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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三章 入侵者

后来,事情终究慢慢平息了。
4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枝头开始冒出新叶芽,缤纷的花朵遍地绽放。那天是4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我跟两个死党本·西尔斯和约翰尼·威尔逊窝在电影院里看《人猿泰山》。电影院里人山人海,小孩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银幕上,泰山拿出一把刀刺进鳄鱼的肚子,鲜血四溅。饰演泰山的是戈登·斯科特,他是史上最棒的泰山。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本一边大叫,一边拼命用胳膊肘顶我的肋骨。我当然看到了,他以为我没长眼睛吗?这家电影院每一场都会放两部长片,中场穿插几部短片。看样子,来不及等到中场放短片,我的肋骨恐怕就已经断光了。
爱之颂戏院是1945年二战结束后建成的,是奇风镇唯一的电影院。当年,许多奇风镇的子弟从战场上回来。有人平平安安,有人却终身伤残。他们希望生活中能够有点娱乐,帮助他们驱散战场上带回来的梦魇。纳粹的国徽和旭日东升的图腾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们。于是,镇上的父老自掏腰包,请伯明翰一位建筑师画了蓝图,然后买下废弃的烟草工厂留下的那块空地。当然,当时我还没出生,没有亲眼目睹,不过,你可以去问多拉尔先生,他会滔滔不绝地告诉你当年戏院兴建的过程。后来,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诞生了,门口有一座粉刷成白色的天使雕像,而每到星期六下午,你会看到成百上千的小魔头挤进那座宫殿,手里拿着爆米花和糖果,在里头大呼小叫好几个钟头。而那段时间,他们的爸妈可以趁机喘口气。
总之,那个星期六的午后,我和两个死党一起看泰山。我忘了那天戴维·雷为什么没去。我猜可能是因为他拿松果打莫莉·卢杰克,结果被他爸妈关禁闭了。那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们把外面的世界抛到脑后,沉浸在泰山的世界里。那个年代,火箭把卫星送上太空,然后卫星环绕着地球轨道,像流星般划过天际。那个年代,佛罗里达州外海一个叫古巴的岛上,鲜血染红了猪猡湾,而那个叫卡斯特罗的大胡子则是一边吸着雪茄,一边用西班牙语诅咒美国人。那个年代,俄罗斯有一个叫赫鲁晓夫的大光头在联合国大会上拿鞋子猛拍桌面。那个年代,美国大兵正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坐船到一个叫越南的丛林。那个年代,有人在沙漠试爆原子弹,把模型房屋客厅里的假人炸成满天灰。然而,在那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们根本不在乎那一切,因为,那个世界不是我们的神秘世界,没有神秘的力量。唯有在星期六的午后,当爱之颂戏院播放两部电影的时候,我们才感受得到那种神秘力量,才会沉浸在那个神秘世界里。
我想到从前看过的一部电视片,片中的男主角也曾经走进一家爱之颂戏院,所以我对爱之颂这个词开始好奇了。这个名字的英文是Lyric。于是我就去查那本英文超级大词典。那本词典足足有两千四百八十三页,是我十岁那年杰伯爷爷送的生日礼物。词典上写着:“Lyric这个词有旋律优美的意思,是抒情的,可以吟唱的,比如,抒情诗。”另外,这个词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七弦琴。我觉得很奇怪,这个名字好像跟电影院扯不上什么关系。后来,我又开始查七弦琴Lyre,发现这个词也代表吟游诗人。在那个有城堡与国王的年代,吟游诗人会到各城堡去演唱叙事诗,说故事给人听。故事,这个词忽然触动了我的心。我可以想象,从那古老的年代以来,人跟人之间的沟通,都是起源于一种渴望:说故事的渴望。不论是电视、电影,或是书,都是在说故事。这种说故事的强烈渴望是全人类共有的。至于听故事呢,那种感觉就像跳出自己的人生,走进别人的人生,即使只是短暂的片刻。而那种感觉,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连接上那种我们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
优美的旋律,抒情诗,爱之颂。
“用力刺它,泰山!用力刺!”本大嚷着,然后又开始用胳膊肘撞我的肋骨。本是个傻大个,头发短到几乎快变成光头,声音尖得像小女生,戴着一副牛角框眼镜。他的衬衫总是太短,塞不进牛仔裤腰里。他真的很笨手笨脚,就连走路都会被鞋带绊倒。他下巴很宽,脸颊肥嘟嘟的,就算有一天长大了,也永远不可能是女孩子心目中的泰山。但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的朋友。至于约翰尼,他正好跟本形成鲜明的对比。本圆得像只球,而约翰尼却细细长长的像竹竿。他很安静,很爱看书。他好像有点印第安人的血统,这一点,从他那炯炯发亮的黑眼珠就看得出来。每到夏天,在大太阳底下,他的皮肤都会晒成古铜色。他的头发黑得像木炭,用发油往后梳,只不过前额分线处的头发会翘起来,乍看之下很像一片片的野洋葱,和他爸爸的发型一模一样。他爸爸是石膏板工厂的工头,工厂位于奇风镇和联合镇中间的位置,而他妈妈是奇风小学的老师兼图书馆员。我猜,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喜欢看书。约翰尼啃起百科全书就像别的小孩在啃糖果和饼干一样。他的鼻子又尖又挺,就像印第安人的小斧头。他右眉毛上有一道伤疤,那是1960年他和表弟菲宝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被表弟用一根树枝打伤的。约翰尼在学校里总是被人嘲笑,说他是“印第安小孩”,说他是“黑人的种”,而且更过分的是,他们说他的脚天生就像怪物一样畸形。但这一切约翰尼都默默忍受下来。他像个斯多葛主义者,很能克制自己。不过,当然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斯多葛主义是什么意思。
