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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师来访是换季前最后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夏天随着猛烈的炙人热气来临了。不久之后,「书背疏松症」大流行,搞得所有人精疲力尽、愁云惨雾,因为大伙儿不得不连续几周都替染病的魔法书抹上难闻的药膏按摩。伊丽莎白奉命照料一本名叫《巴塞罗缪鳟鱼的判决》的级别二魔法书,它养成习惯,每次看到她走过来就会挑衅地扭来扭去。等到第一场秋季风暴刮过夏莫萧时,她已经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一罐药膏了。她准备好倒在床上。一睡就睡上好几年。

  结果她却在三更半夜猛然惊醒,确信自己听到某个声响。狂风抽打外头的树木,呼啸着钻过屋檐。小树枝像一阵阵断音敲击着窗户。风暴是很吵没错,但她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自己会醒来另有原因。她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

  「凯翠莹?」她悄声说。

  凯翠莹翻了个身,在激烈的梦境中喃喃自语。就连伊丽莎白伸手越过她们两张床之间的空间摇她的肩膀时,她都没有醒。「勒索他……」她对着枕头嘟囔,仍在做梦。

  伊丽莎白皱着眉头溜下床。她点亮床头柜上的蜡烛,环顾四周,寻找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她与凯翠莹同住的房间高踞在图书馆的其中一座塔楼上。它是个圆形的小房间,有一扇城堡式的窄窗,每当吹东风的时候就会迎入新鲜空气。所有东西看起来都跟伊丽莎白就寝前一模一样。梳妆台上有翻开的书。弧形的石墙边也有好几迭歪歪倒倒的书,凯翠莹最新的实验笔记散落在小地毯上。伊丽莎白小心地不踩到笔记,走到门边并轻轻出去走廊,手中的蜡烛将她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图书馆的厚墙把号叫的风声减低成远处的呢喃。

  她赤着脚,只穿着睡袍,像鬼魂一样飘下楼梯。转了几个弯之后,她来到一道用铁条强化过、令人生畏的橡木门前。这道门将图书馆与居住区域分开来,随时都是锁住的。在十三岁以前,她无法自己打开这道锁,必须等到有图书馆员经过才能顺便带她通过这道门。现在她拥有一把大钥匙,它能打开王国内任何大图书馆的外门。她随时都将这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甚至连睡觉或洗澡时也不取下来,它是她誓言的实体象征。

  她举起钥匙,停住,用指尖抚过木门粗糙的表面。一道记忆在她眼前闪现:地窖内桌子上的爪痕,桌子像奶油一样被留下了记号。

  不──不可能,魔法书只有在受损时才会变身成邪物。三更半夜不会发生这种事,现在又没有访客,所有魔法书都安全地收得好好的。再说阴暗的走廊还有守护员在巡逻,大图书馆巨大的警钟也未受扰动地悬在他们头顶。

  她下定决心要驱除幼稚的恐惧,便溜过那道门然后再把门锁上。入夜后,中庭的油灯被调暗,它们的光芒隐然映照在书背的镀金字母上,也从轮梯与书架顶端相连处的黄铜轨道上反射出来。她伸长耳朵,没听出任何异乎寻常的声响。她周围有几千本魔法书安详地沉睡着,当它们在打鼾时,绒面缎带就从页面间轻轻飘动。附近的玻璃柜里有一本名叫《法斯岑爵爷的花谱》的级别四魔法书,它妄自尊大地清了清喉咙,试着引起她的注意。它需要每天至少受到一次公开吹捧,否则就会像蚌壳一样紧紧闭起来,好几年都拒绝翻开。

  她蹑手蹑脚前进,把蜡烛举高一点。没有什么不对劲,该去睡觉了。

  就在此时它猛然袭向她──一股确切无疑、令她冒出眼泪的气味。过去几个月的时光像是突然消失,一时间,她再度站在阅览室里,俯向皮革扶手椅,她的心脏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在她耳中重重敲击。

  空灵燃烧。有人在图书馆里施行法术。

  她迅速捻熄烛焰。有个砰砰声让她惊跳了一下。她等着,直到再度听见那声音,这次比较小声,几乎像是回音。现在她对那是什么已有所怀疑。她偷偷绕过一座书架,直到图书馆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双扇门是开着的,正随风摆荡。

