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基普把一本书摊开在自己的一条手臂上，然后搔搔额头，揉揉眼睛。他发现了一个帮助自己专注的小把戏。他站在窗口合上书，一根手指塞在书里充当书签。他左顾右盼。附近没人。他把书翻过来;封面是亮蓝色的，驭光法师的蓝色。
蓝色穿体而过，从他的眼睛开始，厘清所有逻辑上的阻碍──疲倦、情绪，甚至久坐而导致的不适。基普吐出一口气，释放蓝魔法。他抓起另一本书，主题是古鲁斯加还被称为绿林时的动物。这是本很有趣的书，但他一样只是为了封面才挑选它：驭光法师用的红色。原色──不是艺术家所谓的原色，而是驭光法师所谓的原色，最接近卢克辛法色的颜色──非常受人喜爱。基普看着封面，汲取了一点红，重新点燃即将消磨殆尽的学习火花。他放下那本书，拿起另一本橘书。橘色的影响力能帮助他建立事物间的关联。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完美汲取这些法色，想要成为某种法色的驭光法师，要能制作该法色稳定的固态卢克辛。基普办不到，他只能制作绿色及蓝色卢克辛。次红色是侥幸，只施展过一次。他已接受打谷机测验。他是双色谱法师。
但此刻他能够做到就已经很有用处了。他再度打开书本，继续阅读。
过去两周以来，他觉得自己九王牌的功力增强不少，现在已十分熟悉基本策略──毕竟，那只是牌戏。有很多东西他根本可以完全忽略──和超过一名对手玩牌的策略、用较少牌或较多牌时的变化、加注的方式、从普通牌中汲色。那些都没必要学。
接着，在某个时间点上，他突然了解尽管已经学会了基本策略，但是在研究知名牌局时，他还是不明白玩家为什么不立刻打出手中好牌──然后就好像汲色制作火焰一样，咻地一声就开启了超级复杂的局面。他本来不放在心上的反制手法，或许是古早九王牌遗留下来的策略，因此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琢磨对方牌数的策略、在面对特定法色的牌时要如何平衡因应之道的理论。它变成了数学游戏，处理一大堆数字，计算器率。在特定状况下对付特定牌型，你的对手会有二十七分之一的机会拿到最适合用来阻止你的牌。如果他现在就打出反制牌(而且打得十分合理)，你就可以推断他手里没有那张牌。
他走到发型看起来像个大黑光晕的图书馆员莉雅.希鲁斯面前，把她叫他记熟的基本策略书还给她。「复杂牌局。」他说。
她微笑，嘴唇丰满美丽。「动作真快。」
「快?我看了好几周!」
「下一步应该要不了你多少时间。」她给了他一本羊皮书。「撑着点。这本有点枯燥。」
基普接过书。她说上一本很有趣，如果那算有趣，而这本算枯燥的……但是他一开始翻阅这本书，就立刻忘记了所有抱怨。「这是什么书?」他问。
这本书上的字型很奇特，浓淡不均，虽然看得懂，但是潦草到不正常。偏偏通篇字体又都很统一，每一个字母看起来都和其他字母很像，不管是位于一个字的开头、中间，或结尾。
「那是一本伊利塔的书。成书还不到五年。」她神采飞扬，语气兴奋。「他们想出一种用机器复制书籍的办法。想想看!虽然制造第一本书时有相当困难，但是第一本之后，就能复制数百本一模一样的书。数百本!短短几天!这种技术遭到伊利塔抄写员的强烈反对，深怕自己的技艺将会失传，但是金匠和钟表匠却趋之若鹜。据说现在伊利塔连商人都能拥有书了。」
奇怪。这本书没有任何个性，字句都不是手写的，毫无生气，一模一样。难懂的句子后面没有多空出一点空间，好让读者有时间弄清楚作者的意思。旁边也没有空位加批注。没有标注值得记下来的句子或段落，提醒疲惫的读者特别注意。只有赤裸的墨水和某台滚轮机器没感情的刻印。就连书的味道都不一样。
「我想我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基普说。「这样让书变得好……乏味。」
「这会改变世界的。」
不是把世界变得更好。「我可以问个无礼的问题吗?」基普问。
「通常当你用这句话起头时……不，最好别问。」莉雅.希鲁斯说。
