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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奥斯特米尔的乡间风光由马车车窗外流泻而过。他们经过农场、开满野花的绵延草原,以及被秋季色彩染成金黄的山丘树林。谷地间的凹处蓄积着雾气,有时候浓雾也会蔓延到马路上来。随着午后的阴影愈来愈深,马车咔哒咔哒地驶入黑瓦德。黑瓦德是像用刀子在王国上划出一道刀痕的大森林。四周变得阴暗而潮湿,矮树丛之间到处挺立着白得刺眼的桦树,有如丧礼宴会上飘在黑色丧服之间的幽魂。伊丽莎白望着窗外轻轻坠落的树叶、厚地毯般的蕨类、偶尔跳向看不见的地方的鹿,感觉恐惧像盖棺布一样包住她。彷佛雾气渗入马车将她环绕。

  纳森尼尔会在这里下手,她确定。他抵达城市而没有带着她时,可以声称她在森林中逃跑失踪了。在这种地方,没人能找到一个女孩的尸体。甚至根本不会有人费事来找。

  逃跑感觉愈来愈无望。她昨晚又试了一次,但破窗而出并爬下屋顶后,赛拉斯在旅舍的花园里等着她。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她一定是太累了。后来她做了个不安的梦,梦到她回到夏莫萧的果园里,从天使雕像底下挖出紧急备用的盐罐。但这次那尊雕像活了过来,还用炯炯的黄眼睛俯看着她。

  她的手被顶了一下,打断她的思绪。她皱着眉头,将目光由森林费力地拉回到膝上的魔法书。这已经是它第三次用封面撞她了,好像一只狗在寻求关注。

  「怎么了?」她问。词典更加急切地再顶了她一下,直到她松开手,它迫不及待地自动翻开页面。它翻开到昨晚的同一个章节:〈恶魔仆人及如何召唤它们〉。伊丽莎白打了个冷颤。她脑中闪过一些书本的插图:五角星形与流血的少女,长着角、长口鼻和尾巴的恶魔大啖像是整条腊肠的肠子。但词典要她读这个肯定有原因。她鼓起勇气,俯身去读。

  即使在魔法师的圈子里,对恶魔的了解也很有限,标题下的文字这么说道,部分原因是与恶魔对话很危险,它们是恶名眧彰的骗徒,且会抓住任何机会背叛主人。这是因为与恶魔的交易一旦敲定,对那个恶魔来说最有利的状况无非是主人死去;届时它就能与新的主人缔结另一桩交易,藉此尽可能获取最多的人类寿命作为报酬。

  恶魔住在一个名为异界的地方,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毗邻,所有魔法能量都来自那个世界。若是没有恶魔交易所创造的链接,人类是不能从异界汲取能量的。因此魔法师的存在本身就依赖召唤恶魔并接受它们的服侍──这是令人遗憾但必要的邪恶。恶魔对人类寿命的渴望胜过一切,因此乐意与人类谈判。这既是种幸运也是种诅咒……

  这会不会是纳森尼尔的弱点?她徒劳无功地抓着这想法不放。她的脑袋感觉像一团泥巴,彷佛她已经读了好几小时的书,而不是才几秒。魔法书又顶她的手,她意识到自己两眼发直在放空。她下定决心般揉揉眼睛,继续阅读。

  异界中充斥着大批较低等的恶魔:小妖精、魔鬼、哥布尔等,要召唤它们并不难;但它们并不是可靠的仆人,因为它们的智慧并不比一般的野兽高多少。由于低等恶魔往往成为能力不足的业余人士和罪犯的下手目标,自革新之后,召唤低等恶魔被视为违法行为。真正的魔法师只会寻求高等恶魔的服务,它们的危险可以受到召唤时的条件所约束,因此必须服从主人向它们下达的命令。

  「纳森尼尔的恶魔究竟在哪里啊?」伊丽莎白嘟哝。他外出旅行时没有带它好像怪怪的。她一时间有种感觉,好像即将醒悟什么事,但那股灵光乍现又像沙子从她脑中流掉,只在她耳中留下尖细的耳鸣。

