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乘的坐骑
「他们冲过来了!」
芬头也不回，开始加速，左钻右穿，想办法甩掉犀牛。那只粗鲁的庞大独角犀牛紧跟在后，只是远不如芬轻盈，不停撞翻其他备选生，留下撞击声和动物嘶鸣声。莫莉安越过肩膀回头望，看见诺耶尔的朋友双眼圆睁，无能为力地瞪着前方，既无法操控方向，也无法减缓速度，唯有拚死抓紧缰绳以求保命。
芬越跑越快，拉开跟人群的距离，剩下独角犀牛紧追不舍。
「就让他跑赢我们好了!」莫莉安叫道，可是芬涅丝特拉没听见，也或许是她不肯听。此刻她一腔热血，孤注一掷，内心只有一个目标……可是，她正剧烈喘息，耐力逐渐耗竭。
转眼之间，犀牛抢到她们身边，跺着隆隆的步伐，甩动一颗大头。
「芬，小心!」莫莉安大喊，就在这时，犀牛猛力从侧面撞上她们。犀牛背上的女孩发出尖叫，莫莉安连忙压低身体，伏在芬毛茸茸的脖子上，紧紧抱住。魁猫一时失去平衡，但迅即恢复，自我防卫地朝犀牛挥爪，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犀牛的脸，犀牛发出痛号。
背后又传出凄厉的惨叫，莫莉安抬起头往后看，恰好目击犀牛一个踉跄，把背上的女孩给甩脱，女孩坠落在地，发出可怕的「砰」一声。犀牛磕磕绊绊地摇晃几步，接着挺直身躯，把抢夺金色目标的野心一下子抛在脑后，立刻奔向最近的一条小路，一面逃窜一面哀鸣，粗厚脸皮上那几道深深的伤痕持续淌血，本来张狂的暴戾凶悍之气，被芬强而有力的爪子一掌打跑。总算摆脱对手，芬继续狂奔。
诺耶尔的朋友被扔在雄伟大道的中央，她摇了摇头，显得晕头转向。其他备选生逐渐逼近，眼看再过不久就会踩过她。远处，不时有目标在不同方向炸开，喷出鲜亮的粉色或红色尘雾，越来越靠近那女孩呆坐之处。
莫莉安转头看着前方，再过几百公尺，她们就会从雄伟大道进入宽阔的英勇广场。在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中央，有一座精致的喷泉，她可以看见喷泉周围插了四个目标，彼此之间距离相等;第五个目标位于喷泉中心，在雕像最上方，由一只水泥鱼儿衔住，高举在空中，在阳光底下闪烁澄澄金光。
目标就在眼前，离她们如此之近。大概没有人跑赢她们，英勇广场空无一人，她真的能赢，她真的能抢到金色目标──
可是莫莉安又回过头。
那女生还在原地，彷佛整个人冻结，愣愣凝视着眼前那片由动物蹄与七彩烟雾组成的浩大阵仗。那些备选生急奔过来，毫无减缓之势。
莫莉安的心一沉。
「我们要回去，」她喊道：「不然她会被踩死。」
芬要不是没听到，就是不想理她。莫莉安狠狠拉她耳朵，「芬!她会死掉的!」
芬发出低吼：「妳知道这是比赛吧?」不过她还是掉头往回跑。那女孩无助地坐在地上，紧抓着腿。
「快一点，芬!」
芬一个加速，赶到犀牛女孩身边，用牙齿拎起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跳进雄伟大道旁边的一条小巷，避开直冲过来的人阵，其他备选生纷纷踩过女孩几秒前所坐的位置。
芬用力甩头，把女孩扔到背上，落在莫莉安前面。她仍不住哭泣，瑟瑟发抖。魁猫怒声说：「好了啦，少在那哭哭啼啼的。」