基普抬头思考，试着想出更迂回的方式问她是不是在监视自己。「呃，那……你们会交接学生阅读的书籍清单吗?」
「如果图书馆员不想丢掉工作的话，当然要啊。不过，有时候我们不会写整个书名，也会忘掉一些细节。」
「啊。妳可以忘掉我开始阅读这本书了吗?」
「想要别人低估你的实力，嗯?」她问。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阶段有没有可能低估我的实力，」基普说。「我希望不久的将来，实力可以大幅跃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自己。」
「如果你想大幅跃进，就得开始玩牌。」
基普无奈地摊开双手。
「我来教你。」她说。「我的班结束后，还可以待上一、两个小时。我带牌来。」
于是，一周后的此刻，他正等着莉雅和之前每天晚上一样，过来和他玩牌。
她走过来，指示基普跟她前往一个小房间。「我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了。」她说。
「我的智力不足以玩九王牌?」基普问。
她笑了笑，笑声很好听。基普觉得自己有点迷上她了。欧霍兰呀，他是不是很花心?但是这里的女人远比家乡那些女孩对他友善多了。他怀疑从前情况之所以会那么糟，是因为他妈这个包袱──还是现在情况这么好是因为他父亲。他难以分辨──他永远也不可能分辨。他的身分就是这样，没人可以改变，没人可以告诉他如果有不一样的父母──正常的父母──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不这么认为，基普。每张牌都有个故事。」
「喔，不。」
「每张牌都是根据一个真实人物设计的，至少是真实的传说。但你描述给我听的牌里，有很多都是古牌，已经很多年没人在用了。有人称之为黑牌，或异教牌。没有那些牌之后，九王牌的玩法就出现了很大变化，像是有些牌没办法在牌组里有那些牌时一样轻易反制等。你不能告诉别人你用这些牌玩，基普。玩异教牌很容易招惹教廷调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可能从握有黑牌的人手中取胜。基本规则还是一样，不过过去两百年里的所有高等策略书，都是在取消那些牌之后写成的。」
「没有提到那些牌的策略书?」
她迟疑。「这里……没有。」
「这间图书馆里没有，还是克朗梅利亚没有?」
「克朗梅利亚非常重视知识，连记载安纳特教徒抱婴儿过火仪式的典籍都没有摧毁。真的，当那些书年代久远到必须抄录副本、不然就会化为尘土时，我们还会去抄录。不过是由二十个抄写员轮流抄写。每个抄写员都只写一个单字，然后就交给下一个人，这样知识就能不污染任何心灵地保存下来。并非所有收入黑暗图书馆的书都如此邪恶──其中有很多书都只是因为政治因素，只有深受信任的人才能接触它们。」
「比方说?」基普问。
「图书馆馆长和她最顶尖的助手、抄写大师和他的抄写团队、一些白法王特许的卢克教士。若正式的驭光法师提出特别研究申请，有时候也可以借阅特定书籍，或是在馆方陪同下进入图书馆。黑卫士、法色法王。有时候法色法王也会允许某些驭光法师进去。不过这些都要图书馆馆长批准，而图书馆馆长会向白法王回报。」
「黑卫士?」
「他们在保护棱镜法王或白法王时，很可能会遇上禁忌法术。另外，台面下，他们也得厘清各家族间的世仇关系，以便确认敌人身分。」
这是黑暗中的光芒，好比用一颗石头打死约莫十五只鸟──可以学习九王牌、可以挖掘克莱托斯的隐私，还可以试着查出他母亲是否只是抽了太多海斯烟，还是对加文的指控其来有自。这一切都只要做到他已经决定要做的事：加入黑卫士。简单。哈。
「可以接触那些书的黑卫士不包括矮树，是吧?」
她轻笑。「不包括。不过问得好。」
然而，他当前的问题是要和祖父玩牌，所以尽管她很漂亮，又提供了很多帮助，但他一直不理会这点：或许不该告诉莉雅.希鲁斯任何事。
「所以我一直在浪费时间。」基普说。
「你可以赢牌，但不会一直赢，就算牌技再好也一样。你之前设想的机率都不正确。」她耸肩。