  确实有针对恶魔与异界本质的进一步研究,词典的下一页继续写道,但大体说来,数据源极度不一致──甚至是直接杜撰的──当今学术界认为它们不具价值。其中最恶名昭彰的例子是阿道斯‧潘德加斯特于一五一三年撰写的《恶魔大典》,它曾拥有极高的声誉,现在却被认定为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潘德加斯特被他的好友「智者柯尼留斯」宣告精神失常,因为他自称曾进入异界并发现一个可怕的秘密,他将此秘密藏在手稿内,以密码的形式──

  「史奎文纳小姐?」

  伊丽莎白畏缩了一下,用力阖上魔法书。她刚才太专心阅读,都没注意到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我们抵达今晚要过夜的地点了。」纳森尼尔继续说,并把车门拉开一些。「最好别在天黑之后还在这座森林里驾车。」她把词典搁到一边,他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但没有针对魔法书发表什么意见。

  赛拉斯扶她下马车时,她身体紧绷。马车驶离马路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方星光闪烁,周围的树木长得很密,阴暗而警戒,吐着雾气。他们远离任何文明的迹象,连一座旅舍都看不到。

  就是这里了,一定是。她双手握拳,纳森尼尔走向草地,在地上左顾右盼,好像在搜寻什么。他在物色掩埋她尸体的位置吗?她扭过头迅速瞥了一眼,却发现赛拉斯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尽管他礼貌地垂下眼帘,她还是感觉得到他注意力的重量。

  「黑瓦德里没有建筑物。」他说,彷佛能看穿她的想法。「苔藓人对侵入它们领土的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它们剩下的人数不多,但它们发起怒来,还是可能很危险的。」

  伊丽莎白屏住呼吸。她读过苔藓人的故事,一直很希望能亲眼看看苔藓人,但哈葛洛夫师傅向她保证,这种森林中的精灵早就死光了──甚至根本不曾存在过。

  「别让赛拉斯吓着妳。」纳森尼尔插嘴。「只要我们扎营时留心不要打扰土地,并远离树木,它们就不会来烦我们。」

  他停顿一下,望着下方。然后他跪下去,一手按在地上。她看到他的嘴唇在黑暗中蠕动。感觉空气里有魔法倏然出现。随之而来的咒语与她预期中完全不同。翠绿色光芒在他周围展开,化作两顶帐篷的形状,铺盖卷将帐篷撑得鼓起,接着帐篷侧面放下一条条细致的绿色丝布。纳森尼尔站起来审视他的作品。然后,他朝较远的一顶帐篷比了一下。「那一顶是妳的。」

  她诧异地僵住身体。「你要让我自己住一顶帐篷?」

  他转头看她,挑起眉毛。一绺银发落在他额前。「怎么,妳比较想共住吗?我没想到妳会这样想,史奎文纳,但我猜确实有些物种会用互咬来当作求偶的前奏。」

  她脸颊发热。「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端详她一会儿后,收起了笑容。「对,我要让妳自己住一顶帐篷。只是别忘了我跟妳说逃跑会怎么样。赛拉斯今晚会守夜,而我向妳保证,他可比一扇上锁的门更难闯越。」

  如果他准备直接杀了她,何必还给她一顶帐篷?其中必定有诈。她爬进帐篷后过了很久都保持清醒,警觉地竖起耳朵,没把靴子脱掉。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但柴火的劈啪声持续着,纳森尼尔和赛拉斯喃喃的对话声也透过帆布传进来。虽然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但他们对话的高低起伏在她听来更像两个朋友在交谈,而不是主仆之间的应答。偶尔纳森尼尔会说了什么,而赛拉斯会很轻柔地笑出来。

  终于,交谈声停了。她又等了一个钟头左右──久到柴火的余烬映在帆布上的光芒都褪成暗红色。然后,她再也受不了这种压力,便从铺盖爬出来,将头探出帐篷的门片。空气中弥漫着松针和柴烟的气味,蟋蟀在夜色中合唱着清脆的歌曲。赛拉斯不见人影。她弯着腰,往帐篷外跨了一步,然后停住。

  「出来夜间散步吗?史奎文纳。」

  纳森尼尔还醒着。他坐在靠近森林边缘一根横倒的树干上,双手交握支着下巴,面向树木。他身后闷烧的余烬将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他没有转头,但她知道要是她试图逃跑,他会立刻施咒。

