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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阿狼禁闭

  1

  杰克其实已经醒来好一阵子,只是他们尚未察觉。不过在他恢复意识之后,还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一点一滴想起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他呢,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某个经历过一场激烈而漫长的炮战,最终于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的军人。遭到针头款待的手臂仍隐隐作痛。头疼欲裂的杰克,眼珠好像要跳出眼眶,干涸的喉咙极度渴望喝水。

  他试着用左手抚摸右臂被注射的地方时,又更清醒了些。他发现自己办不到。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包裹起来,绑在自己身上。他闻到帆布发霉腐朽的气味──味道如同某个阴暗无光的阁楼中挖出的陈年童子军帐篷。到了这时(虽然过去十分钟内他不断用那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笨拙地窥看)他才弄清楚自己身上穿着什么东西。精神病人专用的约束衣。

  换成是弗德的话,他老早就弄清楚了,杰克。他想道。尽管头痛欲裂,想起弗德仍让他涣散的意志稍微集中了些。他动了一下,抽痛的脑袋与酸麻的手臂令他忍不住轻轻呻吟。

  赫克多‧巴斯特说:「他快醒过来了。」

  阳光‧葛登纳说:「没这回事。我给他的剂量足够让一只鳄鱼瘫痪半天。他起码要到九点才会醒过来。可能是梦呓而已。赫克多,我要你上楼去主持今晚的忏悔大会,顺便告诉他们今天不用晚祷。我待会得去接机,今晚八成会是漫长的一夜,接机只是个开始。桑尼,你留下来帮忙处理文件。」

  赫克多说:「我觉得他听起来真的像是快醒了。」

  葛登纳说:「快去办正事吧,赫克多。要皮博迪去检查一下阿狼。」

  桑尼(窃笑着):「他不太喜欢关在那里头吧,对不对?」

  啊,阿狼,他们又把你关进禁闭箱了,杰克哀伤地想。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全都是我的错……

  「恶魔附体的人往往憎恨我们这种提供救赎的机构。」杰克听见阳光‧葛登纳说,「当他们体内的魔鬼即将死亡之际,会尖叫着挣扎出来的。快去吧,赫克多。」

  「是的,葛登纳牧师。」

  赫克多拖着脚步离去,杰克听见声响,却不敢抬起头看。

  2

  被塞在手工组装焊接、粗陋的禁闭箱里,阿狼犹如尚未气绝却被装进铁棺材中活埋的受害者,在自己的惨叫声中度过整整一天。他的拳头在墙上捶出血来,两脚拚命踢着上了两道门栓、形状活像荷兰铸铁锅盖的门板,直到强烈冲击的痛楚沿着两腿往上爬,令他的下腹疼痛难耐。他明白,再怎么拳打脚踢都没有用;他也清楚,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因此放他出来。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关在狭小的空间里,是阿狼最最无法忍受的事。

  阿狼的嘶喊穿过阳光之家的前庭,甚至传到较近处的农地。听见叫声的少年交换不安的视线,但也只是沉默不语。

  「今天早上我在厕所看见他,他变得很凶暴。」洛伊‧奥德斯菲紧张地悄悄告诉马登。

  「他们真的像桑尼说的那样,在搞同性恋啊?」马登问。

  禁闭箱的方向又传来一声狼嗥,所有人全往那方向望去。

  「百分之百!」洛伊急促地说道,「我不算真的看到,我太矮了,不过巴士德‧欧茨就站在最前面,他说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大块头,老二粗得跟阿克伦市的消防栓一样。那是他说的。」

  「天哪!」马登发出赞叹,也许心里正想着自己没那么壮观的老二。

  阿狼叫了一整天,当太阳逐渐低垂时,他总算停止叫喊。突然的肃静让少年们兴起不祥的预感。他们彼此相觑的次数更加频繁,其中蕴含的不安感更加浓烈,他们不时望向阳光之家后院光秃秃的空地正中央那座长方形铁箱。禁闭箱长六呎、高三呎──要不是西侧开了个方形小洞,上面钉上粗厚的铁网,否则这玩意看来十足是口铁棺材。现在里面是什么状况?人人都在猜想。甚至在忏悔大会上,这段平常每个人无不激情忘我的时刻,一切事情全遭遗忘,所有目光无不紧紧黏在忏悔室唯一的窗口,尽管那扇窗户面对的其实是与禁闭箱完全相反的方向。

  禁闭箱里发生什么事了?

  赫克多‧巴斯特发现大家全都心不在焉,这使他大为恼火,然而他无法集中大家的注意力,因为他并不确知什么地方出了错。某种毛骨悚然的预感掳获了阳光之家少年们的心神。他们的脸庞比以往更惨白,闪烁的眼神犹如犯了瘾头的毒虫。

  那里面到底怎么了?

  答案再简单不过。

  阿狼即将追随月亮的脚步。

  当阳光爬过禁闭箱的小铁窗,逐渐升高,耀眼的光线变成饱和的红色,阿狼感觉到,一切正要开始启动。现在要追随月亮还嫌太早,她孕育的能力尚未达到周期顶峰,这将使阿狼受伤。然而这一切必然要发生,狼族所有成员尽皆如此;一旦被欺压得太深,被逼迫得太久,无论是否在对的时间,狼族终将走上这一步。阿狼已经压抑太久,完全是为了符合杰克的期望。在这个世界里,阿狼为了杰克,演出了一个伟大的英雄角色。隐约间,杰克也许会有些微感应,然而阿狼的付出之深、牺牲之大,将是杰克终其一生也无法彻底体悟的。

  如今,死神已在近处等候,而他即将举步与月亮同行,追随月亮的脚步,令死亡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几乎是神圣的、遵从天命的──于是阿狼坦然承受,他将要高兴地迈开脚步。再也无须挣扎,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一瞬间,阿狼的獠牙一口气全数抽长。

  3

  赫克多离开后,剩下的只有办公室里的环境音:椅子移动,轻轻擦刮着地板;一大串钥匙撞着阳光‧葛登纳的腰带,叮叮当当:档案柜的门开启,接着又关上。

  「艾贝森。两百四十美元三十六美分。」

  键盘敲击声。彼得‧艾贝森也是外勤队的一员,就像所有其他的外勤队员,艾贝森相貌堂堂,头脑聪明,健壮的体格无可挑剔。杰克只见过他几次,他觉得艾贝森长得很像漫画上的大眼孤儿唐蒂。

  「克拉克。六十二美元十七美分。」

  键盘又被敲了几下。桑尼用力按下「等于」键,计算器震了一下。

  「退步太多了。」桑尼批评。

  「我会找他谈谈,别担心。这节骨眼上少对我啰里啰嗦,桑尼。史洛特-加龙省先生十点十五分就会抵达曼西市,这趟车程可不短。我不想迟到。」

  「抱歉,葛登纳牧师。」

  后来葛登纳又说了些话,但杰克没听进去。自从「史洛特-加龙省」这名字出现在葛登纳口中后,震惊便堵住杰克的耳朵──话说回来,有一部分的他其实并不惊讶。那一部分的他早就知道,这盘棋迟早会下到这一着。杰克推断,葛登纳打从一开始就起了疑心,只是他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老大。也有可能,他不愿承认自己连对杰克逼供这种差事也办不好。但怎么说他总归还是打了电话给史洛特-加龙省──打到哪里?东岸?还是西岸?就算要为此折寿,杰克也渴望知道答案──摩根人在洛杉矶,还是新罕布什尔?