  守护员都到哪里去了?她到现在应该要看到某些人了才对,可是图书馆似乎完全净空的。她恐惧得全身发冷,朝大门走去。尽管现在每道影子都隐含不祥,有如手指在地板上延伸,她还是绕过一束束月光,不想被人看见。

  走到中庭一半时,她赤裸的拇趾传来一阵刺痛。她踢到地上的某个物体了,那东西又冷又硬──在黑暗中闪烁──

  是一把剑。而且不是随便一把剑──是屠魔者。昏暗的光线下,剑柄上的石榴石仍闪着光泽。

  伊丽莎白呆滞地捡起它。摸到它感觉是错的。屠魔者从来不会离开馆长的皮带,她绝不会让它离开视线,除非……

  伊丽莎白发出强自压抑的低喊,冲向倒卧在附近地上的躯体。月光像那一头红发上的羽毛装饰,一只苍白的手向外伸出,她握住那具躯体的肩膀,发现它没有反抗,让她将它翻过来。馆长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伊丽莎白底下的地板像敞开一个大洞;整座图书馆都在旋转,让她头晕目眩。这不可能,这是噩梦。她随时都会在床上醒过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当她等着自己醒过来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胃剧烈起伏。她离开馆长的尸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门,在那里咳出一丝酸酸的胆汁。她伸出手想稳住自己时,掌心在门框上滑了一下。

  血,她直觉地想着,但是沾在手上的是别种物质──更稠,颜色更深。

  不是血──是墨水。

  伊丽莎白立刻醒悟到这代表什么。她在睡袍上揩手,然后用双手握住屠魔者的剑柄,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没办法单手持剑。她走到外头的夜色中。狂风扑面而来,让她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起初,她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山坡下的夏莫萧里还有几盏油灯闪烁着火光,随着果园里的树木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那些光点也摇曳不定。图书馆铺着碎石的庭院周围有高声的锻铁围栏,其尖锐的尖顶饰像是匕首一样地刺向躁动的天空,但栅门却是开着的,变形弯曲地挂在铰链上,还滴着墨水。

  接着,远处有个庞大的轮廓在树木间移动。月光照耀着它油腻的表面,它用一种左右摇摆的难看步伐一拐一拐地走向村庄,像是一头畸形的熊笨拙地试图用两条腿行走。她很确定它是什么东西:从地窖中脱逃的魔法书。它汲取书页间的法术力量,膨胀成由墨水与皮革构成的恐怖怪物。

  伊丽莎白看到邪物的时候,应该要向距离最近的守护员示警,或是如果这么做不可行的话,她应该冲上楼梯敲响大图书馆的警钟。警钟会命令守护员全体备战,并通知镇民立刻撤离到镇公所地下室避难。可是已经没时间了。如果伊丽莎白折回去,那怪物抵达夏莫萧时,所有人根本连爬下床都来不及,无数人要横死在街头。这会是一场大屠杀。

  Officium adusque mortem。尽忠职守,至死方休。她从那行刻字底下经过不下一千次。她或许还不是守护员,但如果她现在转身离开,她永远无法自称为守护员。保护夏莫萧是她的责任,即使要付出生命。

  伊丽莎白冲出栅门奔下山丘。尖利的碎石转变为苔藓和落叶铺成的湿软地毯,把她的睡袍下襬都沾湿了。她被一根挡路的树根绊了一跤,宝剑差点脱手飞出,但邪物并没有暂停脚步,只是继续笨重地朝反方向前进。

  现在她已近到能被它腐败的恶臭给呛到了。也能看出它有多大,远比一个男人高大,四肢像树木残干一样粗而多瘤。令人麻痹的恐惧感一波波漫向她。她手中的屠魔者终于变重了。她不是英雄,只是恰巧握着一把剑的穿著睡袍的女孩。伊丽莎白怀疑,馆长面对人生中第一只邪物时,是不是就是这种心情?