  她面临一个选择。她可以逃避命运,也可以正面迎战。静止片刻之后,她小心地穿过野花,有种被困在梦里的奇妙感觉。

  「你都不睡觉吗?」她靠近时问道。

  「睡得很少。」他回答。「不过这是我的个人习惯,不是魔法师的通例。」他在说话时,视线没有从树木间移开。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僵住了。

  在蕨类与苍白细瘦的桦树之间有个形体在移动,被月光给凸显出来。是森林中的精灵。它弯着腰在捡拾地上的某种东西,苔藓般的头发像窗帘般从它头部垂下,它的额头上顶着一对鹿角。它的皮肤死白而龟裂,像桦树的树皮,长而弯曲的手臂垂到膝盖,末端是多结的、小树枝般的爪子。一股寒意沿着伊丽莎白的双臂上下窜动。她慢慢走向前,沉坐在树干的另一端。

  纳森尼尔看了她一眼。「妳并不怕它。」他做出观察,几乎算是在提问。

  她摇头,无法将目光由森林移开。「我一直想看看苔藓人。我知道它们是真的,虽然每个人都说不是。」

  纳森尼尔背后的火光刻出他下巴和颧骨的轮廓,但没有照进他的眼窝。「大部分的人长大后就不相信童话故事了。」他说。「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相信,妳为什么还继续相信?」

  她不确定该如何回答。对她来说,他的问题没什么道理──或就算有道理,也不是她想要理解的那种道理。「如果什么都不相信,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反问道。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半掩藏的表情令人难以解读。她好奇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坐在这里看苔藓精灵,一看就看这么久。

  一阵动静吸引她的目光。在他们说话时,那个精灵举起一样小东西──一颗橡实──在月光下仔细捡视。原来它就是在捡橡实,而且想必已经找到不少,不过这一颗橡实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用多瘤的爪子拨开地上的落叶,在肥沃的土壤里挖了个洞。它把橡实埋进洞里,再把叶子盖回上头。就在那一刻,一声叹息穿过森林,从树林中央送出一阵微风,扫过伊丽莎白,像梳子一样掠过她的发丝。

  故事中说苔藓人是森林的管家。它们会照顾森林中的树木和动物,从它们出生到死亡都守护着它们。它们拥有自己的魔法。

  「为什么它们的数量剩这么少?」她问,一股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悲伤刺痛她的心。

  有一会儿工夫,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妳有听过我的祖先巴塔萨‧松恩吗?」

  她点点头,希望火光下看不出她起了鸡皮疙瘩。余烬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

  「十六世纪初,黑瓦德的范围占据了奥斯特米尔的一半,这里是一片野地。它可说是由森林和人类共同统治的。」

  可是现在不再是如此了。她在心中接话。「他做了什么?」

  「是他在骨骸之战时进行的死灵术仪式。为了赋予生命,即使只是生命的假象,你都必须取走生命,像货币一样拿它来交易。不意外地,从坟墓中召唤出几千个士兵必须取走大量生命,而那些生命来自大地。他的魔法让三分之二的黑瓦德在一夜之间死去和濒临死亡。苔藓人与土地紧密相系──幸存者像患了枯萎病的树木一样形销骨立。」纳森尼尔顿了一下。他用挖苦的语气补上一句:「当然,巴塔萨获得了封号。」

  伊丽莎白的指甲抠进身下树干的木头里,那木头已腐朽而柔软如海绵。现在她更仔细瞧那个苔藓精灵,看出它的一边膝盖肿胀变形,像是橡树树干上的溃疡。

  「我想你应该引以为傲吧。」她说。「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当上大师。」

  「妳认为我现在是在做这件事吗?」他听起来感到逗趣。「陶醉地回味我祖先的丰功伟业?」

  「我不知道,希望不是。没有人该从这种事里获得乐趣。」即使是你这样的人。

  或许他的嘲弄并不如她想的那般源源不绝。他又朝着森林中凝视了半晌,便站起身来。「时间很晚了。」他朝精灵点点头。「妳能看到一个精灵运气很好。一百年后,它们会全部消失。」