  你好,史洛特-加龙省先生。但愿没有打扰您。本地警察又给我送来一个新的男孩──事实上,是两个男孩。不过我只在意脑筋比较好的那个。我似乎认识他。或者说……呃,我的另一个自我认识他。他告诉我,他叫杰克‧帕克,可是呢……什么?你要我形容他?好的……

  气球往上升。

  少对我啰里啰嗦,桑尼‧史洛特-加龙省先生十点十五分就会抵达曼西市……

  时限就快到了。

  早告诉你赶快滚蛋回家了,杰克……现在,太迟了。

  所有男孩都很坏。天经地义。

  杰克微微抬起头,偷窥这地下办公室的情况。葛登纳与桑尼‧辛格一起坐在办公桌另一头。葛登纳对着桑尼念出一串串数字,每串数字后面都接着一个外勤队员的名字,按字母顺序排列;听见数字的桑尼便按下计算器,把数字加总起来。阳光‧葛登纳面前摆着一册账本、一个长形不锈钢档案箱和一迭凌乱的信封袋。当他举起其中一个信封,念出里面正面所写的数字时,杰克正好能看见他后方。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有两个快乐的小孩,手牵着手,雀跃地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画的下方写着一句标语:「我愿成为主耶稣的阳光」。

  「坦金。一百零六美元整。」信封被丢进档案箱,与其他记录完成的信封袋堆在一起。

  「我猜这小子又偷偷动了手脚。」桑尼说。

  「上帝知情,暂且不语。」葛登纳温和地说,「坦金这孩子没问题。先别多话,我们要在六点前完成工作。」

  桑尼敲下计算器键盘。

  耶稣在水上行走的画作像门一样打开,露出背后隐藏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开着。

  杰克察觉葛登纳桌上还有几件他感兴趣的东西:那两个标明杰克‧帕克与菲利普‧杰克‧阿狼的信封,还有他的背包。

  第三样东西,是阳光‧葛登纳平常系在腰带上的钥匙。

  杰克的目光离开钥匙,投向办公室左手边的门上──那是葛登纳用来逃出去的密门,他知道。如果那里真的有条路──

  「叶林。六十二美元十九美分。」

  葛登纳叹了口气,将这最后一个信封丢进箱子,阖上账本。

  「看来赫克多说得没错。我想我们亲爱的好朋友杰克‧帕克先生已经醒来了。」

  他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向杰克。他痴狂迷蒙的眼眸水光熠熠。葛登纳将手放进口袋,取出打火机。一见到打火机,杰克恐慌的心情倏地膨胀起来。

  「只不过,你压根不姓帕克,我说是不是,亲爱的孩子?你真正的姓是索耶才对吧?哦,是的,索耶。有个对你非常感兴趣的人物,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了。到时候我们会有一大堆有趣的事情能告诉他,你说是不是?」

  阳光‧葛登纳弹开芝宝(Zippo)打火机的上盖,露出被火熏黑的滚轮与油芯。

  「忏悔对灵魂有益处。」他低声说道,擦亮一簇火苗。

  4

  砰。

  「什么声音?」鲁道夫正在双层烤箱旁,他抬起头。晚餐──十五个巨大的火鸡肉派──的香气一阵阵飘散出来。

  「什么声音?」乔治‧欧文森问。

  东尼‧奇肯正在水槽边削马铃薯皮,嘎嘎嘎发出他的招牌笑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欧文森说。

  东尼又笑了一阵。

  鲁道夫暴躁地瞅着他:「你他妈是要把那些马铃薯削到连肉都没了才肯罢手是不是,你这白痴?」

  「嘎─嘎─嘎!」

  砰!

  「又来了,这次你们一定也听到了吧?」

  欧文森只摇了摇头。

  鲁道夫开始害怕。那声音是从禁闭箱传来的──当然,按理说,他应该要认为那铁箱是用来晾干草的。不可能吧,他想,那个大块头被关进禁闭箱了──他们在讨论的那个大块头,早上和他朋友搞同性恋被抓到,已经关起来了。他那个朋友,就是昨天想贿赂他替他们把风、好逃出去的家伙。其他人说大块头在巴斯特对他开打前,突然变得凶暴无比……也有人说他把巴斯特的拳头捏成了烂泥。怎么可能,这绝对是谣言,可是──

  砰!

  这次欧文森回头了。鲁道夫突然决定自己该去上个厕所比较好。然后他也许就会顺便一路走上三楼,去做自己的事。至少两三个小时不要出现。他感觉到某种恐怖的事正逐渐接近──非常、非常恐怖的事。

  砰─砰!

  去他的火鸡肉派。

  鲁道夫脱下围裙,往流理台上一丢,正好盖住为了明天的晚餐预先拿出来醒的盐渍鳕鱼。他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欧文森的音调突然拔高,微微颤抖着。东尼‧奇肯发狂似的削着马铃薯皮,将美式足球大小的马铃薯削成了高尔夫球,汗湿的头发黏在脸上。

  砰─砰!砰─砰─砰!

  鲁道夫没有回答欧文森,等到他走上二楼,他几乎开始拔腿狂奔。这年头在印第安纳的日子不好过,工作机会少得可怜,而阳光‧葛登纳总是能用现金付他薪水。

  同时间,鲁道夫也开始盘算,假如他找新工作的时机尚未到来,他是不是该大喊「救我出去」了?

  5

  砰!

  荷兰铸铁锅盖似的门板上端的铁栓断成两截。一时间,在禁闭箱体与门板之间敞开一道黑暗的缝隙。

  经过片刻沉寂。接着:

  砰!

  门板下端的第二道锁崩裂,弯曲。

  砰!

