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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精心编排的一系列事件

  黑暗中静默数秒,随后墙壁发出光芒,映照出鲜明的动态影像,突如其来的亮光让莫莉安眨了眨眼。

  投射在眼前的影片,是她印象深刻的一个夜晚。

  九个孩子排成一列,站在幻奇学会外。

  大门上覆满花朵,交织成庞大繁复的图样,蜷曲的绿藤组成几个字:

来吧,加入我们!

  九一九梯呆站在原地,观看一年前的自己,内心疑惑这次又要搞什么奇怪花样。至少,多数人想的是这个。

  「我的头发看起来真的那么蓬?」霍桑悄悄在莫莉安耳边问。

  「对。」

  他点点头,「酷。」

  「我们要做什么?」画面上的萨迪亚问。画面上的莫莉安偷瞄她一眼,看起来比她印象中更畏缩胆怯。

  接着,投影中发生了一件事,莫莉安的双臂立刻寒毛直竖。她不记得有这件事。

  诗律抓住她的手腕,靠过来问:「那些……是什么?」

  在那个冬暮午夜,九一九梯毫不知情的九名新生站在幻学外,满腔兴奋期待,屏息等待加入永无境的菁英组织,展开全新生活。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身后,从暗夜中爬出数十只……莫莉安不晓得那是什么,大概是魔物吧。

  那些生物拥有多只手足,皮肤覆着黑色鳞片,肌肉结实,不太像奇兽,但也称不上是人。牠们在地面爬行,用有力的前臂拉动全身,身后拖着粗壮的长尾,一张奇异的宽脸颇似人类,棱角分明,眼睛黑如鳞片,甲虫般地闪烁光泽。

  莫莉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牠们宛若实验失败的产物,像是被变得近似于人的蛇,或是被变得近似于蛇的人。光是看着画面中的这些生物,她就发自内心涌现想要逃跑的原始冲动,却仍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玩笑吗?」埃娜问,又高又尖的声音打着颤,「这是什么可怕的玩笑吗?不怎么好笑。」

  她转过身,冲向门口,竟发现门锁住了。

  「根本就不好笑!」她再度大喊。

  九一九梯的其他人依凭本能彼此靠拢,愈发惊恐地注视这些类蛇生物向前滑行,逼近画面中的另一个自己。要不是莫莉安亲身经历过那一夜,要不是她很清楚那天是如何告终,她铁定会以为影像中的自己和朋友即将遭魔物生吞活剥。

  当然,这样的事未曾发生。就在爬行的生物即将碰到他们之前,黑暗中冒出更多影子,这次是人影。身穿黑色幻学斗篷的巫师手持燃烧的火把,挥舞冒着烟雾的奇特护身符,无声地将魔物逼回暗影。

  不可思议的是……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当时,九一九梯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切。他们的视线牢牢盯住正在开启的大门,期盼进入充满契机与冒险的秘密世界。

  莫莉安留意到,唯独兰贝斯例外。她细看画面中的小兰,只见她站在队伍的一端,惊惧地睁大双眼,凝视黑暗。

  「妳什么都没说。」莫莉安小声说,转头看小兰,投影的亮光映在她脸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小兰的下巴微微颤抖。「我……觉得……不说对你们比较好。」

  九名新生浑然不觉身后的危机,迫切地走进幻学。

  莫莉安松了口气,在昏暗的教室中瞥了霍桑和诗律一眼,他们默默报以不解的目光。终于,等到大门在他们后方关上,再也看不见魔物时,教室中的气氛才轻松了些。接着,扩音机传出说话声,盖过影像的声音,大家全吓得惊跳。

  「各位大概正在想,你们为何要来这里。」

  莫莉安认得这个犀利的嗓音,是坤宁长老。

  格果利雅‧坤宁是长老理事会的成员之一,理事会是由幻奇学会最德高望重的三位人物组成。在每个世代的开端,幻奇学会全体成员将选出理事会长老,负责带领及管理学会,直到下个世代。莫莉安明白为何坤宁长老获选担任这项要职;纵然她身材娇小,看似弱不禁风,加上极为年迈,但她绝对是个狠角色。另外两位长老是翁螺旋和阿留斯‧萨加,莫莉安觉得他们也相当了不起。(但还是略逊坤宁长老一筹。)

