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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下面吊着三个巨大的蚕茧一般的物体。这幅怪异的光景不禁让我们毛骨悚然。不过仔细一看,发现那“蚕茧”是用床单紧紧裹起来的,又用绷带像埃及木乃伊一样密密捆住。床单上部露出黑色的头发,看起来里面捆的是人,而且胸廓的部分还在上下颤动,还有呼吸。
“放下来。”
我们依次将木乃伊一样的物体飘在空中,割断绷带,慢慢放到地上。
打开床单,里面是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曾经给我看过病的医生,名叫野口;后面两个好像是护士和清洁工,一个姓关,一个姓涧村。三个人都被蒙着眼睛,双手反绑在背后。我们赶紧解开绷带,把蒙眼布取下,可这三个人却像是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眼神游移不定。
“没事吧?”
对于觉的问题,三个人都没什么反应。
“他们可能受伤了吧?是不是打到头了?”
冈野查看了三个人的身体,但是一点伤痕都没发现。
“是不是被喂了什么药?”觉依次检视三个人的眼睛,沉吟道。
不知为什么,对于现在这种状况,我有一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果在这房间里看到的是三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让我畏惧。有某种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像是某件重要的事情被搞错了一般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明白。
“唔……在下面看到的萤火虫一样的光,就是这几位当中的谁做的吗?”冈野用一副不太信服的模样说。
“是吧……只能这么认为吧。”
“既然能用咒力,不是应该也能自己挣脱束缚吗?”
“嗯……捆绑这些人的方式非常巧妙。眼睛被蒙住,就看不到对象,所以就很难使用咒力。而且被吊在半空的不安感,还有对掉落的恐惧感,应该更难让他们下决心割断绷带。而且,刚才还有化鼠监视。”
“那么,那光又是怎么回事呢?”
“恐怕是他们费尽力气弄出来的吧。在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下,那已经是极限了。我猜,大概他们当中有谁牢牢记着医院内部的构造,然后把萤火虫飞舞的意象重合在上面了。带着一线希望,盼望有人过来,注意到那股光线。”
听着觉和冈野的对话,我终于慢慢发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房间有什么地方奇怪了。
“觉……你觉得,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俘虏?”
“嗯?是因为被化鼠打了个措手不及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死在野狐丸诡计之下的人都已经那么多了。”
“可这些都是活人。背后遇袭是没办法,但是,一点抵抗都没有就被活捉,而且连眼睛都被蒙上……这可绝不普通。”
觉被问住了。
“……不可能的,不会的。”冈野惊惧地说。
“不管什么情况,就算有人被当成了人质,只要使用咒力,应该也能做点什么。而且还有三个人……”
“但是,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对吧?重击头部使之昏迷,或者使用麻药什么的……唔,虽说不知道具体用了什么办法……”
觉抱起胳膊,陷入沉思。
“……啊、啊、啊。”野口医生突然发出了声音,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好点了吗?我们来救你们了。没事了。这里的化鼠全都灭除了,一只都不剩。”觉蹲到野口面前对他说。
“逃……逃,快!”
野口医生根本没听觉的话,抢着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快、快回去……马上,逃!”
“回去?什么?”
“大内先生——他是这里的住院患者,他没事吧?”
就在觉和冈野同时向野口医生提问的时候,关护士忽然开始放声号叫。
我听不懂她在叫什么,但在那声音里,只有赤裸裸的恐惧。和她的叫喊比起来,就连今晚发生的恐怖事件也仿佛没有那么让我胆战心惊。从我记事以来,还从未听到过人类发出这样的声音。
“关小姐?请冷静。已经没事了!”
冈野按捺着自己的恐惧,试图让关护士冷静下来,但没有任何效果,却似乎让她更加兴奋。凄惨的叫声,在差不多已然化作废墟的医院中回荡。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被叫声触发的,涧村突然站了起来。
但是我们根本来不及向他说话。涧村只瞥了我们一眼,随即迅速转身,一溜烟地逃走了。那脚步声扎实得让人意外,从他逃走的方向,传来两三级台阶并着跑下去的声音。
我手足无措,望向觉。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把这些人也带上船,离开这地方。”
“刚刚逃走的人呢?”
“那个回头再说。”
我们向医生和护士伸出手,拉他们起来。
“快,快,快逃……”
野口医生似乎只在片刻间恢复了神志,但又继续像是说胡话一样呢喃起来,脚下也踉踉跄跄。关护士那边,虽然终于停住了尖叫,却又像得了疟疾一样身体颤抖不已,完全说不出话来。
下楼梯的途中,外面传来某人的大声叫喊。
“怎么了?”
