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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错判、谬误、胡闹、暴行、毁灭

  「骑龙一整个早上!」隔天,霍桑一面大喊,一面把拳头挥向空中:「太棒了!」

  他们正驶入傲步院站,雀喜小姐等前面两班车的学者下车,离开站台,这才停靠在站台旁,开启九一九家庭列车的车门。

  「看你这么开心,我很高兴。」雀喜小姐对霍桑说。在前往幻学的路上,九一九梯互相交换课表,兴奋地比较这周彼此要参加哪些有趣的工作坊、讲座与课程。莫莉安特别期待周四早上的课,课名是神秘的「与亡者对话」。「不过,可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你午餐后还有一堂三小时的龙语课,看到没?」她用手指轻点霍桑的课表,「上这堂课可要清醒一点才好,这种语言不容易学。」

  霍桑的手自半空落下,垂头看着课表,皱起鼻子。「我干么要学龙语?」

  雀喜小姐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懂!你是永无境最有潜力的少年龙骑士,一条命掌握在那些古老野兽的爪子里,何必去学怎么跟牠们沟通呢?真是疯了。」她从鼻孔哼了一声,「霍桑,你不觉得学会跟龙讲话说不定很有用吗?」

  「可是……我会跟龙讲话啊。」霍桑说:「我三岁就开始骑龙了,要是妳不相信我有办法让龙接受指令,就过来看我骑──」

  「喔,我知道你可以,」雀喜小姐说。「我看了你的展现考验。但是,一直以来,你只是单方面让龙了解你的指令,那你有没有试着去了解龙呢?」

  霍桑看她的神情,就像是见到她活生生长出犄角。

  「龙语是很美妙的语言,」她继续说下去:「我还是初阶学者的时候,自己也学了一点。而且你看,马希尔也会跟你一起上课,一定会很好玩的!」

  霍桑凑到马希尔的肩膀旁边瞧。

  「可是他只要上一个小时!」霍桑抗议。

  「嗯……我只是想说,让你早点开始学比较好,毕竟我们这位易卜拉欣先生已经会一点龙语了,对不对呀,马希尔?」

  「鹤查施‧许卡─勒维。」马希尔说,严肃点头。

  雀喜小姐一脸惊艳。「马查‧罗克‧达取瓦─勒维。」她回答,同样点头回礼。

  「什么意思?」霍桑嘟囔,满脸狐疑盯着他们两人,莫莉安猜想,那眼神也混杂了一丝妒羡。

  「是龙族语的寒暄语,」雀喜小姐说,见霍桑的脸色愈发困惑,补充道:「龙族语就是龙语的另一个称呼。鹤查施‧许卡─勒维这句话的意思是祝福你长烧不尽。」

  霍桑做了个怪表情,莫莉安也是。「祝福你长烧不尽」听起来不像问候,倒像是威胁。

  「客气的回答是马查‧罗克‧达取瓦─勒维,意思是与君相识,使我越烧越明。」雀喜小姐继续往下说:「对龙来说,大概就像……祝福对方身体健康,然后对方再感谢你的情谊。」

  萨迪亚迅速扫过自己的课表,看似越来越恼怒。「雀喜小姐,为什么我的课表都没有跟龙有关的酷东西?不公平,我最喜欢龙了。」

  引导员在萨迪亚身边的沙发坐下,倾身越过她的肩膀看课表。「喔,可是妳有其他很酷的课呀。」

  「像是什么?」

  「妳看,星期五有直排轮飙速竞赛课,那可是琳达教的。」

  萨迪亚一脸怀疑。「琳达哪里酷?」

  「比如说,她会直排轮飙速竞赛啊,还会弹贝斯。而且她是人马,这够酷了吧。喔还有,妳看──妳跟莫莉安星期二有一堂工作坊,是刺藤博士开的魁猫照护课──噢,等等。」她皱起眉头,拿出一枝笔,划掉那堂课。「抱歉,我来不及更新。刺藤博士的幼魁猫不见了,真是可怜,她好担心。」