  铁栓断裂。

  手工焊接在禁闭箱门上的粗大铰链吱嘎作响,门开了。两只巨大、覆盖着浓密毛皮的大脚伸出来,长爪深深掘进泥地里。

  阿狼走上他的道路了。

  6

  火苗在杰克眼前来回游走,来来去去、时近时远。阳光‧葛登纳的模样活像正在《深夜秀》的开场短剧里,演出某个伟大科学家传记角色与舞台催眠师的合体,如保罗‧穆尼之类的演员。这景象莫名逗趣───若不是他如此恐惧,杰克可能早就笑出来了。或许他待会儿真的会笑出来也说不定。

  「我有几个问题,而你非答不可。」葛登纳说,「当然,摩根先生可以亲自拷问──噢,不用怀疑,他要得到答案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我宁愿不要拿这件事让他操心。所以说吧……你有这种『迁移』的能力多久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能力『迁移』到魔域去?」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火焰又逼近一步。

  「那黑鬼在哪里?」

  「谁?」

  「那个黑鬼!黑鬼!」葛登纳尖叫,「帕克!巴卡!我管你怎么叫他!他在哪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桑尼!安迪!」葛登纳大吼,「把他的左手解开,拉出来给我。」

  瓦维克在杰克肩上稍微弯腰,摸索了一阵。稍后,他们便将杰克的手从他的背后解开来。他的手臂苏醒过来,涌上一阵阵酥麻刺痛。杰克试着挣扎,但一点用也没有。他们拉住他的手,往前伸。

  「把他的手指扳开。」

  桑尼抓住杰克的无名指和小指,瓦维克抓住中指和食指,两人往反方向拉开。下一刻,葛登纳的打火机火苗已经贴上他的中指与无名指间的V形根部。尖锐的疼痛沿着他的左臂往上窜,似乎要顺势塞满整个身体,一阵焦香气味散放开来。

  那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肉体正在燃烧的味道。

  彷佛过了永恒之久,葛登纳移开打火机,盖上盖子。豆大的汗珠覆上他的前额。杰克急促喘息。

  「恶魔被逼出来之前,总会先尖叫一番。」

  他说,「哦,是啊,确实如此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孩子们?」

  「是的,赞美上帝。」瓦维克答道。

  「您说的是。」桑尼附和。

  「哦,是的,我知道。我确确实实知道。我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秘密,我知道魔鬼的秘密。」葛登纳哧哧笑了一阵,弯下腰,将自己的脸贴近杰克面前一吋。浓腻的古龙水味充斥杰克的鼻腔。尽管难闻,总比闻到自己的肉被烧焦好多了。

  「现在,杰克,告诉我。你拥有『迁移』的能力多久了?那个黑鬼现在人在哪里?你老娘知道多少事情?你还把这些事告诉过谁?那个黑鬼又跟你说过些什么?我们就先从这些问题开始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葛登纳露出狰狞的笑脸。

  「孩子们,」他说,「该是时候替这坏孩子的灵魂灌注点阳光了。把他的左手绑回去,解开他的右手。」

  阳光‧葛登纳再次打开打火机盖,大拇指轻轻停驻在打火机滚轮上,静候男孩们解开杰克的右手。

  7

  乔治‧欧文森与东尼‧奇肯仍待在厨房里。

  「有人在外面。」乔治紧张地说。

  东尼没有回答。马铃薯皮都削完了,他正站在烤箱旁取暖。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知道,正在举行中的忏悔大会就在走廊对面,而那里是他想待的地方──忏悔让他安心,而待在厨房里让他感到非常、非常紧张──但是鲁道夫没说他们可以离开。最好还是不要乱跑。

  「我听到有人的声音。」乔治说。

  东尼大笑。「嘎!嘎!嘎!」

  「天哪,你那笑声让我听了想吐。」乔治说,「我床垫底下藏了一本新的《美国队长》漫画,如果你去外面瞧一瞧,我就借给你看。」

  东尼摇摇头,再度发出一串驴子般的笑声。

  乔治朝门口望去。声音。搔刮声。听起来像是这样。刮门的声音。像是想要进门的小狗。一条迷了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只不过,什么样的小狗,爪子会刮在接近七呎高的门顶上?

  乔治走到窗边往外看。黑暗中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禁闭箱看来不过是一块被阴影包围、更深一点的阴影。

  乔治走向门口。

  8

  杰克尖叫得声嘶力竭,叫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一定会真的喊破。这时候顶着圆滚滚肥肚子的卡西也加入他们,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现在得三个人,卡西、瓦维克和桑尼同时出力才能抓住杰克的手臂,将它固定在打火机的火焰上方。

  这一次当葛登纳移开打火机后,杰克的手上出现一个二十五分硬币大小的焦黑水泡。

  葛登纳挺直腰杆,走到办公桌边拿起标着「杰克‧帕克」姓名的信封袋再走回来。他从袋中取出拨片。

  「这是什么?」

  「吉他拨片。」杰克勉强答道。他伤口的疼痛与火焰同样炽烈。

  「它到了魔域里会变成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又是什么?」

  「弹珠。你是怎么,瞎了?」

  「它在魔域里是个玩具吗?」

  「我不──」

  「是不是镜子?」

  「──知道──」

  「它是不是个陀螺?旋转得很快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你在──」

  「你知道!你明明就知道!你这个天杀的同性恋兔崽子!」

  「──说什么。」

  葛登纳重重掴了杰克一耳光。

  他取出银币,双眼喷射怒火。

  「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海伦阿姨送我的幸运符。」

  「它到了魔域,会变成什么?」

  「家乐氏玉米片。」

  葛登纳举起打火机。

  「最后一次机会,小鬼。」

  「它会变成一架铁琴,还会自动演奏〈疯狂节奏〉。」

  「再把他的右手抬起来。」葛登纳下令。

  杰克挣扎,但终究仍不敌众人之力。

  9

  烤箱里,火鸡肉派逐渐焦黑。

  乔治‧欧文森站在厨房门口将近五分钟了,他不断试着鼓起足够的勇气将门打开。搔扒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

  「哼,我要让你知道没什么好怕的,胆小鬼。」乔治潇洒地说,「只要你对上帝的信仰够坚定,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发表完他伟大的宣言,乔治用力拉开门。一个浑身蓬乱毛发的巨大身影伫立门前,黑暗的身形只见深陷的眼眶射出红色光束。在秋季多风的阴暗中,乔治的视线追逐着面前高高扬起的兽爪,看着它飕飕作响地劈下。六呎长的爪子在厨房的照明下晕着微光。兽爪撕裂乔治‧欧文森的颈项,鲜血四溅,他被劈落的头颅横飞过厨房,落地时撞上正在大笑的东尼,那个疯狂大笑的东尼。

  阿狼一跃而入,四肢着地,他经过东尼‧奇肯身边,几乎看都不看一眼,转眼已奔向走廊。

  10

  嗷呜!嗷呜!此时此刻!