电影已经快接近尾声了,仿佛一条河快流到大海了。泰山打败了那几个邪恶的猎象人,把所罗门之星送回大象群里,然后在晚霞的衬托下,拉住树上的藤条摇荡着渐渐远去。电影结束后,开始放那几部短片。我们不晓得已经看过多少次了。
没多久,短片一放完,第二部电影立刻就开演了。
没想到是一部黑白片。全影院的小孩立刻一片哀叹,因为大家都觉得彩色片看起来比较刺激。接着,银幕上出现片头字幕:火星人入侵。那部电影似乎很老了,看起来好像是1950年代拍的。“我要去买爆米花,”本忽然说,“你们俩想吃什么吗?”我们说不要,他就一个人沿着坐得满满的座椅一路挤过去。
过了一会儿,片头字幕消失了,电影开演了。
这时本手上抱着一大盒奶油爆米花回来了,正好看到银幕上的小男孩用望远镜看着狂风暴雨的夜空。望远镜里出现一艘飞碟,降落在他家后面的沙丘里。通常,星期六下午这个时间,只要银幕上停止打斗,全场的小孩就会又笑又叫。但那一刻,当大家看到银幕上那艘阴森森的飞碟缓缓下降时,忽然全场鸦雀无声。
我相信,在后来的一个半钟头里,小卖部一定是门可罗雀。虽然有几个小孩中途离座,跑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但绝大多数的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告诉大家,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一艘飞碟降落在他家后面的沙丘上,而且看到一个警察被旋涡般的沙坑吸进去,仿佛被一个古怪的吸尘器吸进去,那种画面看起来简直像幻觉。后来,那个警察竟然跑到他家。他安慰那个小男孩说绝对没有什么飞碟降落,根本没有别的人看到飞碟降落,不是吗?可是,那警察的动作看起来……特别古怪,感觉好像机器人。他脸色苍白,眼神死气沉沉。而且,那孩子注意到警察的脖子后面有一个X形的伤口。那警察本来是一个很和气、很开朗的人,然而,自从去过沙丘之后,就变得死气沉沉,脸上完全没有笑容。他变了。
后来,那孩子还看到很多人脖子后面都出现那种X形的伤口。他一直告诉他爸妈,他们家后面的沙丘里有一大堆火星人,可是他们根本不相信。后来,他们自己跑到沙丘那里去看。
本看得全神贯注,完全忘了大腿上的那盒爆米花。而约翰尼窝在椅子里,两腿缩起来贴着胸口。而我呢,我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后来,电影里孩子的爸妈回来了,两个人都变得面无表情,完全不会笑。他们对孩子说:噢,你这个傻孩子。没什么好怕的,那里什么都没有。没事了。对了,你刚刚说你看到飞碟降落,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来,我们上去看看。你这个傻孩子,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有多傻了。
“不要去!”本喃喃嘀咕着,“不要去!不要去!”我听到他用指甲猛抓座椅扶手的声音。
那男孩转身就跑,跑出家门,越跑越远,远远离开那些不会笑的奇怪的人。可是,不管跑到哪里,他都能看到每个人脖子后面的那种X形的伤口。警察局长脖子后面也有一个伤口。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忽然都变得不一样了,而且每个人都拉着他叫他不要走,叫他等爸妈来接他回去。他们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你说火星人登陆了,要占领地球,这么荒唐的事谁会相信呢?
实在太恐怖了。电影最后,军队来了。他们发现火星人在沙丘底下挖了好几条蜂巢形的地道。地道里有一部机器。火星人用那部机器在人类脖子后面割开一个洞,把人类变成火星人。后来,火星人的首领出现了。他在一只玻璃盆里,模样看起来像是一颗腐烂的头,上面长了触须。男孩、士兵开始和火星人战斗。火星人从地道里跑出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承受不了地心引力。后来,军队的坦克车撞上了火星人的那部机器,沙土飞扬,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时,男孩醒过来了。
他爸爸对他说,孩子,那只是梦。妈妈笑着对他说,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是个梦,好了,赶快睡吧,我们明天再上来看你。
只是在做梦。做了个噩梦。
过了一会儿,男孩又醒过来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拿起望远镜往外看,看到一艘飞碟正从狂风暴雨的夜空降下来,降落在他家后面的沙丘上。
故事结束了吗?
电影院里的灯忽然亮起来。电影演完了,星期六下午的欢乐时光也告一段落了。
成群的孩子排队沿着走道往外走。我忽然听到电影院的经理斯特尔科先生在说话。他对一个服务生说:“这些孩子是怎么搞的?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恐惧会令人沉默。
我们魂不守舍地骑上脚踏车,不自觉地开始踩踏板骑上路。有些孩子走路回家,有些等爸妈来接他们。所有的孩子看完那部电影之后,彼此之间仿佛突然产生了某种联系。后来,我和本、约翰尼骑到里奇顿街的时候,在加油站停下来帮约翰尼的脚踏车前轮打气。我发现本一直盯着怀特先生脖子后面看。怀特先生很胖,脖子上一圈圈的肥肉,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来到邦纳路和希尔托普路路口,我们就分开各自走了。约翰尼一阵风似的骑回家去了,而本则是用他那两条肥嘟嘟的腿很吃力地踩着踏板,模样看起来很笨拙。至于我呢,我的脚踏车链条都生锈了,踩起来有如千斤重,几乎是寸步难行。看样子,我的脚踏车寿命已经差不多了。那辆车是当年在跳蚤市场买的,本来就已经是老爷车。我一直请求爸妈给我买一辆新的,可是爸爸叫我忍耐一下,将就着骑。这几个月来,家里没什么钱,星期六还让我去看电影,已经很奢侈了。后来我才发现,也只有在星期六下午那段时间,爸妈那张弹簧床才会发出一种悦耳的美妙旋律。既然我不在家,我当然就不会觉得奇怪,问东问西。
回到家之后,我先在门口跟叛徒玩了一下,然后才走进门。一进门妈妈就问我:“电影好看吗?”