觉跑回三楼,透过窗户向外看。我也在旁边紧贴上去看。
有个在远处全速奔跑的男子。在星光下看不清楚,不过像是涧村先生。
“喂!怎么了?不用逃了哦!”
叫喊的是藤田。站在小船的船头频频呼唤,但是涧村先生毫不理睬。
“藤田先生!那个人……”
就在这时,野口医生在楼梯中间压低声音警告:“……别喊!声音太大会引起注意。”
野口的声音不大,但声音中的紧张让我们立刻噤声。我们反射性地离开窗户。
“什么意思?化鼠……”
“不是化鼠!那家伙……那家伙回来了!”
关护士又开始发疯般地叫喊起来,那是犹如怪鸟一般十分刺耳的叫声。
“别叫,快!”
被野口医生一说,冈野赶紧捂住关护士的嘴。他的声音里有种让人不得不听的压迫力。关护士拼命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又像虚脱一样萎顿了。
“‘那家伙’是说谁?这里到底有什么?”
觉抓住野口医生的双肩摇晃。
“那家伙……那家伙是谁,我不知道……但是……都被他杀了。医院的员工……患者,全都被杀了。”
冈野的身体因为惊惧而僵硬起来。
“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三个人,大概是想拿我们作人质……”
“为什么不抵抗?”
“抵抗?抵抗不了啊。想逃的人都被杀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咔哒咔哒的轻微声响。怪讶之余,我意识到那声音是从野口医生的嘴里发出的。是他回想起了恐怖的记忆,牙齿也随之颤抖不已。
“逃吧,快,不然的话……”野口医生目光散乱地说。
“觉,总之先逃吧!”迫切的危机感让我喊了起来。
“知道了。”
我们沉默着急速下楼,来到一楼的大厅。就在这个时候……
“救命!”
外面传来可怕的叫声。从玄关门上的大洞里,可以看到涧村正向我们这里跑来。和我们大约有七八十米的距离。
“喂!这里!”
传来藤田大声呼应的声音。
“来不及了吗……不能出去了,往里面逃吧。”
野口医生猛然转身,飞快向医院里面跑去。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不动。
下一刹那,向我们跑来的涧村,全身突然被炫目的火焰裹住了。
“这……这是……”
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所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涧村在火里挥舞双手,痛苦不已。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涧村身上的火焰剧烈摇晃,眼看要被吹灭了。
是藤田。我反应过来。藤田在用咒力消除火焰。
“去帮忙!”
我自己也要发动咒力,消除剩余的火焰。
“住手!”
觉抓住我的肩膀。
“可是,再不帮忙……”
“逃!”
觉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向医院里面跑。我一边被拽着跑,一边还在扭头看外面。
火焰比刚才更大了。涧村倒在地上,还在燃烧。
藤田的身影出现了。他从小船上下来,跑去涧村的方向,但是在半路上突然变了方向,向医院跑来。
然后,他的身影突然被拉了回去。
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但是,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
藤田浮在空中。
不是自己浮起来的。
是被咒力吊上去的。
我强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哀号。
当人亲眼目睹某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时,就会丧失行动的信念,陷入怪异的彷徨状态。此时的我正是这样。
然后,就在我面前仅仅四五十米的地方,一个人类,就要被活生生地分尸了。
“别看。”
在将要发生的刹那,觉把我的头扭到反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背后响起可怕的尖叫。空气中霎时充满浓密的湿气,飘浮起血腥的气息。
觉沉默着抱住我的肩膀,向医院里面疾奔。
“快,这边。”
野口医生小声叫着,向我们招手。我一开始还没明白,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在楼梯内侧有一条通向对面的细细走廊。后来才知道,那是搬运遗体的通道。
“那个……到底是什么?”觉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野口医生。
“你知道的吧?每个人都知道。那家伙……”
野口医生突然停住了口,打手势向我们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信号。
我吃了一惊,侧耳细听。
听见了,脚步声。不是很重,步幅似乎也不大。正在慢慢接近医院的玄关。
脚步声钻过玄关的洞口,来到里面。然后,带着咯吱咯吱地板的声音,走上楼梯。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看到了关护士的表情,不禁愕然。她的整个面庞都被恐惧扭曲,似乎随时都会号叫起来。如果她叫出声音,那就全都完了。
不过,在关护士叫出声来之前,冈野采取了迅速的行动,把关护士的头抱到胸前,安慰般地抚摸她的后背。关护士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随即慢慢缓解了紧张。
在这期间,脚步声经过了中途的平台,向二楼走去。
野口医生向我们招招手。我们蹑手蹑脚朝医院后门走去。野口医生握住后门的把手开门。
打不开。跟在后面的我们都要急疯了。他转而开启门上的小门闩,门带着轻微的嘎吱声开了。感觉简直就像是从飘着腐臭的狭窄棺材中钻去广阔的地狱一般。
一关上门,野口医生便向不太对头的方向蹒跚走去。
“医生,不是那儿。”
觉要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用力甩开。
“别跟着我,随你们去哪儿。”
“等等……”
“听好了,咱们必须分头逃跑。虽然我们可能一个都逃不掉。但是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有个把人获救。”
医院的楼里回响起异样的叫声。像是人在哭诉,又像是野兽的号叫。是那家伙看到了化鼠的尸体,发现俘虏逃走了吧。没时间了,我们必须赶快从这儿逃出去。
“分散开来会被各个击破。现在我们应当集中在一起行动。”
“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吗?”
