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刺青的刺青，不是门的门
隔天早晨醒来时，莫莉安差点认定，昨天那场午夜幻学之旅不过是场奇异、美妙又糟透了的梦，可是她却多了个金色刺青。
「那不是刺青。」朱比特重申，倒了两杯果汁。莫莉安在一盘烤成褐色的小圆烤饼上大肆淋蜂蜜、撒肉桂粉，弄得乱糟糟的(小圆烤饼有点焦掉，因为她拿去火边烤时，不小心离火太近，不过还是能吃)。经过昨夜的事件，他们两个都睡到日上三竿，来不及在餐厅吃早餐，朱比特于是叫人送一盘早餐来书房。他们分别坐在书桌的两端，中间摆了琳琅满目的食物，有些确实是普通的早餐(例如熏鳟鱼跟炒蛋)，有些则是绝对不会在早上吃的(例如西红柿汤跟蓟心，这些是朱比特嘴馋想吃)。「妳真的以为我会让他们给妳刺青?」
莫莉安大口咬下小圆烤饼，回避这个问题。坦白说，她一向不太确定朱比特会做哪些事，不会做哪些事。
朱比特意会到她的沉默意有所指，一脸震惊：「莫儿!别傻了。刺青是会痛的，妳手上那个会痛吗?」
莫莉安吞下嘴里的食物，摇摇头。「不会，」她说，舔掉右手食指上的蜂蜜，检视她指纹上多出来的东西。那是一个金色的W，风格与她的幻学小别针相同，只是尺寸小得多，在指尖微微凸起，映在灯光下有些闪烁。「完全不痛，只是有种……就是……有个东西在那的感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印记。自从她早上醒来，手上就多了这个，不烫、不痛、不痒，没有任何她能够明确描述的感觉。它不是藉由外力印在手指上的，既不是伤疤，也不是伤口。要说的话，它比较像是由内而外，从体内印在皮肤的里层。在莫莉安亲眼见到之前，甚至在她彻底清醒之前，她就明白这个印记出现了。「好怪喔，对不对?」
朱比特微带诧异地检视自己的食指。他方才告诉莫莉安，就像她的印记一样，朱比特的印记也在入学仪式之后的早晨突然出现，那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他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想印记的存在。「嗯，大概吧，不过很实用。」
「这是做什么用的?」
「各种事情。」他耸耸肩，把注意力转回桌上的各式早餐，审慎选择下一道餐点。
「比如说?」
「让你进入各种地方。让其他学会成员认出你。」
「我们已经有别针啦。」
「不，」他终于选定一片半焦吐司，伸手拿果酱。「那不一样。」
莫莉安瞇起眼。「怎么个不一样?」
朱比特又犯了他那个讨人厌的老毛病，挤牙膏似的把信息一点一滴喂给她，犹如一种特殊的酷刑。他这么做的原因，有可能是他不太想告诉莫莉安，也有可能是他脑中同时转了太多思绪，当下的对话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究竟是哪种可能性总是很难判别。
「别针是给非幻学人看的。」
「非幻学人?」
「嗯。」他咀嚼吐司，咽下，拍掉落在前襟的面包屑。「妳懂的，就是其他人，那些不属于学会的人。幻学之外的人用别针来辨识我们，印记则不一样。」他伸出手指扭动，W反射着火炉的光，几乎闪耀起来。「印记是给我们自己人看的。」
莫莉安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些愠怒。「你之前怎么不给我看?」
「没用，莫儿。除非妳也有印记，否则妳看不到别人的印记。就像我刚刚说的，印记是给我们看，这是我们辨识自己人的方法，有点像……家徽。从现在开始，妳会在各种地方注意到这东西，妳以后就知道了。」
家徽，这个词令莫莉安心中一动。她重视W字别针远胜其他物品(大概仅次于她那把伞)，不过别针依然只是……单纯的物品，可能轻易毁坏或丢失。印记给她的感觉又不同了，这是她的一部分，也证明她属于一个重要的团体;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属于一个家庭。
兄弟姊妹，一生忠诚。
但是，她真的拥有这些吗?她本来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幻奇师」这个词被宣之于口，幻象就此硬生生遭到打破，化为百万个碎片。
「嘿，」朱比特用果酱刀轻敲装奶油的小碟子，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莫儿，妳跟别人一样有权利进入学会。」他说，彷佛看透了莫莉安的心思。他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实在的，妳比他们更有权利，别忘了是谁在展现考验登上排行榜第一。」他顿住，加上一句：「是妳。免得妳还真忘了。」
莫莉安没有忘。可是，他们的排名如今又算什么?假如她的同梯不信任她，甚至是惧怕她，那去年的一切又算什么?
