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德轻灵
那晚，莫莉安睡前没拉窗帘，这样一来，睡醒时就能迎接窗外的梦幻冬日世界。隔天早晨，莫莉安并未失望：雪似乎下了整夜，到现在仍下着茫茫大雪，几乎看不清外头景色。
她睡眼惺忪地在床上坐起。床在她熟睡时改变型态，从四柱床变成圣尼可那座雪橇的大型翻版，塞满几十个蓬松的丝绒枕头，以及柔软的羊毛毯。
「好棒。」莫莉安对房间说，嗓音由于刚睡醒而沙哑。最近，她决定在房间做了她特别喜欢的事情时多多赞美。几周前，墙壁上冒出一幅非常现代的抽象画，当时她含糊地发出了嫌弃的声音，她发誓房间铁定很受伤，因为接下来三晚，她的床先是变成狗屋，再来是仓鼠笼，然后是种满仙人掌的大花盆。从那以后，她便格外谨慎。
圣尼古拉斯再度实践诺言，壁炉架上挂了一只鼓鼓的袜子，都要满出来了。更吸引人的是，雪橇床的尾端多了个礼物堆。
马莎送来一个柳条篮，装满色彩缤纷的泡泡浴露和雕花香皂;米范的礼物是大厅那座飞鸟水晶灯的迷你版，手工制作，用闪亮的黑色珠子与银色金属线组成，精巧万分;法兰克送她一本书，裹着血红色书衣，书名叫《夜行者世代的一百桩惨案》;香妲女爵送了精致的紫水晶手镯;查理的是一条骑马裤，而且承诺要教她骑马;另外还有一只死掉的大野鸡，没附纸条，莫莉安猜是芬送的。(心意最重要，她一边告诉自己，一边小心地用一根脚趾头，把浑身羽毛的鸡尸推下床去。)
不过，最有趣的礼物挂在骸骨衣帽架的纤细手腕上。那是一双深红色的皮革溜冰鞋，鞋带松松绑成一个结，附了张手写小卡。隔这么远，莫莉安看不清上头的字，但她立刻猜到送礼人是谁。
她七手八脚滚下雪橇床，横越卧室，拿下钩子上的溜冰鞋。果不其然，卡片写着：
圣诞欢乐，莫儿。
──J‧N
莫莉安笑起来，摇了摇头。这双鞋新亮美丽，可她又不会溜冰。
话虽如此，她心想，提起溜冰鞋，欣赏上好的红皮和精巧的缝线，真的很漂亮。溜冰鞋打了个转，她注意到一道反光。鞋带系了把老式的银色小钥匙。
啊!兴奋之情开始在莫莉安胸中扑腾。说到底，这可不是朱比特头一回送她有点奇怪的礼物，也不是头一回给她一把钥匙。
她脑中浮现回忆──在杜卡利翁饭店某个静悄悄的楼层，有扇锁起来的奇妙门扉，她拿出朱比特送的生日礼物：一把油布雨伞，将尖端插入锁孔，听见令人心满意足的「喀答」，迎向以魔幻灯笼照亮的房间，以及满屋的影子怪兽。
一个奇异却妙不可言的礼物，来自她奇异却妙不可言的赞助人。
突然，有人敲响莫莉安的房门。她奔上前应门，手里仍抓着朱比特的礼物。门外是满脸困惑的杰克，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眼罩歪了，头发乱七八糟……手里也拎着一双溜冰鞋，颜色是浓艳的森林绿。
「嗯，」杰克说，对莫莉安的红色溜冰鞋眨眨眼，「我就知道。可是很奇怪，因为这附近又──」
「──没有溜冰场?」她接话：「对啊，我也这么想。不过，你有没有拿到──」
「──钥匙?」他伸出另一只手，银色钥匙躺在掌心，反射光芒。「有。妳呢?」
她咧嘴一笑，拿出完全相同的钥匙。「你觉得要不要──」
「绝对要，」他附议道：「把溜冰鞋带上。」
***
时间还早，杜卡利翁饭店大体上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穿粉金制服的员工匆匆经过走廊的窸窣。杰克与莫莉安试过饭店上上下下起码十几扇门(避开了客房跟他们已经知道的房间)，总算在九楼找到礼物：巨大的橡木双开门，附有两个锁孔。他们分别尝试只开其中一边，都没有成功。