“不错啊,”我说,“泰山的电影很好看。”
“不是放了两部吗?”爸爸问我。他坐在沙发上,跷着腿,电视上正在播棒球赛。又一个赛季快到了。
“是啊。”我从他们前面走过去。我想去厨房拿个苹果。
“那么,另一部电影讲的什么啊?”
“呃……没什么。”我回答说。
父母对自己的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孩子哪里不对劲,他们立刻就会察觉,就像屋子哪里有老鼠,猫一下子就能嗅到一样。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追问。我走进厨房,拿了一个苹果,打开水龙头洗干净,擦干,然后回到客厅,开始啃苹果。这时候,爸爸才抬起头来看着我。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嚼着满嘴的苹果。妈妈坐在爸爸旁边,两个人眼睛都盯着我。“什么怎么了?”我问他们。
“平常每到星期六下午,你都会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迫不及待想告诉我们电影演了什么。你甚至还会比手画脚表演剧情给我们看,想叫你停下来都很难。所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呃……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过来一下。”妈妈说。我一走过去,她立刻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有发烧嘛。科里,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我很好啊。”
“一部是泰山的电影。”爸爸还是不罢休,他很顽固。“那另外一部演什么?”
我想了想。告诉他片名应该没什么关系,可是,那部电影真正的内容是什么,我怎么能说呢?那部电影说出了每个小孩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在某些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的父母会被夺走,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冷酷外星人。这个,怎么能告诉他们?“那……那是一部怪物的电影。”我最终这样说道。
“看样子,你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时电视里传来清脆的喀的一声,球被打中了,爸爸立刻转头去看电视上的球赛。“哇哈!赶快跑,米基,赶快跑!”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我立刻跑过去接,以免爸妈继续穷追猛打。“嗨,是科里吗?我是西尔斯太太,能不能麻烦请你妈妈听一下电话?”
“请稍候一下。妈妈!”我喊了一声,“找你的!”
妈妈从我手上接过话筒,然后我立刻跑进厕所。还好只是尿急。当时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长满了触须的火星人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确定自己敢不敢一个人关在厕所里坐马桶。
“丽贝卡吗?”西尔斯太太问,“最近还好吗?”
“谢谢你,莉丝贝特,我很好。奖券你买到了吗?”
“买到了。总共四张,上帝保佑,希望好歹可以中一张。”
“但愿如此。”
“呃,对了,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有一件事想问你。刚刚本看完电影回来了,你们家科里还好吗?”
“科里?他——”她迟疑了一下。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想我那种怪异的举动。“他说他没怎么样。”
“本的反应也一样,可是我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么说呢,好像有点不安吧。平常他一回来都很兴奋,急着告诉我和西姆电影演了什么。可是今天他什么都不说。不管我们怎么问,他就是不说。现在他跑到我们家后面去了,说要检查一下那里有没有问题。可是,问他要看什么,他就是不说。”
“科里在浴室里。”妈妈的口气好像也有点困惑。她听到我在尿尿,接着她压低声音问西尔斯太太,好像怕我听到。“他也有点怪怪的。会不会是他们俩看电影的时候有什么不愉快?你觉得呢?”
“这个我也想过。说不定他们吵架了。”
“嗯,他们是好朋友,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玩很久了。不过,男孩子嘛,有些矛盾难免的。”
“我和埃米·琳恩·麦格劳也闹过别扭。我和她已经认识六年了,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为了一个小针线包,我整整一年没有和她说话。不过我是在想,这两个小朋友应该赶快和好。吵了架,就应该赶快化解误会,和好如初。”
“有道理。”
“这样吧,我去问一下本,看他愿不愿意科里晚上来我们家睡觉。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好。不过,我要先问一下汤姆和科里。”
“噢,你等我一下,”西尔斯太太说,“本进来了。”妈妈听到电话里纱门砰的一声关上。“本,我正在和科里的妈妈打电话。你愿不愿意叫科里到我们家来过夜?”妈妈静静听着,可这时候我冲了马桶,她没听清楚本说了什么。“他说好。”西尔斯太太告诉她。
我从浴室里走出来。两个妈妈正在阴谋串通,但我知道她们是好意。“科里,你想到本家里去过夜吗?”