  他将手指凑到唇边。她还来不及阻止他,响亮的口哨声便打破寂静。

  那精灵像受惊的鹿一样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两个蓝绿色的眼珠,像狐火一样散发炽亮的光芒。干枯的嘴唇向后一扯,露出尖锐、多节的褐色牙齿,然后精灵就消失了,只留下它原本站的那块地方的蕨叶微微颤动。

  「你并不确定会那样。」伊丽莎白说。但她的语气在黑暗中显得犹豫,看着空荡荡的山丘,那里曾有魔法行走,现在却消失了,她几乎能想象他是对的。

  「我一直没回答妳的问题。」他朝他的帐篷走去。「如果什么也不相信,」他扭回头说:「那么你能失去的东西就会少很多。」

  隔天傍晚,他们抵达铜桥市时,伊丽莎白还活得好好的,因而必须面对令人困扰的可能:她对纳森尼尔‧松恩的看法是错的。她独自抱着满腹疑问,望着车窗外夕阳余晖洒满整座城市,将河川变成一条熔金缎带。

  即使距离尚远,她瞥见首都的第一眼已让她喘不过气。铜桥市沿着河流蜿蜒的河岸铺展开来,规模大得超乎想象。城市中一座座耸立的石板屋顶构成一望无际的迷宫,屋顶上的烟囱往微红的天空吐出一缕缕细烟。他们上方矗立着大教堂和学术机构等灰暗而宏伟的建筑,建筑的尖塔顶端有青铜雕像,衬着渐渐变暗的屋顶显得像火把一样炽亮。当影子颜色加深时烧得更加明亮。她在众多高塔间寻找学院和皇家图书馆,但她无法辨认出任何一栋华丽的建筑。

  没多久,马蹄便哒哒地踩上一座桥的鹅卵石路面,河川从他们底下滑过,散发鱼和水藻的腥味。一尊尊雕像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在发光云朵的映衬下,它们戴着兜帽的剪影状甚不祥。

  疑虑啃噬着伊丽莎白的思绪,随着太阳沉陷到雕像低垂的头部之下,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昨夜在黑瓦德森林里,纳森尼尔并没有试着杀害她。他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要是他有意伤害她,他到现在几乎绝对应该要动手了。但如果破坏图书馆的魔法师不是他,那表示──

  马车车门打开,熙攘的交通声蓦然增强。纳森尼尔爬进马车,翠绿色丝质斗篷随之飘动。他朝伊丽莎白咧嘴一笑,拉上车门然后坐到她斜对角的座位。

  「我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他解释。「我不想引起骚动。是这样的,他们看到名人就会发疯。而我希望他们不要攻击马车。一个男人能承受的提亲数量是有限的。」

  伊丽莎白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他们不怕你吗?」

  纳森尼尔靠向窗户,利用倒影来整理乱掉的头发。「妳听了可能会受到打击。不过大部分的人并不认为魔法师很邪恶。」他朝城市做了个手势。「欢迎来到现代世界,史奎文纳。」

  伊丽莎白向外看去,锻铁灯将橙色光芒投向桥边的人行道,一群被煤灰弄脏的孩童跟在纳森尼尔的马车旁边跑,边指边喊。有个卖糕饼的女人想跟他们打招呼,兴奋到差点把托盘打翻。他们显然都认得这辆刻着荆棘、挂着翠绿色窗帘的马车。不但认得,而且一点也不害怕。

  尽管真相令人惊奇,她却开始醒悟了。「你说的那些事,什么喝血还有把人变成蝾螈……」

  纳森尼尔把手肘支在门上,用手掩住嘴。他的眼中闪着强自压抑的笑意。

  她大受打击。「你是在寻我开心!」

  「老实说,我原本并没有想到妳真的会相信我喝了孤儿的血。所有图书馆员都跟妳一样吗?还是只有被书虱养大的野生图书馆员才会这样?」

  伊丽莎白想抗议,但猜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几乎她知道的所有事,都是哈葛洛夫师傅教的,而他从半世纪以前就没去过比厕所更远的地方了;再不然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很多书都过时几百年了。至于剩下的部分──则是资深图书馆员告诉她的故事。那些故事细节极为骇人,让她能像个优良实习生一样循规蹈矩,停止探问魔法师的任何事情。现在她怀疑那些故事有多少都是谎言。这种背叛令她咬牙切齿。

