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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

  加文有东西吃,有加水的酒喝,但是照料他的守卫从不开口说话,从不回答问题。避免目光接触。当有人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时,加文会在对方眼中看见最糟糕的东西──同情。

  他们以为加文疯了。少了棱镜眼,没人相信他是棱镜法王。少了汲色能力、少了法袍、少了黑卫士护卫,他那顽童式的帝王尊严看起来就和疯子吹牛没什么差别。

  加文多年来编织的权力面纱难道就这么薄弱?一个人少了魔法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接着有一天,门开了,努夸巴在她的塔弗克‧阿玛吉斯陪同下进来了。她微微瘸腿,来到他面前站定。她挥手支开守卫。他们迟疑片刻,显然还把上次发生的事放在心上。她脸色一沉,他们出去。

  「你会很高兴知道我们取得了共识。」她说。

  「我们?」

  「伊莲和我。你父亲和我们两个。我们要把你卖给他。等你接受惩罚后。」

  「惩罚?」加文问。「所以妳是来给我洗脚,哀求我告诉妳要怎么还债吗?」谎言、幻象及恐吓。他就只剩这些了。

  「你袭击了努夸巴。驭光法师袭击努夸巴的惩罚是把眼睛烧掉。这样皆大欢喜。」

  她是认真的。每一个字。即使在他说了那些话之后。

  你不能和疯子讨价还价。

  「就连你也是赢家。」她说。「把眼珠烧掉,你父亲就不晓得你失去了力量。伊莲本来不愿同意,但我指出你父亲或许会宣称你不是你。毕竟,少了棱镜眼,你算什么?你算废物。废物。」

  她凑向前来,但没有近得可以让他抓住她的长袍,拉到栏杆上,然后打烂脑袋。

  「我们会塞住你的嘴巴,当然,在你杀害那么多人的竞技场上公开烧掉眼珠。你向来好大喜功,是不是?在回家的船上,有人会帮你洗澡、刮胡、理发,换回符合你之前身分的服装。你父亲得接受你的收据,当然。他得接受那就是你。但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在那艘船上,会有一个杀手同行。效忠于我,至死不渝的男人。等你父亲接收你后,他会大叫一些和法色之王有关的鬼话,然后杀了你。你知道要阻止不在乎自己死活的杀手有多难吗?」她叹气。「恐怕你非死不可。是我的错。我太不小心了。之前透露太多秘密。我查遍所有法律,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割掉你的舌头、砍断你的手指,以免你把我的话告诉他,但我们没有这种惩罚。只能弄瞎你的眼睛。」

  她的语气很轻松、很愉快,让加文以为是在开玩笑。

  她不是在开玩笑。

  「你知道这种事从前很常见吗?」她说,「我指弄瞎驭光法师。我认为当年驭光法师比现在多。据说如果有人把欧霍兰的光用在错误的地方,就该永远见不得光,这样或许能在不失去灵魂的情况下赎罪。告诉我,加文,你同不同意自己曾把欧霍兰的光用在错误的地方?」

  同意。同意,我有。

  他没说话。

  「书里有记载该怎么以──你听听──人道的方式弄瞎驭光法师。因为如果得弄瞎一个人的眼睛,应该尽量不要让人受苦,是吧?哈。很显然,瞎刑要把人牢牢固定起来。从前人们会制造一种机器。很有创意。两根可以根据脸型大小调整的火钳。钳头加热到发光。钳身有阻隔器,让火钳能完全贯穿眼珠,但不至于刺伤脑子、杀死亵渎之人,不管他如何挣扎。甚至还有记载要用哪种卢克辛撑开眼睑。如果烧伤眼睑,亵渎之人往往会死于伤口感染。你要让他们活着,不是发烧死去。如果神智不清,就不能赎罪,对吧?据说他们会同时烧掉两颗眼珠,因为失去一只眼睛后,犯人害怕失去第二只眼睛所需承受的痛苦会大到让他们发疯。」她微笑。「当然,我们没有那种机器,会一只眼睛一只眼睛烧。我要你想想一件事情,加文‧盖尔。滋滋滋。」

