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守突然离家出走,是二月中旬的事。天气依旧寒冷彻骨。
守的父亲一大早在登窑(1)里点上火,之后去喊他起床的时候,好像还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等了好久也没见守来吃早饭,再到他房间里去看,只见卧室里是空的,哪儿都不见守的人影。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只写了短短的一句话:“请不要找我。”有史以来,这恐怕是离家出走的人留下最多的一句话,同时也是最没意义的蠢话吧。
“怎么办?”
真理亚吐出白色的气息,都要哭出来了。带有防寒耳套的帽子不知是被霜还是被雪花染白了,连睫毛都冻在一起,样子非常可怜。
真理亚和守的家分别在小町的东西两头,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先碰面,然后一同到校,这事情我也知道。可是,今天真理亚等了很久也没见守出现,最后等不住了,去他家里找他,结果从惊慌失措的守的父亲那里听说守失踪了。真理亚拜托守的父亲绝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然后直接跑来找我商量。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找啊。”
那时候我正在解开白莲Ⅳ号的船索。真理亚再晚来一会儿,就会和我错过了吧。
“把觉也叫上,三个人一起去追守吧。”
“但是,咱们一班的四个人全都不去学校的话,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名义上良虽然是一班的学生,但现在基本上只和二班的孩子一起行动。所以就像真理亚说的一样,如果一班全部缺席,那就不是单单有所怀疑的问题了,肯定立刻就会有人加以审问的。
“那好吧,先去下学校。今天三四节课不是自由研究吗?那时候再悄悄溜出来。”
因为这一天刚好是周六,完人学校只有上午有课。
“可是,怎么也不可能赶在班会时间回来啊。”
“回头再找借口就是了。咱们当中不是有个编故事的天才吗?总之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守。”
这年冬天,一开始让人觉得是暖冬,但到一月结束的时候,从大陆袭来的强烈寒潮让气温降到了破纪录的程度。昨天夜里还下了大雪,把小町彻底变成了银色世界。虽然不知道守去了哪个方向,但我还是拿上了平时用于在雪原上滑雪用的心爱的滑雪板,收在白莲Ⅳ号上。
到达完人学校的时候差点迟到,不过还好没有引起“太阳王”的注意,我悄悄溜进了教室。真理亚解释说守感冒了不能来上课,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第一节课的题目是“人类社会与伦理道德”,是非常无聊的课程。我们一面忍耐着心焦火燎,一边等待时间快快过去。宣告下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我和真理亚便抓住觉,把事情告诉了他。
第二节课是让我平时就非常头疼而且一直学不好的数学。这堂课里,焦躁不安的学生至少增加到了三个人。
然后,我们苦苦等待的第三节课终于来了。这是各班的自由研究时间,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去校外。我们三个结伴正要出教室的时候,出现了第一个障碍。
“喂,你们去哪儿啊?”良躲开我的视线,向觉搭话说。
“不是自由研究吗?”
“所以我问你们去哪儿啊?我和你们不也是同一班的吗?”
“你平时不是一直都和二班的学生在一起吗?”真理亚急躁地说。
“但是,我好歹还是一班的人啊,而且以前不是也和你们在一起的吗?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也很不明白……”
良似乎也一直在思考自己身处的这种混乱状态。
“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意思,还没向你解释。”
觉像是道歉似的拍拍良的肩膀。那副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亲密感,更没有半点两个人曾经相恋过的模样。
“之前讨论自由研究课题的时候,良你刚好不在。大家集思广益,最后决定去调查雪的结晶类型。”
“雪的结晶?什么呀,那是?再怎么说,这个课题也太孩子气了吧?我记得这还是我在友爱园寒假时候做的课题哪。”
良虽然和我们从小熟识,但与我和觉上的和贵园不同,他和守一样是从友爱园毕业的。
“所以我们是要调查咒力的作用会给它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已经分配好各自的任务了。良你要去校舍后面积雪的地方调查。”
“说是调查,到底是怎么调查?”
“首先,用放大镜观察雪的结晶,把形状描下来。最少最少也要选择一百个形状。然后试试看能不能用咒力把某处积雪复制上同样的形状。”
“可是,已经形成的结晶,能改变形状吗?”良将信将疑地说。
“对,对的!实际上,这一点正是这次自由研究最大的目的。”觉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明白了吗?所谓固体呢,基本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结晶,对吧?所以,如果能用咒力把水的结晶在未融解的情况下加以变形的话,那所有物体的特性也许都可以更加自如地进行改变了。”
“唔……”
良低吟了一声,仿佛深有同感。他对觉的信口开河似乎全然没有免疫力,也没起半点疑心。大约他也没有当真想过要和我们一起行动吧。
“是吗?我的任务是校舍后面喽?”