「啊，我就知道。」他们同时转动钥匙，门发出轻柔的「喀答」声，这时杰克抱怨道：「我就知道他会想办法叫我们合作之类的。朱舅舅就爱这套。」
木门开启，一阵凛冽寒风迎面袭来。杰克和莫莉安呆立在原地，哑口无言，房内宽阔的空间让他们反应不过来。
这房间不是房间，而是一片湖。在杜卡利翁饭店里，竟有这么一片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湖泊，湖面已然结冻，四周环绕白雪覆盖、连绵起伏的原野。对面墙壁矗立在原野尽头的地平在线，墙面上有好几扇拱形落地窗，冬日朝阳从结霜的窗面洒进来，照亮整个开阔的空间。莫莉安压根想不到，饭店竟然大到能够容纳这样的房间。
房间中央，朱比特‧诺斯穿着时髦的蓝色溜冰鞋，在湖面画弧、转圈，彷佛一生下来就能溜冰。
「你们还真慢，」他用双手围在嘴边喊道，高速滑向两人。「快来，这湖很棒，快把溜冰鞋穿上!」
杰克毫不迟疑，不出几分钟便绑好鞋带，颠簸地站上冰面，随即像职业选手般溜了开来。
不意外，莫莉安想，对他们俩做了个鬼脸。他们在彼此身边绕圈，往后滑开，然后流畅地切换方向，再度向前。
杰克朝她喊道：「莫莉安，快过来!好好玩!这湖真的很棒。」
她有些迟疑。她从没溜过冰，由于从小就是登记在册的诅咒之子，她已学会避开任何有那么点可能闯下大祸的活动，溜冰自然是万万不行。
「莫儿!」朱比特吆喝：「妳在等什么?」
「我不会溜冰。」
「什么?」
「我不会溜冰!」她吼道。
「我也不会。」杰克说，滑向湖的另一边，姿态优雅得不可思议。
「嗯，我也不会。」朱比特跟着说。
莫莉安翻了个白眼。「是喔，看得出来，你刚刚那个四连转有够不专业。」
她的赞助人溜向她伫立的湖边，利落停住，气喘吁吁，一张红色大胡子呆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好烦，莫莉安暗忖。
「不是，我说真的，莫儿。」朱比特说：「我溜冰技术超级烂，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溜的。试试看就对了，好不好?这湖真的很棒。」
她犹豫不决，低头凝视仍在手中的溜冰鞋。
「妳相信我吗?」他问。
莫莉安抬头。他以前也这么问过，那时要冒的险远胜在冰面上摔跤出糗，当时她清清楚楚地回答「相信」。
她如今的答案，依然是「相信」。
莫莉安鼓起勇气，绑好溜冰鞋鞋带，满腹怀疑地踏上冰面，摇摇晃晃踩了几步，笃定自己随时会脸朝下一栽……
……接着踮起脚尖，做出一连串无懈可击的旋转，随后是抬起一腿的阿拉伯姿，最终以干脆利落的一周半跳收尾。杰克和朱比特爆出掌声，莫莉安吐出惊讶的笑声，轻快溜过冻结的湖面。
他们溜了好几个小时，感觉美妙得无与伦比。彷佛湖冰与她的双脚相互连结，用某种方式交流，而她甚至不需费心思考。她感到安心又轻盈，完全用不着害怕跌倒，应该说，只要她在这湖面上，就完全用不着害怕任何坏事发生。
这湖真的很棒。
***
杜卡利翁的房客照常在豪华餐厅吃午餐，不过今年，朱比特在他的专用起居室设了张饭桌，让员工(以及杰克跟莫莉安)像个大家庭般一同用餐。他们悠闲享用五道美味的餐点，最后一道是葡萄干布丁，莫莉安发挥炼狱技艺点亮上头的蜡烛，伴随着胜利的「呼」一声，迎来满堂采。
好几个小时后，大家仍待在那里，酒足饭饱，兴致高昂，谁也不愿为庆祝画下句点。马莎和查理一起拼一幅总共有一千块的拼图，坐得略嫌太近，不停咬耳朵讲话和轻笑。为了永无境哪些饭店排名前五，法兰克与米范争执不下，短暂闹翻，随即和好，因为两人都坚信杜卡利翁绝对当居第一，至于头号竞争对手奥丽安娜饭店则连前五名都排不上。
