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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保存时光

  这次的感觉不一样。过去,烟影猎手也曾带走莫莉安,当时是去年冬天,幻奇学会最后一场考验结束之后。那时,她像是被抛进黑雾之海的浪潮中,或是被影子龙卷风给卷走,也可以说是在没有尽头、令人晕眩的隧道中不断翻滚,最终,烟影猎手才把她丢在丝网轨道的站台,安放在幻奇师的脚边,犹如忠犬叼来一只死老鼠给主人。

  现在,莫莉安坐在身形高大、目光如焰的猎手前面,觉得自己就像从弓飞射而出的箭矢。承载他们的影子马匹速度奇快,简直像是正在飞越丝网,城市中的灯光飞速流过身旁,风声在莫莉安耳际呼啸,震耳欲聋。

  接着突然停了。

  一片静谧,唯有莫莉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眨着眼睛,好让视野变清晰。猎手已然消失,她孤身一人站在一个宽阔的大厅,大理石地板反射了点点光芒,随着墙上装设的灯火一同摇曳。

  莫莉安穿越大厅,心跳剧烈,每踩一步便引起回音。两旁排列着一颗颗雪花球,不是能拿在手中摇晃的那种,而是等身尺寸的大型水晶球。每颗都装着描绘生命风景的静止画,其中摆放了男男女女、孩子、幻兽族、奇兽的雕像,精巧无方,以不同的姿态,待在各自的迷人小场景中,封闭在玻璃之内,笼罩着永不减弱、永不停歇的漫天飞雪。

  一名女子在海中游泳。

  一只狼犬在火炉边蜷缩而眠。

  两名男子在煤气灯下相拥。

  莫莉安的鼻子凑近玻璃,凝视里头的女人与海洋。她很美丽,脸庞呈现完美的椭圆形,从深蓝海浪中浮现,双眸望着天空。这个场景如此逼真,莫莉安觉得自己几乎要跟着跳入海中,和那女子一道游泳。她用双手贴着玻璃,胸口涌现奇异的寂寞感。

  「展览品是禁止触碰的。」身后传来温和的嗓音。

  莫莉安倏地转身,猛地抽了口气。

  那张熟悉的脸距她仅数吋之遥。这人皮肤苍白,长相平凡,额上却有一道小小的白色疤痕,将一边眉毛从中划分为二。

  埃兹拉‧史奎尔,世上唯一的幻奇师。

  (除她以外,唯一的幻奇师──她默默在脑中修正。)

  她踉跄后退,撞上水晶球的玻璃,左右张望,寻找逃脱路线,身体每一吋极其紧绷,随时准备逃走,偏偏她的脑袋尚未跟上。她觉得自己的反应好慢、好笨,满脑子都是眼前这张脸,史上最邪恶之人的脸。

  但是……史奎尔真的人在这里吗?难道经过多年流亡,他终于找到了回来永无境的方法?还是说,他又用了去年那一招,只是仰赖丝网轨道的力量,将不具实体的形貌传送回永无境,假扮为自己的助理,也就是亲切有礼的琼斯先生?

  不幸的是,唯有一个方法能找出答案。

  怀着极为不甘愿的心情,有如要触碰一只身染狂犬病的狗,莫莉安迟疑不决地伸出一只发颤的手。她鼓起勇气,隐隐以为自己会碰到温暖、真实的人体,做好一旦碰到就要拔腿逃跑的心理准备……不过,她的手穿透史奎尔的肩膀,彷佛他只是空气。

  是丝网轨道,她心想,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看来史奎尔的真身仍然无比遥远,安全地待在冬海共和国,困在莫莉安的家乡,无法伤害她,无法伤害永无境的任何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憋住了呼吸,脑中响起迈德梅的声音:第一,保持冷静,吸气,吐气。

  史奎尔露出遗憾的微笑。「又见面了,黑鸦小姐。」

  「这是哪里?」莫莉安质问。她诧异又庆幸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没有发颤,尽管她的双手在抖。

  「希望猎手没有失礼。」他用闲谈似的亲和语气说,活像他们只是正在讨论天气的陌生人。

  「这是哪里?」莫莉安重复,这次声音有一点点抖。她咬紧牙关。

  史奎尔张开双臂,往大厅四周比画。「保存时光博物馆。听过吗?」

  「没有。」

  「没有。妳当然没有。这是一个『奇景』。」他打住,不甚在意地微微耸肩。「我听说妳上的课不怎么样,想说不如帮妳一个忙,让妳开开眼界。」

  莫莉安没吭声,强迫自己保持面无表情。可是,史奎尔怎么晓得她在幻学上了什么课?难不成他经常利用丝网过来,偷偷监看?或者,是有间谍会帮他监控?

