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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幕降临的时分,死亡驰入夏莫萧大图书馆。

  它是乘着一辆马车抵达的。伊丽莎白站在庭院,看着那些眼神狂乱的马匹轰隆隆穿过栅门,口中吐着白沫。往高处望去,最后一抹夕阳炽亮地映在大图书馆塔楼的窗户上,彷佛窗内的房间着火了──但是余晖快速退去,向上收缩,使得守护图书馆那雨痕斑斑女儿墙的天使和滴水嘴兽,都伸出有如细长手指的影子。

  马车咔哒咔哒停下来,侧面有一面镀金徽章闪闪发亮:交叉的鹅毛笔和钥匙,是学院的符号。

  马车后侧以铁条改造成一座囚室。尽管夜凉如水,伊丽莎白的手心仍因汗水而湿黏。

  「史奎文纳1。」她身旁的女人说。「妳的盐带了没?手套呢?」

  伊丽莎白轻拍胸前交错的皮带,触摸皮带上的小袋子,又摸了摸挂在她腰间的一罐盐。

  1伊丽莎白的姓史奎文纳(Scrivener)又有「书记」的意思。

  「带了,馆长。」她独缺一把剑。但她要成为守护员以后才能争取到佩剑的权利,而要成为守护员必须在学院接受好几年的训练。能够坚持到那一步的图书馆员很少,他们要嘛是放弃了,要嘛就是死了。

  「很好。」馆长停顿了一下。她是个淡漠而优雅的女人,面容苍白如冰,发色红艳似火。一道疤从她的左侧太阳穴一路延伸到下巴,使她的左脸颊皱起,还令她的一边嘴角永远都歪向旁边。她和伊丽莎白一样,胸前穿戴着皮带,但她的皮带底下穿的是守护员制服,而不是实习生的长袍。油灯的光芒隐隐照亮她深蓝色外套上的黄铜钮扣,也反射在她擦得油亮的靴子上。系在她腰侧的那把剑细长而呈锥形,剑首上的石榴石晶亮。

  这把剑在夏莫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叫「屠魔者」。馆长才十九岁时就用它来跟一只邪物对战。她就是在那次留下那道疤,谣传只要她开口说话都会感到椎心之痛。伊丽莎白很怀疑这谣言的真实性,不过馆长确实惜话如金,而且从不微笑。

  「记住,」馆长终于继续说:「我们进到地窖后,如果妳在脑中听到说话声,不要去听它在说什么。这是级别八的,有几百岁了,千万不可等闲视之,打从它被创造出来,它已经把几十个人逼疯了。妳准备好了吗?」

  伊丽莎白吞了吞口水,无法回答。她几乎不敢相信馆长在对她说话,更别说馆长还找她来帮忙运送到地窖里的工作。通常这样的责任远超出实习图书馆员的位阶。「希望」像一只受困屋内的小鸟在她体内蹦跃,飞起、落下、再度飞起,为了远方可有的开阔天空而耗尽自己的体力。惊恐像是影子随之闪现。

  她要给我个机会证明我值得接受训练成为守护员,她心想。如果我失败了,我会死,但至少还能发挥点用处。他们可以把我埋在花园里喂萝卜。

  她在长袍两侧擦了擦手汗,然后点点头。

  馆长开始穿越庭院,伊丽莎白跟上去。碎石在她们的鞋跟下嘎吱作响。随着她们逐渐靠近,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像是浸过水的皮革被留在海岸边任其腐烂。伊丽莎白是在大图书馆里长大的,从小就被魔法书那股墨水与羊皮纸的气味环绕,但这与她习惯的气味天差地远。恶臭熏得她眼睛刺痛,还害她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它甚至让马匹紧张不安。牠们扯着缰绳惊退,不理会试着安抚牠们的马夫,踢得碎石四溅。就某种角度来说,伊丽莎白有点嫉妒那些马,至少一路从首都来到这里,牠们不知道身后是什么东西。

  一对守护员从马车前方跳下来,他们的手紧握着剑柄。他们恶狠狠地盯着伊丽莎白,她逼自己不要往后缩。她反倒是挺直背脊、抬起下巴,努力跟他们一样摆出冷硬如石的表情。她或许永远争取不到一把剑,不过至少能表现得像她有勇气使剑。