“嗯,拜托了。我们都是分头调查。啊,对了,一旦开始调查,可不要半途而废哦。不然的话,又要从头开始了。”
“知道了。”良爽快地回答了一声,掉头向校舍后面走去。
“恶魔。”我从心底夸赞了觉一句。
“什么呀,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嘛。”
我们大大方方出了学校的正门,向船坞走去。天气很冷,露在毛线帽子下面的耳垂都有种刺痛的感觉。天空中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小雪。
觉先回了趟家,因为要拿上必需的装备。我和真理亚乘白莲Ⅳ号去守的家。和水温相比,外面的气温更冷,水路上升起腾腾的水汽,好像温泉一样。不少地方都结了冰,在还没有做过咒力碎冰的地方,船头就咯吱咯吱地破冰前进。虽然说还在小町里,却像是进入北冰洋的古代破冰船一般。
“说到守离家出走的原因,有什么头绪吗?”
对于我的疑问,真理亚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不过,最近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听真理亚这么一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吗?”
“唔,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啦,其实可能也就我一个人注意到了。”
“说说看?”
“咒力的课题上有些进展不太顺利的地方。不是很难的题目,以守的能力本应该轻松解决的。可他天生就是个悲观的人,一旦想到失败,就真的不行了。”
“就这个?”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离家出走吗?
“唔……因为这个,他被‘太阳王’留下来个别辅导了,然后守就开始纠结……然后我开玩笑说,弄不好会有猫怪来抓他,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好像一点都不认为这是个玩笑。”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岂不是也有一半责任吗?说不定正是因为我说起过班级里消失的学生,才惹得守胡思乱想吧。
如果真理亚,还有富子女士的评价正确的话,守要比我柔弱多了。
忽然间,我的背脊蹿过一股寒意。
“锁链通常都是从最脆弱的地方断开……”
“什么?”真理亚怪讶地问。
我一边回答说没什么,一边想要整理头脑中混乱的思绪。就在刚才,有某种令我毛骨悚然的想法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无法清晰地把握住它。
守的家所在的栎林乡位于小町的最西面。在这个季节,迎面吹着凛冽的河风,航行着实辛苦。好不容易抵达的时候,脸上已经全然没有感觉了。
我把白莲Ⅳ号系在舫柱上,背上双肩背包,穿上长板雪欙——那是把适合越野滑雪的特里马雪橇和日本自古就有的轮欙(2)组合在一起的东西。在长板内侧加工出无数细小的逆棘,既不会影响到前进,又能在后退时起到制动的效果。因此,在平地上以通常的方式行走或者滑行都可以。用咒力策动的时候,则将两腿张开到等肩的宽度,稳稳地沉下腰。不但在平地上也可以有很高的速度,上坡也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下坡的时候,虽然可以不断用咒力减速,但精神上很容易疲劳,还不如直接滑雪来得轻松。
真理亚依旧穿着她平时的靴子,像妖精一般在空中飘浮前进。
一到守的家,我们首先查看周围残留的足迹。当有人失踪,需要寻找踪迹的时候,大雪也能帮上些忙。
“啊,会不会是这个?”
我发现的不是足迹,而是两条雪橇的痕迹。从狭窄的宽度看来,似乎是孩子用的东西。
“守不是很擅长用滑板,其实更应该说基本上不用。”
“他是把友爱园时期用过的雪橇拽出来了吧。而且从痕迹的深度来看,好像带了很沉的行李。”
拿儿童用的雪橇装满东西离家出走,这个做法虽然谈不上帅气,不过的确像是守的作为。
我们在雪橇痕迹旁边等了一会儿,只见觉的船以迅猛的速度从水路上飞驰而来。
“久等了。该去哪儿,知道了吗?”
从船上下来的觉,身上已经把去雪原滑雪的装备穿戴整齐了。他的长板雪欙比我的更长更宽。这样子虽然会要求更强健的脚力,不过在静止的水面上会成为可以取代水蜘蛛(3)的上好用品。
我们三个人追随雪橇的痕迹而去。虽然守先走了大概三个多小时,但考虑到他在儿童用雪橇上堆满了行李、稳定性很差,速度肯定不快。如果又在半路上犹豫不决,不知道去哪儿的话,我们应该能在两小时之内追上他。
雪橇的痕迹从守家的后院开始,沿着大路持续了一阵,然后在中途向右,转上了一个小小的山丘。
“这家伙像是要去没有人烟的地方啊。”觉说。
“都不知道要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迹,还真像守的脾气。”头上的真理亚回答说。
“不过,为什么不用船呢?”我问。
一开始我就有这个疑问。比起不顺手的雪橇,乘船既可以有好几倍的速度,也能搬运更重的行李。
“会不会是不想被人看见呢?”