  我不需要打败它,她心想。如果她能引开它的注意力够久,并在过程中制造足够的骚动,她或许就能拯救小镇。毕竟我最擅长扰乱安宁了,多数时候,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勇气一点一滴地回到她身上,解放她冻结的四肢。她深吸一口气,朝夜色中大喊一声。

  风把她的声音撕成碎片,但那怪物终于停下笨重的脚步。它油亮的黑色皮革兽皮波动了一下,好像受到苍蝇的刺激。它考虑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向她。

  它很庞大,大致呈现人形,不过身体歪斜不对称,看起来很粗陋,彷佛是孩子用黏土捏出来的。几十只充血的眼睛从它表面的每一寸鼓出来,有的跟茶杯一样小,有的跟餐盘一样大。它们的瞳孔缩小到像针尖,每只眼睛都直直盯着伊丽莎白。

  图书馆最危险的魔法书脱逃了。「眼之书」回来了。

  望着她一会儿后,它迟疑着,在她和小镇之间犹豫不决。它的眼睛慢慢地向后翻,对准夏莫萧的方向。它一定不认为她构成威胁。跟前方那些人相比,她不值得它花力气对付。她得说服它事实并非如此。

  她举起屠魔者向前冲,跃过掉在地上的树枝,在树木间左躲右闪。邪物庞大身躯巍然挺立在她面前,遮蔽了月光。她闭气以阻绝那令人反胃的恶臭,几只眼睛转过来盯着她,它们的瞳孔诧异地放大,但那是它们有机会看到的最后画面,接着剑锋就划过它们,使得墨水呈弧状喷向阴影处。

  怪物的吼声撼动大地,伊丽莎白不停地跑。她知道不能跟「眼之书」正面对决,于是钻进果园,急急煞住脚步并蹲在一口旧石井长满青苔的残垣后头,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不知怎的,躲避那怪物比迎战它感觉更可怕。她看不见它在做什么,这让她的想象能填补空白。但她毫不怀疑地确定它在找她。虽然它的动作鬼祟得令人不安,不过它的体积太大了,穿过树木时势必会泄露自己的行迹。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有苹果掉在地上的空洞撞击声。那些声音渐渐靠近。伊丽莎白停止喘气;为了屏住气,她的肺感觉在燃烧。一颗苹果砸在井上爆开来,黏黏的碎果肉喷了她一身。

  「实习生……我会找到妳……迟早的问题……」

  耳语声像一只疲软的手轻抚她的心智。她一阵头晕,抬手抱住头。

  「妳最好现在就放弃……」

  油滑的细语声在她思绪中回荡,无情而实际得很有说服力。她的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太难了。她只需要投降,放下剑,她的苦难就结束了。「眼之书」会给她个痛快。

  「眼之书」在撒谎。

  伊丽莎白咬紧牙关抬头看。邪物就站在她上方,但它尚未看见她。它的眼睛在眼窝里扭动,各别独立地扫视着果园。她弄伤的那几只眼睛闭起来,渗出像泪水一样的墨水细流。

  「实习生……」

  抗拒那道耳语声就像是穿着湿透的衣服在水里蹬脚,勉强让口算维持在水面之上。她逼自己别再抱着头,而是用手指紧握住屠魔者的剑柄。只要再等一下,她告诉自己。怪物挪近一些,一只黄眼睛往下看。当它看到她时,它的瞳孔变得好大,整个虹膜都像是变成了黑色。

  现在!

  她将屠魔者往上一刺,刺入那只眼睛。墨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她的手臂流下来,滴到青苔上。邪物的狂吼带着颤音穿透夜色。这次当她手忙脚乱地爬开时,她看到下方的小镇里亮起几盏新的灯光。每过一秒都增加更多光点,从一栋房屋扩散到另一栋房屋,有如堆积的余烬又死灰复燃。夏莫萧正在苏醒,她的计划奏效了。

  而她自己的时间也快用完了。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扫过来,让她像布娃娃一样飞过空中。她的肩膀削过一根树干,全身掠过一阵剧痛,接着她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翻滚。她尝到铜味,当她坐起身用力喘气,她周围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的睡袍被扯破了,有一长条布料松垂着,还染着血迹,邪物的黑影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它弯腰凑近。它的头部凹凸不平,但没有脸,除了数不清的鼓凸眼珠之外也没有别的五官。「妳真是个怪女孩。啊……妳有点特别……至于今晚妳为什么会醒着,而其他人都睡着了……」