  这只是他心里的声音,杰克知道,然而这比他曾听过的任何一次呐喊都要深厚,充满威严。阿狼的叫喊犹如一把瑞士刀,在他朦胧的痛楚中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想着,阿狼和月亮赛跑去了。这想法揉合着哀伤与胜利的感情。

  阳光‧葛登纳正抬头往上看,双眼瞇得细细的。有一瞬间,连他看起来都活像头野兽──一头在风势中嗅到危险气息的野兽。

  「牧师?」桑尼微微喘气,瞳孔放大。他正在享受这一切呢,杰克心想,要是我现在开口说话,他肯定会很失望。

  「我听到声音。」葛登纳说,「卡西,去检查厨房和忏悔室有什么动静。」

  「是。」卡西离去。

  葛登纳的目光回到杰克身上。「再不久我得出发去曼西市了。」他说,「当我见到摩根先生时,希望能当场报告点新消息给他。所以你最好从实招来,杰克。替自己省点罪受吧。」

  杰克瞪着葛登纳,祈祷他像电钻一样疯狂的心跳没有表现在脸上,或是让他脖子上的脉搏变得更明显。假如阿狼已经从禁闭箱逃出来──

  葛登纳一手举着史毕迪送给杰克的拨片,另一手举着费朗队长送的银币。「这两样是什么东西?」

  「当我一『腾』,他们就会变成两颗乌龟蛋。」杰克说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葛登纳的脸垮下来。

  「把他的手绑回去。」他吩咐桑尼与安迪,「手绑起来,然后把这小杂碎的裤子脱掉。我倒想看看,用火烤烤这小杂碎的乌龟蛋,会发生什么事呢。」

  11

  忏悔大会让赫克多‧巴斯特觉得无聊透了。这些废话他老早就听过了,听起来都像是邮购来的拙劣罪行。我从我妈的钱包里偷拿钱、我以前会在学校角落偷抽大麻、我们会把强力胶放到袋子里吸、我干了这个、我干了那个。尽是些小鬼的玩意儿,一点都不刺激,全都无法使他忘却脑子里不断嗡嗡共鸣的痛苦。赫克多想留在地下室,和其他人一起折磨那个姓索耶的臭小子。然后他们还可以拿那个大块头开刀──那个大块头,真没想到会让他把自己的右手给废了。没错,如果能够好好折腾他一番,那才叫真的大快人心。比跟这群大棒槌共处一室来得有趣太多了。

  弗农‧斯卡塔尔的忏悔正让一屋子人昏昏欲睡:「……所以我和他,我们看见钥匙就插在车上,你们懂我意思吧。然后他说:『我们把那辆车开走吧,到附近兜兜风。』可是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也跟他说了,结果他告诉我:『你什么屁也不是,只是个孬种。』所以我说:『我才不是孬种。』就这样。然后他又说:『那你证明给我看啊,你证明看看啊。』『我才不要开赃车咧。』我这样回答,然后他又说……」

  我的老天啊,赫克多心里直犯嘀咕。他右手的伤口开始对他发出抗议,而他的止痛药放在楼上房间里。忏悔室另一头,赫克多看见皮博迪打了个好大的呵欠,一副下巴快脱臼的模样。

  「所以我们开过街角,然后他跟我说,他说──」

  门突然间朝内被撞开,猛烈的力道将铰链都扯断了,门板撞上墙,弹了回来,砸在一个叫汤姆‧卡西迪的男孩身上,卡西迪被压得不能动弹。有个东西跳进忏悔室──起初赫克多心想,这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他妈大只的狗了。男孩们大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接着一切动作又冻结在原地,他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灰灰黑黑的怪物直立起来,身上还挂着衬衫和卡其裤残片。

  弗农‧斯卡塔尔瞠目结舌,下巴垂到胸口。

  阿狼怒吼一声,炯炯目光扫视四周,众人跌跌撞撞地退避。佩德森成功地逃到门口。阿狼耸立如巨塔,头顶几乎碰到天花板,动作如流水般迅捷顺畅。他挥动一条壮如木桩的手臂,他的爪子在佩德森背上划出一道沟口。佩德森的脊骨清晰地暴露出来──看起来活像一条血淋淋的延长线。血浆喷溅在墙上。佩德森颤巍巍跨出一大步,总算出了走廊,此后便倒地不起。

  阿狼回过身……目光炯炯的双眸锁在赫克多‧巴斯特身上。赫克多站起来,瞪着这头浑身是毛、两眼射出红光的怪物,突然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好像空心的一样。他知道那怪物是谁……或者说,至少他知道,它曾经是谁。

  就算无聊到死也好,赫克多情愿付出一切,也要换回方才沉闷的忏悔大会。

  12

  杰克又坐回椅子上,他烧伤的两手被缠在背后腰际,比先前绑得更紧──桑尼残忍地在约束衣上绑了个紧得不得了的结,接着解开杰克的卡其裤,将裤子往下拉。

  「现在,」葛登纳将打火机举起来,好让杰克看见,「给我仔仔细细听清楚了,杰克。我要开始问你些问题,假如你回答得不够诚实、不够好,你以后就得担心,要拿什么『家伙』去跟你男朋友幽会了。」

  这话令桑尼‧辛格笑得十足开怀。那股混浊、丧失半数人性的欲望重回他的眼眸。他盯着杰克的脸上透出一种畸形的贪婪。

  「葛登纳牧师!葛登纳牧师!」大叫的是卡西,听起来十分慌张。杰克再度睁开双眼。

  「楼上发生怪事了!」

  「别在这种时候烦我。」

  「东尼‧奇肯在厨房里笑得跟疯子一样!而且──」

  「牧师叫你别烦他了,」桑尼说,「你没听见啊?」

  然而卡西实在太慌了,根本停不下来:「──而且忏悔室那边听起来好像发生暴动了!每个人都在惨叫!听起来好像──」

  一瞬间,杰克脑海中爆发出一句充满能量与活力的呐喊:

  杰克!你在哪里?嗷呜!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好像一群疯狗被放出来乱咬人似的!」

  这一刻葛登纳才将注意力放在卡西身上,他瞇细了眼,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葛登纳的办公室!在地下室!我们一起来过!

  地下边是哪里,杰克?

  是地下室!下楼来,阿狼!

  此时此刻!