野口医生显出嘲讽般的表情。嘴角露出的牙齿闪闪发光。背后的医院里,传来由三楼跑下的脚步声,没时间了。
“刚才两个人被杀的情况你看到了吧?不管五个人还是一百人,下场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
“面对恶鬼,你要怎么和它战斗?好了,分头逃!”
野口医生推搡觉的胸口。
恶鬼……单单听到这个词,就让我恐惧得几乎连血液都要凝固。
按照理性和常识,怎么也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恶鬼会和化鼠的袭击同时出现呢?
但是,我刚刚亲眼看到了最真实的证据。活生生的人类被咒力点燃、被咒力分尸。除了恶鬼,还有谁能干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没办法,我们向反方向逃吧。”
看着在黑暗中离去的野口医生,觉也要抬腿走。
“等等。”
我抓住觉的袖子。
“怎么了?”
“来了!在楼里迂回……”
轻微的声音顺风而来。我再一次侧耳细听,没错。虽然没有刚才进入楼里的时候那么清晰,但确实是踩在沙地上、拨开草丛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向我们这里走来。
觉悄无声息地做了个手势,让我们集中到一起,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我们刚刚出来的那扇门。
不知什么时候,觉已经把脚上容易发出声音的木屐脱了提在手上。我和冈野也效仿,然后把关护士夹在中间,静静地进入楼里。觉在最后滑进来,小心地关上门。
千钧一发。我们刚刚屏住呼吸,就听见紧挨着门外有脚步声走过。距离大约只有两三米。
与此同时,耳中也听到奇怪的呢喃声,像是低低的诅咒一般,是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像是蛇在威吓对手时发出的尖锐的嘶嘶的齿擦音。
恶鬼……此刻,就在隔着一扇薄薄门板的地方。
如果它发现了这扇门的话……
我拼死祈祷。
神啊,求求你。请不要让恶鬼发现我们。
无论如何,请让恶鬼从这里离开。
无论如何,就这样,什么也不要发生……就在这么祈祷的时候,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完全没有声音。既没了恶鬼的脚步声,也没了可怕的呢喃声。
听不到离开的脚步声。这样说来,恶鬼应该还在近旁。如果没有声音的话,必然意味着它有意藏起了自己的声音。
恶鬼,此刻正在侧耳探听——这么一想,我顿时紧张得连唾沫都咽不下去了。在恍若永恒的漫长时间中,我的眼中捕捉到一幅可怕的景象:门把在慢慢地转动……
完了。我恐惧得几乎要昏厥了。
不过门终于没有打开。
“Grrrrr……★*V$▲XA#!”
恶鬼发出高亢而怪异的可怕声音。紧接着响起跑出去的声音,像是发现猎物的猎狗一样。就在我刚刚舒了一口气,庆幸得救了的时候,猛然间听见外面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悲号声。
是野口医生的声音。我捂住耳朵。
“混蛋!不要过来!你这恶鬼!”
接着又是不忍卒听的叫声。恶鬼似乎毫不犹豫地把非人的折磨加诸野口医生身上。
“快!这边!”