  馆长的钥匙环咔啦作响,接着马车后侧的双扇门就发出令人颤栗的低鸣声打开了。在昏暗的天色下,镶着铁板的囚室乍看是空的。这时,伊丽莎白看出地板上有一样物体:一只扁平的方形铁箱,上头用至少十几个锁保护着。对外行人而言,这样的预防措施可能显得荒谬──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会改变。在薄暮时分的寂静中,箱内传出咚的一声,余音不绝,威力强大到撼动马车,让双扇门都快要从铰链上松脱。其中一匹马尖声嘶鸣。

  「赶快。」馆长说。她握住箱子的一边提把,伊丽莎白握住另一边。她们合力提起沉重的箱子,走向一道门。门上有一条由左右两边的哭泣天使各持一端的卷轴,卷轴上刻着一行字。「OFFICIUM ADUSQUE MORTEM」,隐约可看出这些几乎被阴影遮蔽的字。是守护员的训言。尽忠职守,至死方休。

  她们走进一条石造长廊,火把跃动的光芒将长廊照亮。铅一般重的箱子已经让伊丽莎白的手臂很酸了。它没有再动,但她并没有因为它静止不动而安心,因为她怀疑这代表:箱子里的书在听,在等待。

  地窖入口旁有另一位守护员在站岗,当他看到伊丽莎白跟在馆长身边时,他的小眼睛闪现厌恶的幽光。他是芬奇守护员,有一头灰白的短发,脸庞浮肿,五官似乎都陷进肉里,像是面包布丁上的葡萄干。他在实习生之间恶名昭彰,大家都知道他的右手比左手大,肌肉发达,因为他经常借着鞭打他们来锻炼自己的右手。

  她用力握紧箱子的提把直到指节泛白,本能地绷紧神经准备挨打,不过芬奇在馆长面前不能动她一根汗毛。他低声嘟囔,同时用力拉扯一条铁链。吊门一吋一吋地升起,将它尖锐的黑齿抬到她们头上。伊丽莎白跨向前。

  箱子突然倾斜。

  「稳住!」馆长严厉地说,她们两人都斜靠在石墙上,几乎要失去平衡。伊丽莎白的胃猛然下坠。她的靴子悬在螺旋梯的边缘,那道螺旋梯令人晕眩地扭转着直通下方的黑暗。

  她猛然醒悟可怕的真相。这本魔法书想要她们摔下去。她想象箱子滚下楼梯、砸在底部的石板上,然后爆开──到时候会是她的错──

  馆长一手握住她的肩膀。「没关系,史奎文纳。没发生什么事。握牢扶手,继续走吧。」

  伊丽莎白费了番力气才别开头,不去看芬奇那张充满谴责意味的臭脸。她们往下走。下方飘上来一股来自地底的寒气,闻起来有冷冷的岩石和霉菌的气味,也有比较非自然的气味。石材本身就渗透出一股恶意,源自在黑暗中受苦几百年的古老生物──未眠的意识,无梦的心智。被几千磅的泥土给闷住,这种寂静滞重得让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脉搏在耳朵里咚咚地响。

  她整个童年都在探索大图书馆无尽的隐密角落,窥探数不清的神秘谜题,但她从未进过地窖。从她有生以来,地窖就像某种藏在床底下的不能提起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潜伏在图书馆下方。

  这是我的机会,她提醒自己。她不能害怕。

  她们进入一间类似大教堂地下墓室的房间。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是由同一种灰色石材建成,棱状的柱子和圆顶天花板具有艺术性,甚至带有崇敬意味。墙上的壁龛里立着一尊尊天使雕像,它们脚边的蜡烛淌着融蜡。那些天使用笼罩在阴影中的悲伤眼神守护一排排铁架,铁架在地窖中央构成了好几条走道。这些铁架与图书馆楼上区域的书架不同,它们是焊在地上的。一个个上锁的箱子像抽屉一样夹在铁架之间,再用铁链固定住。

  伊丽莎白告诉自己,她们经过那些箱子时听到的低语声只是她在幻想。铁链上覆着厚厚的灰尘,大部分箱子已经几十年未曾受到扰动,而它们的居民也仍在沉睡。不过她的脖子后侧依然感觉刺刺痒痒的,好像有人在监视她。

