的强劲水流已经快把我的鞋子扯掉了。冰冷漆黑的水已经淹到我腰部的高度。那个人正朝河边走过去。爸爸就在那边。天上又划过几道闪电,一瞬间,水面泛出亮光,我注意到那个人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某个东西。
那是一个金属物体,闪闪发亮。
边缘很锋利。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那个人要去河边找爸爸。说不定他已经计划很久了。那天,那辆车沉进湖里,爸爸跳下水去救人。说不定就从那天起,他就已经开始盘算这件事。此刻,人声嘈杂,雷电交加,水流声哗啦啦,四周一片漆黑,他终于找到机会在爸爸背后捅一刀了。这是不是他的盘算?我看不到爸爸。不过,看不到是当然,因为周围一片黑暗,我根本认不出谁是谁。我只看到一个个被电光照亮的人影,只看到他们拼命想挡住那不可能挡得住的洪流。
他力气比较大,顶着水流行进的速度比我快,我们两个距离越拉越远。我硬撑着水流拼命往前走,突然脚底一个踩空,整个人沉进水里,混浊的泥水迅速淹没了我的头。我两手拼命往上伸,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抓不到,两脚也踩不到地。我内心暗暗惊叫:我快淹死了。我拼命挣扎,两手在水面上拍打溅起水花。这时候,突然有人抓住我,把我举起来。我满头满脸全是泥水,一直往下滴。
“不用怕,我抓住你了。”那个人说,“没事了。”
“科里!你到底怎么了?”我听到妈妈在大喊,听得出来她已经惊骇到极点,“你疯了吗?”
“丽贝卡,我猜他是踩到了一个坑。”那个人把我放下来。水面的高度还是在我腰部,不过最起码我踩得到地面了。我伸手揉掉眼皮上的泥巴,然后抬头一看。原来是柯蒂斯·帕里什医生。他穿着灰色的雨衣,戴着灰色的雨帽。不过,他的雨帽没有帽带,所以当然也就没有银色的小圆片和绿色的羽毛。我转头看看四周,寻找刚刚那个人影,可是他已经隐没在河边的人群里了。我没有忘记,片刻之前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
“爸爸呢?”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很刺耳,“我一定要赶快找到爸爸!”
“喔,喔,冷静一下。”帕里什医生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他另一只手上拿着手电筒。“汤姆在那边。”他把手电筒照向一群浑身淤泥的人。我注意到他手电筒照的方向跟刚刚那个人走的方向不一样。我看到爸爸了。他正忙着和两个黑人一起堆沙包。亚伯勒先生也跟他在一起。“看到他了吗?”
“看到了。”接着我转头寻找那个神秘的人影。他不见了。
“科里,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乱跑了!”妈妈大声呵斥,“差点被你吓死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像一把铁钳子似的。
帕里什医生块头很大,年纪大概四十八九岁,下巴宽阔结实,鼻子扁扁的。一看到他的鼻子,大家就会想到他年轻的时候,在军队里是拳击冠军。当年,就是帕里什医生的手把我从妈妈的子宫里引导出来,而此刻,又是同一双手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他眉毛又黑又浓,灰色的眼睛如钢铁般坚毅。虽然他头上戴着雨帽,但我注意到他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帕里什医生对妈妈说:“我刚刚听马凯特队长说,学校的体育馆已经开放了,里面点了很多煤油灯,而且还准备了很多行军床和毯子。水越涨越高了,他们打算把大部分的妇女和小孩都集中到那里。”
“你是要我们到那里去吗?”