  「多年来,」坤宁长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周回荡:「幻奇学会身负一项使命,此乃全体成员共同追求的秘密目标。为此,我们分别实践两种同等重要的任务,尽管名称不甚响亮,但我们称之为:『管控和移焦(注1)』。」

  注1Containment and Distraction,首字母的缩写即为C&D。

  「所以……不是薯片和沾酱啊。」霍桑喃喃说道,由于太过荒谬,莫莉安不得不摀嘴压下歇斯底里的笑声。

  「嘘,」诗律说,用手肘顶了她的肋骨一下。「快看。」

  坤宁长老一边说的同时,影像也继续播放,呈现了与他们亲身经历中截然不同的真实入学仪式,简直无法想象就是同一夜。

  莫莉安记得,她走上通往傲步院的大道,虽然有些紧张,但并不害怕。她记得,路旁是一排枯萎的火华树,身披斗篷、手持蜡烛的幻奇学会成员盘踞在树梢,那些人的陪伴带给她奇妙的安心感。她记得自己当时心想,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她通过考验进入学会,从今往后,一切都会更加顺利。

  当然,她错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了悟自己究竟错得多离谱。

  在九名新生身后,那些跃下树梢的影子根本不是幻奇学会成员,甚至不是人……只是看起来极其像人罢了。

  「七域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雅查用气音说。

  那些影子彷佛脱下了近似于人的伪装,现出真正的样貌──是外形宛如秃鹰的巨兽,背部弓起,面目阴森,拥有鲜黄的双眼,以及钩状的爪子。

  莫莉安不敢相信,她和同梯的大家竟浑然不觉。

  「快跑啊,拜托,」雅查悄声对画面上的九一九梯说,虽然毫无意义,但莫莉安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她也想摇晃过去的自己,强迫那个莫莉安回头,看清危险。

  因为,除了从黑暗中爬出来、盘踞在树梢的那些之外,还有更多。非常多。

  她本以为──大家都以为──入学仪式上的绚烂奇景,是为了庆贺他们的成就。

  此刻她总算明了,那不是庆贺,而是移焦手段。那是一系列巧妙安排的烟幕弹,目的是将他们的目光转移到分毫不差的正确位置,才不会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一切。

  陪着他们走向傲步院的行进乐队,让他们忽略了簇拥在背后、像人一样高大的秃鹰生物。

  闪耀七彩光辉的彩虹拱门,让他们无视傲步院的每扇窗开始流下血水──浓稠的血红液体缓缓冒出,顺着砖墙滴下,有如恐怖故事的场景。

  在大理石阶下方的大象发出长鸣时,一群幻奇学会成员引导大量蜘蛛从九一九梯的鞋子上爬过,数量多达上千只。

  他们没有察觉任何异状。

  在他们抬起头,仰望龙焰在空中写出九个名字时,也错过了当夜最惊人的奇景:哭哭林的外围,许多树从土中拔起树根,极其缓慢地向傲步院前进,有如一支由树木组成的亡灵军团。

  这些景象骇人至极,但也……万分精妙。莫莉安惊惧之余,也不自禁感到震撼:大家竟然在根本不知情的状况下,完全按照剧本演出,在每个精准的时刻顺从引导,往哪里看就往哪里看,该往哪里转就往哪里转,动作该做多久就做多久。她彷佛看着自己以完美的舞姿,跳了一支从未排练的芭蕾舞。

  「做这些事的人根本有病。」马希尔说。

  「不对,」莫莉安摇头:「做这些事的人是天才。」

  「各位已通过最终的第五项考验,亦即最重要的忠诚考验,即将在幻奇学会展开第二学年。」坤宁长老的声音再度响起,画面上,新生跟随赞助人走上大理石阶。「既然各位已证明自己可堪信赖,身为学会的一员,你们有资格获取更多知识,承担更大的责任。」

  莫莉安面露苦色。通过忠诚考验不过是六周前的事,而且是有些惨痛的回忆。九一九梯面临的忠诚考验是威胁信函,逼迫每人完成一项不合理的要求,否则匿名写黑函的人就要向全学会公开莫莉安的幻奇师身分。在那之前,长老命令九一九梯保守莫莉安身为幻奇师的秘密,一旦泄漏,就会被永远逐出学会。这件事害莫莉安一整年都过得很惨,想不到都是一场考验……还是长老设计的。