  馆长带着她经过铁架区,走向一个小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用螺栓固定在地上的桌子。一盏油灯在染着墨渍的桌面投下像患了黄疸病的光芒。箱子依然展现出令人不安的合作态度,让她们把它放在四道巨大的切口旁边,那些切口像是木头桌面上巨大的爪痕。伊丽莎白的目光一再瞟向那些切口。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造成的,知道魔法书失控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邪物。

  「我们要先采取什么预防措施?」馆长问道,将伊丽莎白由思绪中唤醒。测验开始了。

  「盐。」她回答,伸手去取腰间的罐子。「盐就和铁一样,可以削弱魔性的能量。」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撒了结晶盐,形成一个歪斜的圆圈。看到圆圈不平滑的边缘,她羞愧得涨红脸。万一她还没有准备好该怎么办?

  微乎其微的温情让馆长严肃的面龎变得柔和。「伊丽莎白,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留下妳吗?」

  伊丽莎白僵住了,一口气卡在胸腔。馆长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只会叫她的姓氏,有时候只叫「实习生」,取决于她当下惹上多大的麻烦,而她经常身陷大麻烦。

  「不知道,馆长。」她说。

  「呣。我记得那天有暴风雨。那天晚上,魔法书都躁动不安,它们发出很多噪音,让我几乎听不见有人在敲大门的声音。」

  伊丽莎白能够轻易想象那个画面。大雨狂扫窗户,厚书们在束缚之下嗥叫、哭号、咔嗒作响。

  「我在门阶上发现妳,把妳抱起来带进屋,我确信妳会哭。结果妳看了看四周,开始笑了。妳并不害怕。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不能把妳送去孤儿院,妳属于图书馆,不亚于任何一本书。」

  伊丽莎白听过这故事,但只听她的老师说过,不是听馆长本人说的。有三个字在她脑中回荡,跟心跳一样充满生命力:妳属于。这是她等了十六年想听到的话,并且迫切地希望是事实。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中,她看着馆长伸手拿钥匙串,并挑出最大的一把,它古老得已经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貌。显然对馆长来说,感性的一刻已经过去了。

  伊丽莎白默默复诵那句誓言来满足自己,几乎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紧守着这句誓言。有朝一日,她也要成为守护员。她要让馆长以她为荣。

  箱盖吱呀一声打开,盐粒撒向桌面。一股腐烂皮革的恶臭漫过地窖,浓郁到她几乎要反胃。

  箱中搁着一本魔法书。这本书很厚,凌乱泛黄的纸页夹在两片厚厚的油腻黑色皮革间。它本该看起来很普通,只不过封面上有许多圆鼓鼓的凸起,状似巨大的疣,或是一池沥青表面的气泡。每一颗凸起的尺寸都有如大弹珠,总共有几十颗,让皮革表面可说几乎无一寸完好。

  馆长戴上一双镶了一层铁的沉重手套。伊丽莎白急忙比照办理。她咬着脸颊内侧的肉,看着馆长拿起箱中的书,将它放到盐圈里。

  馆长把书放下的瞬间,那些凸起物立刻裂开来。它们不是疣──而是眼睛。各种颜色的眼睛,染血且转来转去,随着魔法书在馆长手里抽搐,那些眼睛的瞳孔也跟着扩大又收缩到像针尖一样小。馆长咬着牙硬把书翻开,伊丽莎白出于反射动作伸手到圆圈里,将书的另一侧用力往下压,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皮革在抽搐和起伏。它很愤怒。充满生命力。

  那些眼睛并不是法术变出来的,它们是真的,很久以前从人类头骨上摘下来,献祭后用来创造一本力量强大的书,让它能锁住刻写在纸页上的各种咒语。根据历史传言,大部分的牺牲者都非出于自愿。「『眼之书』。」馆长处变不惊地说:「书中的咒语让魔法师能探入别人的心智,阅读他们的思想,甚至控制他们的行为。幸好整个王国里只有几个魔法师获准阅读它。」

  「他们为什么想读?」伊丽莎白来不及阻止自己,便冲口而出。答案显而易见。魔法师天性邪恶,他们握有的魔性法术腐化了他们的心灵。要不是因为革新后,规定魔法师将书本与人体某部分结合在一起属于违法行为,像「眼之书」这样的魔法书可不会如此稀有。当然,这些年来魔法师们试图复制这本书,但是用寻常的材料却没办法把那些咒语写出来。法术的力量会立刻把墨水和羊皮纸都化为灰烬。