这个确实应该是最大的理由吧,我想。但是,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沿水路与河流航行,逃走固然容易,但对追赶的一方来说,相应的也更方便。搞不好守是打算越过八丁标,进入深山吗?
刚刚停了片刻的小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我们决定加快追踪的速度。觉和我一左一右夹着雪橇的痕迹在雪上滑行,真理亚以一次四五十米的距离纵身轻跳,跟在后面。比起一直持续飘浮,这种方式更加轻松。
“等一下!”
后面的真理亚叫了起来,我们停下雪橇。
“怎么了?”
我费力地转回身问。真理亚蹲在距离雪橇痕迹四五米的地方,正在查看地面。
“看这个。你们怎么想?”
真理亚指的是留在雪上的脚印。脚印纵长,不过并没有人类的脚印宽,也不像是狗熊或者猴子的脚印,顶多像是兔子的脚印,但相比兔子又显得太大,而且不是跳跃前进,而是像人类一样交替向前行走的模样。
太大,而且不是双足跳跃,是像人类一样交替向前走的样子。
“大概是化鼠吧……”在我身后端详脚印的觉喘着气说。
“化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会不会是出来打猎的?”
“打猎?”
我看着脚印,忽然感到一股不祥的骚动。
“打猎的话……搞不好要糟。”
“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看这些脚印,和雪橇的痕迹一直都是平行的对吧?”
显然,不管怎么看,唯一的解释只会是在追踪守的痕迹。
雪上的两条痕迹逐渐将我们引去人烟罕至的地方。从新雪上可以窥见前进的艰难。走了许久,我们来到一处陡峭山坡的脚下,看起来要比雪堆好走,像是斜行而上的样子。
“那家伙,就这么硬生生把儿童雪橇推上去啊。”觉愕然说,“守看起来畏畏缩缩的,没想到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呀。”
要不然也许是因为后面有更可怕的东西追赶,已经到了无法瞻前顾后的地步了。
我们也随着雪橇的痕迹登上斜坡,但吹开细雪,底下都是结冰的冰坡,滑雪板总会打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如果没有咒力帮助的话,恐怕早就从斜坡上掉下来摔个四脚朝天了。
斜坡半路上有个大大的弯道,过了弯道还在继续向上延伸。越往上走,崖下的山谷也越深。守大概是想一口气冲上去吧,但是半路上有不少横生的树木,挡住了去路。再往前看,上面变得更加陡峭,坚硬的岩石裸露在外面。事到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向上,直到无路可走;要么折返回去,另寻他路。但坐在沉重的雪橇里,就算用咒力,也很难在斜坡上转换方向。看来守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无计可施之下,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吧。
“喂,看不见雪橇的痕迹了,你知道哪儿有吗?”我停在斜坡半当中,放声呼叫。
觉向我摇头。“不知道啊。守那个雪橇很重,一直都有痕迹,就算在冰坡上也有,可是到了这儿之后……”
“我去上面看看。”说着,蝗虫一样在斜坡上一路跳过来的真理亚像个气球似的飘浮起来。
“一直到这儿都有隐约的痕迹啊。”
我用咒力撑住身子,免得滑到山谷里去,伸手触摸粗糙冰面上划破的地方。
指尖触到了某个异样的东西。是石头。石头并没有高出地面,所以单靠眼睛看不出来,但显然不是冰坡,而是平坦而坚硬的岩石,差不多有三个榻榻米那么大的面积。
我用咒力把覆在岩石上的薄薄的一层细雪吹开。在岩盘靠近中央的部分,发现像是金属刮出来的线条。
“觉!看这个!”
觉在斜坡上转了一个漂亮的弯,来到我身边,猛然停住。
“你看,搞不好,守的雪橇在这儿……”
就在这时,真理亚也在斜坡上面落下来了。
“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而且我想从这儿是上不去的。”
“真理亚!不好了!”
我把自己发现的情况指给真理亚看。她的脸本来就已经因为寒冷而发白,现在更变得面无血色。
“那,守在这儿打滑……掉下去了?”
我们探身望向悬崖下面。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很高的地方,距离谷底恐怕有百米之遥。如果从这儿掉下去的话,除非能得心应手地使用咒力保护自己,否则只怕性命难保。
“总之先下去看看。就算真从这儿掉下去了,也不见得会一路落到最下面。”
听觉这么一说,我们慢慢向山谷下面滑去。这一侧山坡的斜度怕有三十度。
下到三四十米的地方,长板雪欙上传来的触感忽然一变。
“积雪!”