  他困惑地看着她。

  「这是火红铁钳插入你眼球时会发出的声音。」他觉得打从心里冒出一股凉意。传说这个女人折磨了自己丈夫多年。突然间,他开始相信这个传说。

  「听好了,如果你除了惨叫还敢说其他话,如果你自称是加文‧盖尔,我们会以亵渎的罪名殴打你,然后拔掉舌头。我的卷轴里没有这类指示,但我不用指示。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做那种事了。」

  她是比她哥哥更可怕的屠夫。「妳究竟怎么了?」加文问。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对吧?还是说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我拒绝只是单纯地生存下去。」

  「妳是努夸巴;妳宣誓效忠欧霍兰。」虽然话一出口,加文立刻发觉自己说这种话其实很讽刺。

  她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偷听,然后表情瞬间从狰狞变为饶富兴味。「那是已经死亡的信仰,只是在惯性下持续滚动。人类想要崇拜神明,但是崇拜抽象的概念并不容易。我给他们比较具体的东西崇拜──我。就像从前的你一样。」

  「我从未要求任何人崇拜我。」加文说。他失去了信仰,但他把为信仰坚贞者守护信仰当作自己的责任。既然信仰能让别人快乐,为什么要摧毁它呢?既然信仰还是有一点点可能是真的,为什么要摧毁它呢?

  「你没有吗?」她摇头。「我不用种子水晶都能知道你在自欺欺人。我要去准备了。记住,滋滋滋。」

  她大笑离去。

  加文坐倒在囚室的地板上。他的眼睛。亲爱的欧霍兰呀,他的眼睛。他天杀的双眼已经背叛他一辈子了。

  战争期间,男人及女人、总督和康恩之所以信任他,都是因为那双棱镜眼,他知道。那双不可能出现的眼睛。他哥哥见证那双眼睛棱镜荣耀的开端。这撕裂了哥哥的灵魂;卡莉丝只是绊倒那辆货车的小圆石罢了。只要看他的眼睛一眼,等于向全世界证明克朗梅利亚宣称不可能发生的事确实发生了。同一个世代出现两个棱镜法王。而如果得在两兄弟之间选择其一,很难不选站在面前威胁自己性命的那个,对吧?

  除了你的魔法外,你什么都不是,加文‧盖尔。

  加文记得第一次和哥哥讨论魔法的时候。加文──哥哥──无所不知。或总是以令达山信服的自信和他瞎掰。他崇拜加文。

  至今依然崇拜。

  他不晓得自己担任棱镜法王时的特质有多少是在模仿小时候深受哥哥影响的完美假象。加文就是宛如藤蔓的达山在成长过程中攀附而上的橡树。他像寄生虫般越爬越高、越来越美,慢慢地扼杀了他所攀附的树。难怪加文这么讨厌弟弟,幼稚地把他当作拖累自己的阻碍。

  即使在战后,达山绕过加文茂盛的枝叶成长,从众多树枝上垂落自己的茎叶,宣称自己是棵橡树。他说这叫生命,但其实代表死亡。他遮蔽了太阳,本来应该照亮另一棵橡树的光线与生命。

  现在加文死了,橡树烂了,藤蔓会怎么样?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我没有为他哀悼。我在他脸上开了两枪,而我没有为他哀悼。

  不晓得那底下现在是什么味道。我把他的尸体留在那里腐烂。我甚至没有帮他换上丧服。我不想弄脏我的手。

  我不想弄脏我的手?

  我总是有急事要处理,是不是?彷佛我可以用任务、远行,或战争假装视而不见。

  他想到这些年来所有死在他手上的狂法师。白法王说得没错。他根本没必要亲自犯险追杀它们。让棱镜法王去猎杀几个狂法师很愚蠢。狂法师只是曾经是人的怪物,在恐惧中逃亡,几乎总是孤身一人,身处荒野,因为没人会收留疯狂杀人犯。只要派人跟踪,弄清楚它在哪里睡觉,然后找几个人对睡梦中的狂法师开枪就好了。