  「不见了?」莫莉安从课表抬起头。

  「嗯,她信誓旦旦地说是被偷的,但我觉得,牠应该是自己溜走了……毕竟,魁猫这个种族出了名的热爱自由,可怜的小东西八成受够关在那个小地方了。」看萨迪亚满脸阴郁,雀喜小姐轻拍萨迪亚:「别担心,我会替妳找个一样有趣的课,我保证。」

  莫莉安皱起眉头。这已经是她这周听到的第三宗失踪案了,先是卡西尔、帕西默‧杏韵,现在又轮到幼魁猫。

  「雀喜小姐,」弗朗西斯开口问:「这堂课是什么?『辨识催眠术』?」

  「我也有这堂,」埃娜说:「星期三早上。」

  莫莉安看了看自己的课表,她也有。

  「我也是。」萨迪亚说。

  「还有我,」马希尔跟着说:「八点的课。」

  「啊,」引导员说:「没错,长老觉得让你们修这堂课会很有用,毕竟你们这梯有个催眠师。」

  诗律猛然抬头,面露愠色,忿忿不平地轻哼一声。然而雀喜小姐毫不理会,表情依然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霍桑看起来很疑惑,「我们这一梯有什么?」

  「催眠师。」

  「是喔。」他拧起眉头,「真的?」

  「真的,」雀喜小姐仍旧充满耐心,隐隐流露些许叹息。「诗律‧布雷克本是催眠师,她就坐在你旁边。」

  霍桑转头看诗律,吓得微微一弹:「哇,我的妈。」

  「没错,这就是原因。」雀喜小姐说:「你们都需要上辨识催眠术的课,才能记住你们这位新朋友,以及分辨诗律什么时候用了她这套厉害的本领。」

  「可是雀喜小姐,」诗律神色惊吓,「这样我要怎么催眠他们──」

  「重点就在这里,诗律。」雀喜小姐语气温柔,「妳不应该对妳的同梯使用妳的本领。兄弟姊妹,一生忠诚,记得吗?」

  「我说我会忠诚,又没说我再也不催眠别人!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自由运用本领,就我不行?」

  「没有这回事,雅查不能偷你们的东西,弗朗西斯也不能让你们喝会害你们哭的汤,大家都要遵守同样的誓言。」

  诗律看着她,露出算计的样子。「反正我都发誓了,干么还要教他们辨识催眠?既然妳相信雅查不会偷别人的东西,妳为什么不相信我不会催眠别人?」

  雀喜小姐垂下目光思考,似乎觉得诗律说得有理。她抿住嘴唇,想了半晌。「诗律,我知道妳为什么不高兴。不,我是认真的,我懂。但是,催眠术跟扒窃这两种本领差非常多,会引发的后果也天差地远,有些赞助人认为──」

  「我不值得信任,」诗律抢过她的话头,目光灼灼。「就因为我是催眠师,所以我会做坏事。大家都这样想。」

  莫莉安回想展现考验,当时播放了一支影片,拍下诗律滥用催眠术的所作所为,不仅破坏公物,还让一名警察用自己的手铐把自己铐起来。她朝霍桑抬起一边眉毛,但没说什么。

  「没人觉得妳会做坏事,诗律,我保证。他们只是特别小心罢了。」

  然而,诗律看起来并没有消气。莫莉安觉得她整个早上都不太对劲,稍早在九一九站时,所有的灰袖都很想知道地下六楼到八楼究竟有什么,可是莫莉安问了之后,诗律根本懒得理睬她的问题。话说回来,萨迪亚跑去问兰贝斯时,兰贝斯也是相同的反应,说不定是她们被下了封口令。