  「我个人一向认为,」史奎尔继续说,随意伸出幽魂般的手,穿过水晶球里的海洋。「幻奇事件评等委员会误判了这个创作。奇景是指会使人赞叹惊喜、令人看不出如何办到的事物,然而,保存时光博物馆远远不只如此。它值得被评为『异象』,甚至是『独一』。」

  奇景,异象,独一……莫莉安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张口想要询问,随即「喀」地闭上。她拒绝被勾起好奇心,她拒绝受到这个恶人引诱,从而展开任何对话。她扫视大厅,寻找逃走的最佳方法。该跑吗?但他会不会直接召唤烟影猎手?

  史奎尔一时默然,陷入沉思。「她可真是天赋惊人。」他低喃,近乎自言自语。

  听见他那种奇妙的惆怅语气,莫莉安弃械投降,暗自咒骂自己,开口询问最显而易见的问题:「谁?」

  「玛提德‧拉虔斯,就是创造这一切的幻奇师。真是大师的杰作,妳不觉得吗?这少说需要运用五种祸害技艺。夜曲,这是一定的,还有编织、节律,大概也有影幕,说不定甚至……」他注意到莫莉安的神情,猛地停住。莫莉安脸上想必流露了她听见这些话时感到的饥渴,就在刚刚,她灵光乍现,想通了默嘉卓在长老议事厅说的那句:总要有人教这个小畜生如何运用祸害技艺。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从哪里听到这个词,正是史奎尔本人亲口说的。去年在黑鸦宅邸时,他称之为「非凡幻奇师的祸害技艺」,表示要教导莫莉安,莫莉安拒绝了。

  史奎尔微笑。「啊,我可不能说太多,他们会不高兴的,是不是?妳那个幻奇学会。」他以极其轻蔑的口吻说出最后四个字。莫莉安努力掩饰失望,一面在内心暗记他说溜嘴的四个词:夜曲、编织、节律、影幕。夜曲、编织、节律、影幕。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妳在幻学过得还开心吧?」他的语调十分轻松,开始来回踱步,双手在背后交握。「是不是一如妳的梦想,甚至超越妳的想象?听说,妳的同梯正在学习作梦也想不到的各种知识与技巧,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在各自的领域成为专家,名闻全界:世上最厉害的龙骑士,永无境语言学的第一把交椅,才华无人比肩的催眠师。」他转头看莫莉安,眼神忧伤,嘴巴夸张地嘟起,「至于妳,只是个遭人禁止发挥力量、发展天赋的孩子,被那些最惧怕妳的人给摧残、掌控。」

  莫莉安摇头。「不是这样──他们才不怕我,他们只是……这是为了我自己……」

  莫莉安越说越小声,只见幻奇师的炯炯双眼中燃起嘲弄与怒火。「妳自己的什么?为了妳自己的安全?为了妳自己好,为了保护妳自己?天哪,看来妳说谎的技巧有点进步,至少妳更擅长对自己说谎了。」

  她没应声。史奎尔说得对,她没办法否认。长老确实怕她。

  史奎尔密切观察莫莉安,很清楚他踩到了痛处。「妳那个驼背教授又教了妳什么,嗯?告诉我,关于过去那些邪恶、奸诈的幻奇师,妳学到了多少?」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而且他不是驼背,他是幻龟。」莫莉安厉声说,随即暗骂自己,怎么又禁不起激回话了。她用力捏紧拳头,保持冷静。「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为了履行幻奇师的职责。」史奎尔勾起一边嘴角,露出微小的笑容。他停止踱步,站在一颗水晶球正前方,球中有辆倾斜的汽车,四名兴高采烈的年轻男人把身体探出车外,头发被强风向后吹拂。「为了实现妳的愿望,让妳拥有妳想要得胜过一切的东西。」

