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伊度斯是座布满远古宝塔式建筑的城市。有些卢克教士宣称那是人类妄想与天比高而建的。他们说那些都是亵渎的建筑。但是试图拆除那些宝塔的卢克教士，从来没有成功过。城中有十三座排列整齐的大金字塔，两边各六座，围着中央一座。中央金字塔远比丽芙原本认为全世界最高的棱镜法王塔还要高出许多。
伊度斯因为在棱镜法王战争期间，投降达山的将领盖德.戴尔玛塔，没有起身反抗，逃过了火炬、刀剑、动乱的摧残。大多数被迫加入达山部队的男人──至少是那些在裂石山战役中存活下来的男人──都在两个月内归返家园，于是这座城市比所有位于大海南缘的城市更快恢复元气。
该城行政官是阿塔西总督之子卡塔.汉哈迪塔。这是个提利亚名，算是少数提利亚曾经统治今日东阿塔西的证明。当行政官出城谈判时，法色之王命令部队里所有狂法师在这个年轻人走过的中央大道外闲晃，交代要让对方看见他们，不过完全别理会行政官，做自己的事，好让对方以为他们部队里的狂法师比实际人数多很多。
这段路程显然非常可怕，小男孩抵达时神色恐慌。而他确实是个小男孩，尽管名义上统治七总督辖地最富庶的城市之一，但他只有二十岁，而且看起来还不到二十。
丽芙在法色之王主帐外迎接汉哈迪塔行政官和他的两名护卫。她的出现似乎让这个年轻人精神一振。他朝她微笑，彷佛他向来都能单靠这个笑容讨女人欢心。他是英俊的男孩，虽然有点瘦，肩膀也不够宽。丽芙喜欢看起来像男人的男人;她友善地点点头。事实上，她心跳急促──不是因为这男孩，而是因为法色之王交付这个任务给她。她身穿最美丽的礼服，而她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懂得欣赏。
「行政官，很高兴你大驾光临。法色之王正在里面休息。你愿意跟我们来吗?」她问。
他看向护卫，但丽芙已经步入帐篷，没有等候响应。迟疑片刻后，行政官及手下都跟了进去。
帐篷里很阴暗，比往常更阴暗，没有必要这么阴暗。里面有张椅子──一张王座，然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甚至连地毯都没有。法色之王无精打采地坐在王座上。丽芙进来时，他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当汉哈迪塔行政官进来时，法色之王抬起头，双眼开始绽放黯淡的红光，像刚打好的铸铁颜色。他起身，身上层层卢克辛彼此磨擦，发出类似钢铁碰撞的声响。
一道淡黄色闪光掠过他的身体，照亮所有缝隙、关节和接口，他伸展四肢，彷佛在驱散睡意，身上所有蓝卢克辛板绽放光芒，缓缓消逝，接着是所有红色接口、所有绿色关节、一路亮到如同皇冠般在他头上若隐若现的淡紫光环。
行政官脸上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看得丽芙差点哈哈大笑，但她紧缩下巴、管好舌头。他的手下一副快要拔出武器的模样，不过看起来也很害怕。
「行政官，」法色之王说。「欢迎。跟我走走?」
行政官得先清清喉咙才有办法开口。「当然。」
丽芙跟在双方领袖和他们的守卫身旁，依照之前的指示，走在行政官右边，法色之王则走在他的左边。这叫作夹在希望和恐惧之间，法色之王如此说。
什么希望?丽芙不太敢问。
她不认为自己美到足以吸引未来总督的注意，虽然如果法色之王成功了，这个男孩永远不会成为总督。但他还不知道这点。那是怎样?当情妇?取悦他一晚?丽芙突然再度意识到自己是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如果法色之王要她成为汉哈迪塔行政官的妓女之一，她完全没办法拒绝。这可算不上是法色之王一直在暗示她的伟大目标，但她没资格选择，不是吗?
