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杜卡利翁饭店一人学院
「拜托，莫儿，绝对不准再走进诡骗巷了。」
朱比特的神情极为疲倦，写满担忧。昨夜，一得到诗律与莫莉安的消息，他就突袭搜查了恶魔弄，不只带上潜伏者、臭架子、特异地理队，连芬涅丝特拉也跟去了(莫莉安认为，芬一个人就抵得上十个潜伏者、起码五十个臭架子)。
可惜，他们依然没能赶上。幼魁猫戏剧般的逃亡过程拉响太多警报，等他们抵达现场，市集早已解散，犯人四散逃逸，徒留一片残局：不知名的脏乱摊位、手写的「恶鬼市集」告示牌、空的玻璃水缸……以及一个可怜的十几岁男孩，独自坐在石子路上，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冻得瑟瑟发抖。
至少他们找回了阿弗。
可是，隔天早晨，朱比特的脸上既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完成任务的满足，只是严正而坚决地要莫莉安承诺，此后再也不踏进诡骗巷。
「我是认真的，」他的蓝眼闪过强烈的情绪：「太危险了，不值得冒这种险。」
莫莉安撇撇嘴角。朱比特怎么这样说?要是她跟诗律没有走进恶魔弄，就永远不会发现恶鬼市集，永远不可能放走幼魁猫，朱比特跟潜伏者更永远不会知道要去哪里找阿弗‧史旺。她张口，正想说出这些话，朱比特却抬手阻止她。
「阿弗的本领没了。」他压低声音，语气几乎可说是郑重，像是通知莫莉安有人得了绝症。
「没了?」莫莉安重复，朱比特点点头。「没了……怎么会没了?」
「我们不知道。」他长叹一声，一手揉揉疲累的眼睛。「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是被夺走，或是……有时候，严重的创伤可能会……」他没说下去，莫莉安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茫然疑惑。他毫无头绪。潜伏者也毫无头绪。
「那卡西尔跟帕西默‧杏韵呢?」莫莉安小声问：「还有幼魁猫……有人找到他吗?」
「没有卡西尔的线索。我们确定帕西默也在拍卖会现场，因为我们找到一份拍卖品清单，但他现在又不见了。我们觉得，也许……」他的话音渐弱，可能是说不下去，也可能是不愿细想。「总之，我们不会放弃。芬的人也出动去搜寻幼魁猫了，现在他们知道幼魁猫在外头，而不是被锁在什么地方的笼子里，就比较有机会找到这只可怜的猫。」
莫莉安皱眉。「芬的人是谁啊?」
「她的朋友。大部分是魁猫，虽然他们天生孤僻，不过有几个就在附近，他们会互相照应。」
「可是……幻奇学会不是也在帮忙吗?潜伏者呢?我们不是应该要调查──」
「没有什么『我们』，莫儿。」朱比特的音量有些提高：「调查不关妳的事，懂了吗?」
「这不公平，」莫莉安听得出自己正在用耍赖的语气，可是她克制不住：「是我找到市集的──好啦，是诗律跟我一起找到的，是我们放走幼魁猫，是我们──」
「是妳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本领，别忘了，那里到处是愿意花大钱夺走本领的人。」朱比特厉声说，莫莉安不禁微微一缩。
「我不是故意让他们看的。」她嘟哝，回想起幼魁猫奇异的变身过程。「我说过了，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事情就是……」
「发生了。」朱比特接下她的话，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惜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他已经耗尽所剩不多的耐心，不过莫莉安感觉得出来，他会这么气恼，多少有些别的原因。朱比特定睛凝视莫莉安的双眼，她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害怕。「莫莉安，相信我，大家正竭尽全力去找失踪者。还有，拜托妳，不要再进诡骗巷了。」
***
暑假逐渐过去，有如一场奇特、稍嫌窒闷的梦境。朱比特一样经常外出，不过他在家的时候，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补偿他们。莫莉安强烈怀疑，朱比特的另一个目的是让她永远有事可忙、有新东西可玩，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理由、诱惑、机会能让她去追查恶鬼市集的线索。