  「是什么?」莫莉安咬牙切齿地问。

  「教育。」他再度开始踱步。「刚才,在那个死巷的黑暗尽头,妳许了这个愿望,不是吗?所以啰。欢迎来上第二堂课。想不想学习召唤幻奇之力?」

  莫莉安想说不,想朝他没有实体的脸庞吐口水,然后逃出博物馆,直奔幻学。在这个时间,同梯的其他人想必早已回到校园,可是假如不是全员到齐,整梯都会不及格,这样他们又有新的理由生她的气了。莫莉安暗忖,不知道弗朗西斯跟马希尔怎么了?他们在等她吗?他们会不会也走进巷子……不,她想,八成不会。

  不过,至少霍桑会担心她。说不定连诗律也会。她得设法回去,让他们知道她平安无事。

  然而,留下来的诱惑实在太过强烈。长老理事会一心只想管控、封锁她的力量,昂斯塔连一丁点有用的信息都不肯教她,就连朱比特也是,他发誓要证明幻奇师并非全是恶人,却什么也没找到。

  如今,永无境的头号公敌埃兹拉‧史奎尔来到莫莉安面前,向她递出关键之钥。

  想不想学习召唤幻奇之力?

  她的内心深处一阵悸动。

  「想,还是不想,黑鸦小姐?」史奎尔催促。看他自满的神色,莫莉安明白,他早已猜到答案,只不过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她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小声说:「想。」

  「那么,就此开始祸害技艺的第一堂课,或许可说是最要紧的一堂。」他拍拍双手,走向大厅正中央站着,彷佛那里是座舞台。他朗声说道,话音响彻宽广的博物馆:「祸害技艺之夜曲:召唤幻奇之力。藉咏唱实现。」

  唱?听起来就像个笑话。像香妲女爵那样的人才有办法唱歌,再不然就是天使伊斯拉斐尔。非凡幻奇师的祸害技艺总不至于包括唱歌吧?

  史奎尔抬起手,示意她保持安静。「小乌鸦,小乌鸦,一双眼睛是钮扣黑。」

  莫莉安的颈背寒毛直竖。她听史奎尔唱过这首歌,那是去年冬天,在丝网轨道的站台上,唱完没多久,史奎尔便强拉她坐上光芒刺眼的丝网列车,回到位于冬海共和国的黑鸦宅邸,威胁要对她的亲人下手。莫莉安深吸一口气,牢牢站在原地,努力按捺忽然想逃走的冲动。

  「飞来草原,那里藏着兔子,相互依偎。」史奎尔闭着双眼,五指在半空中微微颤动。「小兔子,小兔子……」他的嗓音渐趋低微,睁开眼睛,饶有兴致地凝视自己的手。「妳懂吗?这就像训练一条狗,但妳要训练的不是狗,而是猛兽。一头拥有自我意志的猛兽。妳看见了吗?」

  「幻奇之力是看不见的。」莫莉安防备地说。

  「是,沉眠的时候看不见。」他承认。「不过,俗言道:受召唤,形貌现,召者、匠师皆可见。意思是说,当幻奇之力响应幻奇师的呼唤,会……跟召唤者缔结某种形式的协议。」

  「让它们……现形的协议?」

  「正是。」他点点头,密切观察自己那只手的动作。「此外,虽然幻奇之力拥有智慧,却一视同仁,一受到召唤,每个幻奇师都看得见。召者、匠师皆可见,这样妳明白了?但妳必须留心才行,妳必须知道该看什么。」

  莫莉安倒抽一口气。她看见了──史奎尔的手中织起了一条细线,闪耀着白金色的光,鳗鱼似的在他指间流窜。她着迷地注视着,看史奎尔举起手,吹散那条细线,有如吹散一球蒲公英种子,那些光随着气流散开,随即消逝。

  当然,她本来就知道幻奇之力是什么样子。去年,她从黑鸦宅邸平安归来之后,朱比特让她见过。当时,朱比特和她额头贴额头,在那个光辉灿烂的剎那,她看见了赞助人眼中的世界以及她自己,聚集在她周遭的幻奇之力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条细线跟她之前见到的并不相同,却同样令人惊叹,同样美丽。

  「换妳了。」史奎尔朝大厅中央的位置一比,往后退开,让出舞台。「唱吧。」

  莫莉安惊恐地摇头:「我不会唱歌。」

  「幻奇之力根本不在乎,它们不会嫌妳难听。」他嗤了一声。「再怎么也不会像欧文‧宾克斯那么难听,每次他要召唤幻奇之力,大家就会开始逃命,以为有人要死了。来吧,唱点什么,快。」