她心中涌现一股无声的怒火。
当他们步入阳光下，行政官又绊了一跤。在自然光线下看着法色之王的卢克辛躯体造成的震撼，至少和在昏暗帐篷里看他发光不相上下。再一次，他没有看错。
法色之王领头穿越营地，彷佛漫无目的地散步，不过丽芙肯定他不是漫无目的。他做任何事都有目的。
「你来是有话要说。」法色之王说。「谈条件，或许。」
「城母们要我告诉你，我们崇尚和平，但如果要开战，你们会为了夺下本城而付出惨烈代价，而且未必能在我们的援军抵达前攻陷我们。」
「我相信你们的援军随时会来。」
「对，没错。」男孩脸红，彷佛深怕对方在取笑他。「我们可以撑到援军抵达，把你们打扁在我们城墙上。」
他们经过在与其他驭光法师一起训练的辛穆。他上身赤膊，拿了条火焰鞭卷起一棵老树甩来甩去，看得其他法驭光师敬佩不已。他在他们走过时停止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法色之王鞠躬，而在看见另外那个年轻男子时，目光充满嫉妒。辛穆的伤势已经痊愈，就算他打赤膊的模样，没让丽芙浮现之前被加文.盖尔挑起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欲望，他依然十分英俊。强大、聪明、魅力十足──而且总是，总是对她深感兴趣。总是在和她调情。总是在调情。
她在克朗梅利亚时，当然也会和男孩子调情──大多是在那场惨不忍睹的卢克法王舞会以前。但那些调情都不可能有进一步发展──她只是在假装大人，只是在假装风骚。和辛穆调情却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她只要一句话，一次就好，只要哪天晚上他跑到她帐外问可不可以进去。她可以说好，不会有人阻止，甚至不会有人质疑她答应英俊潇洒的辛穆是出于情欲。
她的学生会羡慕这段关系，当然，现在她有学生了。不是克朗梅莉亚那些神徒，自由法师中没有那种称谓。
「所以，戴莱拉.橘说服了光谱议会全面开战，还是说我被卢易克菁英部队盯上了?」
「都有。」男孩说。就连丽芙也看得出他在说谎。
「你是年轻人。」法色之王说。「而我认为你只差这么一点点，就会被那些惊慌失措的老太婆撤换掉。」
他们走过两座营账中间的窄道，跨过架设营账的绳索。走到另一头时，行政官的护卫发现面前多了二十把上膛的火枪，还有半打手臂布满卢克辛的驭光法师。
「缴械他们，和他们保持三十步距离，但是别伤害他们。」法色之王说。「除非他们打算采取什么愚蠢行动，若是那样，就射击下体。」
扣押护卫之后，法色之王继续前进，彷佛什么都没发生。「那两个家伙都和城母回报，而我认为我们不需要她们干涉，是不是，行政官?」
「你怎么知道?还是说你用猜的?」行政官问，试图保持正常语气。
「是不是?」
行政官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好吧。我──我敢说我们可以好好处理此事。」
「嗯。我相信选择，卡塔。我们都是自由人，可以自行下决定，并且承担后果。所以你的选择如下：首先，你可以投降。我会给你不算太好的条件。你要释放奴隶，你们城市得支付一百万丹纳，外加两万以砝大麦、六十车水果、一万桶红酒、两万桶橄榄。要交出五千支剑或矛，还有一千把堪用的火枪、五百桶火药、五百桶子弹或八百条铅条。派遣五十名铁匠、五十名车匠和半打药剂师随我们部队出征，而他们不在期间，你要支付他们双倍薪水。你要清空城内妓院──妓女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跟我们走，但你们一年内不得让她们进城，藉以鼓励她们做出明智抉择。你要派遣所有城内的驭光法师来和我面谈。奴隶也一样。他们有权选择要跟我们走，或前往其他地方，但在战争结束前，不能回到城里，违者处死。你要在城内安排游行，欢迎我们解放城市，把所有卢克教士都派来这个营地。」
这些细节让年轻人震惊莫名，他像在漩涡中的竹筏般，抓紧最后一项条件。「你们要怎么处置他们?」
「我们会杀光他们。」法色之王直截了当地说，然后当对方没有插嘴般地继续说下去。「接着，你要允许所有教堂开始改变信仰：每一座都崇拜一名古神。然而我不会要求你们支持或参与这些仪式，只要不干涉信仰，我们的新祭司也会遵守你们的法律。」