  最矛盾的是,她为了通过考验,必须揭露自己是个幻奇师,所以到头来整个学会照样知道了。现在想起来,她依然气得牙痒痒的。

  好吧,她不甘心地想,起码我们通过了。

  画面中,九一九梯和赞助人走进傲步院,院门关上,影像告终,众人再度身陷黑暗。

  坤宁长老用权威的语气继续说,响彻整个空间。

  「新的责任当中,当务之急是见证我们所爱的城市隐藏何等真相,了解各位该扮演的角色。」

  莫莉安后颈寒毛竖起,有股冲动想说:不用了,谢谢,我宁可不要见证永无境的真相,起码不是今天。

  「若想了解你们在幻奇学会的未来,首先要知悉过去。」坤宁长老接着说:「学会成立之初,肩负一项特定使命。大约一百多年前,我们唯一的任务是支持九个人物。这九人深受推崇,地位远高于任何人,而他们的任务是服务、保护此域人民,改善人民的生活。

  「这些人就是幻奇师。九人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许多人相信,他们是由曾经守护此域的远古神祇『奥妙神灵』亲自选出。获得这等力量的代价,是必须耗费一生掌握技艺,而且只能将力量用于服务他人。传说,九名原初幻奇师寿命终结时,灵魂在其他躯体中重生,接替他们的位置,凭借幻奇学会的指引和支持,继续为社会付出。这样的轮回不断循环,一代接替一代,从未遗忘身分:担任九位神灵的代言人,在此履行神灵的职责。」

  莫莉安思忖,真的吗?难道她是九名原初幻奇师之一,只不过是重生在莫莉安‧黑鸦躯壳中的最新版本?所以说,她是复制品的复制品的复制品?听起来好像编出来的,犹如神话故事里的梦幻情节。

  「然而最终,」坤宁长老接着说:「学会的任务失败了。」

  莫莉安内心闪过一丝不安。即便在黑暗中,她也感觉得到八双目光。

  「九名幻奇师成了崇拜和奉献的对象,甚至有狂热的信众。我们放纵幻奇师自认为神,凌驾普通人之上,有些幻奇师变得品行败坏,散漫轻率,危害他人,渴求权力,甚至可谓邪恶。

  「最后,有位幻奇师认为,属于他的时代来临了。于是,他在暗中汲汲营营,亲手创造成群恶兽,建立魔物大军,号召幻奇师同伙反叛皇室。

  「当然,他失败了。他因这些罪行遭到放逐,成为我们所知的最后一位幻奇师。埃兹拉‧史奎尔意图征服这个城市,奴役人民──我们从未忘记,也将永志不忘。」

  莫莉安想吐。她想摀住耳朵或逃走,却又无法克制渴望知道更多的冲动。

  「如今,幻奇学会的使命是保护永无境以及整个大自由邦地区,对抗历代幻奇师创造的堕落魔兽,对抗仍在境内活跃的乱源。正因我们从前太过软弱,未能及时采取行动,才导致这些乱源入侵城市。

  「我们必须纠正往日的过错。」坤宁长老无形的嗓音响亮地说道:「即便会留下疤痕,我们仍须疗愈旧日留下的伤口。」

  「抓紧。」小兰说。

  「妳说什么?」埃娜用惊恐的语气说,「她刚刚说什么?」

  但莫莉安与诗律早已把背紧紧贴在狭小空间的墙壁上,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抓。霍桑随即效仿,马希尔、雅查和萨迪亚迅速跟进。

  某处传来空气咻咻声,然后是机械嘎擦声,又一声「砰」,接着陡然间,他们彷佛一下子脚底腾空。埃娜跟弗朗西斯来不及遵从小兰的建议,结果摔倒在地,仓皇支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向教室边缘。

  房间在动,以令人害怕的速度往下掉。

  「怎么回事?」雅查大喊。

  「安静!」莫莉安厉声说,因为在一片混乱之中,坤宁长老仍然冷静地说了下去,她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房间突兀地停止下降,随后像开进隧道的列车般向前冲,害他们撞上背后的墙壁。