觉飞快地横穿医院,回到玄关,从洞口向外小心观察。我们三个人也紧跟在后面。赤着的脚不小心踩到了木片,割出的血把脚印都染红了,但也许是因为异常的精神状态,我并没有感到疼痛。
“你……你,到底,是谁?”
楼里传来野口医生临死前的尖叫。我紧咬住牙齿,拼命摇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听、不想。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只有如何活着逃出去……
“小船好像还在,快!”
觉从洞口钻了出去,转身向我们招手。我们也急忙跟上,但却不得不停在洞口前面。关护士发着抖,双腿僵直,使尽全身力气拦在那里。
“在干什么?快逃啊……喂,听到没有!”
我心中充满绝望。
“早季,快过来,别管她了。”
觉冷酷的声音在回荡。
“可是!”
“这样下去大家都活不成。要是没人回去通知恶鬼的存在,小町就全完了。”
“你们两位去吧。”冈野静静地说,“我和她躲在这儿,回头请来救我们。”
她的声音清澈平静,似乎已经有了死的决心。
“这不行!”
“只能这样,对吧?而且乘船说不定更危险。那家伙也许不会想到这里还有人躲着……好了,快走!”
“早季,走吧。”
觉抓住我的手臂,强行把我拉过洞口。
“对不起……”
泪水夺眶而出。我向冈野道一声歉,转过身,和觉一起全力向小船跑去。
视野里闪过焦黑的遗体,还在冒着朦胧的烟气。对面还有藤田先生散落的四肢。我想要硬起心肠不去理会,但身体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上了小船,觉飞快地解开缆绳。我们采取了一个比船舷还低的姿势,仰面躺下。小船慢慢旋转着开动了。
在夜空漆黑的背景下,犹如幽灵屋一般耸立的医院填满了我的视野。恶鬼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恐惧,让我全身没有一丝气力。
小船在觉的巧妙控制下,沿着细细的水路前进,离医院愈来愈远。明明看不到周围,他是怎么控制小船的呢?我向觉望去。原来他借助星光,在小船上方不断做出小小的镜子,通过镜中的景象获取必须的信息。
终于,小船慢慢地转了一个大弯。
“……没事了。到了这儿,医院那边就看不见我们了。”觉低声说。
“那,快……全速逃吧!”我小声恳求,但是觉摇摇头。
“还要先悄无声息地走一阵。这附近除了恶鬼之外,说不定还有化鼠。离岸太近了,化鼠要是开枪,我们很难应付。再走一会儿就到宽阔的运河了,等到了那儿再逃。”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船舷探出头。小船带着微微的水声,在黑暗的水路上前进。
“冈野她们……都平安吧?”
觉没有回答。大约是知道无论怎么安慰都不会有什么说服力吧。
“那个真是恶鬼吗?”
觉挠了挠头。“只能这么认为吧。”
“可是,它……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们小町里应该一个异常者都没有啊。教育委员会都那么神经质了。”
“不知道啊,眼下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总算清楚了。”
“是什么?”
“为什么奇狼丸率领的大黄蜂军会全军覆灭。不管化鼠怎么勇猛,遇上恶鬼,也都是不堪一击的。”
“是呀……”
“而且还有一点:为什么野狐丸敢于开战。虽然还不清楚化鼠和恶鬼的关系,但如果我的设想正确的话……”
觉突然停住了口。
“怎么了?”
“安静……不要乱动。保持冷静,继续说话。”
“你在说什么呀?”
“声音的语调不要变化。”
“知道了。这样可以吗?到底怎么回事?”我努力用平时的语气问。
“大约百米之后,有艘小船跟着我们。”
“啊?怎么会……”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大概是我们来的时候用作诱饵的那艘。现在坐在上面的肯定是恶鬼。”
我悚然张望,借着水面反射的星光,看见了跟在后面的皮划艇。
“怎么办?它为什么不攻击?而且……”
“声音的语调不要变。如果它知道我们发现了它,那我们这艘小船恐怕就要被干掉了……它现在之所以没有动手,大概是想让我们领它去人类集中的地方吧。”
这是最坏的情况。如果就这样与小町的人会合,等于给大家带去了死神。我拼命想找个对策,但恐惧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
“等到运河……开到全速,能逃掉吗?”
“不行。”觉一口否决,“运河基本上都是直线,视野开阔。一旦我们提速,恶鬼肯定会使用咒力,那我们立刻就完了。”
照这样说来,我们完全没有任何阻挡后面这条小船的方法。只要我们稍稍露出一点苗头,恶鬼立刻就会发动攻击。只要我们在它的视野里,那就只能听凭恶鬼的摆布了。
“那……可是,难道说,咱们没救了?”