  她迟疑了一下,颤抖地开口:「小乌鸦──」

  「不对!」他冲上前来,伸出双手阻止莫莉安,莫莉安往后一缩,他猛地煞住脚步。「不对,不能唱那首。每个幻奇师的召唤方式只属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妳要选别的歌。」

  「我什么歌也不会唱。」她抗议。

  「胡说,」史奎尔不耐烦地回答,「谁都起码记得一首歌。妳那些没用的家人总对妳唱过摇篮曲吧?回想一下,在妳的婴孩时代,妳哭得脸色发红时,他们唱过什么。」

  莫莉安正想翻个白眼,她父亲跟祖母哪可能做出为她唱摇篮曲这种傻事?这个当下,她脑中倏地浮现一段鲜明的回忆。

  记忆中的她还很小,约莫六或七岁,那段时间,她的家庭教师是杜菲太太。以往,她父亲不断找来可怜的男男女女,到黑鸦宅邸教莫莉安读书、写字、算数……真正的目的是让莫莉安不要去烦他,那他就能继续假装莫莉安不存在。这些家庭教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杜菲太太就是最新的一位。莫莉安的教师多半避免直接和莫莉安接触,上课时总是回避她的目光,有些人甚至采取更积极的方式保护自己,比如林福德小姐就坚持要跟莫莉安隔着一道门,以防万一。

  可是,杜菲太太不一样,她没有回避莫莉安。杜菲太太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时时教诲莫莉安,她是黑鸦家族和整个社会的负担;她光是出生,就造成了如此沉重的压力,危害到周遭所有人的安全,以及整个无名界的安全。

  杜菲太太教了莫莉安一首歌,每当莫莉安考试没考好、做错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就罚莫莉安唱这首歌,一遍遍地唱,直到她允许莫莉安停为止。

  以前,莫莉安年纪太小,对她来说,这首歌既讨厌又吓人。但是,这也是她唯一背下了完整歌词的曲子,句句烙印在脑海,无法抹灭。

  她迟疑地小声开始唱。

  「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巧,」她的嗓音有点哑,于是她清清喉咙。「夕暮日的孩子坏又胡闹。」

  史奎尔偏过头,额上挤出深深的皱纹。

  「晨曦日的孩子带来光辉破晓,」莫莉安继续唱。她唱得不好,不过她的歌声响彻宽广的空间,每唱一个音,便越来越有力。「夕暮日的孩子招来猛烈风暴。」

  史奎尔向她走近一步,彷佛想起了什么。

  「晨曦之子啊,你去哪里?」他轻轻唱道。他的歌声温柔甜美得令人发毛,比莫莉安好听多了。莫莉安心想,他唱歌不应该这么美妙,应该要是很难听粗哑才对,像他的心一样糟糕。

  她颤抖地吸了口气。

  「高高的天上,那里风和日丽。」莫莉安顿住,不想再唱下去了,就在这一刻……她的指尖忽然冒出一种感觉,像是稳定的电流,也像是伸手试探强风时,感受到的些微阻力。她抬头看向史奎尔。

  史奎尔点头以示鼓励,双眸闪着光芒,唱道:「暗夜之女啊,妳去哪里?」

  莫莉安小幅前后挥动双手,测试这个感觉。彷佛有一束束月光在她指间跃动。「深深的地底,那里幽魂侵袭。」

  朱比特说过,幻奇之力一直在等她。

  等我做什么?

  我想到时候才知道。

  它们在等的就是这个。莫莉安原以为召唤幻奇之力很困难,可是,这简直像是……它们想要受到召唤。幻奇之力急速聚拢,上百万个细小光点形成上百条丝线,围在她的头旁、她的身边,在她周遭游走浮动。幻奇之力来得飞快,感觉奇妙极了,它们宛若拥有活生生的意志。