  家庭列车的车门一开,诗律便怒气冲冲下车,跑过人行桥,冲出车站。其他学者留在站台上,似乎再度忘了诗律,轻松地聊着天,继续比较课表。

  「妳早上是什么课?」霍桑问莫莉安。

  「『专注与冥想』。」莫莉安念道,「在地下四楼。等吃完午餐,要去地下五楼上『潜行、闪避与隐匿』。」

  「我今天下午也有那堂课,」霍桑说:「妳看,『潜行、闪避与隐匿』。但我需要上那堂课吗?我是说,难道妳认识比我更会偷偷摸摸的人?」

  莫莉安歪着头,「要我列一张名单给你吗?」

  「雀喜引导员!」

  伴随刺耳的怒吼,迪儿本女士现身。她大步走向家庭列车,拳头里紧捏着一张纸,霍桑、莫莉安和其他几名学者停下脚步。听到迪儿本的语气,实在很难不停下来。

  雀喜小姐从车门内探出头。「学务主任,」她迟疑地微笑,「早安,找我有什么事吗?」

  迪儿本对她怒目而视,额头挤出深深的皱纹。「我们得讨论一下这个。」她将那张纸扔给雀喜小姐,雀喜小姐连忙接住。

  「这是莫莉安的课表。」她看了之后说。听见自己的名字,莫莉安整个人僵住。「有什么不妥吗?」

  「对,很多不妥。」迪儿本轻蔑地说,从雀喜小姐手中一把抢回课表。「应该说,几乎通通不妥。卡德尔‧卡莱里教的『专注与冥想』?不妥。」她掏出一枝笔,夸张地大笔一挥,划掉那堂课。「『赤手搏击防身术』?免了。」划掉。「『初级水底寻宝』?『潜行、闪避与隐匿』?两个都不准。妳到底想把这女孩教成什么?」她厉声说:「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莫莉安蹙眉。她觉得比起其他学者的课表,自己的课听起来相对温和多了,她看到埃娜的课表上有堂高级课程叫「如何(暂时)令心脏停止跳动」,诗律也有好几堂工作坊的名称挺惊悚的,比如「砒霜辨识」、「审问的艺术」、「业余监控技巧」、「拆除炸弹基本技巧」。

  「『专注与冥想』有问题吗?」雀喜小姐问。

  「这女孩是个幻──」迪儿本猛然打住,先回头张望,才压低声音继续:「雀喜小姐,这女孩是幻奇师,难道我们需要一个专注的幻奇师用她无比专注的心来专注地送我们去死?」

  她有办法把学务主任想到死?这念头让莫莉安差点笑出声,霍桑的自制力略逊一筹,连忙用咳嗽声掩饰他的哼笑。

  雀喜小姐看似并不觉得哪里好笑,莫莉安瞥见她的脸色有一瞬间动了怒,但她花了点时间冷静下来,开口道:「学务主任,那妳希望莫莉安上什么课?」

  「我已经调整好课表了,」迪儿本简短地说,递给她第二张纸。「请立刻按照这张课表修正。」她转过身,就快走到人行桥时,雀喜小姐又叫住她。

  「学务主任──妳弄错了吧,这上面只有一堂课。」

  迪儿本回瞪着她。「雀喜小姐,我从不犯错。再会。」

  学务主任一走远,莫莉安与霍桑马上赶回家庭列车,越过雀喜小姐的肩膀,想知道她为何这么沮丧。

  「令人发指的幻奇事件史,授课教师:海明威‧Q‧昂斯塔教授。」莫莉安满腹疑惑,大失所望。「就……就这样?就这堂课?天天上?」

  「看来是这样。」雀喜小姐的嗓音紧绷,像是控制着情绪。「我从来没听过这堂课,所以一定是特别为妳开的。真是……让人兴奋!」

  可是她骗不了莫莉安。

  雀喜小姐对她露出紧张的笑容。「赶快去吧,不然妳会迟到的。」

  ***

  在人类与龟类之间,海明威‧Q‧昂斯塔比较偏向人类,但他仍有许多龟类的特征。

  莫莉安知道,在幻兽族中,昂斯塔教授会被归类为所谓的「次型幻兽族」,意思是他的人类特征多于奇兽特征(萨加长老则不同,他几乎完全是公牛型态,因此明显属于「主型幻兽族」)。生活在杜卡利翁饭店的经验,让莫莉安学会了扎实的幻兽族礼仪,原因是经常有幻兽族在饭店下榻,所以朱比特跟米范都教过莫莉安幻兽族跟奇兽有何差别。幻兽族是拥有感受、自我意识的智慧生命,能够进行复杂的操作,例如语言表达、发明事物、艺术创作,就像人类一样;奇兽则不行。