“容我想想,我在想办法。你接着说话,说什么都行。”
到了现在,只有依靠觉的冷静了。我也只能照着他的嘱咐不停说下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今天晚上这些事情怎么会是真的?而且还是夏祭的晚上。那么多人都死了,刚才还有人死在我的眼前……而且,我们还丢下了冈野她们……唔……眼睁睁让她们死掉。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什么地方错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想死在这儿。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人生就突然终结了。这样死去,和突然被踩死的虫子有什么区别?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至少要让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得不死。不然我死也死不瞑目。”
觉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
“我不相信真理亚死了,我不愿相信。我一直爱着真理亚……而且,今天晚上是她救了我们。还记得吧?要去广场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女孩的身影。就是因为去追她了,我们才躲过了化鼠的突袭。如果那时候去了广场,也许就会被子弹或者弓箭射中而死……就像那个谁,鸟饲宏美。我以前很讨厌那个人。因为你看,她拿我们就当实验动物一样,想杀就杀,而且还用那种可怕的不净猫。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只是因为害怕,她是为了防止发生今天这么可怕的事情。只是为了这个……不过就算我明白,我还是无法原谅她对真理亚他们做过的事。不单这一件,还有她对我们的挚友、无脸少年做过的事。”
我心中一阵悸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喜欢他,从心底爱着他,所以我不能还没想起他的名字就这样死去……我也很喜欢你,觉。但是,我对他还是放不下。只要放不下他,我就一步也迈不出去,所以……”
觉看着我。
“我也是一样的感觉啊,早季。长大之后,这种事情就羞于说出口了。正是因为被剥夺了记忆,所以我到今天也还不能舍弃对他的思念。”
“觉……”
“所以,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虽然我想不出击毙恶鬼的方法,但骗过它逃走的办法,我想可能还是有的。”
“怎么做?”
仿佛有一缕希望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内心。觉解释了他的方法。
“问题在于如何上岸这件事。一旦进入宽广的运河,那就难了。在那之前,必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水路狭窄的地方。”
我灵光一闪。
“……唔,宽点儿的地方更好。最好是恶鬼绝对想不到我们会上岸的地方。”
我把想到的办法和觉一说,觉笑了。
“好,就这么办。虽然我从来没有把人弄得飘浮起来过,不过应该没问题吧。进了运河立刻就弄。”
“明白!”
我在头脑中反刍要做的事。虽说一切都依赖于觉的技术能否同时进行两项任务,但我这边如果失败的话,也将是致命的。机会只有一次。
被小船载着的我们心情紧张,但我们还是用和刚才一样的速度缓缓前进。突然加速会招致怀疑,此刻只有耐心等待。
渐渐地,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眼看就要到达狭窄水路并入宽阔运河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周围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不但是因为眼睛习惯了黑暗,恐怕也是黎明将近了吧。要让恶鬼目眩,本应该是漆黑一片的时候更好,但这时候容不得我们挑三拣四。
觉时不时偷看后面的动静,目测距离。恶鬼的小船在相距百米左右的地方紧紧跟着。
随后,我们的船由水路进入了竖直交汇的运河,向左方拐去。河面有数十米宽,简直可以和利根川的干流相比。恶鬼的船虽然还没进入运河,但因为四周无遮无拦,我们的小船应该还在它的视野范围内。
慎重计算着时间的觉,趁着恶鬼的船进入运河的瞬间,在背后的空间展开了一面镜子。那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的巨大镜子,差不多横跨了整个河面。
就这样走了将近两百米。恶鬼的小船依旧紧紧跟在后面。不过现在恶鬼看到的不是我们的船,而是它自己的船的镜像。