我想了一下。“去本家过夜?呃……”我的口气有点犹豫,可是我却不能告诉她为什么。上一次我去他家过夜是2月份,那天西尔斯先生整夜都没回家,而西尔斯太太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嘴里喃喃嘀咕着说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本告诉我,他爸爸常常整夜不回家,他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可是本说他希望你去。”妈妈鼓励我。她误会了。她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犹豫。
我耸耸肩。“好吧。”
“那好,你去问一下爸爸,看看他怎么说。”于是我跑到客厅去问爸爸。这时候,妈妈对西尔斯太太说:“朋友是很重要的。要是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不愉快,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和好。”
我从客厅走回来,告诉她:“爸爸说可以。”每次爸爸看棒球赛的时候,不管你问他什么,他都会说好。就算你问他可不可以把带刺的铁丝网拿来当牙签用,他也照样会说好。
“莉丝贝特,他大概傍晚六点左右到你们家,可以吗?”接着她用手遮住话筒,转头对我说:“他们家今天晚上吃炸鸡。”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然而,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地道里那些火星人。他们阴谋要消灭人类,一个城镇接着一个城镇。
“丽贝卡,情况还好吗?”西尔斯太太问,“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科里,你先到客厅去看电视好不好?”我乖乖走出去,但我心里明白,她们要谈很重要的事。“呃,莉丝贝特,”妈妈对西尔斯太太说,“汤姆最近睡得比较好了。不过,他还是会做噩梦。真希望我有办法帮他,可是我觉得,他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克服。”
“听说警长已经快放弃了。”
“已经三个星期了,案子完全没有进展。星期五那天,J.T.告诉汤姆,他已经跟全州的警察局联络过,甚至还通知了佐治亚州和密西西比州的警方,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说当地并没有人失踪。感觉车子里那个人好像根本不存在。”
“听起来怪恐怖的。”
“还有别的,”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汤姆……他有点变了。你知道吗,莉丝贝特,他不光做噩梦。”说到这里她转身面向厨房门口,往前走了几步,把电话线拉到最长,以免爸爸听到她说的话。“他变得很小心,随时都会把门窗锁好。从前他根本不会去注意门窗有没有锁。在那件事还没发生之前,我们也跟大家一样,平常很少锁门。可是现在,汤姆常常一个晚上爬起来两三次,检查门闩有没有插好。还有,上星期他送牛奶回来的时候,鞋子上有红色的泥巴。奇怪的是,那天并没有下雨。我猜他一定是又跑回湖边去了。”
“他跑去那里干什么?”
“我也弄不懂。可能是去散散步,想点事情吧。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养了一只小黄猫,叫卡利克。九岁那年,它在我们家门口被车子轧死了,当时人行道上全是它的血,好久都洗不掉。它死去的地点仿佛有一种魔力,一直在召唤我。我很痛恨那地方,却又忍不住常常跑到那里去。我常常在想,也许我有办法让它活过来。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任何东西都会永远活着。”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后门上那些铅笔刻痕。那是我从小到大她帮我量身高时做的记号。“我觉得汤姆现在有很多心事。”
接下来她们继续聊了一些别的事,不过话题主要还是围绕着萨克森湖。我坐在客厅陪爸爸看棒球赛。我注意到他右手一会儿握成拳头,一会儿又放开,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看起来很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又有点像是想挣脱别人的手。后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于是我就进房间去整理行李。睡衣,牙刷,一双干净的袜子,一套内衣裤。我把这些东西全部塞进一只军用背包里。爸爸叫我要小心一点,妈妈叫我好好玩一玩,不过明天一大早就要回来,准备去上主日学校。我摸摸叛徒的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扔得远远的让它去追,接着跳上脚踏车骑走了。
本的家在迪尔曼街的尽头,离我们家不远,大约不到一公里。车子骑到迪尔曼街的时候,我立刻放慢速度,轻轻踩着踏板,尽量不弄出声音。因为,迪尔曼街和山塔克街转角的地方是一栋阴森森的灰色房子。布兰林家两兄弟就住在那里。布兰林家兄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都把头发染成金色。他们是出了名的破坏狂,见了东西就想砸烂。他们常常骑着两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脚踏车在他们家那一带游荡,就像两头猛兽在搜寻猎物。听戴维·雷说,他们常常骑着那两辆脚踏车在街上和汽车赛跑,而且他亲耳听到戈萨·布兰林咒骂他妈妈,叫她快去死。那两兄弟,大的叫戈萨,小的叫戈多。他们是那一带的瘟神。你最好向上帝祷告,希望他们不要找上你,否则,一旦他们找上你,你就跑不掉了。
到目前为止,那对邪恶的兄弟对我还没产生兴趣。我打算继续维持现状。
本家的房子和我家很像。他也养了一只狗。那是一只棕色的狗,名叫南哥。它本来趴在门廊上,一看到我靠近,立刻跳起来狂吠。本立刻跑出来接我。西尔斯太太也跟着出来招呼我,问我要不要喝麦根啤汁。她长得很漂亮,一头黑发,屁股圆得像西瓜。一进到屋里,西尔斯先生立刻从地下室的木工作坊跑上来跟我聊天。他块头很大,又高又胖,下巴很圆,满面红光,一头棕发剃成平头。西尔斯先生很开朗,笑口常开,露出一口大龅牙。他身上穿着一件条纹衬衫,上面沾满了锯木屑。他说了一个笑话给我听,似乎扯到一个浸礼会牧师和一间屋外厕所之类的。我听不太懂,不过看到他笑,我也只好跟着笑。这时候本忽然叫了一声:“噢,爸爸!”看样子,他一定是觉得那笑话很烂,而且,显然他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我跟着本走进他房间,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房间里挂满了棒球卡,瓶盖,大黄蜂窝,琳琅满目。过了一会儿,我把东西都整理好了,本坐到他那张铺着超人床单的床上。他问我:“你有没有告诉你爸妈那部电影演了什么?”
“没有。你呢?”