陡坡半当中有个深凹下去的部分,里面填满了柔软的雪。
“还有希望。说不定雪橇在这儿能有个缓冲停下来。”
“可是前面已经没有雪橇的痕迹了。”
真理亚再也忍耐不住,开始想要用咒力除雪。
“危险!真理亚你还是用咒力保持飘浮,我来弄吧。”
我拦住她,卷起一阵旋风,想把积雪一口气吹飞。觉招架不住飞舞的雪烟,连连退让。
虽然我对真理亚说得很坚决,但其实不用咒力我也没办法停在陡坡上。基本上每隔几秒钟就不得不把咒力从引发旋风上转移到支撑自己的身体上来。
没过多久,真理亚的叫喊声传来,我停下风。
“在那儿埋着!”
真理亚的喊声里满是悲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雪里露出一个东西,像是铁质雪橇的一角。
“我来挖,你们别插手。”
觉似乎做了一个巨大铁铲的意象,挖起大块大块的雪扔到悬崖下面。等差不多能看到雪橇的大部分形状之后,又换成人手一样的细微动作挖掘。去掉了碍事的雪,又把底朝天的雪橇翻正过来。雪橇周围散布着沉重的行李,大约本来都是堆在雪橇上的。但是唯独没有守的身影。
“在哪儿?守在哪儿?”
真理亚差不多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了。
“这儿要是没有,那他肯定掉下去了是吧?快,快去救他!”
我低下头,不知道如何回答真理亚。如果守还能用咒力,应该会在这儿停住身子。反过来说,如果从这里再往下掉,肯定意味着他在半路上失去了意识……那还能有存活的希望吗?
“不对,等等……”只有觉还保持着冷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雪橇埋得这么彻底?”
我在觉的语气中感觉到某种东西,心里不禁又生出些许希望。
“那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吗?”我试着这样回答。
觉缓缓摇头。
“不是下雪。守经过这里之后,如果下了那么大的雪,那连雪橇的痕迹也会被埋住,我们根本不可能追到这里来。”
“那会不会是雪橇掉在这里的时候,冲击力让它栽进了雪里?”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那时候扬起的雪也不至于能把雪橇埋得这么彻底。”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守不在了呀!你们这样也算是朋友?现在还有空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吗!”
“不,你想错了……说不定,守现在平安无事。”
觉的话让我们都不禁吸了一口气。
“真的?”“什么意思?”
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要说在这儿掩埋雪橇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觉字斟句酌地说,“为了不让人发现,特意埋在里面的。”
“守埋的?”
真理亚的声音明显变得明快起来。
“嗯……或者是追上了守的化鼠……”
不管是守还是化鼠,埋了雪橇之后只能徒步行走,那他们会去哪儿呢?我们决定找一条现实可行的路径。
与山坡平行着向前走了半晌,来到一处坡度稍微舒缓一些的地方,再向前走一会儿,有一片丛生的灌木。我们从当中穿过去,发现一条细细的小路,可以登上刚才的山坡。
“好像是兽道。”
道路上残留着化鼠的脚印,还有像是拖着某种重物的痕迹。
“难道说,守……”
真理亚像是想到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用近乎默念的声音喃喃自语。
“不,你恐怕猜错了。守大概是昏过去了吧。化鼠为了救他,把他拉回去了,我想。”觉回头说。
“你怎么知道?”
我这么一问,觉指着道路的正中说:“喏,看这儿。有个树根露在外面的吧?牵拉的痕迹刻意躲开了有树根的地方。如果化鼠运的是尸体的话,根本不会在意会不会撞上树根什么的,不是吗?”
也许仅仅是想把货物运得更稳一点而已,我想。这理由算不上很有说服力。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被激励出不小的勇气。
穿过兽道,攀上斜坡,雪上持续的痕迹忽然消失了。不过,仔细观察附近的地面,很快便发现雪上有仔细抹匀涂去痕迹的模样。
再继续向前走大约二十米,果然,化鼠的脚印和拖曳的痕迹又出现了。我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仿佛有种即将抵达终点的预感。
雪上的痕迹穿过稀疏的树林,又向前延伸了百米左右。
“喂,看那个!”觉指着前面说。
他指的方向被树丛挡着,不过在两棵粗大的松树中间刚好可以看到有堵雪墙。
我们悄悄凑过去看,只见那是一个高约两米的半球形物体。
“雪洞!”(4)
真理亚压低声音叫道。的确,那和我们孩提时候做的雪窖非常相似。表面同样有拍打的痕迹,做法恐怕也相同,都是先做一个巨大的雪球,再把里面掏空。这个雪洞两边有松树支撑,看上去比我们以前做的雪洞更结实。
“怎么办?”觉神色紧张地问。
“直接过去吧。”
没时间讨论。我下定决心,凑近雪洞。觉和真理亚心领神会地向左右两边散开。就算化鼠鬼迷心窍,胆敢向具备咒力的人类出手,只要我们三个人不是聚在一起,而是像这样占据相互支援的位置,应该不会构成致命的威胁。
“有人吗?”