「而我无法藉由玩牌得知真正的机率，因为没人拥有安德洛斯.盖尔手里的那些异教牌，而我也无法透过看书得知真正的机率，因为我不能进入那些图书馆?」
「大概就是这样。」不过，她似乎还有话要说。
「不过?」基普顺着她的话头问。
「有个人或许能帮得上忙，一个叫波丽格的女人。」
「波丽格?」这肯定是基普听过最难听的女子名。
「她是个艺术家。个性有点古怪。认真一点。监视你的间谍都知道你会和我在这个房间里玩两小时的牌。如果你从后面离开，走楼梯下一层楼，就可以不被发现地溜出去。这很重要，基普，对她和对你而言都一样，你绝不能被人跟踪或偷听。现在的教廷和以前比起来，比较偏向学术，但是在最近发生一些事件后，已经有人在讨论要任命一些卢克裁决官。你不会想和会让人心生恐惧的人扯上关系吧。这时候最好不要。」
「卢克裁决官?」
「受命进入黑暗的光。有权力不择手段为世间带来光明。他们会……滥用权力。这任白法王不会坐视他们再度任命卢克裁决官，但是奥莉雅.普拉尔已经不再年轻了，基普。」
基普觉得恶心到了极点。这里有盘根错节的阴谋，充斥整个台面。任何一个阴谋都会吞噬他。「她在哪里?」他问。
莉雅告诉他路怎么走，而他立刻离开。走下高塔，渡桥前往大杰斯伯。走进一条窄巷后，他突然想到这样偷偷溜走可能会很危险。可能是陷阱。他究竟有多蠢?之前已经有人企图行刺他了。他不知道莉雅.希鲁斯效忠谁，而且问题(黑卡的存在)和解决方案(去一个不安全的地方见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都是她告诉他的。
他应该要立刻回家。他不该继续和莉雅.希鲁斯玩牌，而他该……怎样?等到他变成黑卫士?不理会祖父召见?这行不通，那个老头不会任由基普这么不敬。基普不知道安德洛斯.盖尔会怎么做，不过肯定不好过。非常非常不好过。
要是加文能赶回来就好了。加文可以保护他。即使基普听说加文怕安德洛斯.盖尔──所有人都怕安德洛斯.盖尔──他还是觉得只要加文一回来，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基普就可以继续回去当小孩。
一个奉命要摧毁蓝法王的小孩。
欧霍兰慈悲为怀。基普不能依赖任何人。他得利用手头上的资源。要继续走下去。
当时是下午。这一区的千星镜都把光线聚集在其他地方。这里，住宅很密集，阴影很长。他回头看向身后。
他没有看错。一个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男人挡在巷口。男人从皮带中拔出一支匕首。那匕首和海恶魔差不多大。
基普拔腿就跑。
距离最近的光井只有二十步。基普紧急停步。他在壮汉紧追而来时，从口袋中摸出眼镜，戴在脸上。
壮汉立刻停步。举起双手。「刚刚没看到你，法师，先生。我只是要跑步，呃，回家。没有不敬的意思。」
基普根本还没开始汲色。事实上，他或许没有时间在被壮汉宰掉前汲色。
但是对方并不知道这点。他后退离开，彷佛眼前是头野生猛兽，然后拔腿就跑。
只是个恶棍。只是个小贼。不是私人恩怨。没有阴谋。不是刺杀行动。
而基普完全没想到铁拳和费斯克训练官努力塞到他脑中的那些格斗技巧。他低头看手，指节上都是擦伤，拳头因不断练习而瘀青，而现在就这么……把所学一切抛到脑后，完全没想过自己也能打。
他把眼镜塞回口袋，接着看见眼前那扇门上有个牌子写着：珍娜丝.波丽格，迪米厄苟斯。
他敲门，接着看见巷子两侧上方几层楼的窗口相继冒出黑影，随即消失。他感觉到有人在监视自己。
太容易受惊了，基普。太容易受惊。
一个老女人打开屋门。她几乎完全秃头，手里拿着根长烟斗。长鼻子、牙齿没剩几颗，脸上除了淡掉的雀斑外，还有许多老人斑。她的连身裙上沾了许多染料。要不是脖子上戴了条起码一色文重的粗金链，看起来就和流浪汉没什么不同。她像胎盘一样又皱又难看，不过整个人精力充沛，而且给人一种亲切感，基普发现自己几乎立刻面露微笑。
「你就是那个私生子。」她说。「莉雅说过你会来。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