“呃……”床单上的超人脸上有一根线头松了,他伸手去扯那根线头,“你为什么不说?”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本耸耸肩,不过,看得出来他有心事。“我是觉得,那部电影实在太恐怖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们比较好。”
“也对。”
“刚刚我跑到后面去看了一下。”本说,“我们家后面没有沙丘,只有大岩石。”
我们的看法一致。奇风镇到处都是那种红岩山丘,要是火星人真的来了,想在那些大岩石上打洞,恐怕没那么容易。接着,本打开一只纸箱给我看。里头全是南北战争泡泡糖收集卡,上面的图案都很血腥,有人被子弹打得肚破肠流,有人被刺刀刺得皮开肉绽,有人被炮弹炸得血肉横飞。我们坐在床沿,给每一张卡片编了一个故事,后来,我们听到他妈妈拉了叫人铃,叫我们去吃炸鸡。
除了炸鸡,西尔斯太太还准备了巧克力馅饼和绿茵牧场的冰牛奶。吃过晚饭之后,我们玩了一盘英文图案拼字游戏,本的爸妈一组,我和本一组。他爸爸总是拼出一些奇怪的词,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瞎编的,词典里根本找不到,比如说“kafloom”和“goganus”。西尔斯太太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活像吃到辣椒的猴子,不过她还是被他逗笑了。我也一样。“科里,”他对我说,“三个牧师要上天堂那个笑话你听过没有?”我还来不及说没有,他又开始唾沫横飞地说起来了。他好像很喜欢拿牧师开玩笑。真不知道卫理公会教堂的拉佛伊牧师对他们这一家人会作何感想。
八点多,我们正准备玩第二盘,忽然听到南哥在门廊上狂吠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我去开门。”西尔斯先生说。他打开门,有个人站在门口。那个人瘦瘦的,不过看起来很结实,脸上有很多皱纹,五官分明,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红格子衬衫。“嗨,唐尼!”西尔斯先生跟他打了声招呼,“进来吧,你这个浑小子!”
西尔斯太太一直盯着她丈夫和那个叫唐尼的男人。她忽然露出一种咬紧牙关的表情。
唐尼凑在西尔斯先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西尔斯先生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和唐尼到门廊上坐一下,你们自己先玩。”
“西姆,”西尔斯太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不玩,我一个人怎么玩呢?”
但西尔斯先生还是走出去了。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好一会儿,西尔斯太太一动也不动,愣愣地看着门口,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妈妈?”本叫了她一声,“该你了。”
“好。”她试着集中精神玩拼字游戏,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直瞄向纱门。外面的门廊上,西尔斯先生和那个叫唐尼的人坐在折叠椅上,低声交头接耳,一脸严肃。“好,”本的妈妈又继续说,“给我一分钟好不好?让我想一下。”
可是,一分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她还在想。后来,远远的地方忽然有一只狗吠起来,接着,另外两只狗也跟着吠起来。没多久,南哥也加入了它们的阵容。西尔斯太太正低头挑选字母卡片,门忽然被推开了。
“嘿,莉丝贝特!本!赶快出来!赶快!”
“怎么了,西姆?什么——”
“赶快出来!”他大叫起来。我们立刻从桌边的椅子上站起来,跑到外面去看是怎么回事。
唐尼站在院子里看着西边的天空。附近的狗已经吠得有点歇斯底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灯光。人们纷纷开门走到外面看个究竟。西尔斯先生抬起手指向唐尼看的方向。“你们看过那种东西吗?”
我和本抬头去看。接着,我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仿佛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繁星闪烁,遍洒夜空,我看到那个东西从漆黑的天空掉下来,看起来像一团红色的光球,后面拖着长长的紫色火焰和一道长长的白烟,在夜空的衬托下格外耀眼。
那一刻我的心脏差点爆炸。本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还好他妈妈在后面挡住了他,要不然他可能会摔到地上。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我忽然想到,全奇风镇的孩子,只要是那天下午在爱之颂戏院看过电影的,那一刻一定都跟我一样抬头看着天空,吓得目瞪口呆。
我吓得差点当场尿裤子,但我还是硬憋住了。只不过,我知道自己快憋不住了。
本开始啜泣起来。他嘶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那是……那是……那是……”
“那是陨石!”西尔斯先生大叫了一声,“你们看,它掉下来了!”
唐尼哼了一声,努努嘴唇把牙签挤到嘴角。我瞄了他一眼。在门廊的灯光下,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很脏。
陨石掉落的速度不快,后面拖着长长的火花,形成一条螺旋形的轨迹。陨石本身并没有发出声音,倒是我们这些观看的人大呼小叫,叫别人也一起来看。另外,有些狗也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
“看样子,那东西会掉在我们奇风镇和联合镇中间的位置。”唐尼歪着头估算。他的脸瘦削憔悴,一头黑发油光发亮。“他妈的鬼玩意儿。”
奇风镇和联合镇相隔十二公里,中间是连绵的山岭,森林,沼泽,酋长河蜿蜒其间。我忽然想到,要是火星人真的来了,那里真的是他们的温床。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脑海中仿佛开始启动了警报。我扭头看看本,他的眼球都快从眼眶跳出来了,显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接着,我又抬头看看天上那团火球,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玻璃盆里那个长满了触须的头。那是一张邪恶的脸,一张看起来有点像东方人的脸。我感觉自己两腿发软,简直快站不起来了。
“嘿,西姆。”唐尼忽然开口了。他说话的时候还嚼着牙签,说得很慢,声音低沉。“要不要跟我去看看那鬼玩意儿掉在哪里?”他转头看着西尔斯先生。他的鼻子又塌又扁,仿佛脸上挨过拳头。“怎么样,西姆?去不去?”