  「经过许多世代,凭借孜孜矻矻、缜密周延的努力,」房间飞速前进的同时,坤宁长老说:「我们结合巫术、法术、武力等各种手段,在某些情况下,也采取老派但实用的交涉和谈判,成功控制住永无境的几种异兽。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以求保护我城,抵抗侵害人民、招致混乱的危险力量。」

  砰!房间再度骤然停下,随后改变方向,这次他们被甩上右边墙壁。

  「我快吐了。」霍桑呻吟。

  「你敢!」诗律喝道。

  坤宁长老的声音继续说着,浑然不知教室内正上演这些戏码。「你们刚才见识的威胁,有些正严格受幻奇学会控管。比如,那些躲在树上,能够改变外貌、模仿人类姿态的鸟形生物,名叫伏厄。伏厄一度极为凶恶猖獗,危及永无境居民的人身安全,我们耗时逾五十年终于控制住牠们的数量,也能够应对其行为。管束伏厄可说是我们最大的成就。

  「你们所见的部分魔物,尽管称不上获得控制,但经过多个世代的谨慎周旋,如今成了我们的盟友,受幻奇学会接纳,一同出力守护永无境和自由邦。举例来说,哭哭林的树木就是我们邀来参加入学仪式的嘉宾,它们相当乐意参与为新生设计的重要训练。

  「最后,在这次示范中,有些异兽的行为相当易于预测,我们也善加利用这点。如你们所见,幻学大门外的那些生物,称为尸鬼。我们不与尸鬼谈判,原因是交涉协商对尸鬼无效。好在牠们很容易预测,可加以管束与规避。我们尽力而为。

  「为了教导和提供知识,我们在各位的入学仪式之夜精心编排一系列事件,希望这次经验有助大家了解本学会的使命。」

  这段漫长的演说中,房间再次变换方向,又一次,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急转左、往上,再转左、向右,再向下,速度越来越快,彷佛驰骋千里。终于,教室放慢速度,停了下来,灯光重新亮起。

  莫莉安睁开眼。九一九梯紧靠墙壁,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谁也没说话。

  教室门打开,坤宁长老走进来,看见众人坐倒在地,似乎吓了一跳。

  「老天,」她说着指向天花板的安全环,用手指做了个勾住的小动作,没人注意到那些环。「大家没带伞吗?」

  莫莉安再度闭上眼,默默用意志力压下胃里的午餐。

  ***

  九一九梯满腔疑惑,有些狼狈地跟随坤宁长老步出小教室,走进灯火通明的长廊。走廊宽敞富丽,墙上排列着壁灯与历任长老的肖像,让莫莉安联想到杜卡利翁饭店。

  「管控与移焦就像是用十指堵住上千个漏水的小洞,」坤宁长老边走边说,莫莉安没想到原来她能走得这么快。「这份职责永无完结之日,得不到感谢,肮脏、危险、反反复覆,但唯有我们能够执行这项工作。现在,你们也获得了这项荣誉。」

  她往左右两侧分别看了一眼,一瞥快步跟在她身后的新生。

  「我知道你们的疑问,每年的新生都想问同样的事。对你们来说,这代表了什么?你们该不会无意间加入了一支军队,必须对抗黑暗力量,耗费一生与厄夜异兽奋战?」

  莫莉安本来在想的不是这个,不过现在她也想问了。

  「或许吧──如果你想要的话,如果你擅长的话。然而,说不定你往后再也无须见到这些恶兽;或许你的命运、你在幻奇学会的终身责任,是透过各种形式,为世界带来能够与黑暗抗衡的光明,比如音乐、艺术,或一锅美味绝伦的韭葱马铃薯浓汤,好让人民不致注意到黑暗,让永无境不致遭黑暗吞噬。」

  坤宁长老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下,转身面对九一九梯。她比九一九梯的多数人还要矮上几吋,可是莫莉安不禁觉得,眼前是名高高在上的巨人。

  「我并不知道诸位学者将扮演何种角色,来履行幻奇学会的重大职责。」她低声说道:「这由你们自己决定。」

  她背后的门扉开启。

  「欢迎来到聚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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