  莫莉安也学会了符合礼节的称呼方式。举例而言,你不能称熊型幻兽族为「熊」(这是极端侮辱的称呼),而是要称「幻熊」,把幻熊当成熊是极端失礼之举,近乎不可原谅。莫莉安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她不小心犯过这个错,后来是朱比特和米范向那位幻熊贵客百般赔罪、讨好,再赠送数个野餐篮做为补偿,才得以平息对方的怒火(这中间,莫莉安还开了个「灰熊大优惠」的玩笑,结果也不怎么好)。

  至于芬涅丝特拉,严格来说,既不是幻兽族,也不是奇兽。莫莉安曾经问她为什么,芬毫不客气地回答:「难道妳会问一个人他是不是幻兽族?难道妳会问一只人马他是不是奇兽?不会嘛。魁猫就是魁猫。话题结束。」芬接受了莫莉安一头雾水的道歉,不过在那之前,芬依旧把她枕头里的绒毛换成了从每间浴室排水孔收集的头发。

  昂斯塔身上的龟类特征相当引人注目,他背上有个巨大的圆甲壳,灰绿色的皮肤带有皮革的质感,裤管下方露出来的并非英挺的雕花皮鞋,而是一双带有鳞片跟肉垫的圆圆龟脚。

  不过,他的其余部位倒是挺普通。他的头顶大多是皮肤,只有几绺稀疏白发,有些泛红的浅绿色小眼睛微瞇起来,似乎很需要眼镜。他身穿一套老派的西装,搭配格纹领结和一件不太相衬的背心,背心前襟沾了点污渍,衣服外面再套一件正式的黑色学者袍。

  他的教室位于四楼人文学门,这间教室完全符合莫莉安的想象(假如她先前想过这种事的话),一个半人半龟的教师如果要教一整天的书,的确会选择这样的教室。当然,教室里还是有成排的木桌、椅背挺直的座椅,墙边全是书架,塞满了看起来很严肃的布面精装书。不过,在这些摆设的下方,却不是普通的地板,而是冰凉的草地,教室的一角被一座池塘占据。

  莫莉安走进教室时,昂斯塔教授正坐在黑板前的凳子上。他用鼻孔看着莫莉安,示意她坐在前排的一张桌子后面,吐出缓慢、悠长又深沉的气息,胸口伴随着哮喘声。莫莉安坐下来等待。

  「妳,」他终于缓缓地说,停下来,喘了口气,又继续:「妳就是长老所说的……幻奇师。」

  他连一颗牙齿也没有,湿黏的嘴唇满布皱纹,有如渗穴一样塌陷进口腔,嘴角积聚星星点点的唾液。莫莉安皱起鼻子,努力不去想象那些口水喷过来,溅到自己的脸上。

  「对,」她说,身体往后靠,以防万一。「就是我。」

  这个问题让她很诧异,她以为只有学务主任跟雀喜小姐可以知道她的……小状况。

  他低头对莫莉安皱眉。「妳要说……教授,对。」

  「教授,对。」

  「嗯。」他点头,凝视着半空。

  过了一阵子,他什么也没说。莫莉安开始疑惑,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哪里,正想要清清喉咙,他又嘶一声吸了口长气,目光转回她身上。「那妳……了解……这代表的意义吗?」

  「不太了解。」莫莉安承认,然后连忙补上:「教授。」

  「我想……妳听过……现存最后一个……幻奇师?」

  「埃兹拉‧史奎尔?」

  昂斯塔教授点点头,他点头的动作幅度非常小,上上下下持续了半晌,彷佛失去了控制头部的能力,只好等头自己停下来。「妳对他……所知……多少?」

  莫莉安悄悄叹口气。「我知道他是史上最邪恶的人,每个人都讨厌他。」

  「没错。」昂斯塔教授用沉重的口吻说,眼皮耷拉下来,莫莉安以为他就要睡着了。也说不定会是她自己先睡着。「说得没错。那妳知道……他为什么……是史上最邪恶──」

  「因为他化身为怪物,」莫莉安打岔。她不想失礼,但是也不想枯等着他讲完。「也制造了听命于他的怪物。」其实她是照搬米范去年告诉她的话,她试着避免让语气带有任何情感,可惜没有成功。