  但加文坚持亲自猎杀它们。坚持面对它们。趁它们有意识时杀戮。给它们虚假的最后仪式。他想净化的是自己,不是他们。因为双手染满鲜血,所以想用更多鲜血来洗清自己。

  有时候他不敢相信白法王竟然让他去猎杀狂法师。但她以为如果不让他去的话,他会杀了自己。或许她比他想象中更加睿智。

  囚室门上的小窗户打开了。

  「滋滋滋。」

  然后是女人的笑声。

  他毛骨悚然。盯着现在已紧闭的窗口、生蛆的囚室、剩下一半的手掌、脏兮兮的胡子及脏乱的长发,加文觉得胸口紧绷了起来。难以呼吸。胸口剧痛。

  一个曾被他抛到脑后上百次的想法回到他的心里,站在他面前,对他吐口水:你这次没办法脱身。你无路可逃了。

  这几乎算是一团难解之谜。假扮加文‧盖尔不光只是换上一套衣服那么简单,比较像是换上全新的皮囊。他见过被剥皮的人──被哥哥整治过后,留给他看的间谍。他至今还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现在他觉得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加文的皮囊已经被人剥掉了。

  他将会失去双眼。

  好了,去他的双眼。

  「欧霍兰会公平对待你,」先知对他说过。「继续撒谎的话,你眼睛会瞎掉。」

  他已经瞎了。除了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所知道的事实外,他们还能对他做出什么事?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是个空壳。本来是接近神的存在,现在只是凡人。那支匕首,那支可恶的匕首偷走了他的力量。但他没办法抢回来。

  他环顾囚室,差点说服自己他看见了棕色尘土、棕色木头及金属的银色。但一切都是灰色的。阴影逐渐变黑。逐渐变瞎。

  他到底想骗谁?竟然以为在这种处境下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打从十七岁以来,他就把自己打造成完美的棱镜法王。至少是在十七岁眼中的完美棱镜法王。夺走他年轻时打造的错觉之光,他是一面黑暗房间内的空镜子。

  啊,卡莉丝,我很高兴妳不用看见我这个模样。如果妳在我死前见到我,至少我也不会看见妳脸上的失望及恐惧。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会下任何不同的决定吗?我会窃取你的人生吗,加文?我会在担任棱镜法王期间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上挺身而出,凭借自己意志挑选的时间,说出「我不是他」吗?我是个不敢活在光明中的懦夫。夺走我的光只是刚好而已。

  他坐下,放空,坐了好几天。白天和晚上,窗户都会打开一次。他会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滋滋滋。」努夸巴说,然后她会笑。

  哈露露出任努夸巴的正统性就和加文出任棱镜法王差不多。数百年前,在卡莉丝‧影盲者棱镜法王的统治下,卢西唐尼尔斯刚逝世不久,帕里亚人获赐在一定程度上保有传统宗教信仰。由于帕里亚是卢西唐尼尔斯的生长地,他们要求拥有特殊待遇。卡莉丝棱镜法王为了维护帝国统一而答应。尽管之后曾多次有人试图让两个宗教合而为一,但从未有人成功让努夸巴在政治上受棱镜法王控制。

  棱镜法王大多曾尝试这么做过,但没人愿意和帕里亚开战。而且历任努夸巴都很懂得玩弄手段,强化关键职务,放弃不重要的职务。但事实上有太多帕里亚人──不管是否身处总督辖地──都自认与克朗梅利亚有着独特的羁绊。在他们眼中,帝国就是他们的帝国。是他们同胞成立、扩张的。只要还能享有某些特权,他们就无法想象和自己同胞开战。

  照理说努夸巴应该要是活生生的圣徒,是所有部族的族母。她应该是耐心、智慧与坚定之爱的楷模。她应该要用祝福之眼看顾她的子民。有些努夸巴甚至在左眼上戴眼罩,遮住阴险之眼、邪恶之眼。而哈露露没有。

  当我动手杀妳时,铁拳和震拳一定会大发雷霆。

  不,那个问题,那个想法,都属于从前那个加文。拥有力量的加文。本身就是力量的加文。

  她回来了,来和他说话,来嘲弄他。

  「妳要和异教军队交易?」加文突然问。「妳的子民会为此杀了妳。」或许帕里亚有权有势的人都不崇拜欧霍兰,或许很乐意跟怪物合作。但是他们的军队会愿意吗?村民会吗?舰队会吗?还是那些信仰坚贞的人宁愿死也不要加入怪物,不管比他们高等的人怎么命令都一样?