「以上条件换得的，就是你和城母都能保住性命、财产和地位，除非你们背叛我。我们不会骚扰本城，也不会掠夺周遭村落;不会强行征召任何人。我想你会和城母讨论这些条件。我已经写好正式条约了。」
「以上都是真的，除了一部分例外。我不相信那些城母，我知道她们是哪种女人。我有她们每一人的报告。她们不像你这么年轻、聪明、懂变通。当我离开时，你会独自统治本城。我在朋友面前并不是严厉的主人，我希望你能当我的朋友。」
行政官脸色发白。「万一我们拒绝呢?」
他们抵达了丽芙现在知道是法色之王此行的目的地。他比向他们身后一大群由士兵看守的可怜人。他们是从小镇厄吉恩抓来的五百名男女老幼。「这群可怜人是从上一座胆敢抵抗的城市里抓来的。他们会赶在部队前面，担任第一波攻势。当你们开始发射火炮和投石器，就是屠杀他们──还是你认为城母会指示你不要攻击他们?到时候我们也会从城内展开攻击。你知道我派了人混进去，但不知道人数。我知道你们在河岸和大修道院地下的所有秘密通道。」
行政官瞪大双眼，可能是因为法色之王知道这些秘密而惊讶，也可能是因为城里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密道。
「你记得上一次让伊度斯投降的卢城大屠杀吗?我会做一样的事，不过是反过来。伊度斯将会成为全世界的榜样，而你得选择是哪种榜样──是成为我宽宏大量的榜样，让世人知道我如何善待征服的领土，还是要成为冷酷无情的榜样，让世人知道我对待起身反抗之人的残暴手段。你们城内的小孩将会被杀──太多人要养、可能会生病或长大后想报仇。女人会被杀，如果够漂亮或用处够大的话，或许会随军服务。唯一能够毫发无伤地存活下来的，只有奴隶。而他们会获得自由，并且得到主人的财物。我派在城里的人此刻已在散布消息。你有多信任你的奴隶，卡塔行政官?如果你们真有办法苦撑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你认为那些奴隶会加入我们吗?还是说你对他们好到让他们忠心不二?」
「至于你，我会尽所能地活捉。我会把你的生殖器送给你父亲。我会切断你的手脚，帮你换上紫衫，然后放个皇冠在你头上。或许会弄瞎你。我还没决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榜样。留舌头，不留舌头?或许要看你的态度决定。无论如何，我会慢慢来。你会活很久、痛苦很久，我保证。」
行政官看起来非常想吐。「你疯了。」他说。「你前一秒钟还像个卢克教士般讲自己多有原则，下一秒钟就开始讨论屠杀十万人的事。」
丽芙之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但现在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全世界只有少数几个人拥有绝对强大的能力──而她已经见过其中最厉害的两个人：加文.盖尔和克伊欧斯.怀特.欧克。这两人，或许加上像白法王之类的少数其他人，都比丽芙能干很多。但也就只有这些人了。她如果和这个男孩异地而处，绝对可以表现得更好──而他比她年长两到三岁，拥有总督之子所能掌握的一切优势。法色之王把她当作有能力的成年人看待，并不是在恭维她──虽然他确实在恭维她，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而是因为她确实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这并不是因为她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她原先以为天赋异禀的人其实也没有比她强上多少。她和他们地位相等，而她还年轻。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高人一等。克朗梅利亚为什么从来不曾这样对她?
她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这样对她?
