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打开一扇门
那狼彷佛打量了她半晌，接着化为一缕黑烟。
就这样吗?莫莉安思忖。总没那么简单吧。她原以为得做些什么才能说服它听话，也许露个一手幻奇技艺之类的。但果不其然，那狼消失片刻，随即再度现身，带回整批狼群──以及狼群之主。
「别以为妳能像这样随便召见我，」史奎尔轻轻地说。他立在床尾，笼罩在阴影之中。「不会每次都有用的。」
「这次有用。」
「因为我在等妳。不过，妳花的时间确实比我预期的久。」
「我睡了两天。」
他的双眼往上飘了一瞬。「我想也是。妳的体力差得不象话。」
莫莉安不理会他的贬损。「你说你会解决空心症。」
「我是解决了。妳叫我来是为了谢我吗?」
「你没有，」她坚持：「幻兽族一样被掏空，一样是奇兽。你答应过──」
「我答应消灭空心症，也实现了诺言。」
「你答应的是治好他们!」莫莉安提高音量，立刻听见角落的舒兹先生在睡梦中一顿呛咳，不禁一缩，稍后舒兹先生才恢复稳定而重浊的呼吸声。「你答应会给解方。」她压低音量，怒声重复一遍，倾身向前。阴影之狼警告地低吼，但她没住口。「那天在傲步院屋顶，你是这样说的：『我亲手创造之物，妳认为我毁不了?』」
「但治疗和消灭完全是两码子事。」他的脸色高深莫测，「我告诉妳的是，若妳拜我为师，我就治愈空心症，我可不记得我是因为好心才提议要治的。英勇广场那是一场公平互利的协议，我要的是阻止冬海进入永无境，妳要的是阻止空心症散播，在我看来，我们的交易已经了结。假如妳要更多东西，就必须给予相应的回报。」
「好。」莫莉安挺直背脊，推开棉被下床，套上朱比特为她带来的温暖拖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睡衣外面，扣上钮扣。「好，我同意，我拜你为师，走吧。」
一阵漫长紧绷的沉默，只听得见病房各处的鼾声。她等着史奎尔的反应，他却凝滞一如大石，黑眼在昏暗中闪烁光泽。
「我不信。」他终于开口，「妳为什么要这样做?」
莫莉安想把双手往上一挥对他咆哮，可惜只会引得大夜班护理师冲进来而已。
「你觉得呢?」她沙哑地小声说：「更重要的是，你何必管?反正你如愿以偿了!」
「万一我改变主意了呢?」史奎尔问。「万一我再也不想要了呢?搞不好我认定妳这幻奇师不够格，妳永远没办法──」
「你没有，」她反驳：「所以不要装了。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这就是你想要的，琼斯先生。你从没放弃过，一直回永无境，一直想要说服我。好了，恭喜!比起我不想当你的徒弟，你总算拿出了我更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我想要苏菲亚回来!」莫莉安气自己忍不住哽咽，也气他听见。「我想要跟她说话。我想要香妲女爵的朋友恢复正常，她就会开心起来。我想要布提勒斯‧布朗回到家人身边，柯林回到图书馆，医院里所有的幻兽族都能……继续当幻兽族。这不公平，这样太惨了，他们被关在笼子里，天哪，这样是不对的。」她用单手摀住嘴，压住一声啜泣。史奎尔不带情绪地注视她。「告……告诉我怎么治好他们就对了。」
「妳?」他蹙眉，看似真心感到不解。「妳治不好的。」
「我原本也没办法消灭空心症，」莫莉安说：「但我办到了。这次我也能办到。告诉我步骤，我会照着做，就像在英勇广场那样。」
史奎尔轻笑，彷佛她说了个精采的笑话，接着突兀地停住，喉咙深处微微发出一个怪音，介于怜悯和嫌恶之间，让莫莉安觉得自己渺小至极。
「黑鸦小姐，消灭空心症跟治愈感染者的技术天差地远，妳就是……」他将手上下一摆，投来轻蔑的眼神：「……一把粗钝的工具。妳在英勇广场的表现，等于是拿大锤敲茶杯。消灭很简单，妳当时不过是把长久累积的沮丧怒气向外爆发，到头来没什么难的，是吧?