没多久，莫莉安就发现朱比特串通了饭店员工，想办法让她的暑假越精采、越分心越好。屋顶上的摇滚演唱会、午夜野餐;在朝南的草地上举办槌球大赛;几乎夜夜必定有烟火表演……莫莉安依旧一逮到机会便缠着朱比特，追问恶鬼市集的调查进展，尽管如此，要她不受这些毫不间断的活动给吸引，稍微转移注意力，实在很难。
几乎每个周末，法兰克都会举办泳池派对，还设计了超赞的冰淇淋自助吧、水球大战。朱比特装设了滑水道，并且加上写实风格的充气北极熊，能把人高高抛到空中，用柔软的橡胶手臂接住，再推进水里，逗得莫莉安、霍桑跟杰克不停发出开心的尖叫。
某个周末，莫莉安想到一个绝佳点子：邀请九一九梯的大家来玩。想到可以藉由这个机会来证明长老错了，她一点也不危险，她就又兴奋又紧张，甚至用高级羊皮纸，为每个人各写一封不同的邀请函。
她谨慎思量自己想说什么──她要说，她对于发生在车站的事很抱歉，那是个意外，她绝对不会故意伤害别人，他们星期天愿不愿意来游泳、吃剉冰?写完之后，她用朱比特借她的封蜡工具，小心封好每一封信，并请霍桑代她亲手交给大家。可是，周日当天，真正来的人只有霍桑跟诗律。
莫莉安努力不让自己灰心丧志，善加利用那天的时光，带诗律参观饭店。由于两人之间刚萌生脆弱的友谊，使这次导览成了一场有趣的友情试炼。霍桑对杜卡利翁饭店的一切充满无尽的热情，不管是多诡异的东西都一样，这让莫莉安很是满足;然而，诗律跟霍桑不同，她的反应有好也有坏。
她很有礼貌地表示她搞不懂沐雨室的意义(「什么，所以单纯就是……下雨?在室内下雨?从来不停?为什么啊?」)，而且她讨厌剧场，那里的更衣室挂满各式戏服，每一套都附加了不同的口音和动作姿态(可是，莫莉安确实警告过她不要尝试「穿靴子的猫」的戏服，诗律脱下戏服之后，足足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会喵喵叫、搔抓耳后)。不过，她非常喜欢在舄湖泳池中央的沙岛躺着晒太阳，伴着摇曳的棕榈树，温暖的微风捎来柔和、清脆的乌克丽丽音乐声。
霍桑假日还是要去少年龙骑士联盟参加训练，但在大部分时候，他下午会赶来杜卡利翁饭店，一副累瘫了的样子，全身脏兮兮的。莫莉安、诗律跟他通常会在吸烟室玩牌，享受从墙壁漫出的最新夏日气息。吸烟室正在测试一系列全新的季节气味，大家的反应好坏参半，椰子烟雾、海风烟雾、草莓鲜奶油烟雾广受欢迎，至于防虫液烟雾、幻铁通勤旅客汗味烟雾、野餐马铃薯色拉烟雾，宾客的接受度就逊色得多。
既然不能参与朱比特的调查，莫莉安于是花更多心思，打算抓出威胁九一九梯的人。只是，由于她无法离开杜卡利翁饭店，加上同梯的人多半不肯跟她讲话，她不得不承认，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下手。
莫莉安想，唯一的好消息是，写威胁信的人想必也放暑假去了，九一九梯至少可以稍微休息，在开学前不会收到更多指令。
想不到，他们没那么好运。
「妳看。」某天早上，诗律对她说，将一张纸交给她。她们各自坐进躺椅，诗律戴上太阳眼镜躺好，莫莉安则读起那张纸。
诗律‧丽诺尔(注4)‧布雷克本，
明天早上，妳的赞助人
要出席一场重要的公开场合。
妳必须想出一种很有创意的方式让他出丑。
如果妳做不到，
我们会公开九一九梯的秘密。
记住：
不准告诉任何人。
否则我们就告诉所有人。
注4诗律的中间名丽诺尔(Lenore)出自爱伦‧坡的名诗〈乌鸦〉，在诗中，叙事者所怀念的已逝恋人即名为丽诺尔。爱伦‧坡也曾以〈丽诺尔〉为题，写过另一首诗。
莫莉安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是不喜欢巴兹‧查尔顿，然而，要是有人叫她公开羞辱自己的赞助人，否则等于背叛同梯，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起码，这下可以删除一个嫌犯了──巴兹总不可能要求别人羞辱自己吧!即使如此，莫莉安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幕后主使的进一步线索。