香妲女爵面前堆着一落报纸，正在细读艺文版，找出她在永无境歌剧院圣诞歌舞剧演出的相关评论，把写得最好的段落朗读出来。莫莉安、杰克和朱比特在火炉边玩一个叫「收税人」的老游戏，比了一局又一局，芬涅丝特拉躺在旁边的地毯上大声打呼。(朱比特每局都赢，因为他老是钻规则手册上的各种神秘漏洞，可是杰克下定决心要打败他。莫莉安最喜欢的地方是，如果其他玩家缴不出税，可以放火烧了他们的村子，她已经融掉两枚小道具，还把游戏板中间烧出一个洞。)
不知过了多久，香妲女爵忽然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
「朱比特!」她大声说，招手叫他过去看报纸，「你看到这个没有?」
朱比特站起身，穿过房间，在香妲女爵的肩后读报导，目光扫过报纸，额头随之皱了起来。
「天哪。」他喃喃地说：「太惨了。」
「多可怜的朱维拉，」香妲女爵神色忧伤，抬头望着朱比特，抓住他的手臂。「亲爱的，我们非送花过去不可。不对，我们非得带花去探望不可，要一整车的花，人家可是德轻灵啊。」
「说得很是。」朱比特点头赞同。
「德轻灵是什么?」莫莉安问。
「哦，妳一定听过德轻灵，亲爱的，」这位女高音随意地挥了挥手。「一定听过。人家可是德轻灵。妳知道……就是德轻灵。」
杰克正在重新摆好游戏，准备来第五局收税人，闻言抬起头。「德哪位?」
香妲女爵叹气。「亲爱的，德轻灵就是一切。德轻灵就是世界。」
「德轻灵是天才。」法兰克补充，神色肃穆，拿起遗落在一旁的报纸，自己读起报导。
「这就是德轻灵，」香妲女爵继续说，比了比身上的刺绣丝绸礼服。「我衣橱里面起码三分之一都是德轻灵。我最爱的香水是『德轻灵的轻灵』，第二喜欢的香水是『德轻灵的精灵』，现在我喷的就是这支，我还担任它的品牌大使，拍过广告。」她按住胸口，低头微微行了个礼。
「好巧，」法兰克嗅嗅自己的手腕，「我今天是喷『德轻灵的男精灵』。」
杰克对上莫莉安的眼，两人迅速别开视线，试着忍笑。
「我想也是，亲爱的，你闻起来真棒。」香妲女爵对他灿烂一笑，接着转头对杰克和莫莉安说：「孩子们，朱维拉‧德轻灵是标志性的人物，是自由邦的时尚界大师。你知道吗，她说过我是她的缪思。」她对旁边的法兰克加上一句。
「她来过七场我办的宴会，」他志得意满地吹嘘：「如果算上她中途离场的那次，就是八场。她会走是看不下去冯‧毕辛伯爵夫人穿的礼服是夏季材质，当时可是秋天哪。」
「噢，但这实在太让人难过了。」香妲女爵从法兰克手中取回报纸，「报导说，有人今天早上发现她躺在雪地里，身上都是雪，张着眼睛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有意识。没人知道她怎么去那里的。现在她人在皇家光翼幻兽族医院，处于……醒着昏迷的状态?医院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会醒，或……或是究竟会不会醒。喔，可怜的朱维拉，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扔下报纸，双手掩面。法兰克滑下椅子，消失在桌下，从香妲女爵那侧钻出来，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朱比特、米范和其他人发出同情的声音。