「但这件事不同。要让幻兽族恢复过去的状态，唯有技巧高超的幻奇师办得到，至于妳，连个技巧普通的幻奇师都称不上，现阶段妳甚至不够格说是个幻奇师。」
「我有炼狱的印记，」莫莉安举起左手，「我见过火种，还让火华树重生，已经是够格的幻奇师了。」
「妳会烧东西，好厉害。」史奎尔挖苦地说，用两根手指给了她迷你拍手。
莫莉安不耐地一哼。他在英勇广场可不是这么说的。击溃恶鬼市集的女孩去哪了?叫她回来!他还叫莫莉安不要胆小怕事呢。
她扬起下巴，打定主意毫不退让。「告诉我就是──」
「把那张床烧了。」
「我──什么?」
「那张床。」他重复道：「烧、了、它。」
莫莉安瞄了门口一眼，突然有些不自在(一旦她的床冒出火光，铁定会有人冲进来)，不过仍深吸一口气，接着──
什么也没发生。
她又试一次。
什么也没发生，连个火星都没有。
「妳懂了吧。」史奎尔柔声说，面露嫌弃。「『怎么做』不是重点。撇开这远远超出妳的能力不谈，单说妳……现在这德行。妳的电池已经耗尽，即便过了两天，依然毫无气力，连件最简单的事都做不了。妳身旁围绕的所有幻奇能量正拚尽全力，让妳撑着别死。」
莫莉安望向墙上的时钟，埃娜说的那一小段空档逐渐逼近，她没空继续争辩。「那要过多久才能──」
「妳没听进去。」他提高音量，「妳必须花上数天静养，再花上数年用功练习。在妳成为能够拯救他们的幻奇师之前，那些幻兽族就会凋零死去。妳一无力量，二无技巧──」
「你有。你两项都有。」
「然后呢?」
「然后……去年，你说我替你打开了通往永无境的门，你透过丝网借用我的力量，所以我才能做出从来没学过的事情。你说，只要我开始学幻奇技艺，开始使用我身边汇集的幻奇之力，就没有足够的力量让你借用了，那扇门会关上。」她深吸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接下来要说出这句话。「要是我想打开呢?」
***
莫莉安尽可能躲在阴影里走，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医院，实在很难找到暗处。「我朋友在医院当助手，她说换班期间会有五分钟左右的空档。隔离厢房全都上锁了，不过拉特彻医生那边的抽屉有钥匙──」
「我们用不着偷偷摸摸，而且爱花多久时间就多久。」史奎尔说，颇有几分不屑。「我们可是幻奇师。过来，伸出妳的手，像这样。」他脱去黑色皮手套，塞进口袋，接着举起白皙的双手，掌心面对莫莉安。他有两个与莫莉安相同的印记，一个是右手食指上闪烁金光的W字，另一个是左手中指上摇曳的小火苗。也是，他当然有同样的印记。(照理来说，他一定有其他莫莉安看不见的印记;她知道，自己必须拥有相同的印记，才能看见别人的。)
她的手垂在两侧不动。
史奎尔挑眉，「妳究竟想不想拜我为师?」
看来就是现在了，莫莉安忖度，畏惧与好奇在内心交战。这想必是某种将他俩联系在一起的幻奇师仪式，做了就无法回头。
她微微发颤地抬起手，模拟史奎尔的动作，随即猛地缩回。「等等!先把话说清楚，我答应当你的幻奇师学徒，意思是你可以教我幻奇技艺，不是……上什么邪恶的课。」
「真幽默。」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不是你的傀儡，不是代理人，也不是犯罪同伙!这不代表我同意替你征服永无境，也不代表会对你言听计从或是做其他任何事，我只答应学习如何以正常、不邪恶、幻奇师理应运用的方式，来使用幻奇技艺。明白了吗?」
「清清楚楚。」
「我就全部摊开来说：在这次交易中，你该做的是永久根治空心症，没有任何附带条件。每一名幻兽族患者──」
「黑鸦小姐，够了。时间有限，我无意违背诺言，幻兽族留在掏空状态也对我毫无益处，那不是我的目的。此外，」他边说边再次抬手，看起来有些受辱：「我既许下诺言，必定保守信用。」
莫莉安深深吸了口气。她不晓得能不能相信史奎尔，但她别无选择。这些幻兽族明天就会被送走，谁知道多数会送去哪里?要做的话只能趁今晚。
趁着自己尚未回心转意，她再次举手。双方指尖相触，陡然之间，尽管两人都没动，他却迎面直冲而来，彼此相互冲去，两片冰冷黑暗的汪洋合而为一。
剎那间，莫莉安一阵寒意，心智澄明。
她犯了天大的错。淘金之夜事件彷佛再度重演，可这次灌入她肺部的不是水，而是其他事物。
混乱。疯狂。力量。
不管那是什么，她即将在其中没顶。她想拉开双手却办不到，宛若磁铁相吸。危险!心跳传递着讯息：危险!危险!危险!