  就这样。阿狼的声音已从他脑中消失。杰克听见楼上传来砰的一响,紧接着一串尖叫。

  「葛登纳牧师?」卡西总是红润的脸颊此时白得像张纸,「葛登纳牧师,那是什么?那是──」

  「闭嘴!」葛登纳怒斥,卡西像是吃了耳光似的缩了一下,脸上的肥肉晃动着。葛登纳经过卡西身边,走向保险柜。他取出一把手枪,将它塞进腰带。史上第一次,阳光‧葛登纳牧师在人前露出惊恐与愁困的神色。

  楼上隐约发出一阵东西砸碎的噪音,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叫喊。桑尼、瓦维克、卡西三人紧张地往上瞧──那模样就像是三个躲在防空洞里的家伙,聆听着头顶上的警报声越来越响。

  葛登纳看着杰克。一抹微笑在他脸上浮现,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抖动,彷佛上面黏了根细线,正由某个生疏的傀儡师操纵着。

  「他会来这儿找你,对不对?」阳光‧葛登纳说道。他点点头,彷佛杰克已经回答了这问题。「他会来……但我想,他是进得来,出不去了。」

  13

  阿狼纵身一跃。赫克多‧巴斯特刚好来得及将打了石膏的右手举起,挡在喉咙前方。喀嚓一响,一股碎石膏的烟雾卷上来,阿狼咬破了石膏壳──连带将里面的烂拳头也咬掉了──赫克多感到一阵刺痛。他儍愣愣地看着消失的右手。鲜血自手腕喷射而出,他的白色高领毛衣全浸在温热的血液中。

  「求求你,」赫克多哀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阿狼吐掉嘴里的手。他头向前一伸,速度快得像是发动攻击的毒蛇。阿狼咬断赫克多的喉咙时,赫克多只觉得喉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拉了出去,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4

  从忏悔室夺门而出时,皮博迪踩到佩德森的血,摔得一脚跪在地上,他爬起来,沿着一楼走廊没命地狂奔,边跑还边呕吐,吐了自己一身。男孩们四处逃散,慌乱尖叫。皮博迪虽然慌,却仍记得一件事。他记得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自己的职责是什么──虽说他不认为任何人会想象得到,发生的是「这种」紧急情况;他对葛登纳牧师所谓紧急情况的想象,一直就是某个少年发疯了,或是拿刀砍了另一个少年这类的情况。

  在新进少年进行登记手续的大厅楼上,有个小小的办公室,能够使用这办公室的人,就只有那群被阳光‧葛登纳称为「学员助理」的恶霸。

  皮博迪将自己锁在这个房间里,拿起话筒,拨出紧急报案电话。没多久,法兰基‧威廉斯接起电话。

  「我是阳光之家的皮博迪。」他说,「请你尽快带一队警察过来,人越多越好,威廉斯警官。地狱之门──」

  他听见外面有人发出凄厉的哀号,还有一阵木头砸断的声响,接着是一声野兽的吼叫,一开始的哀号戛然而止。

  「──地狱之门打开了。」他把话说完。

  「什么地狱之门啊?」威廉斯不耐烦地说,「让我跟牧师说话。」

  「我不知道牧师人在哪里,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希望你过来一趟。出人命了。死了好多小孩。」

  「什么?」

  「总之快点带一大堆人过来。」皮博迪说,「还有一大堆枪。」

  又传来一声惨叫。某个沉重的东西──可能是前廊那座老旧的抽屉柜──砰的一声,被翻倒了。

  「如果有的话,最好是机关枪。」

  走廊上的水晶吊灯落在地上,发出一串碎裂音。皮博迪蜷缩成一团。听起来那怪物似乎正赤手空拳把整个阳光之家拆烂。

  「真要命,如果有的话,最好连原子弹都带来。」皮博迪说着,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什么──」

  皮博迪不等威廉斯把话说完便挂断电话。他爬到桌子底下,两手抱头。他开始热切地祷告,祈求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他所做过最他妈可怕的噩梦。

  15

  阿狼在一楼沿着忏悔室与大门间的走廊狂奔,中途只停下来一会儿,推倒了抽屉柜,再轻松纵身一跳,抓住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像泰山似的抓着吊灯摇来荡去,直到吊灯从天花板上扯下来,小小的水钻与水晶撒得他满身都是为止。

  地下边。杰克在地下边。现在……地下边是哪一边?

  有个男孩一直躲在衣柜里,他不断担心怪物会扯开他的门,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安,于是自己起来打开门,冲向楼梯。阿狼抓住他,抛出去,男孩便从走廊一头飞向另一头。他撞上关着的厨房大门,骨骼碎裂,颓软地跌落在地。

  阿狼沉浸在新鲜血液令人陶醉的气味中,他被血濡湿的毛发一绺绺凌乱纠结,垂挂在脸上身上。他试着集中精神思考,这对他来说十分困难──越来越难。他必须赶紧找到杰克,必须赶在他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之前才行。

  阿狼奔回厨房,他已来过此地,他四肢着地,这样能够跑得更快更轻松……忽然间,经过一扇闭合的门扇时,他想起来了。那个狭小的地方。进到那里感觉就像钻进一座墓穴。那股味道,那股又湿又重、黏在他喉咙里的味道──

  地下边。就在那扇门后面。此时此刻!

  「嗷呜!」他呐喊着,然而,对躲在一、二楼的少年来说,这是一声高亢、充满胜利感的长嗥。

  他抬起肌肉结实、原先是两条手臂的前脚,直捶向门板。门板应声爆裂,细小的碎片撒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阿狼穿过裂开的门缝,没错,就是这里,这里就是那个窄小的地方,像一道咽喉;从这条路往下走,就能到达那个他和杰克只能乖乖坐着、聆听白衣人谎言的地方。

  杰克就在下面。阿狼能够闻到他的气味。

  阿狼也闻到那个白衣人的味道了……还有手枪的火药味。

  小心啊……

  那当然。狼族知道什么叫小心谨慎。狼族骁勇善战,出手时绝不手软,那是当他们必须如此的时刻……狼族深谙小心的意义。

  他全速奔驰下楼,寂静得如同一缕轻烟,眼眸进射出艳红的光束。

  16

  葛登纳的焦虑渐次升高;杰克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活像个正要踏进游乐园吓人鬼屋的游客。他的眼睛像抽筋似的不断转动,游走于杰克和控制室里的卡西身上,以及通往走廊的那道紧闭的大门之间。

  不知道多久前,楼上的躁动就已平息了。

  这时桑尼‧辛格走向门口。「我上去看看发生──」

  「回来!哪儿也不准去!」

  桑尼缩了一下,彷佛葛登纳赏了他一巴掌。

  「怎么啦,葛登纳牧师?」杰克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呢。」

  桑尼用力打了他一耳光。「你最好给我注意说话的口气,鼻涕脸!否则你铁定会后悔!」

  「你看起来也很紧张呢,桑尼。还有你,瓦维克。还有那边的卡西──」

  「叫他闭嘴!」瞬间葛登纳尖叫起来,「你们什么都不会吗?难不成什么都要我亲自动手是吗?」

  桑尼又打了杰克一耳光,比先前更用力。杰克的鼻血流下来,但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减。阿狼已经非常接近……而且阿狼知道要小心行动。杰克开始抱着虚妄的幻想,认为他和阿狼也许有机会活着逃出去。

  忽然间卡西站起来,扯掉头上的耳机,打开对讲机开关。

  「葛登纳牧师!我从外面的麦克风收到警车的警笛声!」

  葛登纳狂乱瞠凸的双眼又扫回卡西身上。

  「你说什么?有几辆?还有多远?」

  「听起来不少。」卡西回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是往我们这边来的。我很肯定。」

  葛登纳的理智在这一刻断线了;杰克亲眼看着它发生。这男人茫然失措地坐着,过了半晌,接着他仔细用手背擦拭自己的嘴角。

  不只是因为楼上的骚动,也不只是因为警车就快到了。因为他还知道,阿狼已经逼近了。他的直觉嗅到阿狼的气息了……而他不喜欢这种情况。阿狼,搞不好我们有机会打赢这场仗!搞不好真的有机会!