莫莉安引导犀牛女孩用发抖的手，牢牢抓住芬后颈的厚毛。最后几名备选生驾着坐骑奔过，卷起一阵烟尘，女孩缩了一下。这下，莫莉安、芬跟女孩在比赛中真的成了吊车尾。没救了，金色目标几秒之内就会被抢光。
「搞不好，」莫莉安不顾一切，急促地说：「搞不好可以回去找绿色目标，或是……或是黄色……」
「别废话了。」芬说。
「芬，我不能就这样放弃!说不定在哪里会有──」
「不是，笨蛋，我的意思是别废话了，赶快抓住我。记得抓紧。」莫莉安依言照做，芬稍稍后退，「我们还是要夺金!」
***
英勇广场喷泉的景象，宛如末世战争。喷泉周围的四个目标已被捷足先登，但最后一个目标还在，依然完好无缺，由鱼嘴衔住，高高竖在空中，反射着光。几十个──说不定有几百个备选生，抛下坐骑，独自涉过及腰的深水，把池水搅得翻腾不已，有人大吼大叫，有人喝进了水，在水下相互推挤，放手一搏，只想抢到目标。有几个已经顺利抵达雕像，爬上鱼鳍跟鱼尾，上面的想把下面的踢下去，下面的想把上面的扯下来。眼前的情景俨然是恶梦一场，莫莉安根本不想加入战局。
然而芬毫无打退堂鼓的意思，她后退几步，助跑之后跃起，把被留在喷泉旁的动物当成跳板，一一跳过马、鸵鸟、斑马等坐骑，接着用强壮有力的后腿一踢，飞向空中，越过其他备选生，直落在雕像顶端，两只猫掌抱住鱼头，用爪子牢牢掐住。
「打!」芬吼道。
莫莉安尽可能伸长手臂，手指眼看就要碰到了……快碰到了……
可是诺耶尔的朋友更近，她似乎从刚才那一摔回过神来，膝盖抵住芬涅丝特拉肩胛骨之间的位置，爬上巨猫的颈子。她伸手，莫莉安也在她背后伸出手，就在同一分、同一秒，两人一起打中目标。
砰!
目标爆出一团金色粉尘，覆上那女孩的脸、白衣与晃动的长辫，将她染成代表胜利的颜色……
……却连一丁点也没落在莫莉安身上。
***
「一个一个来，好吗?一个一个来!」一脸困扰的学会工作人员大叫，「好了，是谁打中目标?骑那只大猫的是谁?」
「是我。」莫莉安跟那女孩异口同声说，她们转头怒瞪对方。
「是我!」莫莉安重复，「骑大猫的是我。」
「妳叫什么名字?」
「诗律，」女孩插嘴：「我叫诗律‧布雷克本，骑大猫的是我，打中的人也是我。」
「哪是，打中的人明明就是我!我是莫莉安‧黑鸦，那只魁猫是我的坐骑，诗律从她的坐骑上跌下来，她本来骑的是犀牛，然后我们又回去──」
「我坐在前面。」诗律打岔，「我坐在前面，用推论的也知道，一定是我打中目标。你看，我身上都是金色!」
比赛工作人员看着莫莉安，再看着诗律，又看着莫莉安。「这是真的吗?她坐在前面?」
莫莉安震惊至极。她没办法否认，诗律确实坐在她前面，所以她才会全身沾满金粉。可是这太扯了!这种技术问题根本不代表什么，就是不行，这样不公平。
「是没错，但是……那是因为我们回头去载她啊，不然她会被踩死!」
工作人员嗤了一声。「妳以为这样就可以进幻奇学会，是不是?」他摇摇头，「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只要表现得英勇无私、有运动家风度，就会比较讨喜?我们测验的是韧性跟野心，又不是妳到底人好不好。」
「但那又不是重点，」莫莉安绝望地说：「魁猫是我的坐骑，她是为了我才爬雕像的，不是为了诗律。我打中目标了!这样根本──」