“我觉得你们应该去。这里乱成一团,你和科里在这里其实帮不上什么忙。”说着他又举起手电筒,不过这次他没有照向后面,而是照向我们停车的那个篮球场。“现在有一辆车在那边,他们打算先送一部分妇女、小孩过去。再过几分钟还有一辆大卡车会过来。”
“可是爸爸会找不到我们的!”我还是不罢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根绿色羽毛和那把刀。
“我会转告他。汤姆一定希望你们待在安全的地方。而且,丽贝卡,老实说,看样子水势已经控制不了了,我敢跟你打赌,明天早上你甚至可以在阁楼上抓鲶鱼。”
其实用不着他再多催促,我们也已经打算要去了。“布赖蒂已经在那边了。”帕里什医生说,“我觉得你们应该赶快到篮球场那边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搭上那辆卡车。来,这个给你。”他把手电筒递给妈妈。然后我们就转身往篮球场走过去。酋长河滚滚洪流持续暴涨,水已经快淹到篮球场那边了。“抓紧我的手!”妈妈又交代了一句。我们在奔流的水中小心翼翼地前进。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飞舞,汹涌的水面反射出闪烁的光。“小心点!注意脚底下!”妈妈说。这时候,我忽然听到河岸那边有几个人同时大叫起来。那几个人的位置和我爸爸隔着一段距离。我后来才知道,一波大水冲破了土堤的最高处,滚滚洪流夹带着泡沫瞬间涌向那几个人,他们眼看就要被冲走了。接着,手电筒的光束照向黄浊浮着泡沫的水面,发现水面上有某种东西。那东西身上有棕色斑点的鳞片。有人立刻大叫起来:“有蛇!”转眼之间,那几个人很快就被汹涌的水流冲倒。那一刹那,爱之颂戏院的经理斯特尔科先生伸手想去抓东西稳住身体,没想到却摸到了另一种东西,它随着汹涌的水流从他身边漂了过去。那东西粗得像树干,全身长满鳞片。斯特尔科先生吓呆了,不由自主地尿了裤子。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然而,那条爬虫类的巨大怪物已经不见了,随着水流漂到布鲁顿区的街道上了。
“救命啊!有没有谁可以帮我一下!”
我们听到附近有个女人在大喊。妈妈立刻对我说:“等一下。”
接着,我们看到有人提着一盏煤油灯朝我们跑过来。雨水打在炽热的灯罩上发出嗞嗞的声响,然后很快就蒸发了。“求求你帮我一下好吗?”那女人哭着说。
“怎么了?”妈妈拿手电筒照向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她是黑人,看起来很年轻。我不认识她,不过妈妈好像认识。“妮娜·卡斯蒂尔?是你吗?”
“是的,我是妮娜!请问您是?”
“我是丽贝卡·麦克森。以前我常常念书给你妈妈听。”
我想,那一定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丽贝卡小姐,我爸爸有麻烦了!”妮娜说,“他好像是心脏病发作!”
“他在哪里?”
“在家里!那边!”她伸手指向一个黑黢黢的地方。汹涌的水流淹到她腰部的高度,不过,已经淹到我胸口了。“他站不起来!”
“没关系,妮娜,不要急。”妈妈平常没事也会大惊小怪,可是一到紧要关头,碰到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居然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我想,大人大概就是这样吧。一到紧要关头,妈妈会展现出一种爷爷所缺乏的特质:勇气。“你带我去。”她说。
水流正逐渐涌进布鲁顿区的房子里。妮娜家是一栋窄窄的灰色小木屋。这一带几乎都是这种房子。她带我们走进去,汹涌的水流已经在屋子里流动了。她一走到客厅就立刻大喊:“加文!我回来了!”
她手上的煤油灯和妈妈的手电筒同时照向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黑人老爷爷,水已经淹到他的膝盖了,报纸、杂志在涌动的水面上起起落落。他一只手抓着胸口湿透的衬衫,黝黑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两眼紧闭。有个小男孩站在他旁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看起来大概只有七八岁。
“妈妈,外公在哭。”小男孩说。
“我知道,加文。爸,我找到人来帮忙了。”妮娜把煤油灯放到桌上。“爸,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噢……呃……”老人呻吟着,“这次痛……痛得好厉害……”
“我们要扶你站起来。我们要赶快带你离开这里。”
“不行啊,孩子。”他摇摇头,“我的腿……没知觉了。”
“现在怎么办?”妮娜转头看着妈妈。我注意到她眼里已经噙着泪水。
水流不断涌进屋子里,水越涨越高,屋外雷声隆隆,电光闪闪。眼前的景象如果是电视影片,那么,到了这种紧张的时刻,大概就准备要进广告了。
只可惜,真实的世界是无法暂停的。“对了,手推车!”妈妈忽然叫了一声,“你们家里有没有手推车?”
妮娜说没有,不过,他们先前跟邻居借过一辆,现在应该还摆在后面的露台上。妈妈立刻转头对我说:“你待在这里。”然后她把煤油灯递给我。此刻,不管我心里有多害怕,我都必须鼓起勇气了。妈妈和妮娜拿着手电筒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水流汹涌的客厅里,旁边只有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
“我叫加文·卡斯蒂尔。”那小男孩说。
“我叫科里·麦克森。”我告诉他。
此刻,我们泡在水里,黄浊的泥水淹到我们腰部的高度,煤油灯火苗闪动摇曳,光线很微弱,整个客厅一片幽暗,这个节骨眼实在不是寒暄客套的时候。
“他叫布克·索恩伯里,是我外公。”加文又继续说。他紧紧握着老人的手。“他身体不太舒服。”
“大家都已经走了,你们怎么还没走?”