“好啊!”他说,“好,我们去追,看看它落在哪里!”
“求求你,西姆!”西尔斯太太说,她的口气听起来已经像在哀求了。“不要去,今天晚上你应该留下来陪我跟孩子!”
“那可是陨石呢,莉丝贝特!”他笑着对她说,“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去追陨石啊?”
“求你了,西姆。”她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来吧,好吗?”我看见她的手指抓得紧紧的。
“快落到地面了。”唐尼嚼牙签的时候,下巴肌肉一扭一扭地绷得好紧。“快来不及了。”
“没错!别再浪费时间了,莉丝贝特。”西尔斯先生转身往后走。“我去拿外套!”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门前的台阶,冲进屋子里。纱门都还来不及关上,本已经跟在爸爸后面冲进去了。
西尔斯先生走进卧室里,打开衣橱,拿出他那件棕色的粗棉布外套穿到身上。接着,他踮起脚,把手伸到衣橱最上面的架子上,在一条红毯子底下摸索。他手拿出来的时候,本正好走进卧室,瞥见他爸爸手上好像拿着某种金属物品。
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爸爸?”他说,“求求你,不要出去,留在家里好不好?”
“嘿,孩子!”他爸爸转头看着他,面带微笑,然后把那个看起来像金属的东西塞进外套里,拉上拉链。“我要跟布莱洛克先生去看看陨石掉在哪里,马上就回来。”
本站在门口,好像要把他爸爸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心里很害怕,眼中泛着泪光,“爸爸,让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本。这次不行。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爸爸,求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一定不会吵你。”
“不行啊,孩子,”西尔斯先生拍拍本的肩膀,“你一定要留下来陪妈妈和科里。”说着他轻轻推了一下本,想把他从门口推开。虽然本硬是不肯让开,但最后还是被他爸爸推开了。“乖乖听话,知道吗?”西尔斯先生边说边走出房间。
本没办法了,只好抓住爸爸的手想拉住他,“爸爸,求求你不要去!”他大叫着,“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本,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赶快放手。”
“我不要,”本大叫着,眼眶里的泪水开始往下掉,流了满脸,“我不让你去。”
“我只是去看看那颗陨石落在哪里,一会儿就回来了。”
“要是……要是你去了……”本实在太激动,喉咙哽住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回来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西姆,快点,该走啦!”唐尼·布莱洛克在门廊那边催他。
“本,”西尔斯先生口气开始严厉了,“我要跟布莱洛克先生出去了。别再闹了,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说着他用力把手抽回来。本抬头看着他,表情非常痛苦。这时他爸爸伸手摸摸本那头短发。“好儿子,我会带一小块陨石回来给你,好不好?”
“求求你不要去!”本啜泣着说。
他爸爸忽然转身,迈开大步走出纱门。唐尼·布莱洛克在门廊上等他。当时我和西尔斯太太一起站在庭院里,两人都抬头看着天上那个光亮耀眼的东西。那颗陨石已经快要落到地面了。西尔斯太太忽然说:“西姆,求求你不要去。”她说得有气无力,西尔斯先生根本没听到。他没跟太太说什么,直接跟他的朋友走到路边,坐上那辆深蓝色的雪佛兰。车顶的天线头上吊着几个红色的泡沫色子,车头右边被撞凹了。唐尼·布莱洛克坐上驾驶座,西尔斯先生坐在右前座。车子发动了,排气管冒出一阵烟,车子一阵风似的开走了。我忽然听到西尔斯先生大笑起来,好像又讲了一个牧师的笑话。唐尼·布莱洛克一定是把油门踩到底了,因为车子沿着迪尔曼街开动的那一瞬间,后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我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发现那颗耀眼的陨石已经掉落在山丘上的森林里。它掉落的时候,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划过天际。那一刻,它已经落在荒野上的某个地方。
我心里想,那片荒野没有沙,火星人恐怕得跟泥巴和水草缠斗了。
接着,我听到纱门砰的一声,立刻调头去看。我看到本站在门廊上,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揉着眼睛。他沿着迪尔曼街,目送那辆雪佛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车子向右转到山塔克街,消失了踪影。
远处有几只狗还在叫。可能是布鲁顿区那边的狗。西尔斯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了,我们进去吧。”她说。
本的眼睛肿肿的,不过他已经没有再哭了。这时候,好像已经没人有心情继续玩拼字游戏了。西尔斯太太说:“本,你们两个到房间去玩好吗?”本慢慢地点点头,两眼发直,仿佛被人敲昏了头。西尔斯太太走回厨房,打开水龙头。我跟着本回到他房间,满地全是泡泡糖收集卡。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本却走过去站在窗口。
我知道他心里很痛苦。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我忽然觉得应该安慰他两句。“不用担心,”我对他说,“根本就没有火星人。那只是一颗陨石,没什么。”
他没吭声。
“所谓陨石,也不过就是一大块热石头,”我说,“里面根本就没有火星人。”
本还是没吭声。他心事重重。
“你爸爸不会有事的。”我说。
这时本开口了。他口气很平静,听起来却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他回来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会的。你听我说……那只是电影,是虚构的。”我心里明白,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也跟着失去了。那种感觉有点痛苦,但也有一种轻松自在。“你听我说,根本没有那种会在人脖子后面挖一个洞的机器,也没有那种住在玻璃盆里的巨大的火星人头。这都是编的故事,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你懂吗?”