  「你为什么要来夏莫萧接我?」她质问,突然间把矛头指向纳森尼尔。「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

  她凶悍的语气让他有些畏缩。他的笑容消失,眼中的光芒褪去,使他的眼珠变得像被泼湿的余烬一样又冷又灰。「魔法会收到报告时,我认出妳的名字。」

  「怎么会?我从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馆长告诉我了。」看到她的表情,他详加解释。「我想知道差点用书架谋杀我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感觉知道一下比较保险,以免我再跟妳狭路相逢。」

  「馆长还有说我什么吗?」

  「没有。」停顿一下后,他又说:「我很遗憾。」

  彷佛有个肿块堵住伊丽莎白的喉咙。她转回头望着窗外。当她看着天空颜色加深成靛蓝色,有种令她反胃的绝望感在胃里蓄积。这趟旅程很快就要结束了,而她不知道在终点等着的是什么事或什么人。她不再能为杀害馆长的凶手描绘出一张面孔。

  在黑暗中,城市街道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宏伟壮观。一栋栋几乎与她的大图书馆一样高的建筑物在雾中拔地而起,它们的窗板后有烛光在摇曳。她从未在同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建筑结构,也没见过这么多人。随着他们的马车穿过路上的交通,行人闹烘烘地经过旁边:拿着手杖、头戴高帽的男人;身穿边缘缀有蕾丝的高领洋装的女人,他们抱着购物包裹,行色匆匆地穿越街道,在马车爬上爬下,带着一股对伊丽莎白来说很陌生的急迫感,因为她习惯了乡村生活昏昏欲睡的节奏。所有事物都被朦胧的灯光着色,纳森尼尔告诉她,那些灯并不是如她所猜想的靠魔法运作,而是一种名叫煤气灯的新发明。

  马车终于在一条昏暗的窄巷里停下来。她麻木地跟着纳森尼尔下车。雾气裹住她的靴子,在她洋装下襬附近兜转。离得最近的一盏路灯故障了,让他们陷入暗影中。触目所及没有别人。

  「这是魔法会安排让妳住的寄宿屋。」纳森尼尔说。「我在明天的听证会上可能会再短暂地见到妳,不过除此之外,妳从此可以摆脱我了。」

  伊丽莎白默不作声地抬头望着寄宿屋。它曾经是一栋庄严的砖造建筑,现在它严峻的墙壁被煤灰染黑,窗户上加装了铁条,金属在砖块上留下一条条的锈痕。她用手臂抱住肚子来抑制颤抖。

  「真奇怪。」他自言自语道:「应该有人在这里等我们才对──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带妳去门口……」他看也没看,就伸出手臂让她挽住。

  伊丽莎白几乎没看到他的动作。她仍抬头盯着寄宿屋。这让她联想到小时候想象中的孤儿院,那个她将被流放的可怕地方,那里没有人要她,她将被遗忘。「你要把我留在这里?」这句话挣扎出口,听起来很渺小。

  纳森尼尔迟疑了一下,表情变得一片空白。时间过了一秒。黑暗中,他看起来很年轻且非常苍白。然后他向前走,示意伊丽莎白跟上去。

  「别告诉我妳被我的魅力折服了。」他扭回头说:「我向妳保证,我们之间天雷勾动地火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妳是个小镇乡村图书馆员,我则是全王国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妳不用嗤之以鼻,史奎文纳,这是真的──妳去街上随便抓个人问问,我很出名的。」

  但伊丽莎白并没有嗤之以鼻,刚才她不由自主发出来的声音是强自压抑的惊呼声。在旁边的小巷里,在那盏不亮的路灯后头,有一群人站在那儿看他们:他们身形庞大、眼睛闪亮,呼出的气在夜色中化作蒸气。她眨了一下眼,结果他们不见了──但她确定他们不是出自她的想象。

  她张开嘴想警告纳森尼尔,他现在走在她前面几步。但她还来不及再发出声音,就有人粗暴地抓住她的腰,将她往小巷拖去。一只手用力按住她的嘴,她的颈间出现冰冷的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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