  馆长的剑掉在草地上。伊丽莎白一把抄起剑,将剑举在他们之间。剑身在颤抖。

  「我可以帮妳,」怪物诱哄地说:「我看到妳脑袋里的疑问……太多疑问,太少答案……但我能告诉妳──噢,多惊人的秘密,妳无法想象的秘密,连在最诡异的梦里都见不到的秘密……」

  彷佛被卷入漩涡,她的思绪跟着它的细语声前往某个没有光线、饥饿的地方──她知道她的心智去了那个地方将再也不会回来,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她的手摸向挂在胸口的钥匙,想象馆长将魔法书用力阖上,截断怪物的嗓音。「你在撒谎。」她说。

  低沉的笑声充盈她的脑袋,她盲目地挥剑,怪物向后挺身,屠魔者无害地划过空气,发出咻的一声。她连滚带爬地躲开,身后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眼之书」击向刚才还在她身后的树木,这一拳能把她像玩具一样砸扁。

  她拚命逃开,被掉在地上的苹果磕磕绊绊。她在分不清方向的情况下,差点一头撞上树木间矗立的一个浅色形体。那是个有翅膀的白色物体,有一张受到岁月侵蚀的悲伤而肃穆的脸。是一尊大理石天使。

  她心中顿生希望。这尊雕像是个标记物,这里有个贮藏处,存放着紧急状况时守护员或镇民可以使用的补给品。她在雕像台座底下的土制空洞里探摸,直到手指触到一个被雨水沾湿的罐子。

  邪物的嗓音追着她而来。「我会告诉妳,」它轻声说:「馆长死亡的真相。妳想听那个秘密吗?妳知道,这事是某人主使的……有人放我自由……」

  伊丽莎白正费力打开罐子的手指僵住了。

  「我可以告诉妳是谁──实习生!」

  动态令空气波动,但她反应太慢了。油滑的皮革从四面八方围向她,将她搂入紧缩的、臭气熏天的怀抱。怪物逮到她了。它把她举起来,将她的双脚抬离地面,用眼睛打量她,近到她能看见那些眼睛里出血的血管,像是红色的丝线。那只拳头开始收紧。伊丽莎白感觉肋骨朝内弯折,她的呼吸微弱地化作一声惊呼。

  这不是生命结束的方式……她心想,在黑暗中挣扎。她要成为守护员,成为书本与文字的保管者。她是它们的朋友,它们的管家,它们的狱卒,如果必要的话,也是它们的毁灭者。

  她挣脱一条手臂,将罐子内的东西撒向空中。当一团盐裹住邪物的身体,它发出痛苦的嗥叫声。它的手放松了,伊丽莎白从它手中滑下来,摔在天使雕像上,发出令人反胃的碰撞声。她眨着眼让眼前的金星消失。

  有一会儿工夫,她动弹不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怀疑是不是把背给摔断了。接着她手指的知觉恢复了,伴随着麻麻刺刺的疼痛。屠魔者的剑柄抵着她的皮肤。她一直没有松手。

  她趁着怪物的耳语声能够再次对她伸出魔爪前,翻身侧躺,发现自己眼前是一只有薄膜的巨大蓝眼睛。它红肿泛泪,痛苦地震颤着,努力维持睁开的状态好锁定她。她使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坐起来。她把馆长的剑举在怪物的身体上方,用全力往下一刺,让剑柄以下的部分都没入怪物油腻的兽皮里。

  那只眼睛的瞳孔扩大,然后收缩。「不!」邪物咯咯作响地说。「不!」

  一团团的墨水从伤口冒出来。她咬着牙将剑身一扭。怪物用力挺身,将她甩向一旁。屠魔者仍牢牢卡在它身体里,远超出她能构得着的范围,但她已不再需要它了。

  那些眼睛疯狂抽搐,然后静止、向上翻,眼皮放松。皮革表皮像是迅速老化,开始变灰,然后龟裂剥落。一层雾状薄膜蒙上所有眼睛。它身体有大块大块的部分向内塌缩,扬起火焰般的灰烬。邪物就在她眼前迎着风解体。

  她想起馆长在地窖里对她说的话。这本魔法书是同类型中的孤本。她必须为它负责任,结果她摧毁了它。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她仍然自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灰烬像雪花一样在她周围回旋。有一种铜器的鸣响盈满空气。终于,大图书馆的警钟开始响了,但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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