  葛登纳将手枪交给桑尼。

  「我现在没空跟警察打交道,楼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没空处理,」他说,「与摩根‧史洛特-加龙省会面才是第一要务。我要去曼西市。桑尼,你和安迪跟我一块去。我先去车库开车,枪给你,看好杰克。等你听到我按喇叭了,再出来找我。」

  「那卡西怎么办?」安迪‧瓦维克问得嗫嗫嚅嚅。

  「好、好,随便,卡西也来。」葛登纳随口答应,杰克心想,你们这些愚蠢的坏蛋,他在利用你们逃出去。多明显啊!他搞不好还会到日落大道贴张海报昭告天下,他是如何利用你们逃出来的呢,偏偏你们的脑袋被蒙蔽得太彻底,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你们就这样一直呆呆坐着,等他按喇叭等上个十年吧,如果这里的食物和卫生纸够你们用那么久的话。

  葛登纳起身。桑尼‧辛格脸上挂着崭新的荣耀感,他走到葛登纳的办公桌后坐下,将枪口对准杰克。

  「如果他那个智障朋友出现了,」葛登纳说,「尽管开枪打他。」

  「他怎么可能出现?」桑尼问,「他关在禁闭箱里啊。」

  「别管那么多了。」葛登纳说,「那东西是魔鬼,他们两个都是,毋庸置疑、天经地义,反正只要那个儍大个一出现,就开枪打他,两个都打。」

  他手指耙过那一大串钥匙,捡出其中一支。

  「记得,等我按喇叭。」葛登纳说完,打开门,离开办公室。杰克集中精神,想听听警车的声音,不过什么也没听见。

  门在阳光‧葛登纳身后掩上。

  17

  时间的单位彷佛被拉长了。

  一分钟感觉像两分钟;两分钟感觉像十分钟;四分钟感觉像一整个小时。三名奉葛登纳之命留下来看守杰克的「学员助理」脸上的表情活像玩官兵捉强盗时被捉到的小贼。桑尼直挺挺地坐在阳光‧葛登纳的办公桌后──一个他梦寐以求、终于得以享受的座位。他手中的枪口稳稳指着杰克的脸。瓦维克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口。卡西坐在明亮的控制室里,头上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朝向另一边正对着漆黑教堂的玻璃窗,他并不看着什么,只是专心聆听动静。

  「拜托,他才不会带你们一起走呢。」杰克突然开口。他稍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语调平稳,毫不畏惧。

  「闭嘴,鼻涕脸。」桑尼咒骂。

  「可别憋着气等他按喇叭叫你,」杰克说,「否则你可能会窒息身亡。」

  「他要敢再说一句话,安迪,你就打断他的鼻子。」桑尼说。

  「那就对了,」杰克说,「打我啊,安迪。开枪射我啊,桑尼。警察就快到了,葛登纳也开溜了,不久警察就会逮到你们三个,围着一具身上绑着约束衣的尸体。」他停顿一下,修正自己的说法,「一具绑着约束衣、鼻子还被打断的尸体。」

  「安迪,扁他。」桑尼说。

  安迪‧瓦维克从门边走向杰克坐着的地方。杰克被绑在约束衣里,长裤与内裤被脱下,堆在脚踝上。

  杰克大大方方转过脸,面向瓦维克。

  「来啊,安迪,」他说,「揍我啊。我不会闪。绝对让你命中。」

  安迪‧瓦维克高举拳头,往后拉……接着却犹豫了。不确定的思绪在他的眼中闪烁。

  葛登纳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电子钟。杰克瞄了一眼电子钟,再将视线转移到瓦维克脸上。

  「已经过了四分钟,安迪。一个人进车库把车子开出来要花多少时间?尤其在他很急的时候?」

  桑尼‧辛格从阳光‧葛登纳的椅子上跳起来,绕过桌子,来势汹汹地冲向杰克。他抡起拳头,尖细猥琐的脸上写满愤怒。桑尼作势攻击杰克,却被块头更大的瓦维克拦下。烦忧的神情出现在瓦维克脸上,彷佛在说:这下麻烦大了。

  「等一下。」瓦维克说。

  「我用不着听你的话!我不──」

  「你们怎么不问问卡西,警车现在距离多近了?」杰克问道,而瓦维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抛弃你们了,你们还不知道吗?难不成要我画图解释给你们看?这地方要毁了。他知道──他用鼻子就闻得出来!他把烂摊子留给你们收拾。从楼上的声音听起来──」

  瓦维克抓得并不紧,桑尼抽回手,往杰克脸上一掴。杰克的脸被打得甩向一边,他慢慢转回来。

  「──这烂摊子可大了。」杰克把话说完。

  「给我闭嘴,否则我杀了你。」桑尼咬牙切齿。

  电子钟上的数字跳了一下。

  「五分钟过去喽。」杰克说。

  「桑尼,」瓦维克的声音有些卡卡的,「把他身上那玩意儿解开。」

  「不要!」桑尼的叫喊,又生气、又受伤……而且隐含着深深的恐惧。

  「你应该知道牧师是怎么说的。」瓦维克快速说道,「他以前说过的。电视台的人来的时候说的。他说不能给任何人看见约束衣。他们不会了解。他们──」

  喀哒!对讲机开启。

  「桑尼!安迪!」卡西惊慌大叫,「他们更近了!警车!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快把他解开!」除了颧骨上两块火红的圆点,瓦维克的脸色惨白至极。