「胡说八道。」诗律开口，嗓音低沉，有如黄蜂振翅声。她向前一踏，靠近工作人员，抬头看着他。「那只猫是我的坐骑，是我打中金色目标，我会进入下一阶段的考验。」
工作人员交给她一个金色小信封，诗律面露得意之色，将信封收进口袋，快步离开。
这不公平到极点，莫莉安很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饱含控诉的冰冷目光，狠狠瞪着工作人员。
「那只猫是她的坐骑。」他耸肩，「是她打中金色目标，她会进入下一阶段的考验。」
莫莉安顿时泄了气，宛如被刺穿的单车轮胎。她出局了，游戏结束。
就在此时，众多朋友簇拥的诺耶尔悠然经过，她同样浑身覆满闪烁的金粉，拿着金色信封，当成战利品似地炫耀。「我在罗德里克街的角落看到粉红色目标，忽然决定就打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最喜欢粉红色吧。」她轻快地说：「结果它竟然就是隐藏的金色目标!想想看我有多惊讶!我想我就是运气好。」她回头，看见仍然一身白的莫莉安，露出灿笑。
罗德里克街，莫莉安酸酸地思忖，想起诺耶尔的赞助人在起跑线时说的悄悄话。罗德里克!那不是人名，而是在指引诺耶尔金色目标在哪里，她根本不是运气好，是巴兹‧查尔顿帮她作弊!是巴兹告诉她那里有隐藏的金色目标!
难怪在那么多备选生之中，唯独她知道会举办秘密晚宴!巴兹告诉了她关于考验的机密，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过关斩将，赢得考验。
莫莉安瘫坐在喷泉边缘，因为诗律与诺耶尔作弊而满腔怒火，也因为自己一败涂地而煎熬不已。她觉得自己好傻，更惨的是，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简直要吓坏了。她会被赶出永无境，这是当然的，然后……然后……
她脑海中浮现烟影猎手的模样，宛如一片广大黑云，眼看就要遮住太阳，使世界堕入黑暗。
***
听完来龙去脉，朱比特惊愕得哑口无言，芬涅丝特拉则怒不可遏。
「那个工作人员在哪?」她气得七窍生烟，来回踱步，咧嘴露出黄牙：「我要拿他的写字板捅进他屁──」
「我们快走。」朱比特忽然说，回头张望。「我们现在就走，他来了。」
「谁──噢。」莫莉安的心一下子坠到膝盖以下。在备选生跟赞助人的人潮中，一小队身穿褐色制服的警察正挤过人群，领头者正是她在永无境第三讨厌的人(前两名分别是诗律‧布雷克本和诺耶尔‧狄弗洛)。
朱比特抓住莫莉安的手臂，拉着她快步往反方向走，却发现前方也被褐色制服的警察给挡住。他们被臭架子团团包围了。
「诺斯队长，请立即出示相关证件。」燧发枪探长伸出手，满面春风，显然自居正义之士。「把那几张纸交出来。」
莫莉安屏住呼吸。她暗想，在她被驱逐出境以前，有没有机会再回杜卡利翁一趟?她能不能跟杜卡利翁的住客道别?收拾行李?还有……霍桑!他们总不会连让她跟朋友说声再见都不允许，就要她走人吧?她忙乱地搜寻英勇广场，希望临走之前能再见到他一眼。他有没有打中目标?
还有烟影猎手，内心有个惊慌失措的小声音说，他们会不会在边境等着抓我?