  「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史奎尔说。

  幻奇之力急于讨她欢心。史奎尔的话音刚落,这个念头刚进入莫莉安的脑海,飘荡的金丝便涌向她伸长的手,流进她朝上摊开的手掌,有如流水状的阳光。

  幻奇之力就是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人被阳光晒暖,像是手中掌握着纯粹的能量,像是她本身就是纯粹的能量。莫莉安的双手震动起来,她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只看得见裹住双手的幻奇之力,好似一双形状不固定的奇怪手套,或是两朵光云。这带给她一种奇特的感受,既觉得自己很强大,又觉得自己彷佛遭到了挟持。

  她成功召唤了幻奇之力,却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怎么停下来?」

  史奎尔的眼神混杂了诧异与怜悯,「妳怎么会想停?」

  莫莉安慢慢感到惊恐。就在上一秒,一切显得如此自然,幻奇之力集中在她掌心,有如她天生就该这么做。现在,她却渐渐浮现另一种感觉,似乎她不再掌控着幻奇之力,其实是幻奇之力反过来掌控着她。

  「把它弄走,」她音量渐大:「让它停下来。」

  可是,史奎尔袖手旁观。他站在原地注视莫莉安,莫莉安则透过金雾回看着他,随着幻奇之力持续积聚,她心中也越来越忧惧。史奎尔故意骗她,要置她于死地,要让幻奇之力毁灭她。

  「想想办法啊!」她大声说:「让它停下来!」

  史奎尔不为所动。

  出于本能,莫莉安甩动双手,宛如要甩掉手上的泥巴。「不要,」她大喊:「不要!」她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可能是她自己,可能是史奎尔,或是幻奇之力。

  结果,幻奇之力听从了。她感觉到幻奇之力开始逃窜──不对,是从她身上往外冲,彷佛接受了她的号令,出发去执行任务。灾难陡然降临,离莫莉安最近的水晶球应声碎裂,缀满雪花的海水翻起巨浪,奔腾而出,里面的雕像也被扯了出来,飞出玻璃内部的宁静空间,躺在大理石地面,全身湿透,头发散乱。

  莫莉安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气喘吁吁,脑子仍试着理解刚才发生的事。

  全身湿透,头发散乱的雕像。是那名游泳的女子,差别在于她不再是浮在水面,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天空;现在,她蜷曲成一团,身上穿着湿漉漉的蓝色泳装,而且……而且正在呼吸。应该说,她试着呼吸,吐出了一口长而粗重、带有水声的喘息,像是肺中早已吸入半个海洋。接着,呼吸就停了。

  她根本不是雕像。

  莫莉安奔到女子身边摇她,将她翻过身来,用力拍她的背。「快呼吸!」她叫道。她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要是朱比特在场,他一定晓得该怎么做,可是她只能惊慌失措,脑中的思绪似乎转得飞快,却又似乎慢得跟不上。「呼吸!」

  「早就来不及了。」莫莉安剧烈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史奎尔的说话声。她眼眶发热,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懂。女子瘫软在她怀中,身躯沉重,她……她不懂。「已经来不及很多、很多、很多年了。」

  「这是什么地方?」莫莉安惊骇地看着排列在墙边的水晶球。她终于了解,里面存放的不是雕像,而是人,活生生的真人。

  「保存时光博物馆,」史奎尔朗声说,像是正凭记忆背诵:「属奇景等级,由幻奇师玛提德‧拉虔斯所创造,E‧M‧桑德斯绅士赞助。谨将这份礼物献给永无境人民。盗贼世代,首年之冬。」

  「谨将这份礼物献给永无境人民?」莫莉安喃喃地说,低头凝视溺水女子那空洞、了无生气的眼眸。

  「是的,他们认为是礼物。」史奎尔漠然说道。「我想,它只被归类为奇景等级,而非异象等级,原因就在于此。永无境的善良人民以为,这份礼物不过是艺术展览品,但玛提德小姐的才华不在于创造假象……而在于捕捉现实,将其保存。」他迈开谨慎、徐缓的步伐,站在莫莉安身边,俯视那女子毫无表情的脸庞。他自己的脸犹如一面奇异的活镜子,同样不带情绪,一片空白。「玛提德不是残酷的人。要说的话,也该说她慈悲,她捕捉的对象全是离鬼门关一步之遥的人。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着迷于死亡,还是着迷于永生,无论是哪一种,这些幸运的灵魂永远不死。」他环顾四周,耸了耸肩:「也说不定,他们每天、每分、每秒都在死亡,永远持续下去。端看妳用什么观点。」