这时索恩伯里老先生说话了。“因为,孩子,这里是我家。我的家。我才不怕什么洪水。”
“每个人都怕。”我说。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每个脑筋正常的人都会怕。
“怕就赶快走。”索恩伯里先生说。这时我忽然明白,原来这位索恩伯里先生和我爷爷杰伯一样,比牛还顽固。他心脏的痛是一阵一阵的,每次阵痛一来,他就会皱一下眉头。他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乌黑的眼珠子紧盯着我。他的脸看起来很憔悴,瘦骨嶙峋。“我最亲爱的露比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过世的。说什么我都不愿意死在白人的医院里。”
“你希望自己死吗?”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他回答道。
“水淹得越来越高了。”我说,“你不走,你的家人都会跟你一起淹死。”
老人皱起眉头,然后转头看看旁边那个小男孩。小男孩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外公带我去看过电影呢!”加文说。水已经快淹到他的脖子了,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臂。“我们看过宾尼兔的卡通片!”
“还有兔八哥。”老人说,“兔八哥和那只说话结结巴巴的小猪,对不对呀,加文?”
“对啊!”加文咧开嘴笑得好灿烂,“我们很快就要再去看另外一部了,对不对,外公?”
索恩伯里外公没说话。加文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忽然明白,原来,勇气就是这样来的。当你爱一个人远超过爱自己的时候,你就变得很勇敢。
这时候,妈妈和妮娜拖着一辆手推车回来了。“爸,我要扶你坐到里面。”妮娜对他说。“丽贝卡小姐说,等一下卡车会开到篮球场上载人,我们要用推车送你去那里。”
索恩伯里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过了好久才吁出那口气。“该死。”他嘀咕了一声,“该死,老头子的烂心脏。”说到最后面那三个字,他声音忽然有点嘶哑。
“老先生,我们扶你起来好不好?”妈妈说。
他点点头。“好吧,”他说,“也差不多该走了。”
她们把他抬进手推车。没多久,妈妈和妮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虽然索恩伯里先生瘦骨嶙峋,但是,要用手推车推着他在水里跋涉,而且还要让他的头保持在水面上,恐怕还是很吃力。而且,我还注意到,一旦到了外面的街上,水会变得更深,到时候,加文的头恐怕会被水淹没,而且强劲的水流随时会把他卷走。那么,谁来抱他?
“我们等一下再进来接这两个孩子。”妈妈盘算好了,“科里,你把灯提在手上,然后你和加文两个都站到桌子上去。”这时候,水也已经淹到桌面上了,不过最起码我们还可以站在上面,不至于被水冲走。我照妈妈说的爬上桌子,而加文也自己爬上桌子。我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我手上提着煤油灯。那一刻,我们仿佛站在一座木头孤岛上。“就这样。”妈妈说,“科里,乖乖待在这里不准动。要是你敢乱跑,我一定会拿棍子狠狠抽你一顿,保证你痛到一辈子都忘不了,懂吗?”
“知道了,妈妈。”
“加文,我们马上就回来。”妮娜说,“我们先把外公送到安全的地方,让别人照顾他,然后我们再回来接你,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加文说。
“你们两个一定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索恩伯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他一定很痛,“否则我一定会拿棍子狠狠抽你们的屁股。”
“知道了。”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看样子,索恩伯里先生已经打算要好好活下去了。
妈妈和妮娜开始用力推着推车里的索恩伯里,在混浊的泥水里一步步往前走。她们一人推一边,而妈妈还另外腾出一只手拿手电筒。她们推的时候还尽全力把推车后半部往上抬,而索恩伯里先生则是尽量仰起头。我注意到他脖子上青筋毕露。我听到妈妈累得直喘气。手推车慢慢动了,于是她们就这样推着车子在水里缓缓前进,慢慢走出门口,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门外的水流更汹涌了。当推车下了两层台阶之后,水已经淹到索恩伯里先生脖子上,而且水花喷到了他脸上。他们慢慢往前走,而刚好他们走的方向和水流一样,有水的助力,推起来就比较轻松了。以前我总觉得妈妈怎么看都不像有力气的人,看样子,一个人的潜力没到紧要关头是看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加文忽然叫了我一声,“科里!”
“怎么了,加文?”