“准备好了?要飞了哦。”
“嗯……”
紧接着,我的身体从小船上浮起来,由船舷横躺着飘浮出去。在紧贴水面的地方,以鹰一般的速度滑翔。
我们没学会像真理亚那样的空中浮游技术。不过,通过咒力运送相互的身体还是可以的。
我眼看着小船远去。然后,身体像是受到空气阻力一样逐渐减速,被扔到了运河的岸边。
一落在草地上,我立刻换成俯卧的姿势,观察小船的位置。觉所在的小船已经在很远的前方了。隔着镜子,恶鬼的小船紧随其后。恶鬼的注意力恐怕都集中在自己小船的镜像上,被浮在空中的镜子挡住,应该没看到我的身影。
这一回该我出场了。我用咒力将远远望见的觉的身体提起来。一边小心不要脱离镜子的遮蔽,一边向我这一侧的岸边拖过来。
觉以抱膝的姿势一边旋转一边以飞快的速度朝岸边接近。飞到半路的时候,我发现速度太快,慌忙想要制止,但是刹车的时机似乎太迟了,他在落地之后先是重重弹起,然后又在草原上咕噜咕噜滚了半天。
与此同时,夹在两个小船之间的镜子碎裂开来,恢复成无数的细小水滴,烟消云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恶鬼大概也不容易分辨出哪个是它所在的小船的镜像,哪个是我们的小船吧。
不过接下来还有要做的事。我把已经无人的小船猛然加速。船身徐徐上浮,变成在水面上滑翔的状态。相比于操纵自己乘坐的小船,由外面操纵起来非常简单。恶鬼的船追赶不及,眼看着就被甩下了。
然后,觉的预言得到了证实。我们的小船突然间被炫目的火光包围了。
我为了防止和恶鬼的咒力发生干涉,收起了咒力。燃烧的小船失去推进力,借着惯性前进了一阵,撞上对岸停了下来。小船继续燃烧了一阵,终于船头浸水,慢慢旋转着沉没了。
火焰一消失,周围再度被深蓝色的黑暗笼罩。
觉以低低的姿势向我跑来,最后一段则是匍匐前进,最终和我躺到一起。他不时会去揉他的腰,似乎刚才被狠狠撞到了。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恶鬼乘的小船来到沉没的小船旁边,在附近徘徊了一阵,像是有所不舍似的。我们焦急地注视着它的动静,不知道它到底在干什么。只要恶鬼还在,我们就不能离开现在这个地方。我们一动都不敢动。这一次要是被发现了,逃都没处逃了。
终于,恶鬼的小船慢慢掉了个头。它从我们眼前通过的时候,我们的呼吸都停止了,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过看到它向原来的方向返回,又生出“得救了”的想法,全身都放松下来。
虽说如此,还是不能高兴。看到恶鬼的船再度由运河驶入通向医院的水路,阴郁的想法又一次涌上心头。
只有祈祷冈野她们能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了。如果现在还在医院里屏息躲着的话……
“好了,走吧。”觉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没有船,只有徒步回去了。得赶快走。”
“那,还是像刚才相互扔出去吧?这次扔到对面的小丘上。”
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泪水,尽力用轻松的语气说。
“饶了我吧。早季的帮忙,让我吃了个大苦头。”觉苦笑着说。
周围天色逐渐变亮,可以清楚看见彼此的表情。
东面的天空射来几缕曙光,将小丘和远方的水平线染成蔷薇色。
那是极其怪异的朝霞,鲜红如血。
必须尽快与小町的众人会合,把我们看到的东西告诉大家——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发狂,但在不知道哪里会有化鼠陷阱的状态下,不得不小心翼翼放低身子前进。更要命的是,我们两个都光着脚,在医院受伤之后,我的脚出血越来越严重,觉看到以后撕开浴衣做了个简易的布鞋,但在每一脚下去都会疼痛的状态下,实在也走不了多快。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那些单单一想都会痛苦的事情,我试图将之赶出自己的头脑,努力集中于现在的状况。从这一点上说,脚底传来的疼痛,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它能让我忘记昨晚以来的可怖经历。
但是,我的意识逐渐也开始要从眼前艰辛的现实当中逃避了。
我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古代文明的事。
当时尽管没有咒力,但好像也实现了许多奇迹。当然,也有无数必须放在今天才能做到的事,但在两个主要的问题上,我们的文明大大落后于古代文明。
其中之一是通讯手段的缺乏。在古代文明中,似乎可以通过使用无线电波的机器,极其迅速地交换大量信息。而在现代,距离短的情况下可以用传声管进行对话,但显然无法覆盖小町的全域。除此之外,不考虑镝木肆星在空中书写文字之类的特例,只有信鸽狼烟之类的原始技术,足以让古代人笑掉大牙吧。一般情况下,这虽然不会成为什么问题,但在紧急情况下,通讯手段比什么都重要。而到这时,我想还从没有人认识到这一点。