「冷静。」史奎尔轻柔的嗓音穿透慌乱，有如黑暗中的火光。
「这是什么?发生什么事?」
「我们在建立通道，也就是透过丝网建立暂时的桥梁。冷。静。」
感觉过了许久，但现实中想必只有片刻，两片汪洋停止漫灌，恢复平静。莫莉安产生十分奇异的感受，那是种平静无为的自信，像驾着一艘船，只是那船自己明白该驶向何方，掌舵的人依然是她，不过她几乎用不着出手控制方向。
她猜想，在剧院演戏的演员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说不定在香妲女爵饰演女反派愉菲雅娜时，穿上华丽戏服、戴上面具后，就是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披上了史奎尔的皮肤，或是史奎尔披上了她的，想来令人发毛。
「小乌鸦，小乌鸦，」她唱道：「一双眼睛是钮扣黑……」
幻奇之力汇聚，规模远胜她自身足以召唤的程度。史奎尔仅仅透过她唱了几个音，幻奇之力便在四面八方窜动，风雨欲来。
史奎尔穿过丝网借用她的力量时，她本以为自我会渐渐遭到蚕食，变得弱小，不过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反倒觉得自我膨胀扩张，好像终于获准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次一点也不吓人，跟从前不同，她并未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遭人夺取力量，而是双方互助合作。
电流奔过她的血液，彷佛只要她肯，就能凭眼神压倒太阳。她势不可挡，坚不可摧，不容欺凌。
也因此，她总算明白史奎尔的能力与她有多大的差距。他……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吗?
这就是身为幻奇师的真谛吗?
他们并肩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莫莉安瞥见玻璃上的倒影，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外表一如既往(几乎有些失望)。她体内潜藏一整个宇宙，外表怎么依旧是个普通女孩?
然而，她普通女孩的外表并未维持多久。每走几步路，他们便会经过另一扇窗，映出莫莉安的倒影。每经过一扇窗，她都逐渐改变。
这过程让她想起迪儿本变成默嘉卓，或是默嘉卓变成如克。她眼看自己的身躯越缩越小，直到矮了一个头，发丝灰白干枯，四肢细瘦无力。
「这是什么?」莫莉安问。她不觉得惊慌，只隐隐感到好奇。
「装扮。」史奎尔简单回答。
抵达通往隔离病房的大橡木门时，莫莉安的倒影已经变成坤宁长老。然而，她低头注视双手与身躯，眼中所见依然是原本的样子。看来，她不是真的变身，只是幻象罢了。
史奎尔透过丝网施力，莫莉安看见自己的手推开门，听闻门锁转开的声响，感觉双脚带她进入病房。一名护理师面露惊愕，快步上前挡住她，直接穿过了史奎尔，彷佛他不存在。当然，对莫莉安以外的人来说，他确实不存在。
「坤宁长老!恕我冒犯，可是这间病房禁止所有人进入，即便是──拜托了，请等一等，您没穿适合的──」
「大家出去。」莫莉安感到声带震动，口型变化，气流自双唇间喷出，即使如此，依旧难以相信这话出自她口中。坤宁长老的嗓音极其逼真，孱弱、沙哑、苍老，却隐含威严。值班护理师毫不迟疑地听从。「出去后把门关上，谁都不准进来。」
莫莉安与史奎尔单独留在病房内。
当然，房中实际上并非只有他们。墙边排列着体型或大或小的幻兽族，有的卧床，有的关笼，数量实在太多，难以在这个空间妥善收容。多数病患都受到镇定剂的药力影响，至少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几乎称不上活着。
「感觉得到吗?」史奎尔问：「那种空洞。」
「感觉到了。」
如同朱比特的描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空的。莫莉安看不见赞助人眼中的景象，可她感受得到，她从未经历过这么焦灼难耐的体验，好比她想吐，偏偏想吐的源头竟是心脏，而不是胃──违反自然，全然不对。
难怪埃娜最近这么低落。假如莫莉安得从早到晚待在这附近，八成也会哭个不停。