“我不会游泳。”他说。
他紧贴在我身旁。他已经开始发抖了。既然外公已经不在旁边了,他就不需要再假装勇敢了。“没关系。”我告诉他,“你不需要游泳,你妈妈会抱你的。”
但愿如此。
于是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等。我相信她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水已经淹没了我们的鞋子。我问加文会不会唱什么歌,他说他会唱《王老先生有块地》。接着,他就开始唱起来了。虽然他的声音在颤抖,不过好像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他的歌声听起来有点像用假声在唱歌。过了一会儿,他的歌声好像引起了什么东西的注意,我听到门口有某种东西慢慢朝我们游过来。我吓得喘不过气来,立刻把手上的煤油灯朝门口的方向举起来照亮那个东西。
原来是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它满身泥巴,眼中闪烁着我手上的火光。它奋力游过客厅,穿过满水面的报纸、杂志、垃圾,朝我们游过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狗快来,快点快点!”我一直给它加油。看不出来是公狗还是母狗,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需要找个地方休息。“小狗快来啊!加油加油!”我把煤油灯递给加文。这时候,门口忽然有一道浪涌进来,小狗随着浪头起伏了一下,忽然哀鸣了一声,吠了一声,然后那道浪慢慢涌向墙壁。
“小狗乖,赶快过来!”我弯腰去抱那只在水里挣扎的小狗。我抓住它的前爪,它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它伸长了舌头,那种神情仿佛一个重生的基督徒满怀渴望祈求救世主降临。
接着,我抓着它的前爪把它提起来,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它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
那一刹那,我同时听到了咔嚓一声。
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它的头和肩膀露出水面了,然后,突然间,我发现它下半身不见了。没有后腿,没有尾巴,只剩一个黑黢黢的大窟窿,鲜血狂喷,肠子垂挂下来。
小狗轻轻哀鸣了一声,然后就没声音了。它两只前爪抽搐了几下,眼睛还看着我。那种极度痛苦的神情,恐怕我下半辈子永远忘不了了。
我惨叫一声,立刻丢下手上那只只剩半截的小狗。它掉进水里,溅起水花,沉下去,又浮上来了一下,两只前爪还在挣扎。我听到加文大叫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水底有火星人”。接着,小狗四周涌起一圈圈的水波向外扩散,肠子在后面拖得长长的,看起来好像一条尾巴,那景象真是恐怖到极点。接着,我看到有东西浮出水面。那是某种动物的外皮。
它全身都是钻石形状的鳞片,颜色看起来很像秋天落叶的繁复色泽,有淡棕色,亮紫色,金色,黄褐色,还要再加上河水本身的土黄色和淡红色,缤纷绚烂。而且,我注意到它身上沾了很多小贝壳,还有很深的灰色伤疤,锈红的鱼钩。它的身体粗得像老橡树干,在水里缓缓扭动,仿佛很悠闲。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几乎听不到加文在我旁边惊叫。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喘不过气来,但我心里明白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我忽然觉得那真是上帝的杰作,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但紧接着我忽然想到,那天在斯卡利先生的回收场,我看到那块木头上插着一颗尖牙。尽管老摩西美得令人不敢逼视,但它刚刚把一只小狗活生生扯成了两半。
它还很饿,因为我看到它的嘴巴慢慢地张开,露出闪闪发亮的森然利齿。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眼看着它张开嘴巴,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它的尖牙上钩着一双破靴子,还有一条挣扎扭动的银鱼。接着,它忽然低吼一声,用力吸了一口水,那半截小狗的尸体随着哗啦啦的水流被它吸进肚子里,然后,它的嘴又无声无息地闭上了,那动作好利落,就像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吞下一颗柠檬糖。接着,我注意到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差不多有棒球那么大,发出幽幽的绿光,看起来像猫眼,上面覆着一层胶状薄膜。就在这时候,加文忽然往后一倒掉进了水里,他手上的煤油灯立刻熄灭了。
那一刹那,我根本没想到自己是不是勇敢,根本没想到自己怕不怕。
我不会游泳!