  「葛登纳牧师也说过──」

  「他妈的我才不管他说过什么!」瓦维克口气一凛,这下他吐露出一个年轻孩子最害怕的事,「我们会被警察抓起来,桑尼!我们会被关进监狱!」

  这时杰克自以为能听见警车的声音了,也有可能,这只是他的想象。

  桑尼将受困而举棋不定的视线转向杰克。他半举着手枪,有一瞬间,杰克觉得桑尼真的会开枪打他。

  已经过去六分钟了,他们虔心崇拜的教主仍未按下喇叭,向他们宣告从天而降的救星正要降临曼西市。

  「要解你自己解。」桑尼老大不爽地对安迪‧瓦维克说,「我碰都不想碰他。他是个罪人,还是个同性恋。」

  安迪‧瓦维克的手指在杰克身上摸索着,想要解开约束衣时,桑尼回到办公桌边。

  「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瓦维克喘着气说,「别出声,否则我也会动手杀了你。」

  右手松开。

  左手松开。

  两条手臂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趴趴垂到膝头。酸痛酥麻的感觉又冒出来。

  瓦维克剥除杰克身上的束缚。那可鄙的约束衣、皮革绑绳与帆布呈现出可怕的渍褐色,瓦维克捧在手中看了一眼,眉头紧蹙,接着快步穿过房间,将它塞进阳光‧葛登纳的保险柜。

  「把裤子穿上。」桑尼说,「你以为我们喜欢看你的东西啊?」

  杰克笨拙地穿回内裤,然后抓起长裤的裤头,不小心失手又滑了下去,最后才又拉上穿好。

  喀哒!对讲机传来声音。

  「桑尼!安迪!」卡西惊慌大吼,「我听到奇怪的声音!」

  「警察进来了吗?」桑尼几乎在尖叫。瓦维克正手忙脚乱地将约束衣塞进保险柜。「他们闯进大门──」

  「不是!是教堂里面!我看不到那里的情况,可是我听到有声音──」

  玻璃窗炸裂,细小的碎片四散纷飞,阿狼从漆黑的教堂跳出来,冲进控制室。

  18

  卡西坐在装了滑轮的椅子上,他惊叫着向后滑,播音系统将他可怕的尖叫声放大无数倍。控制室里宛如卷起一阵碎玻璃风暴。阿狼降落在倾斜的控制台上,凶悍的眼神炯炯发光,他半爬半滑,长长的脚爪不经意地拨动控制面板上的键盘与拉杆。大型盘带式录音机开始转动。

  「──共产主义者!」阳光‧葛登纳的声音传送出来。音量控制阀被推到最底,高分贝的播音淹没了卡西的惨叫,也掩盖了瓦维克的叫喊,瓦维克正大叫着:「开枪射他,桑尼,射他啊,快开枪射他!」然而葛登纳的话语并不孤单,卡西设置在外头的麦克风收到一大队警车响着警笛、转进阳光之家车道的声响,成为衬底的背景音效,犹如来自地狱的乐音。

  「噢,他们会告诉你,看淫秽书刊没有关系!他们会告诉你,不用在意我们的国家是否立法禁止在公立学校中祷告!①他们还会告诉你,我们的国家有十六个众议员和两个州长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会告诉你──」

  ①一九六〇年,美国一位学生的母亲玛达琳‧默里‧奥海尔抗议巴尔的摩的公立学校要求她儿子在上课前背诵主祷文,校方不予理会,后来她一状告上最高法院,最后于一九六二年获得胜诉,从此美国立法规定,公立学校不得强迫学生祷告或从事其他宗教行为。

  卡西的椅子滑到最后,停在隔开葛登纳的办公室与控制室的玻璃墙边。他侧着头,有一段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能看见他惊恐突出的双眼。接着阿狼从控制台边缘跃下,他的头冲向卡西的肚皮……就这么一口气栽进去。他的下颚一张一合,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甘蔗收割机,血肉横飞,细小的肉块和鲜血喷溅在玻璃上,卡西的身体抽搐着。

  「开枪啊,桑尼,快开枪打那个该死的怪物!」瓦维克激动呐喊。

  「我觉得,应该先射这个人。」桑尼转过头看着杰克,口气像是终于得到一个重要的结论。他点点头,咧嘴笑开。

  「──日子已经来临,孩子们!哦,是的,一个神圣的日子来临了,在这个日子里,那些恶魔附身的共产主义分子、人道主义者将会发现,岩山不能作为他们的盾牌,死亡的树木不会为他们提供庇荫!他们将会发现真相,哦,跟我高喊,哈利路亚,他们将会发现真相──」

  阿狼低吼着、囓咬着。

  阳光‧葛登纳依旧抨击着共产主义与人道主义,挞伐那些主张祷告仪式应当永远离开公立校园的魔鬼附身者。

  外面传来警车声和车门用力摔上的声响;某个人要求另一个人小心行事,报案的孩子听起来吓坏了。

  「对,要射你才对。这一切全是你这个祸害惹出来的。」

  桑尼举起点四五手枪。枪口看起来宛如奥特莱隧道的洞口那样幽深巨大。

  控制室与办公室之间的玻璃墙彷佛发出怒吼,往办公室的方向爆破粉碎,一个灰黑色身影随着这阵爆破出现在室内,一大块尖锐的玻璃破片割裂了他的肌肉,他的脚正在流血。那身影放声咆哮,宛如人类的呐喊,那强烈的意念贯穿杰克的脑海:

  你们不可以伤害牲口!

  「阿狼!」他大叫,「小心!小心,他手上有枪──」

  桑尼连扣两次扳机。枪声在密闭空间中震天响。枪口对准的不是阿狼,而是杰克。然而子弹却撕裂了阿狼的肉体,因为当时他纵身一跃,挡在枪口与杰克之间。子弹贯穿而出时,杰克看见阿狼的体侧开了两个鲜血淋漓的破洞。两颗子弹粉碎阿狼的肋骨后转向,失去击中杰克的机会,他只感觉到一阵疾风擦过左颊。

  「阿狼!」

  阿狼柔软灵活的行动变得僵硬笨拙。他的右肩向前垮下,撞上墙壁,将鲜血溅到墙上,撞下一幅阳光‧葛登纳戴着圣帽的照片。

  桑尼‧辛格得意地大笑,他走向阿狼,又补一枪。他两手合握住枪柄,肩膀因为后座力震了一下。厚重的硝烟凝结在枪口。阿狼用四条腿撑起身体,挣扎着,用后腿站起来。一声混着痛苦与愤怒的凄厉长嗥压过了扩音器里播放的阳光‧葛登纳的演讲。