她好奇地瞥了史奎尔一眼，只见他盯着天花板，显然无法直视被掏空的幻兽族。莫莉安感觉到他内心交织的惧怕、骇怖与厌恶，这反而让她怒不可遏。
「这都是你干的，」她恨恨地低声提醒：「看看他们。或许是冬海要求的，可是做的人是你。」
他没答腔。
莫莉安领着他从一间病房走过另一间，再走向下一间，一路默然。终于，她找到了正在寻觅的对象。
「苏菲亚!」她叫道，奔向那位朋友。幻狐缩在小笼子中的另一侧，不断发出微弱尖锐的哀鸣，搔抓金属栅栏，似乎发狂地想离她远点。「苏菲亚，是我!我是莫莉安，妳认识我啊!」
「她还在，」史奎尔说：「他们都还在。我能感觉到他们……在某个临界点。妳也感觉得到，对吧?」
莫莉安点头，泪水盈眶。她完全明白史奎尔的意思，苏菲亚的意识中深埋着什么，只是个熟悉的小火花，深到或许连拥有见证者能力的朱比特都看不出来。她的朋友还在其中，尽管立于深渊边缘，随时可能摔落，可确实还在。
「我们可以把他们拉回来。」史奎尔低喃：「但妳确定要吗?妳确定这是他们想要的吗?」
莫莉安转过身，正想怒斥史奎尔别再企图操纵她的想法，临到口边却说不出来。史奎尔凝视着苏菲亚，眉间皱起细纹。
「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继续说：「一个不理解他们的世界，一个勉强容忍他们存在的社会?我们可以轻推一把，送他们落入深渊，他们想必不会有什么感觉。说不定这才是帮他们。」
莫莉安回头望向她娇小畏惧的朋友，伸出手指穿过笼栅，并且下达指令。清楚明确的指令。
「让他们恢复正常。」
这项工程繁复艰难，进度缓慢，莫莉安也几乎无法理解。目视自己的双手做出看似不可能办到的动作，耳闻自己的声音说出从未听过的音调和言语，是相当奇异的体验。她旁观史奎尔运用无数白金色的幻奇之力丝线，在每位幻兽族身上织了又织，由内而外重建，将他们失去的一切、所有令他们成为幻兽族的元素复原。
史奎尔所做的，不仅是在编织新东西，不是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贴块魔法贴布。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是在回溯自己亲手创造的事物，把空心症造成的影响恢复原状，慢慢进行，以水磨工夫逐一拆解。正如葛莉赛达‧北极星将小水晶宫碎成细沙，他对自己的作品施加幻奇技艺之灭尽，从内部使其消解。整个程序精细得难以言喻，繁琐得令人苦不堪言，莫莉安分分秒秒定睛观看，惊叹得大气也不敢喘。
幻兽族获得治愈后，个个动也不动、神态平静，几乎像是出了神。不过，莫莉安知道这方法奏效了，她能感应到众人的心灵一一回归，意识重返屋内，带来舒适的重量。
她任由每个经过的笼子开着门。
「大家会记得自己是谁吗?」不知过了多久，莫莉安问史奎尔。
「会，因为幻奇之力记得。」他说：「幻奇之力的记忆力绝佳。」
他们把苏菲亚留到最后。莫莉安提心吊胆地旁观，等史奎尔总算完工，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杰作，接着转向莫莉安。「准备好了吗?」
莫莉安感受到屋内的幻奇之力蓄势待发，等候最终命令。「好了。」
幻狐就这么抬起头，眨着眼，好将她看清楚。
「莫莉安。」苏菲亚终于开口，微小的嗓音带着疑惑。「嗨。」
伴随这几个字，世界重回正轨。
整个隔离厢房中，幻兽族一个接一个恢复清明，过程轻柔得像海浪回岸。
史奎尔用阴影之幕覆盖莫莉安，两人就此离开。
***
穿越教学医院的路上，莫莉安察觉她与史奎尔之间的桥梁一点一滴崩垮。他创造的影幕缓缓消逝，但不要紧，没人把注意力放在莫莉安身上──医院员工听见幻兽族苏醒所发出的声响，纷纷赶往隔离病房。
莫莉安停在一条空旷走廊的途中，抬手示意史奎尔停下来。
「然后呢?」她满怀戒心地说。此刻，少了史奎尔的力量透过丝网扶持，她的脑袋和身体迟滞得不可思议，费尽全力才不让自己摔倒在地。
「啊，」史奎尔道：「说得是。」
他低吹一声口哨，狼群步出阴影，眼眸灼亮，围住两人兜圈子打转，直到莫莉安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色烟影与阵阵红光，随后只剩空无的漆黑。
接着狼群消失无踪，如同现身时那般迅疾。光线回归，莫莉安手中多了张纸，轻巧地平衡在向上摊开的双掌掌心。