「燧发枪探长，你指的是哪方面的纸?」朱比特和颜悦色地说：「今天早上的报纸?早就被拿去垫猫砂盆或是包炸鱼薯条了。小枪，你这么关心时事新闻，实在是非常棒的习惯，真为你高兴。如果遇到什么字不会念，我随时乐意帮忙。」
燧发枪探长的下巴一个抽动，不过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很机智，诺斯，真是机智得很。我指的，自然就是你……『前』备选生的自由邦护照、第七域居留证，以及永无境留学居住签证。只要交出这些文件，让我看一眼，我就会相信你的『前』备选生绝对有权居住在自由邦第七域，绝对不是什么卑贱的偷渡客，趁着夜黑风高，从下流共和国非法入境。」
「喔，那种文件呀，」朱比特说：「你怎么不早讲?」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上上下下拍打身上的大衣，把口袋一一拉出来，甚至仔细摸遍脸上那把浓密的胡子，假装寻找不存在的证明文件。要不是今天简直是莫莉安人生中最难笑的一天，她应该会被朱比特逗得大声笑出来。
「我的耐心快用完了，诺斯。」
「是，抱歉，就在这──不，抱歉，那是手帕，再等我一下。」
莫莉安暗自思量，是不是该想办法脱逃。如果她可以趁臭架子分心时偷偷溜掉，说不定有办法跑到最近的幻铁车站。
为了测试，她故作没事地往旁踏了一步。没人抓住她。她环顾四周，臭架子全聚精会神盯着朱比特，看他用马戏团般的手法表演找文件。她又踏一步，然后再一步。霍桑那次扔完蟾蜍，就是这么从犯罪现场逃走的，只要再几步，她就会被人群遮住，然后她就能撒腿狂奔了。
「莫莉安‧黑鸦!」某个声音吼道，莫莉安冻结在原地。这下完了，她要被逮捕了，再见，永无境。「莫莉安‧黑鸦!那个骑猫的女生!她在哪里?有没有人看见骑猫的莫莉安‧黑鸦?」
是那个工作人员，他看见莫莉安，边挥动手上的白色信封，边摇摇晃晃地走来。「妳在这!还好找到妳了，来，这给妳。」
她接过信封，「这是什么?」
「看起来像什么?当然是妳参加下一场考验的许可。」
莫莉安猛地转头看朱比特，朱比特的表情和她的内心感受一样惊愕。燧发枪探长张开嘴，再来又闭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有如一只跳出鱼缸的金鱼，躺在地毯上，鱼嘴开开阖阖。她不敢让自己燃起希望，觉得铁定是听错了。「可是……可是你说……可是诗律……」
「噢，是啊，不过刚才出了……一个意外。说起来有点丢脸，有只该死的独角兽其实是飞马，只是把翅膀收起来，头上倒插一个冰淇淋甜筒。当然，这对那只可怜的动物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也违反规定，即便牠没用翅膀飞翔，比赛规章也清楚写明，竞逐考验中不允许骑乘任何会飞的生物。总而言之，那位备选生被取消资格，因此多了一个名额，然后，嗯……」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妳的状况比较……特殊，我们认为这样处理比较公平。恭喜妳。」
那男人拖着步子走开，莫莉安站在原地，欣喜若狂，凝视手中的信封，彷佛它是用钻石雕成的。这个信封不是金色，没办法让她参加长老的秘密晚宴，但她一点也不在乎。「我通过了。」她低喃，接着更大声：「我可以参加下一阶段的考验了!」
她撕开信封，朗读信纸。
亲爱的备选生，恭喜。
你证明了自己的坚韧与野心，有资格参与九一九梯第三轮试验。试胆考验将于首年之秋举行，确切日期、时间与地点不定。
朱比特大声笑起来，喜悦洋溢，在莫莉安耳际回荡，连芬涅丝特拉也发出微带沙哑的轻笑。莫莉安只想乱跳乱叫，她从来没这么开心、这么感到解脱过。
「棒透了，莫儿，棒透了。抱歉，探长，你想看文件只能再等一阵子了，目前莫莉安‧黑鸦的居留权仍属于幻奇学会会内事务，哈!」
燧发枪探长气得嘴角溢出白沫。「我跟你们还没完，」他恐吓道，用力拿警棍往自己腿上一砸，以示强调。莫莉安瑟缩一下，那一定很痛。「莫莉安‧黑鸦，我的眼线遍布各地，我会好好注意你们两个，绝对严密注意。」
探长转过身，大步走远，他那群穿褐色制服的弟兄紧跟在后。
「有病!」芬涅丝特拉朝他背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