她偷瞄诗律，诗律两手枕在后脑勺下，享受明亮温暖的阳光。
「我本来不确定妳会不会收到信。」莫莉安老实说。
「我也是，」诗律皱着眉头，「我以为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所以，呃，」莫莉安继续说，努力装出随意的语气：「明天早上的公开场合是什么?」
「其实是今天早上，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他去国会提出请愿，要求把边境法改得更严格，是很重要的大演讲。」
「噢。」莫莉安等了一下子，诗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那……结果怎么样?」
「嗯，妳也知道，我必须很认真地想。」
「对。」
「我想了一整个晚上，考虑到底要怎么做，根本睡不着。」
「我……我想也是。」莫莉安屏气凝神。
「我一直没办法决定，到底要让他整场流口水呢，或是用小婴儿的声音讲话呢，还是要叫他在演讲结束之后脱掉裤子，大喊『小巴巴要去便便』。」诗律咧嘴一笑：「所以我三个都做了。」
莫莉安觉得，烟火秀、滑水道、摇滚音乐会都很不错，可是在这个暑假中，截至目前为止，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刻。真的。
***
假期快结束时，朱比特从一场为时较长的任务中归来，大清早就把心不甘情不愿的莫莉安与杰克挖醒，带他们到屋顶去。原来他在屋顶上拴着一个巨型热气球，他们高高飘在永无境的家家户户上方，凝望晨曦将整个城市包裹在粉色与金色的阳光之中，感觉好魔幻，好像一场梦境，莫莉安再也不想回到地面，也不希望暑假结束。
但她不笨。她明白，大家费尽心思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让她快乐又平安地待在杜卡利翁，一方面不要插手管恶鬼市集的调查，另一方面是避免长老禁止她回到幻学的事，对她造成太大的打击。
莫莉安很感激大家的付出，真的很感激。然而，这改变不了现实：等新学期开始，霍桑跟九一九梯的其他人就会扔下她，回到幻学上课。目前，长老还不确定让莫莉安回到校园是否安全，因此决定维持禁令。朱比特又是求，又是哄，又是威胁，又是怒骂，然后继续求，却说破了嘴也没用。
「格果利雅‧坤宁是我见过最冥顽不灵的人!」某天，他再次从长老议事厅铩羽而归(后来莫莉安查了「冥顽不灵」的意思，觉得完全赞同)。「我是说，真是够了，如果不是妳，潜伏者搞不好根本救不──搞不好根本……没办法送阿弗回家。」
说完这句话，气氛一时有些不自在。毕竟，潜伏者也称不上「救了」阿弗，对吧?至少，长老、巴兹‧查尔顿……应该说，幻学大部分的人都不这么想。听朱比特说，大家一副当阿弗死了的样子，可是阿弗只不过变得比较……普通点罢了。
「至少他活着啊。」每次有人提到阿弗失去本领，莫莉安总是这样说。朱比特一向表示同意，不过莫莉安很清楚，在朱比特内心深处，他正想着如果自己不再是见证者，会是什么感觉。
莫莉安忍不住思考，要是有人说她再也不是幻奇师了，那她会怎么想。幻奇师的身分从来没为她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徒增烦忧，所以她想，她大概会开派对庆祝吧。即便如此，她倒是可以想象，万一朱比特的本领遭人强行夺走，那他会有什么感觉。这个本领让他变得独特、变得重要，假如失去，想必会像是某种形式的死亡。
「你觉得……他的本领有可能恢复吗?」她问：「我是说，如果找到抢走本领的那个人。」
「我们没办法确定是被人抢走，」朱比特说：「我不太确定这种事情可不可能。阿弗没办法告诉我们多少事情，他还处于惊吓中，几乎什么都不记得。或许──但愿──这只是因为创伤，他之后就会慢慢恢复了。」
「要是没有恢复，」莫莉安说：「那他能留在学会吗?」
朱比特沉默半晌，莫莉安不禁猜想，他是不是打算说个会让人比较好过的谎言。结果，他只是坦率而疑惑地耸耸肩。
「我真的说不准，莫儿。」他说：「这要交由长老决定。」
***
暑假无可避免地宣告终结，昂斯塔教授来到杜卡利翁，继续无聊地宣讲当个幻奇师是多么邪恶。
饭店员工深知，昂斯塔教授的课让莫莉安有什么感受(这是当然的，她对这门课的抱怨可不少)。话虽如此，他们依旧尽力让这位老师感到宾至如归。
起码，莫莉安是这么以为的。
刚开始的时候。