  莫莉安咬紧牙关,努力遏抑颤抖。他们都弄错了,她暗想──史奎尔跟幻奇事件评等委员会都弄错了。她不晓得奇景是什么,可是这绝对不是奇景。这是暴行。

  她轻柔地将女子放在地上,挣扎着用发抖的双脚站起身。

  「准备好再试一次了吗?」史奎尔期望地看着她。

  莫莉安逐一扫视每颗水晶球,总算看清她先前漏掉的细节。汽车中的年轻男人并不是主动探出车外,而是由于看不见的撞击,被强烈的力道抛出车子;他们脸上冻结的神情并非兴高采烈,而是瞪大眼睛的惊吓。在灯下相拥的两个男人之间闪现一道银光,其中一人将刀捅进另一人的腹部;莫莉安此时才注意到,在第二个男人的外套下方,有道细细的血痕流下。

  就连蜷缩在火炉边的长毛狼犬也濒临死亡,仔细一瞧,牠双目混浊,长毛稀疏蓬乱,表示牠已然年迈。莫莉安不禁想,这只老狗被封印在这个玻璃监狱之前,牠还剩下几口气?

  假象就此破碎,莫莉安陡然被她本该感觉到的恐慌与反感给淹没。

  她在这里做什么啊?她孤身与泯灭人性的恶人共处一室,这甚至不是第一次了。她身处的博物馆如此可怖,摆满了活体展览品,那些真实存在的人永远困在死亡的瞬间,宛如存放在罐中的腌菜。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博物馆,是坟场。

  莫莉安踉跄地走过史奎尔身边,越来越感到恶心,喉间涌起了反胃感。她想吐,她想出去,她想回幻学,回到安全、正常的生活。

  「妳这是去哪里?」他冷静地扬声询问莫莉安。她不予理会,专注地踏出一步,再踏出另一步。出去,快点出去。「所以,到此为止了?妳就这么放弃了?」

  出去出去出去不要听不要回答出去就对了。

  「妳在怕什么?怕妳总有一天会印证他们的怀疑,变得这么强大吗?小乌鸦,妳害怕自己缔造伟业的潜力吗?妳当真这么懦弱吗?」

  「我才不懦弱!」莫莉安咆哮,倏地旋过身面对他:「我也不是你,不是玛提德‧拉虔斯,我不是禽兽。」

  「妳两者皆是。」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依然温和、极为克制,却潜藏着某种情绪。「妳是我所知最懦弱、卑鄙、无药可救的小畜生,认识妳真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我了解妳,黑鸦小姐,妳无须怀疑。」他走向莫莉安,深色眼眸在灯火之下反射光辉,「我知道,妳容易记恨、任性妄为,有那么点鬼聪明;我知道,寻常孩子会遵守的规矩无法约束妳,因为妳并非寻常的孩子。黑鸦小姐,妳是幻奇师。我们跟别人不同,我们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更加强大,也比他们更加恶劣。妳还搞不清楚妳在学会里面的地位吗?难道妳不明白,只要妳愿意,就能令任何人俯首称臣?」

  莫莉安摇着头。她不想听这些,她不想听别人说她不同,这些话她听了一辈子,她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不同代表危险,不同是一种包袱。「不要说了,你根本不了解我。」

  「那我给妳一点动力,如何?」史奎尔喝道,他看上去很焦灼,甚至可说是震怒。「妳拥有天赐的资质,有人为了得到这份天赋愿意去杀人,有人为此而死,妳却这样挥霍!」他的话从天花板反射回来,回音形成了无休无止的盛怒合唱。

  莫莉安瑟缩了一下。她鼓起全部勇气,厉声反驳:「就算有人死,也是被你杀的!」

  「说不定我早该杀了妳,妳这令人失望的废物!」他吼道。一瞬间,他的脸变成了一张丑陋的面具,那张表皮彷佛属于另一个被附体的人,传说中的幻奇师在失控的怒火中闪现了真面目,双眼与嘴巴宛若黑洞。

  然而,那副样貌随即消失,恢复成温和有礼、镇定自持的男人。

  轻而易举。

  莫莉安浑身发冷,有如灌下一大桶冰水。

  她瑟瑟发抖,魂飞魄散,头也不回冲出保存时光博物馆,奔出大门,跑下楼梯,返回这座善变、高深莫测的城市,投入永无境冷冽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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