法色之王说：「我们都要做选择，然后承担选择的后果。不幸的是，此时此刻，你必须为人民和我选择。他们若沦为受害者，都是你造成的，不是我。等我掌权后，他们会有权为自己选择。如果没有像你这种人强迫我屠杀人民，我们就永远不可能推翻克朗梅利亚。如果有这种办法，我一定会立刻采用。这是唯一能带来改变的方法，所以我会这么做。」
「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可以办到。」行政官不顾自身恐惧说道。
「因为我可以，因为我会。」
「所以有力量的人就是对的?」
法色之王意志坚定。不觉得有趣、不觉得愧咎，也不打算让步。「有力量不代表就是对的，但有力量能创造现实。」他凝望行政官一段时间，传达这句话中的必然真理，然后转头望向那些女人和小孩。他的目光哀伤又坚决。他会赶这些人上阵赴死，守护自己手下的性命，而他会把这笔帐算在行政官头上。
如果他是在虚言恐吓，那这算是丽芙听过最厚颜无耻的虚言恐吓。但她并不认为那是虚言恐吓，而且她看得出来行政官也不这么认为。他的表情慢慢从恐惧、厌恶、惊愕，最后变成认命。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自然界的力量。人无法和一阵旋风讲道理，不能向飓风求饶，只能尽力防灾，然后祈祷能存活下来。
「我们库房里的现金远远不足一百万丹纳。」行政官说，丽芙知道他已经投降了。
「库房里没有。你要让城内所有有钱人和贵族都知道，如果不付钱，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食物也可用其他东西代替。我并非蛮横不讲理。你们的大麦或许也不够，但可以用其他作物来补足。不过，若手脚不快，水果就会变成问题。我们不接受腐烂的水果。每少一车水果，我就杀光一个贵族家族。」
行政官脸色发白。「我得去和城母商量，当然。可能要两天时间。」
「一天内给我答复，我们会趁这段时间架设投石器。直到卢克教士抵达营地前，每过一刻钟，我们就会丢一个厄吉恩女人到你们城墙上。我知道你们的火炮可以打中我们的投石器，所以我会让厄吉恩女人和小孩在投石器附近扎营。你们的炮手最多只受过半套训练，绝不可能第一炮就击中我们的投石器──甚至第十炮都未必能击中。」
行政官吞咽了口水。「我了解了。」
「我的手下会依序列出投上城墙的女人的姓名，好让伊度斯城内的人民知道哪一声惨叫发自他们朋友之口──也可能是他们的敌人，我想。我们会先从那些城母的朋友开始。我的工兵说，投石器环索抛掷的力道，有一半机率会在女人被丢出去前就杀死她。我告诉他们必须想办法改进。我要你们听见她们在飞行途中的惨叫声。」
卡塔.汉哈迪塔轻声咒骂，转身离开。他看了丽芙一眼，随即偏开目光，神色羞愧。
「就这样?」丽芙等他走远立刻问道。要是之前，她绝不敢开口询问。她会深感敬畏，或是过于恐惧，但是现在她绝不会浪费向最好的老师学习的机会。
法色之王依然看着那些女人和小孩。小孩聚在一起玩耍，尖叫争吵，完全不知道他们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应该就这样了。」法色之王说。「一切端看小卡塔有多聪明。有个叫作内塔.迪露西雅的城母，十分精明干练，那两个警卫就是她的人。如果卡塔不够谨慎，和我私下会晤就等于是签下他自己的死刑状，而她立刻就会知道我是在收买他。我把迪露西雅城母的敌人放在投掷名单的最前面，紧接着是她的朋友。城母和行政官会争辩，如果迪露西雅城母赢了，我们就投半打女人进城，到时候伊度斯就会开始讲理。如果卡塔赢了，那么所需时间就端看他采取行动的果断程度而定。」
「无论如何，你都赢定了?」丽芙问。
「我们都是自由选择的，阿丽维安娜。那并不表示我们不能想出令双方都能获益的选项。」他微笑，那个笑容让丽芙联想到加文.盖尔那种不顾后果、坚定不移的疯狂笑容，只是缺乏一丝暖意。
「那就不算真的自由，不是吗?对他们而言不是。」丽芙说。
「妳准备好面对另一个事实了吗，阿丽维安娜?妳学得很快。非常好。自由并非最崇高的善。力量才是。因为没有力量，别人就能夺走妳的自由。」他再度微笑。那是冷酷的笑容，不过这是个冷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