  事实上,无论朱比特再怎么说,无论朱比特多么坚持身为幻奇师不表示她很邪恶,莫莉安始终很难甩掉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的角落,隐藏着跟埃兹拉‧史奎尔相同的本性。史奎尔不也是这样对她说的吗?史奎尔不是曾凝视着她,露出微笑,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莫莉安‧黑鸦,我找到了妳。妳的内心深处藏有黑暗的冰霜。

  「还有英勇广场大屠杀,」莫莉安忽然想起,补充道:「他杀了想阻止他占领永无境的人。」

  昂斯塔教授再度点头,又吸了一口伴随哮喘声的气。「说得……没错。然而……不只……如此。」

  教授以极其徐缓的速度,从凳子站起身,关节发出各种喀喀声,莫莉安忍不住一抖。接着,他一吋一吋拖着步子穿越教室,大约过了十年,终于抵达位于另一端墙壁旁边的书柜,拿起一本巨著,这本书尺寸之大、页数之厚,看着彷佛就要砸到地上,连带害这位幻龟教授跌倒了。莫莉安当即跳起来帮他,两人合力把书搬回来,「呼」一声扔在桌上,书页间飘出一阵灰尘。

  教授用学者袍的袖子抹去封面上的厚厚一层灰,莫莉安瞇起眼,阅读样式老派的字体。

  「简史。」莫莉安念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编辑过的。精简的。比较短的。完整的……历史……无疑要写上……好几十册。」

  闻言,莫莉安扬起眉毛,暗自感谢上苍,幸好他只有写简史的兴致。

  「我收到指示……要监督妳……全盘了解……妳那些前辈……的历史。」昂斯塔在此顿住,被灰尘惹得咳嗽,咳得越来越激烈吓人,莫莉安一度生怕自己必须向学务主任回报:第一堂课才开始十分钟,她的老师就咳死了。不过,他的肺终究恢复了正常。「好让妳……彻底明白……并牢牢记住……幻奇师为我们带来……多少危险……跟灾难。」

  莫莉安心一凉。这就是她要学的东西?埃兹拉‧史奎尔干过的所有坏事?

  真让人厌烦。

  她早就知道埃兹拉‧史奎尔泯灭人性,何必再读他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昂斯塔教授用指尖轻点这本巨书。「接下来的……时间……妳就……读……第一到……第三章。」他看看怀表,「还有……三……小时。」

  慢悠悠、慢悠悠地,他蹒跚走出教室。与此同时,莫莉安凄凉地盯着封面上的《幻奇事件光谱简史》,良久才叹了口气,翻开书页。

  第一章

  依时间顺序,记录头号幻奇师碧丽安丝‧阿玛迪奥之劣迹,其前人为邓黎,其前人为克莉斯多贝‧法伦‧当罕,其前人为……

  「这些人是谁?」莫莉安扬声问道,这时昂斯塔教授刚走到门口。

  「嗯?」

  朱比特说过,以前,世界上曾经有其他幻奇师,可是莫莉安从没想过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毕竟光是担心当今那位幻奇师就饱了。「我只是……呃,碧丽安丝‧阿玛迪奥现在在哪里?她还──」

  「她死了。」

  莫莉安的心直往下坠。

  「妳的同类……全都……死了,」昂斯塔教授说。「就算……还没……」他眨眨濡湿的眼睛,注视着莫莉安,呼哧呼哧吸了一口长气,「他们也该死。」

  ***

  莫莉安从未想过,自己对于身为幻奇师的观感还有办法变得更差,没想到她错了。昂斯塔教授的书又臭又长,细细描写「她的同类」几百年来做过的每一件错事。史奎尔的确是天性邪恶,幻奇师的力量的确是极具威胁性,可是根据昂斯塔教授的书,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书中呈现了一幅极其不堪的幻奇师样貌:世世代代以来,这群人行事自私、乐于破坏、渴求权力,仗恃皇室与政府的支持以及从穷人身上盘剥的税赋,过着纵欲享乐的生活。据昂斯塔教授所描述,过去好几百年,幻奇师享受着永无境平民的供养,却用或大或小的不幸事件与不义之行回报。