“他回来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本又说了一次。
我已经尽力了,可是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法让他放心。这时西尔斯太太进来了,她眼睛也肿肿的,但还是硬挤出笑容。看她那样子,我心里好难过。她说:“科里,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西尔斯先生还是没回家。西尔斯太太又走进本的房间帮我们关灯。我和本一起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子。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远处有时会传来几声狗吠,而南哥也偶尔会叫两声。“本?”我小声问他,“你还没睡吧?”他没吭声,不过听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还没睡。“别再胡思乱想了,”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知道吗?”
他忽然翻身背向我,脸埋进枕头里。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意外的是,我没有梦见火星人,也没有梦见爸妈脖子后面出现X形的伤口。我梦见的,是爸爸跳进湖里,游向那辆逐渐下沉的车子。我梦见他的头被湖水淹没,一直没有浮上来。我站在那片红岩平台上,声嘶力竭地喊他。接着,格雷丝小姐家那个莱妮忽然出现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缥缈的白雾。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湿湿的。她拉着我离开湖边。我听到妈妈在远处呼唤我,而我看到有个人站在马路对面的树林边,身上那件长大衣随风飘扬。
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阵摇晃,立刻惊醒过来。
我睁开眼睛,心脏怦怦狂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到,那声巨响仿佛还在我脑海中回荡。没有人开灯,屋子里还是黑黢黢的。我伸手摸摸旁边的本。结果,我只不过轻轻碰到他,他却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好像受到很大的惊吓。我听到一阵引擎声,立刻跑到窗口看看外面的迪尔曼街。那辆雪佛兰的车尾灯渐渐远去,是唐尼·布莱洛克开车走了。
接着我忽然想到,刚刚我被那声轰然巨响惊醒,那一定是关纱门的声音。
“本,”我刚醒过来,声音很嘶哑,“你爸爸回来了!”
接着,我又听到客厅里传来砰的一声,整栋房子仿佛都摇晃起来。
“西姆?”是西尔斯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很尖锐刺耳,“西姆?”
我跳下床,但本还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好像在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我走出房间,在黑暗中沿着走廊摸索前进,脚底下的木板地面嘎吱嘎吱响。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撞上西尔斯太太。她站在走廊的出口,面对着客厅。屋子里的灯都没开,四下一片漆黑。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阵浑浊的呼吸声,听起来有点可怕。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是火星人的肺呼吸到我们地球的空气,才会发出那种声音。
“西姆?”西尔斯太太又轻轻叫了一声,“我在这里。”
“在这里,”那个人说话了,“在……这里。在……他妈的……这里。”
没错,是西尔斯先生的声音,可是听起来有点怪怪的,跟平常不太一样。他的口气听不出半点轻松幽默,完全不像平常他说牧师笑话的时候那么愉快。那声音死气沉沉,而且阴森森的。
“西姆,我要开灯了。”
咔嚓。
看到了。
西尔斯先生跪趴在地上,低垂着头,半边脸贴在地毯上。他脸上全是汗,看起来肿肿的,眼皮也肿肿的。他外套的右肩上脏兮兮的,牛仔裤上全是泥巴,好像在森林里摔倒了。灯一开,他忽然猛眨眼睛。我注意到他下唇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口水。“那东西在哪里?”他忽然说,“你看到了吗?”
“在你……在你右手边。”
他伸出左手摸索了一下。“他妈的你骗我。”他咒骂了一声。
“西姆,我说的是另外一只手。”她口气很疲惫。
他伸出右手摸向那个亮亮的金属物。那是一个威士忌小酒瓶。他摸到了那个小酒瓶,立刻一把抓住。
接着他跪起来,愣愣地盯着他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那模样邪恶而丑陋。“你敢跟我耍嘴皮子?”他咒骂着,“小心你那张臭嘴。”
我慢慢往后退,退到走廊。眼前,我仿佛看到一头怪物剥开身上的人类外皮露出本来面目。
西尔斯先生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扶住桌子,桌子猛然一歪,桌上的拼字游戏盘忽然飞起来,字母片撒了满地。他慢慢站起来,伸手拧开酒瓶的盖子,然后把瓶口凑到嘴边舔了一下。
“西姆,我们去睡觉好吗?”她问。听得出来她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仿佛她很清楚问这句话会导致什么后果。
“我们去睡觉?”他忽然冷笑起来,“我们去睡觉!”他嘴角往下一沉,“我不想去睡觉!你这只大屁股的臭母猪!”
西尔斯太太忽然浑身颤,就像被棍子抽到身上。她伸手捂住嘴巴。“噢……西姆。”她啜泣起来,那哭声听起来特别酸楚。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候,本忽然从我旁边挤到前面去。他穿着那件黄睡衣,面无表情,眼中闪烁着泪花。
人世间有些东西比怪物电影更可怕。那种感觉就像你最亲爱的人忽然变得很怪异,变成像电影里或书里那些骇人的怪物,满脸狰狞地对着你笑。那一刻,我能体会本心里的感受。我相信,他一定宁愿面对玻璃盆里那个长满了触须的火星怪物,也不想面对酒醉的爸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
“嘿,本!”西尔斯先生叫了一声。他身体摇晃了几下,赶紧伸手抓住椅子站稳。“嘿,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吗?你知道吗?那个烂货生你的时候没生好,你的脑子有一大半还在她肚子里。结果生下你这个蠢货。”
本走到妈妈旁边,停下来。无论那一刻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一定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场面。爸爸和唐尼·布莱洛克一起出去的时候,本就已经知道,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只不过,那不是火星人造成的,而是酒瓶里那些私酿的酒。
“真是世界奇观哪,你们两个。”西尔斯先生想把瓶盖重新拧紧,手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拧不回去。“臭小子,敢跟我耍嘴皮子,怎么,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不是。”
“不是才怪!你巴不得想到处张扬,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不是?对了,麦克森家那小子在哪里?嘿,就是你!”他看到我了。当时我站在走廊上吓得不停往后退。“你可以他妈的回去告诉你那个送牛奶的老头,叫他快去死,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接着,他撇开头不再看我。我知道,眼前这个言语恶毒的人并不是西尔斯先生。不完全是。他的灵魂被酒精摧残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而那些恶毒的言语,仿佛是他的灵魂为了摆脱折磨所发出的呐喊。
“你说什么?”他忽然转头瞪着西尔斯太太。他眼睛已经肿得快睁不开了。“你刚刚说什么?”