「很遗憾，今天只能提供这个场地。」头一天早晨，米范带昂斯塔跟莫莉安来到五楼，走进杜卡利翁饭店第二大的宴会厅。「其他场地都有人使用了，您也知道，现在是饭店业最忙的季节。」
由于昂斯塔徐缓的移动速度，他们光是从电梯出来，抵达走廊尽头，就花了将近半个小时，不过米范似乎并不介意。一路上，米范都愉快地东拉西扯，彷佛对昂斯塔不耐烦的哼哼唧唧浑然不觉。此刻，昂斯塔注视眼前的宴会厅，像往常一样发出浓重的喘息，露出极度惊骇的表情。
「你是说……我要教书的地方……非得是这个……这个……」
「非常优雅的空间，是的，我们正在筹备要在此举办的年度秋季舞会。」米范打岔，抱歉地耸了耸肩。「不用担心，法兰克保证过，绝不打扰您上课。是不是呀，法兰克?」他扬声对那位吸血鬼矮人说。法兰克正站在宴会厅另一头，准备为他钟爱的伊瓜拿拉玛乐队进行音响检查。
「你根本不会感觉到我在这里。」法兰克用麦克风说，声如洪钟，引发一串尖锐的杂音，昂斯塔抖了一下。「哎呀，不好意思。」
对莫莉安来说，最大的挑战，莫过于要一边专心听昂斯塔叨叨絮絮说着幻奇师做的坏事，一边无视法兰克做尽各种引人分心的招摇举动，而且他做得越来越荒唐，嘴上不停重复：「别理我，别理我──当我不在!」就算伊瓜拿拉玛乐队正在彩排荣登畅销榜冠军的热门舞曲《甩呀甩呀鳞尾巴》，还连续彩排了三次，莫莉安照样全程面无表情;她甚至读完了描述泰尔‧马格努森暴行的一整个章节，从头到尾平静无波，假装没看到巨大的香槟泡泡正缓缓飘进宴会厅。
可是，当法兰克赶着一群呱呱大叫的鹅进来，还事先替牠们穿好黑外套和领结，莫莉安终究维持不住扑克脸，这也成了压垮昂斯塔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什么……意思?」幻龟教授质问，莫莉安在旁失声爆笑。
法兰克转头看他们，一脸无辜：「呃，真不好意思，教授，但总要有人来训练这些额外的服务生啊!」
隔天，米范将上课地点挪去东厢房的绘画室。房间里有浓浓的油彩跟松节油味，不过米范把窗户大大敞开，还特地说明，起码这里没有任何穿西装的水鸟。
然而，新地点离音乐沙龙很近，香妲女爵时不时就在走廊漫步，练习唱咏叹调。每当她天使般的歌声透过绘画室传出去，大批松鼠、青鸟、獾、狐狸、田鼠便受到歌声吸引，自打开的窗户涌入。昂斯塔叫莫莉安关上窗户，偏偏油彩味重得令人受不了，而且动物照样持续增加，抓挠着玻璃，哀求着想要进来。
马莎负责准备每天的午餐，莫莉安听昂斯塔教授咕哝抱怨了几次以后，恍然大悟是马莎故意在他的餐点里动手脚，给他的汤总是凉了一点，面包总是没那么新鲜，茶总是淡了一点;另一方面，马莎送午餐给莫莉安时，老是偷塞用铝箔包装的巧克力，或是一小块糖霜蜂蜜蛋糕，却连一份甜点也不给昂斯塔。这些行为都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有些小家子气，可是马莎个性温柔、心肠又软，以她的标准来说，这简直是全面宣战，莫莉安爱死她了。
那一整周，他们天天换地点上课，老是遭遇各式各样、推陈出新的麻烦事，没过多久，莫莉安就看穿饭店员工在搞什么鬼。这让她精神大振，就连泳池派对、热气球之旅也没让她这么开心。每天一早，她总是迫不及待起床，等着看大家想出什么新花招，闹得昂斯塔头痛不已。
毫不意外，杜卡利翁饭店反抗军的压箱宝是芬涅丝特拉。周五早晨，莫莉安跟昂斯塔来到最新的临时教室(位在七楼，是一间已经不再使用的羽球场)，正开始上课，此时芬缓步走进。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在莫莉安身后，越过她的头顶，狰狞地狠瞪着昂斯塔教授，发出激烈的呼噜声，连地板都随之震动。
莫莉安很清楚，要是换作其他人打断他们上课，昂斯塔绝对会叫他们立刻出去，可惜没人胆敢命令芬涅丝特拉。
那天晚上，一名信差送来白色信封，指名要给莫莉安。
黑鸦小姐：
在此通知，针对禁止妳进入幻奇学会校园一事，另外两位长老和我改变了决定。昂斯塔教授极力称赞妳，再三保证这周以来，妳的行为举止毫无危险之处，非常令人满意;经过审慎评估，我们很高兴邀请妳回到幻学，周一就能再次参与迈德梅老师的破解永无境课程。
毋须赘言，我们会持续密切关注妳的一举一动。
请别让我们失望。
祝好，
格果利雅‧坤宁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