「给他们一点时间。」再一次，朱比特宛如读出她的想法。身为见证者，他占尽不公平的优势，他眼中的世界是莫莉安完全无法想象的。莫莉安隐藏的情绪、不可告人的秘密，朱比特全都可以任意取用，就跟她脸上在皱眉头一样清晰可见。这令人安心，却又非常、非常恼人。「他们以后就会改变想法了。他们只是还不了解妳而已，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认识我眼中迷人的莫莉安‧黑鸦。」
莫莉安正想问这个迷人的莫莉安‧黑鸦是谁，愿不愿意跟她交换身分，便传来敲门声。是年长但精神矍铄的米范‧焦，他将白发苍苍的头探进书房。「先生，收到一个给您的讯息，是神……」
「谢了，米范。」朱比特打断他，跳起身接过信。礼宾经理对莫莉安眨了个眼，接着转身离开，将门带上，鞋跟敲出清脆的声响。
信上封了银色的封蜡，朱比特穿过房间，靠在壁炉旁，借着火光读信。几分钟静静流逝，莫莉安盯着炉火出神。
他说得对，她想。她从头到脚都是幻奇学会的正式成员了，她跟同梯的每个人一样，拚尽全力通过了考验。
除了最后一个考验，脑中有个小声音说。第四场考验称为展现考验，也是最后一关，每位备选生必须上场展示自己的特殊「本领」。确实，莫莉安在展现考验中什么也没做，只是搞不清楚状况地站在山怪武斗馆中央，旁观朱比特把自己的独特视力分给长老，让长老也「看见」他一整年来心知肚明的事实，在那之前，他不仅向长老隐瞒了真相，甚至瞒住了莫莉安自己。当时，莫莉安还不知道自己是幻奇师，所谓的「幻奇之力」正持续汇集到她身边，有如飞蛾追随火焰，耐心等待她掌握自身的力量(尽管这份力量至今死都不肯涌现)。幻奇之力是一种神秘的魔法能量，以各种莫莉安无法想象的方式，推动着这个世界。
长老当场把入学名额给了莫莉安，此举令众多赞助人和备选生勃然大怒，深感不齿。毕竟他们在展现考验上付出这么多努力，莫莉安却只是傻站在山怪武斗馆中，任凭长老愕然无言地盯着她。
莫莉安清清喉咙，坐直身子。「那，」至少她的嗓音够坚定，「什么时候开始?」
「嗯?」
「幻学。我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噢，」朱比特说，依然皱眉凝视手里的信。「不太确定。应该快了吧。」
莫莉安的兴奋之情一阵动摇。他真的不知道吗?她不禁暗忖，这到底是典型的「幻奇学会爱搞神秘」，还是典型的「朱比特故意不讲清楚」?她的内心渗入一丝忧虑。
「星期一吗?」她问。
「嗯，对，可能吧。」
「你可以……问到吗?」莫莉安问，努力抑制嗓音中的不耐。
「嗯?」
她叹了口气。「我说，你可不可以──」
「我得走了，莫儿。」朱比特蓦地说。他从火炉前转过身，将信塞进裤子口袋，一把抄起本来放在扶手椅背上的大衣。「抱歉，有重要的事，晚点见。吃完妳的早餐。」
朱比特大步离开，关上门。莫莉安朝门扔了一片吐司。
***
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东西，不只是印记而已。
「这连门把都没有。」那天下午，服务员马莎和莫莉安一同坐在她的床尾，盯着眼前那道闪烁光泽、雕饰华丽的崭新黑色木门。它就这么出现在墙上。「所以这其实不算是门吧，是不是?」
「大概吧。」莫莉安说。
她的房间自动产生变化、扩大又缩小，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它会自己在某一夜添加一个新特征，隔夜又将之消除，可说是一间非常情绪化的卧室。但是，它从来没新增一道门过。
本来，莫莉安并不会介意多了一扇门，只是有两个地方不对劲。第一，这扇门出现在火炉旁边，使整个房间的格局失去了对称感(这只是个小细节，却出人意表地令她焦躁困惑)。第二，她打不开这扇门，所以这扇门完全没用。莫莉安的性格太务实，绝对不会希望卧室里多出一扇纯装饰的门。突然变出一个她不喜欢的东西……这实在不太像卧室会做的事。
她拧紧眉头。难道她的卧室基于某种原因生她的气?还是她的卧室生病了?说不定它得了一种建筑才会得的感冒，说不定这扇门就是卧室打了个大喷嚏的产物。
「话说回来，」马莎耸肩，说：「这也算不上这个房间做过最诡异的事，对吧?」马莎斜眼一瞥位在角落的章鱼型扶手椅，只见那扶手椅邪佞地摆动一下触手，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真希望妳弄走那东西，替它清灰尘实在是个恶梦。」