  「我不会。」

  加文懂了。

  她是个有用的白痴,如此而已。八成是她最亲信的顾问之一在帮法色之王做事。

  加文很难想象野心能让聪明人变得多愚蠢。哈露露完全控制了提拉莉‧阿兹密斯女总督,但是很不喜欢在公开场合听她号令──甚至和她平起平坐。努夸巴不愿臣服在任何人底下。于是她与法色之王同盟,深信这样会让他把目标转向克朗梅利亚,在解决他们之前都不来对付她。不来对付她。那个男人在哪个世界会蠢到这种地步?

  法色之王不是安加海盗,不是来洗劫总督辖地的。他想当皇帝。他在建设提利亚,不是掠夺。现在他肯定在建设伊度斯和卢城。这肯定就是他停止推进或是放慢脚步的原因。若你花钱建设,迟早能从领土上回收那些成本,不过需要时间。如果有耐心等到现在的话,搞不好现在想阻止他已经太迟了。卢城上方的洞穴里有上万只蝙蝠。蝙蝠粪里有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阿塔西人一直控制原料出口量,强迫克朗梅利亚和其他人支付昂贵的代价取得现在法色之王唾手可得的东西。至于血林的雪松,除了拿来建造舰队,还有其他用途吗?

  这两件事情都需要时间。而在克朗梅利亚的海军重挫的情况下……

  法色之王需要时间,于是他利用这段时间去分化敌人。而努夸巴竟然认为只要能完全控制帕里亚,她就可以比法色之王更加充分利用那段时间,从五总督辖地收集资源。

  真相在于,她要统治帕里亚可能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外加一场内战。等她打赢之后──如果赢的话──帕里亚就会在法色之王开始对付七总督辖地的有钱人时处于最虚弱的状况。

  帕里亚人乃是强大的战士,但是没有强大到足以对抗五总督辖地。而法色之王征服那些总督辖地时,他还不必顾虑帕里亚战士和帕里亚船舰。

  我们会很轻易说服自己,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等于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如果加文是普罗马可斯,他就可以在太阳节前阻止法色之王。

  当然,当你想法正确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事实上,就算不当普罗马可斯也可以阻止他。只要派遣黑卫士沿着阿塔西河流搜寻可以用来造船的港口就好了。飞掠艇改变了一切,而加文非常擅长妥善运用突如其来的变化。黑卫士本来可以找出那些港口──如果有的话──只要短短几周就行。而造船所需的木材,只要一名高强的红法师和一点火星就可以了。他们可以在法色之王的舰队下海前就摧毁它们。

  如果是我掌权的话,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

  所有暴君都这么说。

  「你在笑什么?」努夸巴不太高兴地问。

  「我身体健康、家人安乐、有一只半的手掌、两颗好的眼珠,有什么不该笑的?」加文问。

  「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她吼道。

  「笑点就是在这里呀……」

  她一脸扭曲,他突然很庆幸她手里没拿枪。这家伙不喜欢别人态度傲慢。

  我的脑子似乎卡在明显的事物上。或许是拒绝面对现实。

  「尽管我会坐在很近的地方听着你的眼珠滋滋作响,然后爆炸,享受你的惨叫声,但还是很希望能待在你回家的船上,亲眼看着你因为有人碰触、有人发出声音而受惊,不晓得哪些来自我的杀手,不晓得要怎么应付肯定会见到的死亡,不过是透过心眼去看。当他们帮你刮胡子时,你会怕那把剃刀之后会割断你喉咙吗?你死前会作多么可怕的噩梦?」

  「好了,」他说,「妳把这个得意洋洋的邪恶叛徒婊子女王的角色扮演得很成功,但是我看腻了。到底要不要动手?被困在囚室里很难逃跑。」

  「这种事得在正午执行。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逃跑。我们会直接前往竞技场。我想要明天行刑,当作是太阳节庆典活动之一,但鲁斯加人的看法和我不同。」

  「洒血会亵渎仪式,是呀,太可惜了。」

  「是呀,可惜。」她冷冷说道。「所以今天行刑。」

  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享受他努力掩饰突然浮现在胸口的黑暗,宛如黑寡妇蜘蛛的白卵缓缓起伏,直到卵突然裂开,爆出一堆四下爬行的黑蜘蛛。他努力不把恐惧──他说服自己没有能力感受到的恐惧──显露在脸上。他错了,无助如同黑色浪潮般袭卷心防,淹没他的勇气,终于来到脸上。

  她看见了,笑了。

  最后,有人敲门。「努夸巴阁下,」门外的人说。「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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