第二个问题是移动方式的局限性。神栖六十六町是水乡,利用犹如血管一样伸展开的运河和水路,人员往来和物资运送都可以有效进行,但除去大雪覆盖的冬季,很少有陆地行进的手段。实际上,此时此刻,我们对于这一点有着无比的悔恨。
很快,这一弱点就将在野狐丸的巧妙战术冲击下暴露,显出我们小町的极度脆弱。不过显然,在眼下这个时候我们还一无所知。
话题回到刚才。不得不拖着满是伤口的脚急行的我们,半路上发现了一处野外的民宅,总算得以休息片刻。
能够抵达这一家,仿佛也是真理亚冥冥之中的引导。每当我们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她似乎就会在我的耳边呢喃,仿佛是个在背后推动我们的守护天使。不过觉说我想多了。但是不管怎样,能撞上这个民宅,我认为几近奇迹。因为周围五公里的范围内,再没有其他任何一处民宅了。
闯进无人的空屋明显违背我们通常的伦理观,理论上说是被严禁的。但在此时此刻,紧急避难的原则当然最为优先。
我们在这里终于能把破烂不堪的浴衣脱掉,换上整洁的衣服。虽说房间里只有成年男性和男孩子的衣服,不过我总算能换上棉质的短裤和咖啡色T恤,觉则选了牛仔裤和短袖衬衫。比什么都开心的是,我们总算找到了合脚的鞋子。而且,在厨房找到了精制小麦粉,大概是准备做面包的。我们把小麦粉放进锅里,加些合适的蔬菜和味噌,用咒力瞬间加热做成面疙瘩汤匆匆填了肚子。
房子后院停着一辆板车,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虽然只是有两个木制车轮的大板车,但在疲惫不堪的我们的眼中,看到的却是无比舒适的交通工具。
我们乘上板车,决定以后再向主人当面道歉,算是宽慰自己这种近乎掠夺的行为。车轴做得很结实,用咒力驱动应该可以跑出相当的速度。但是,道路不平导致的冲击力直接传递过来,加上只有两个车轮,前后很不稳定,坐在上面非常难受。
“我……不行了,受不了了。”
我从板车上爬下来,拼命和呕吐的感觉作斗争。刚刚吃过的面疙瘩在我胃里咕噜噜翻滚。
“这东西果然不是人坐的。”
觉也脸色发青,勉强应了一句。到底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不行了,走水路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到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船啊。”
“就用这个板车。要是浮力不够,拿咒力补充就是了。”
我打量了下板车。的确,要是浮在水上,倒也有点像木筏的样子。
“可是,如果途中遭遇化鼠袭击呢?”
“这种风险免不了吧。但要是一直担心这个的话,也许就赶不及了……唔,反正咱们有两个人,只要不撞上恶鬼,怎么也能有办法。”
我不知道觉的乐观是仔细考虑之后的结果,还是单纯因为太过疲惫不想再思考了。
以水路为目标,我们在草比人还高的茂密草原中前进。走到一半的时候,远处传来爆炸声。
“刚刚是什么?”
觉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战斗还在继续……”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愈发激烈。
“不知道具体情况,现在就算乱猜也没用,总之快点和大家会合。”
在那之后,爆炸声恐怕又响了七八回。
每一次爆炸声响起,都像鞭子抽在我的身上一样。是的,此刻我无法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人类攻击化鼠的时候不会使用炸药。
终于看到了通向小町中心部的运河。觉悄悄将板车放下水。这东西虽然好歹能浮在水上,但当我们两个人上去之后,板车就沉到了水里,起伏不定。为了尽可能减轻重量,觉把木制车轮上镶的一圈铁圈剥掉,但即便如此,遇上稍大一点的浪花,还是会被水淹没。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强行发动。一开始,觉专心推车,我则负责不让板车沉没。原本以为车轮转动起来的时候多少能增加一点浮力,可惜没有任何效果。在做各种尝试的过程中,板车的前部高高翘起,差点把我们都抛下去,我们赶紧抓住前缘,结果却发现这种形状最稳定,于是我们将板车前缘稍稍抬起,用咒力在后面推,这样推进力的一部分会变成提升力,可以使板车像独木舟一样将水左右劈开前进。
在那之后,数公里的道路走起来很轻松。虽然全身都湿透了,不过因为是夏天,倒也没有太难受。只是在板车上实在不舒服,而且一直在用咒力,大脑很疲倦,又加之看不到前方的情况,总是禁不住担心撞上什么东西。不过即便如此,比起要不停提防化鼠的伏击、拖着疼痛的双脚走路的情况,还是现在要轻松太多了。
从运河干线进入支线之后,再往前走了一会儿,板车下面传来钝钝的冲击感,似乎撞到了水面下的什么东西。
“刚刚是什么?”