  令伊丽莎白讶异的是,馆长认真看待她的提问,尽管她已经没在看着伊丽莎白。她专注地翻动书页,检查书页在运送过程中有没有受损。

  「尽管它们很恶劣,但可能会有某个时刻,这类咒语是必要的。史奎文纳,我们对我们的王国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这本魔法书被摧毁了,它的咒语将永远佚失。它是同类型中的孤本。」

  「是的,馆长。」这道理她懂。守护员既要保护魔法书不被这世界伤害,也要保护这世界不被魔法书伤害。

  当馆长停下动作,弯下腰去仔细看其中一页的污渍时,伊丽莎白绷紧神经。移送高级别的魔法书是有风险的,任何意外的损伤都可能触发它们变身为邪物。在把它们埋葬到地窖里之前,必须仔细检查才行。伊丽莎白感觉很确定,从封面底下往外窥探的其中几只眼睛直直盯着她──而且它们闪着狡猾的光。

  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不该迎向它们的视线。她希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瞥向一旁的书页。有些句子是用奥斯特米尔语或古语写的。不过其他的是用以诺语写的,这是魔法师的语言,由奇怪的、有棱有角的符文组成,像犹在闷烧的余烬在羊皮纸上隐隐发光。唯有跟恶魔合作,才能够学会这种语言。光是看着这些符文都让她的太阳穴胀痛。

  「实习生……」

  陌生而出乎意料的耳语声爬过她的脑海,有如在池塘水面下被一条又冷又黏滑的鱼碰了一下。伊丽莎白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如果馆长也听到了那个嗓音,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实习生,我看到妳了……」

  伊丽莎白屏住呼吸。她遵照馆长的吩咐,尽力不去理会那个嗓音,但是有那么多只眼睛在盯着她,闪烁着恶意且有智慧的光芒,她实在是不可能专心做别的事。

  「看着我……看……」

  伊丽莎白的目光开始往下移,缓慢而确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

  「行了。」馆长说。她的嗓音听来微弱而扭曲,好像她是在水底下讲话。「我们完工了。史奎文纳?」

  看伊丽莎白没回答,馆长用力阖上魔法书,截断它正讲到一半的悄悄话。

  伊丽莎白的理智蓦然涌回来。她猛力倒抽一口气,羞愧得脸上发热。那些眼睛愤怒地暴凸,目光在她和馆长之间快速移动。

  「做得好。」馆长说。「妳远比我预期中坚持了更长时间。」

  「它差点就控制住我了。」伊丽莎白小声说。馆长怎么还能恭喜她呢?她的皮肤上附着一层湿黏的汗水,在寒冽的地窖中,她开始发抖。

  「对,那就是我今晚想让妳看到的事。妳对魔法书很有一套,我从未看过像妳这么喜爱魔法书的实习生。但尽管如此,妳还是有很多要学的事。妳想成为守护员,是不是?」

  在馆长面前发言,又有墙上陈列的天使雕像见证,伊丽莎白轻声细语的回答彷佛在告解。「我一直以来就只有这个心愿。」

  「只要记住,妳有很多条道路可以选择。」馆长的嘴巴因为被伤疤扭曲,几乎带着遗憾的意味。「在妳选择之前,要确定守护员的生活真的是妳想要的。」

  伊丽莎白点点头,没把握让自己开口说话。如果她通过测验了,她不明白馆长为什么建议她考虑放弃梦想。也许她在其他方面显露出自己尚未准备好,还不够格。如果是这样,她就得更努力才行。还剩一年她就满十七岁了,十七岁就可以进入学院接受训练──她能利用这一年时间证明自己没有任何疑虑,并博取馆长的认可。她只希望这样就够了。

  她们合力把拚命反抗的魔法书放回箱子里。它一碰到盐就停止挣扎了,那些眼睛向上翻,露出新月形的乳白色眼白,然后闭上眼皮。

  箱盖关上的闷响敲碎了地窖里阴森的寂静。这口箱子要再过很多年才会再打开,甚至是几十年。它很安全。它不再构成威胁。

  但伊丽莎白难以驱散脑海中魔法书的声音,也有股挥之不去的感觉,感觉她还会再见到「眼之书」──它也会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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