  在最好的状况中,幻奇师自以为是、行事乖僻,滥用特权创造虚有其表的幻奇建设,往往只造福一小群人,反倒为大众带来诸多不便。例如黛西玛‧可可罗,她要到了公共基金与资源,拿去打造一座由水组成的幻奇大厦,后来导致数人溺水,被迫关闭,简直是浪费、危险、愚昧。还有欧布瓦‧杰密提,他选中一个贫穷市镇,弭平一整个街区的房舍,建造一座游乐园,落成后以自己的名字加以命名,还禁止任何人进入。

  在最坏的状况下,幻奇师化身为暴戾的霸王,利用自身的能力凌虐他人,巩固地位、财富与名望。埃兹拉‧史奎尔自然名列其中,另外也有像葛拉瑟‧歌伯里这样的人,她的年代比史奎尔早了一百年,曾号召关押所有幻兽族,不分主型、次型一律打入大牢,最终遭到一名幻蝎暗杀身亡;以及弗雷‧亨利森,他在六百年前引起永无境大火,毁去大半城市,夺去数千条人命。

  莫莉安恍然明白,朱比特错了。她的胸口凝聚起一股沉重、不快的感觉。朱比特怎么错得这么离谱?

  幻奇师真的都坏透了,没一个好人。

  过了悲惨的三小时,昂斯塔回到教室,以蜗牛般的速度蹒跚走回桌后。莫莉安早已读完指定的三个章节,过去二十分钟只是盯着教室前方,郁郁沉思。

  「告诉我……妳……学到什么。」

  莫莉安用呆板、消沉的语调,总结她记得的内容──数世纪以来,幻奇师残忍、轻率的行为俯拾即是,他们铸下的错却从未获得匡正。说完之后,她深深叹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昂斯塔教授沉默良久。他终于再度开口时,语气显得极其疲惫,如此苍老、严峻,彷佛刚从死亡状态还魂。

  「那妳觉得……我为什么……决定要教妳这些?」

  莫莉安抬起头,思考了一阵。「让我知道当幻奇师有多危险?」昂斯塔教授一言不发。莫莉安灵光乍现,「是要让我避免做一样的事!让我不至于跟那些人犯下一样的错……」

  她对上昂斯塔教授圆圆的小眼睛,注意到他那狡黠、冷酷的眼神,越说越小声。他从椅中站起,拖着脚步,徐徐走向莫莉安。「妳以为我……相信……妳会比他们好?」

  莫莉安大惑不解。她会不会比全界最恶劣的那些人更好?这是当然的吧。「这──」

  「妳以为我……相信妳会更好……对妳有更多期待……不会变成这些……」他朝桌面倾身,点了点《幻奇事件光谱简史》的封面,「……这些禽兽?」他气喘吁吁地说。

  「这个──这个,当然啊,」莫莉安说:「我是说……你不信吗?你总不会希望我变得跟──」

  「妳已经……跟他们一样了。」昂斯塔教授说,音量越来越大,重浊的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喘,发皱的嘴喷出点点唾沫。「妳……已经是个……禽兽了。我的责任……不在于……拯救妳。而在于让妳认清……妳根本……无药可救。妳所有的……同类……全都无药……」

  莫莉安没有听完后面的话。她跳起身,从教室狂奔而出,随着心中的抑郁越烧越旺,她一口气跑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根本不晓得自己的所在位置。最后,不知怎么办到的,她成功走出傲步院,沿着林中道路,回到了傲步院站。

  她瘫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抬起头,以朦胧的泪眼望向时钟。家庭列车还要再过好几个小时才会来。

  算了,她暗忖,不搭就不搭。

  无所谓,她还有两条腿呢。

  几分钟后,莫莉安抓着雨伞,冲过两旁树木排列的绿荫大道,穿过大门,直奔伞铁站台。朱比特的字条倏地在她脑中闪过,有如良心的微弱抵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妳都不可以单独前往幻学以外的地方。我是认真的,我信任妳会做到。