觉停住了板车。倾斜的板车回到水平状态,压着水面随水波摇晃。
“……好像是右边的车轮擦到什么东西了。”
“石头?”
“运河正中不应该有那么大的石头吧。这一带的水深至少有四五米哪。”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板车,透过水往下看。一开始,因为体积太大,我一下子没明白那个是什么。不过水很清澈,隐约可以看到有什么东西盘踞在水底。
“那……到底是什么?”
觉也答不上来。那东西的颜色和堆积在运河河底的土砂颜色类似,很难分辨,不过长度约有二三十米,是个两头尖的纺锤形。简单地说,颜色和形状就像是超巨大的海参。
“刚刚撞到的就是那个?”
“从位置看来,应该不会接触到……”
觉凑到水面上,仔细打量那个奇怪的东西。我也学着他一起看。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块石头浮起,慢慢向我们这里漂来。是觉在用咒力移动它。没时间瞻前顾后了。石头像个生物似的晃晃悠悠地游着,撞上了那巨大生物的尾部(其实我并不知道哪边是头,为了方便,姑且认为和我们前进方向一致的是头部)。
反应让人出乎意料。巨大海参一般的怪物将身体大大弯曲,在水底猛然一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游了起来。
我赶忙要用咒力去拉它的尾巴。这样一来,那怪物似乎感觉到有东西在拉它,头部朝我们扭过来,喷出犹如墨汁一般漆黑的液体。液体的量大得惊人,立刻就把周围的水染成一片漆黑,遮住了怪物的身影。
“糟糕。快上岸!”
我们从水上抬起头,将板车向运河的左岸靠去。在漆黑的水里,无法判断哪里会有攻击。我们从板车跳上岸,躲进茂密的草丛,向能俯瞰运河全景的高处移动。
“难道有毒?”
我这么一问,觉仔细端详自己被黑水浸湿的手掌。
“唔……这东西好像和章鱼乌贼什么的墨汁不一样。”
我也观察自己从手腕到手肘被黑水浸湿的部分。
“这个黑色不是液体啊……”
我发现透明的水和黑色的细小微粒清楚地分开。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很细的墨粉。”
觉望向运河被染黑的部分,念诵真言。黑漆漆的水立刻变得澄清起来。他用咒力沉淀了黑墨粒子。
终于,在七分通透的澄清水底,可以看到刚才的怪物还潜伏在那里。怪物似乎意识到隐藏自己的烟幕消失了,想要再度逃走。不过这一次我们也有了准备,用咒力牢牢抓住它类似软体动物的巨大身体,把它从水里拎出来。怪物周身落下无数水珠,溅起许多飞沫。
怪物像是放弃了一般没再挣扎,只是转动头部,似乎在寻找把自己吊起来的人。
看到怪物的头,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怪物尽管有着如同长须鲸一样的巨大躯体,头的大小却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瞪圆的大眼如同海豹一样漆黑。尤其怪异的是它那长达两三米的吻部,如同鸟嘴或者长吻鳄的嘴。不过如果不考虑那个巨大的尺寸,最像的还是蚊子的口器。
“这东西也是化鼠的变异体。”觉说。
如果不是以前见过土蜘蛛生的丛林兵和气球狗之类的,现在怎么也不能相信吧。土蜘蛛虽然也有类似青蛙一样适应了沼泽的士兵,不过眼前的怪物似乎更加完全地适应水栖生活。
“……是吗?这家伙是打算吐墨把运河水搞黑吧。”
为了控制小町中纵横无尽的水路,要将透明的水染成漆黑吗?我再一次为野狐丸的奸诈惊惧不已。
“不过,这家伙的任务只有这个吗?”觉再一次端详自己的手掌,“如果这样的话,像章鱼和乌贼那样吐出液态墨汁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这家伙喷的是细小的墨粉……”
觉忽然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不对。这家伙另有目的……对了,我明白了!刚才的爆炸!”
“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怪物的眼睛看到了我们。它那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紧盯着我们。刚刚我们没有注意的细长突起从怪物的头顶部竖起,仿佛若干旗子一样的鳍在风中摇摆。
“危险!”觉叫喊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怪物的细长口器对准我们,喷出大量漆黑烟雾一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