我只想到刚刚加文说的那句话。
我想都没想就跳进水里,跳到加文落水的地方。水里全是泥沙,感觉好混浊。水已经淹到我肩膀那么高了,那一会儿我立刻想到,水深已经淹过加文的鼻子了。他挥舞着双手拼命挣扎,两腿在水里乱踢。我抱住他的腰,可是他却拼命挣扎想推开我的手。我知道他一定以为是老摩西咬到他了。“加文!不要再踢了!”我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脸露出水面。“呜哇……呜哇……”他含糊不清地大叫着,那声音听起来仿佛被雨淋湿的引擎发不动而发出一种隆隆的闷响。
接着,我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我身后一片漆黑,弥漫着浓浓的湿气。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有什么东西冒出水面。
我转头去看。加文尖叫个不停,两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我被他勒得快窒息了。
我看到老摩西巨大的躯体在水里朝我们逼近。它的身体好巨大,大得吓人,令人毛骨悚然,感觉仿佛沼泽里的巨木活过来了。它的头是扁平的三角形,形状有点像蛇,可是我又觉得它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像蛇,因为它好像有脖子,而且脖子底下还有两只小小的前腿,脚趾上有爪。我听到有东西砰的一声撞上墙壁,整栋房子都晃了起来。那应该是它的尾巴。接着,我又听到它的头砰的一声撞上天花板。我的脖子被加文勒得使整张脸都肿胀充血了。
我感觉得到,老摩西正抬起头瞪着我们。它视力惊人,就算是大半夜,它也能够在混浊的水里看到鲶鱼。此刻,我感觉它仿佛是在评估我们能不能吃。它那种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刃顶住我的额头。我暗暗祈祷,希望它不会以为我们是两只小狗。
老摩西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中午的河流,沼泽蒸腾的热气,一种火辣辣的生命气息。“敬畏”这个字眼还不足以形容我对眼前这头庞然巨兽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自己不在它面前。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就算是学校也没关系。然而,我已经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因为我感觉到老摩西的头正慢慢低下来朝我们逼近,就像挖土机的铲子渐渐往下垂。接着,我听到它嘴巴张开的嘶嘶声。我立刻往后退,大喊着叫加文放开我,可是他死都不肯放。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我是他,我一定也一样打死都不放手。它的头慢慢逼近,接着,我忽然发觉我已经退到走廊入口了。我原先没注意到这里有一条走廊。此刻,老摩西的嘴撞上了门框的两边。它好像很不高兴,于是它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再往前冲,但结果还是一样,它的嘴还是卡在门框上,只不过,这次门框两边都裂开了。加文开始哭起来,发出一种呜呜呜的哭声。老摩西的身体不断扭动,激起一波波的浪,浪花溅得我满头满脸。这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个东西碰到我的右肩,吓得我浑身汗毛直竖。我伸手去摸,发现那是一根浮在水面上的扫帚柄。
接着,老摩西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那声音很像快要爆炸的蒸汽火车头。我看到他那令人惊骇的头朝走廊入口撞过来,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泰山的电影。他拿着一根长矛和一条巨蟒搏斗。接着,老摩西又张开嘴冲向走廊入口,那一瞬间,我立刻抓起那根扫帚柄,用力刺进它的喉咙。
如果你把手指伸进喉咙里,那种感觉你应该不难想象。那么,这一点,怪物应该和我们人类差不多。老摩西喉咙里立刻发出一阵咯咯巨响,那声音听起来仿佛闷在管子里的雷声。它的头立刻往后缩,那根扫帚柄还插在它喉咙里。如果要我形容的话,那种感觉应该很像一根吸管卡在你喉咙里。老摩西吐了。我是说真的。我听到液体和残渣从它嘴里涌出来的声音。它吐出来的东西飞过我们头顶,溅得到处都是。我看到很多鱼,有些还活蹦乱跳,有些已经死了。还有腐烂的大龙虾,乌龟壳,贝壳,黏黏的石头,泥巴,还有骨头。那种味道……呃,你自己想象吧。在学校里,你可能碰到过有同学当你的面把早上吃的燕麦粥吐在桌上,那种味道……跟我此刻闻到的味道比起来,也许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我立刻把头埋进水里,避开那种味道。当然,加文也一样,不管他愿不愿意。我的头埋在水里,脑子里却开始胡思乱想:希望老摩西以后吃东西要多挑一下,酋长河底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的。
接着,我感觉到水底一阵涌动,于是就把头探出水面。加文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那一刹那,我也开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接着我看到门口射进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沿着起伏不定的水面照到我脸上。
“科里!”她口气很凶,“我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加文?加文?”
“天哪!”我妈妈忽然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味道?”
水面已经渐渐恢复平静。我心里明白,老摩西已经走了。混浊的水面上浮着一大片烂糊糊的东西,可是妈妈没注意到。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科里·麦克森,我要剥了你的皮!”她慢慢走进来,妮娜跟在她后面。
接着,她们慢慢靠近老摩西吐出来的那堆东西。然后,我听到妈妈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心里想,我不相信她还会有力气用棍子抽我了。
运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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