***
莫莉安上床睡觉时，朱比特还没有回来。周日早晨，探险者联盟捎来讯息，告知杜卡利翁饭店的工作人员，他「在一桩界际任务途中耽搁了，无法脱身」。一如往常，这个消息既简短，又缺乏必要的细节，根本毫无帮助。不过莫莉安强烈怀疑，这次的事件跟失踪的神仙有关。朱比特回不来让她很失望，但她毫不意外。自己的赞助人太有名、太受欢迎，缺点就是必须把他分给探险者联盟、幻奇学会、永无境饭店业协会、永无境交通部，以及任何想要抢走他的时间和注意力的人或组织。
起码，在探险者联盟送来讯息之后，朱比特也捎来一封亲笔信，指名给莫莉安。
莫儿，
我没办法赶在妳开学前回去了，真的很对不起。
之前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妳绝对不能单独前往幻学以外的地方。我是认真的，我相信妳会做到。祝妳好运!妳会很棒的。
记住，妳属于这里。
──J‧N
到了那天下午，莫莉安愈发坐立难安、烦躁不已，满脑子想着她的课到底何时开始，她该去哪里上课?她可不想错过开学日，让同梯有更多理由讨厌她。她甚至请米范差人带信去霍桑家，偏偏霍桑把字条原封不动送回来，只在背面写了三个字当作回复：「不知欸。」她翻了个白眼，心下忖度，霍桑究竟有没有想到要问阿南?她猜大概没有。
于是，莫莉安只好向她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人求助。
「亲爱的──啦啦啦～啦!──妳怎么这么烦恼。」香妲‧凯丽女爵晚上要在音乐沙龙办场私人演唱会，她正在为此做准备，一面练习发声，一面寻找最适合的衣着。她的更衣间极其宽敞，足足有舞厅那么大，四处散落珠宝色泽的丝质礼服、绸缎礼服、亮片礼服，全都是她试穿后又随手扔掉的。这位女高音一心多用，轻率地在更衣间制造了惨重灾情。「莫莉安小姐，如果是我，可不会担心这些，一点也不。妳也知道，幻奇学会就是这副德行。」她伸出食指，神秘兮兮地对莫莉安晃了晃，她的W字印记在灯光下闪烁。居住在杜卡利翁的人之中，除了朱比特，只有香妲女爵也隶属幻奇学会。杰克跟朱比特一样拥有见证者的天赋，但他从来没考过幻学，反倒去了一间非常高级的寄宿学校，叫作格雷史马克颖异少年学校。他在校内的管弦乐团担任大提琴手，天天戴礼帽、打领结去上课，即使放假也甚少回来。
「我不知道。」莫莉安说，满心的气恼欲盖弥彰，她哪知道学会是什么样子。莫莉安不像永无境的所有居民，她是成长于自由邦之外的世界，一年前，她根本没听过名闻遐迩、势力广大的幻奇学会。
「妳当然知道～瑞～米～发～搜～啦～西～」香妲女爵唱道，侧着身左右转来转去，检视金框镜子中的倒影。她的美声在挑高天花板内回荡，莫莉安听得心旷神怡，两只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一只小老鼠从地板缝隙探出头来，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香妲女爵温柔地赶牠离开。「学会的要求很高，会强硬介入我们的生活，毫不考虑任何人的时间或隐私。」她转过头来，定定注视莫莉安。「简单来说，小天使，他们需要妳的时候，妳一定会知道的。他们会直接去找妳。米~米~米~米~米!」
「谜?」
香妲女爵一时露出困惑之色，接着笑了。「不是，莫莉安小姐，不是什么谜。他们要找妳，就会来找妳。亲爱的孩子，不用怕，在不知不觉中，妳就会深陷于幻学那七弯八拐的迷宫里头，到时妳反而想走也走不了了。相信我，像我就尽量只参加非去不可的活动跟特殊场合。」
「为什么?」
「噢，妳知道的。」她轻松地说，抱起满怀的礼服，一股脑丢在躺椅上。「要是我太常在名人堂出现，大家就会以为可以拗我去参加他们的荒唐活动，好像我没事情忙似的。」就莫莉安所知，香妲女爵起码有七件事情要忙：每周日晚间，她会在杜卡利翁饭店的音乐沙龙举办著名的演唱会，参加者非常踊跃;至于其他日子，每逢夜晚，她会分别与六位英俊迷人的追求者共度。周五老兄(这是朱比特偷偷取的绰号)也参加了莫莉安的生日派对，送她一大把粉色、紫色相间的玫瑰花束，想当然是为了讨好这位歌剧女高音，不过莫莉安还是领了他这份好意。「再说，我实在不想遇到默嘉卓。」
「谁是默嘉卓?」
「默嘉卓，另一个是迪儿本，她们两个是学务主任。」香妲女爵打了个冷颤。「她俩半斤八两，吓死人不偿命。好啦，这样说是有些不公平……迪儿本还不算太糟糕。要是可以，就离默嘉卓远远的。」她往莫莉安在镜中的倒影投去同情的眼神。「可惜，我得很遗憾地告诉妳，妳八成躲不掉。」
***
香妲女爵所言不错。他们需要莫莉安的时候，莫莉安就会知道。
周一的大清早，在一个对莫莉安而言实在太早的时间，她被三道敲门声给吵醒。
不是从卧室门传来的。
是从那扇新的门。那扇不是门的门。那扇谜样的门。
那扇无法开启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