“没有,我……我没有说——”
他忽然扑向她,宛如一头斗牛。西尔斯太太惊叫了一声,往后退缩,可是他一只手抓住了她睡袍前襟,另一只手抓着酒瓶举到半空中,似乎想砸她的脸。“还说没有!”他大吼,“你还敢跟我顶嘴!”
“爸爸,不要!”本哀求他,而且跪到地上紧紧抱住爸爸的大腿。西尔斯先生举着酒瓶要打他太太,本抱着他的大腿,而我站在走廊上吓得呆若木鸡,三人就这样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后来,西尔斯太太终于开口了。面对即将迎面砸来的酒瓶,她的嘴唇在颤抖。“我……我说……我和本都很爱你。还有……我们希望你过得快乐。就这样,没有别的。”她泪水盈眶,一滴滴往下掉,“我们只希望你快乐。”
西尔斯先生没有说话,一直闭着眼睛。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奋力睁开眼睛。
“快乐?”他嘴里喃喃嘀咕着。本也在啜泣,脸贴在爸爸大腿上。他的手抱着爸爸的大腿,抱得太紧,指关节都泛青了。西尔斯先生那只拿着酒瓶的手慢慢放下来,然后放开太太的睡袍。“快乐。你们看,我很快乐。你们看,我不是在笑吗?”
他面无表情。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拼命喘气,手抓着酒瓶垂在身旁。他往旁边跨了一步,但接着又往另一边跨了一步,似乎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西姆,要不要坐坐?”西尔斯太太问。她吸了一下鼻子,抬起手擦掉鼻涕。“我扶你过去坐着好不好?”
他点点头。“好。”
本放开他的腿,西尔斯太太扶着他走到椅子前面。他像一摊烂泥似的跌坐在椅子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她拖了一把椅子到他椅子旁边,坐下来。暴风雨似乎已经平息。也许,将来哪天晚上暴风雨又会来临,但最起码,此刻暴风雨已经过去了。
“我觉得——”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仿佛忘了要说什么。他眨了几下眼睛,努力想了想,“我好像不太舒服。”他说。
西尔斯太太轻轻揽住他的头,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头。他紧紧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开始哭起来。我立刻走到门外,因为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待在屋子里。那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时刻,痛苦的时刻,我不能侵犯他们。我只穿着睡衣,感觉屋外凉飕飕的。
我坐到台阶上,南哥也慢慢走到我旁边坐下来,开始舔我的手。我忽然觉得家变得很遥远。
本一直都心里有数。我忽然想到,刚刚他躺在床上装睡,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心里明白,三更半夜的时候,如果听到纱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就代表爸爸回来了。只不过,那个人不再是他的爸爸,而是一个入侵者。我忽然想到,如果你知道接下来即将是这种可怕的结果,那么,等待的过程会是一种多可怕的煎熬。
过了一会儿,本也走出来了。他坐到我旁边,问我还好吗。我说没事,然后,我也问他还好吗。他说他没事。我相信他,因为,尽管他的处境如此悲惨,但他已经想办法适应了。
“我爸爸就像中了邪一样,”本解释说,“他会说很可怕的话,可是他不是故意的。”
我点点头。
“他并不是故意骂你爸爸的,希望你不要恨他。”
“没有,”我说,“我不会恨他。”
“你会恨我吗?”
“怎么会呢?”我对他说,“我怎么可能会恨你们?我不会恨任何人。”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说着本忽然紧紧搂住我的肩头。
接着,西尔斯太太也走出来了。她拿了一条毯子给我们,一条红毯子。我们就这么坐着,看着满天的星星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没多久,我们听到阵阵鸟鸣,这才意识到天快亮了。
早餐,我们吃了燕麦粥和蓝莓松饼。西尔斯太太告诉我们,西尔斯先生还在睡觉,而且,他会睡上一整天。她问我,等一下我回到家之后,能不能请我妈妈打个电话给她,她有很多话想跟我妈妈说。吃完早餐之后,我换上衣服,把衣服和盥洗用具塞进背包里,然后跟西尔斯太太道谢,谢谢她请我到她家来过夜。然后,本说明天我们学校见。他陪我走到脚踏车旁边,我们就站在那里继续聊了一会儿。我们聊到我们的少年棒球联盟的棒球队快要开始练习了。又一个赛季快到了。
后来,我们一直没有再提起那部火星人的电影。那部电影里,火星人阴谋要征服地球,一个城镇接着一个城镇,先征服爸爸妈妈,然后就会轮到小孩子。那天晚上,我们都看到了入侵者是什么模样。
那是星期天的早晨。我骑着脚踏车回家的时候,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看迪尔曼街尽头那栋房子。我看到我的好朋友一直跟我挥手,挥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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