莫莉安靠过去好看清报导旁的照片，接着倒吸一口气：「喔!喔，我见过她。」
香妲女爵仍掩着脸，伤心地啧了一声。「是呀，亲爱的，我不是说了吗，妳一定见过她的，那可是德轻灵──」
「不是，我……我是说，我有碰到她。」莫莉安解释，抓起报纸。「昨天晚上，在幻铁。」
是那个幻豹──朱维拉‧德轻灵就是那名企图攻击戴宝的幻豹。当然了，她在照片里看起来镇定得多，那是她出席永无境时尚周的照片，打扮雍容华贵，披着过大的粉红羊绒披肩，但毫无疑问就是她，其中一耳的顶端佩有相同的贵气钻石耳饰。照片中，她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莫莉安看不出她的眼眸是不是同样的鲜绿色，即便如此……她依然肯定，就是同一名幻兽族人。
香妲女爵皱着眉抬起头。「不是吧，亲爱的。朱维拉可不会搭公共交通工具，她有司机。」
「听说她光是司机就编了一整个名册，」法兰克说：「还有一整支汽车车队。」
「我倒是听说她去哪都骑独角兽。」躺在地上的芬涅丝特拉装出倾慕的口吻说，众人吃惊地转头看她，大家都以为她睡着了。「只要有人穿过季的鞋子，她就会叫独角兽捅那个人。」
杰克、米范、马莎与查理费尽力气忍住笑，这个笑话实在太不妥了。
「一定是她，」莫莉安不理会他们，坚持道。「看，报导说她是在永无境大学西校区附近被找到的。她就是在那里下车，在学者路口站!应该说，她是在那里被赶下车的。」
莫莉安把前一晚在幻铁上发生的事告诉大家。
「噢不，」讲完后，香妲女爵说：「不不不，那听起来完全不像朱维拉会做的事。朱维拉连苍蝇都不忍心杀，她还吃素!嗯，只有周间吃素，但还是──她绝对、绝对不会伤害小孩。」
「我就说了，她真的有，」莫莉安不肯退让：「我亲眼看到她这样做的，整个车厢的乘客都看到了!霍桑也在，妳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问他。」
「我们当然相信妳，莫儿。」朱比特坚定地说，意味深长地瞅了香妲女爵一眼，香妲女爵仍神色烦闷。
「噢!是，亲爱的，那是当然。」她忙道，伸出手来，轻轻握了握莫莉安的手。「我当然相信，妳以为妳看到的是──」
「但妳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朱比特打岔：「听起来真吓人，霍桑的妹妹没事吧?」
「喔，她很好。」莫莉安耸了耸肩答道。「戴宝的胆子大得像斗牛。没跟你说是因为我忘了，整件事发生得太快，而且……这个嘛，坦白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有点怪。」
「非常怪。」朱比特赞同，「也很该告诉朱维拉的医生，或许有助于弄清楚她出了什么事。不过莫儿，除此之外，这件事我们几个知道就好，好吗?」
「为什么?」
朱比特抿起嘴唇，和香妲女爵互看一眼，两人面色凝重。「说到幻兽族，有的人会抱持特定的……看法。八卦小报最爱报导幻兽族做了什么出格行为，何况牵扯到幻兽族名人……我们不希望别人在厘清真相之前预设立场，就这样。这对朱维拉不公平。」
莫莉安答应保密，然而她思忖，假如德轻灵的名气果真如他们所说那般响亮，八卦小报铁定会很快接到消息，毕竟当时车厢中挤满了人。
「好!」朱比特拎起外套，「香妲女爵，走吧!去医院!」
女高音优雅起身，走向起居室的门，回头抛给他一个极为严肃的眼神。「小朱，先去买花，再去医院。我们可不是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