「这是什么?」
「看就是了。」
兹订定幻奇技艺师徒契约
立约双方：
幻奇师埃兹拉‧史奎尔
幻奇师莫莉安‧黑鸦
合约终止条件：
双方同意，或学徒已精通九项幻奇技艺，
包含谒见适当神灵并取得相应徽记。
下方是两个空白的签名字段，分别标注「师父」与「学徒」。
莫莉安呆看这张纸，不停眨眼。这张纸轻得恍若无物，彷佛是用空气做的。瞇起眼时，纸张四周闪耀着能量的光芒，果不其然，她抽开双手后，合约仍停留于原位，飘浮在两人之间。
「它存在于丝网。」史奎尔说：「不在此处，亦不在彼处。」
莫莉安皱起眉头。她想错了。稍早，他们手指互触时……那动作和拜师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什么会把他们绑在一起的立约仪式，只是给予史奎尔治愈幻兽族的必要管道。这表示(下个念头接踵而至)──这表示，他没有订立具强制力的协议，就实践了他的承诺。这张纸才是契约。
全盘真相在莫莉安脑中成形，她不敢置信，喜出望外。
她根本用不着签这纸契约!史奎尔已经治好幻兽族，倘若莫莉安不配合，他也无法毁掉成果。莫莉安得到了她要的东西，大可转身就走，不必给他任何回报。
史奎尔默不吭声，在丝网中抬起手，用炼狱印记触碰合约，划过纸张，留下一笔焦痕，痕迹随即自动蜷曲弯绕，化为黑色的小巧书法签名。
「黑鸦小姐，我不想教导无意学习的学生，也不想教导纯粹是来履行义务的学生。我想要的不是负担，而是后继有人。
「妳已见证各种可能，明白妳能成为什么样的幻奇师，开启了一扇门，通往可能的未来。然而，假如妳并非满怀热情、无比狂热地穿过那扇门，亲手抓住这个未来，那么……就将门关上吧。」史奎尔的声音细如耳语。他耸耸肩，满不在乎的动作近乎熟练，可惜那双黑眼的炽热目光背叛了他。他并未挪开视线，莫莉安也没有。「我不会强迫妳实现约定。」
莫莉安差点相信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但在那冷静坚决的表象之下，他看起来是这么……害怕。彷佛他已彻底接受现实，认为莫莉安会欣然照做，关上那扇门，掉头离开。
可是，她当然不会。她做不到。
在遥远的未来，有天，莫莉安会想起这一刻，然后自我说服她是基于某种不成文的道义，遵从在她脑中轻唱「妳答应了」的仗义之声。毕竟，她已许下承诺，守信用才是正理。
然而，在这个瞬间，当她将手伸向那张纸，烙下自己的名字，莫莉安想的不是道义。她想的，是体内潜藏整个宇宙的感觉。那宇宙已然消逝，可是它占据过的空间仍在，形成匮乏的大洞，满载她从未体验的饥渴。
这份饥渴说：「我还要。」
***
回到病房，病人的鼾声与呼吸声此起彼落，一片平和，对外界状况浑然不觉。
莫莉安独自站在床边，拿起爱默特，搂在胸前。光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耗费极大的意志与气力。她无比渴望回到自己的床铺入睡，由杜卡利翁饭店的安全与暖意包围。她好想回家。
不知花了多久，莫莉安穿着拖鞋，套着睡衣，披着斗篷，走出医院，在傲步院往上爬三层楼，一路走到火车站。想必费了好几个小时吧。她简直是拽着自己过去的，不知是疲乏的身躯拽着疲乏的脑袋前进，抑或是相反。她只知道得走下去，拖着脚，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穿越哭哭林的小路十分漆黑，树木以低沉的声音喃喃细语，林间某处传来长嗥，她疏离地想着，自己应该害怕才对。换作其他日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独自走过哭哭林的小径，想必会让她惊惧不已。
可是，莫莉安累到没力气怕了。
尽管回到自己弱不禁风的躯体，少了从史奎尔身上借来的力量撑着她，她仍记得身为真正的幻奇师是什么感觉。她揣着这份记忆，像戴着护身符，像在肘窝紧抱着破旧兔玩偶。她要紧抓这份记忆不放，尽可能越久越好。
这份记忆伴她来到车站，坐进黄铜吊舱，直达九一九站;伴她跨越黑门，穿过更衣室，躺进卧室好意提供、轻轻摇晃的水床，最终沉入她这辈子最深、最暖的梦乡。她安稳回到了家，回到杜卡利翁，回到家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