  桑尼朝阿狼身上开了第四枪。子弹穿过他的左臂。血滴与碎骨如细雨纷飞。

  杰克!杰克!噢,杰克,好痛,我好痛──

  杰克跌跌撞撞扑向葛登纳的办公桌,抓起电子钟;那是他的手摸到的第一样东西。

  「桑尼,小心!」瓦维克大叫,「小──」阿狼扑向瓦维克,他受伤的身体已经晕开一大片模糊的血污,毛发缠黏纠结。瓦维克与阿狼扭打成一团,彷佛正在跳一支双人舞。

  「──永远承受火湖的煎熬!因为圣经告诉我们──」

  桑尼正要转身,杰克鼓足全身力气,将电子钟往桑尼头上砸下。塑料机壳喀嚓一声裂开。钟面上的电子数字开始闪烁不定。

  桑尼转回头,想要举起手枪。杰克一反手,又将电子钟砸向桑尼的嘴角。桑尼的嘴唇被电子钟豁开,宛如一朵灿烂的笑容。喀的一声,他的牙齿应声断裂。他的手指扣下扳机,子弹射中他两腿间的地面。

  桑尼撞上墙壁,弹了回来,咧开满嘴鲜血,冲着杰克微笑。他站稳脚步,再次举起手枪。

  「该死的──」

  阿狼将瓦维克丢出去。瓦维克的身体轻盈地凌空飞过,在桑尼扣动扳机那一刻,击中桑尼的背脊。子弹乱窜。击碎了盘带录音机的其中一碟转盘。阳光‧葛登纳高亢激昂的演讲画下休止符。扩音机播放出的只剩一串单调的低音频率。

  阿狼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逼近桑尼。桑尼将枪口对准阿狼,开火,结果只发出一个微弱的、干干的声响。桑尼的笑脸垮下来。

  「不。」他无力地自言自语,再次按下扳机,两次、三次……许多次。当阿狼的爪子伸向桑尼时,他将手枪朝阿狼身上丢,企图乘机绕到葛登纳的办公桌后,慌乱中将办公桌上的东西挥得散落一地。手枪打中阿狼的脑袋弹开,而阿狼鼓起崩溃前的最后一丝力气,跃过葛登纳的办公桌,追上桑尼,攫住他的手臂。

  「不!」桑尼尖叫着,「不,你最好别乱来!否则就把你关回禁闭箱,我可是这里的重要人物,我……我……呀呀呀呀呀!」

  阿狼揪着桑尼的手臂,扭了一下。啵的一声,就像某个太过心急的小孩扯下烤火鸡腿的声响。一转眼,桑尼的手臂落入阿狼掌中。桑尼踉踉跄跄地逃开,血液自肩膀泉涌而出。杰克看见血淋淋的白色关节。他转开视线,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强烈地涌上来。

  有一段时间,整个世界融化成一片灰色。

  19

  当杰克再次看清楚周遭的世界,阿狼正站在这曾经名为葛登纳办公室的大屠杀现场中央,摇摇晃晃,他的眼眸是苍白的黄色,宛如即将熄灭的烛光。他的脸庞、手臂、两腿正逐渐产生变化──杰克看见了,他正变回原来的阿狼……于是,杰克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古老的传说中有件事情说错了,不是只有银制子弹能打倒狼人,虽然很明显地,狼人被击溃时的情况,传说仍是对的。阿狼正一点一滴变回最初的模样,他就快死了。

  「阿狼,不!」杰克哭喊着,使尽吃奶的力气站起来,冲向阿狼。半途中他踩到一滩血迹,一条腿滑跪在地,他再度爬起身。

  「不!」

  「杰克──」阿狼的声音微弱哽咽,只比哮喘大一点点……不过仍然听得清楚。

  不可思议的是,阿狼竟试着对杰克露出微笑。

  瓦维克已经打开葛登纳的密门,正迟疑地一步步倒退着走上楼梯,惊骇的双眼睁得老大。

  「走啊!」杰克大喊,「你走啊,快滚开啊你!」

  安迪‧瓦维克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一溜烟逃走了。

  对讲机传出人声──法兰基‧威廉斯的声音──截断了原本嗡嗡作响的低频。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震惊,却又充满古怪变态的兴奋。

  「老天,看看这个!简直就像有人拿着切肉机到处乱砍!你们派几个人去厨房检查看看!」

  「杰克──」

  阿狼宛如被砍断的巨树,轰然倒地。

  杰克跪下,将阿狼翻转过来。阿狼脸颊上的毛发以诡异的速度渐渐淡去,彷佛一串间隔定时摄影的连续照片。他的眼珠又变回浅浅的榛木色。在杰克眼中,阿狼看起来无比疲惫。

  「杰克──」阿狼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轻抚杰克的脸颊。

  「打中……你了吗?他有没……」

  「没有。」杰克将阿狼的头揽进自己怀里,「没有,阿狼,他没打中我,完全没有。」

  「我……」阿狼睁开眼,又缓缓阖上。他的笑容甜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说清楚每一个字,彷佛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好……保护了……我的……牲口。」

  「嗯,你做得很好。」杰克的眼泪滚落脸庞。他好难受。他将阿狼疲惫、毛发蓬乱的头抱在怀中,放声哭泣。

  「你保护得很好,好阿狼──」

  「好……好杰克。」

  「阿狼,我这就上楼去……上面有警察……还有救护车……」

  「不!」阿狼似乎正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撑起身体。

  「走吧……你快走吧……」

  「没有你,我不走,阿狼!」泪光之中,眼前的景物全化成层层迭迭的影像。杰克将阿狼的头抱在烫伤的手中。

  「我们要一起走,呜……呜……我不走──」

  「阿狼……不想住在这个世界。」阿狼努力吸了口气,吸进他支离破碎的肺里。他艰难地挤出另一抹笑容。

  「好臭……太臭了。」

  「阿狼……听着,阿狼──」

  阿狼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杰克感觉得到,阿狼手上的兽毛正逐渐融化。这种触感简直糟糕透顶。

  「我爱你,杰克。」

  「我也爱你,阿狼。」杰克说,「此时此刻。」

  阿狼笑了。

  「要回去了呀,杰克……我感觉得到。阿狼要回去了……」

  突然间,杰克感到阿狼的手在自己的掌握中变得虚空。

  「阿狼!」他放声尖叫。

  「我要回家了……」

  「阿狼,不要!」杰克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用力拧了一下。他的心要碎了,原来,心真的会碎,他尝到那滋味了。

  「阿狼,你回来啊,我爱你啊!」他觉得阿狼体内生出一道光晕,感觉像是阿狼正逐渐变成一株就要飞散而去的蒲公英……或者只是一抹幻影中的微光,一场即将消失的梦境。

  「……再会了……」

  阿狼是一块逐渐褪淡消解的水晶。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阿狼!」

  「……爱你,杰……」

  阿狼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殷红的血水,勾勒出阿狼的轮廓。

  「噢,天哪,」杰克呻吟着,「噢,天哪,天哪。」

  杰克抱着自己,在这破败狼藉的办公室里,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摇晃,悲怆哀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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