  他再认真又怎样,莫莉安酸涩地想,对准接近的伞铁一跃而起,用雨伞伞柄勾住金属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回家。

  ***

  当然,在回到杜卡利翁饭店的半路上,莫莉安的肾上腺素跟冲动逐渐消褪,暂时跑去度假的基本判断力再度回归,她恍然醒悟自己犯了多恐怖的错误。在正常状况,她要再过好几个小时才会到家,万一她此时出现在饭店,想必会遭到芬涅丝特拉、米范、马莎轮流用问题轰炸,然后他们铁定会把她干的好事告诉朱比特,然后朱比特就再也不会信任她了。

  莫莉安微微陷入恐慌,在下一站(码头站)跳下伞铁,吸了一口长气。她不要回幻学,她没办法忍受,所以只有一个选择:她必须消磨足够的时间,等到不至于引人怀疑时,再光明正大走进杜卡利翁饭店的大厅。

  朱若河岸很冷,飘着浓烈的鱼腥味。不过,像这样在船只间闲晃,聆听渔民拉起渔网、用无线电播放音乐的随意声响,反而别有一番趣味。一群比她小好几岁的孩子吵吵嚷嚷,用金属罐装满河水来煮青蟹,轮流搧着罐底的火。

  莫莉安朝朱若河边的泥滩走去,温度也愈加寒凉,可是海鸥的鸣叫声、河水的拍打声十分令人放松。不久,她本来沮丧得想哭的心情逐渐减弱,转变成比较容易应对的情绪:苦涩、沸腾的怨恨。

  每件事都烂毙了。

  她边走边踢开岸边的一颗石子。「昂斯塔烂毙了。幻奇师历史烂毙了,幻奇师烂毙了。迪儿本烂毙了。幻奇学会烂毙了。」

  雀喜小姐是还不错,脑中比较理性的部分说,家庭列车也是。

  「喔,闭嘴啦。」她对那部分的脑说。

  莫莉安全神贯注生着闷气,没留意到自己走得比预计的还要远。空气更加冰冷,她抬头望去,惊愕地发觉河水上涨不少。她转身想回头,却听见一个异常的声响。

  叽叽──喀哩、喀啦,喀哩、喀啦。

  她不想看。在永无境,有些东西是你绝对不想看的,莫莉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然而,她克制不住自己。

  叽叽叽──喀哩、喀啦,喀哩、喀哩、喀哩。

  她缓缓把头转向一侧,映入眼帘的是她此生所见最诡谲、最怪诞的景象。从朱若河泥泞的河岸,竖起了一架由骨头搭成的形体──那称不上一具骸骨,因为「一具骸骨」意味着它多少具备了人体结构与一定的组成规则。

  这个……该说是人?还是怪物?这东西毫无「组成规则」可言,甚至没办法说它的型态是模仿人类。更诡异的是,在莫莉安眼前,它依旧不断增生、不断积聚,利用那些估计是长年累月深埋在污泥之中的枯骨残骸,持续搭建躯体。

  最骇人的是,它看着莫莉安。

  它的头骨上根本没有眼珠,可是莫莉安却十分肯定,它正看着自己。

  就好像它想要莫莉安身上的什么东西。说不定是想要她的骨头。

  莫莉安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敢多待一秒。涨起的河水正轻拍着她的脚踝,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踩着哗啦哗啦的步伐,一路跑回岸上,冲过水泥阶梯,穿越码头,以最快的速度直奔伞铁站台。

  「最好当心点,小姑娘。」一个渔民扯着粗哑的声音对她喊道,他站在船上的甲板,紧张地瞥了一眼她跑来的方向。「这附近有危险的东西,快点回家吧,听话。」

  莫莉安无意争辩。早知道就不该来的,朱比特会叫她不要单独离开幻学,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信任莫莉安,偏偏莫莉安没有遵守规定,如今她为这愚蠢的行径付出了代价,吓得魂都要飞了。她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她的赞助人。

  莫莉安思忖,要是自己够幸运,她还来得及赶回傲步院站,搭上家庭列车,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她逃课。她勾住一个飞掠而过的伞铁金属环,乘着高速远离。回到幻学的路途漫长而抑郁,莫莉安始终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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