我在雪洞前面站定,出声招呼。没有回音。我围着雪洞转了一圈,只见背面有一个茶室小门大的洞,上面挂着用绳子串在一起的枯枝权充门帘。
“觉!真理亚!在这儿!”
听到我的叫喊声,两个人都跑过来,一起向雪洞里张望。
里面的空间颇大,躺在中间、身上裹着毛毯的,不是别人,正是守。虽然大半个脸都蒙在毯子里,但那爆炸一样的鬓角肯定不会错。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没有生命危险,好像是在睡觉。
“太好了……”
真理亚终于放了心,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听到哭声,守微微睁开了眼睛。
“呀,大家都来找我了呀。”
“谁来找你了。你这小子,真会给我们惹事啊。”
觉虽然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满是笑意。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在斜坡上看到雪橇滑落的痕迹。”
我这么一问,守皱起眉头,像是在寻找丢失的记忆。
“哦,怪不得,果然还是滑下去了……那时候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好像脑袋被撞了一下,大脑一片模糊。腿也很疼,连路都没办法走。幸亏斯阔库找到了我,把我从雪里挖出来,又一直把我运到这里。”
“谁?”真理亚又哭又笑地问。
“斯阔库。它的真名太难发音了……对了,你们也见过它的,很久以前。”
“我们也见过?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树叶摇动的沙沙声。
猛一回头,只见一只化鼠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像是僵住了一样。好像是因为突然看到我们,被吓得够呛。
觉用咒力把化鼠抓了起来。化鼠手上掉了一个什么东西,嘴里叽叽地叫着什么,似乎很害怕。它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像个球似的,里面似乎还套着保温性很高的纸衣(5),一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外面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呼啦啦随风飘舞的样子唤醒了我心中古老的记忆。
“莫不成,这家伙是那时候的……”
“早季,你认识?”真理亚吃惊地说。
“嗯,那时候大家不是都在的吗?喏,就是刚升入完人学校之后不久,有一回我们救过一只掉进河里的化鼠,还记得吗?”
记忆慢慢被重新唤醒。我隐约记得它的额头上应该刺着一个“木”字的刺青,表示木蠹蛾族……觉和真理亚似乎也想起来了。
“快把斯阔库放下,它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守的话让觉把化鼠轻轻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
“Tiiiiiiiiiii……天神圣主,非常嘎谢。”
这只叫斯阔库的化鼠向我们俯身叩头。
“唔……是我们应该感谢你救了守。”
“不不不。特特特特特特特……伊伊伊伊……烟烟……天神圣主既然陷入困境……psssssh……是当然的。”
和当年的斯奎拉或者奇狼丸相比,斯阔库的发音十分难懂,经常混有喘气的声音,还有从喉头漏出的呻吟一样的声音。不过比起把它从河里救上来的时候,好像已经进步不少了。
“我们是要谢谢你救了守,斯阔库。不过,你跟在守的痕迹后面干什么?”
觉的语气近乎盘问。
“我是偶然经过,看到雪上的痕迹,然后,grrrrr……我想会不会是哪个部族的化鼠留下的,ssssh……就跟去看了一下。”
斯阔库抬起像猪一样满是皱褶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松弛的嘴唇中间露出黄色的门牙。口水带着发白的呼气一滴滴滑落。
“唔……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
对于我的质问,没等斯阔库回答,真理亚先拦住了。
“好了吧,你们问东问西的。这孩子救了守呀。为什么你们两个说起话来好像是在责怪它似的呢?”
“我们没有那个意思。”我狼狈地接口说。
如果在这时候多问斯阔库几句的话,之后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多少有所变化呢?不过考虑到化鼠天性狡诈,编出的借口连觉都只能甘拜下风,恐怕问得再多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吧。
即使如此,哪怕只是问问斯阔库为什么会在八丁标的内侧,也总好过什么都不问吧,我想。如果当时我们能了解到尽管孩子们被禁止走到八丁标外面去,但化鼠却可以自由出入的话,也许会产生更强烈的危机感吧。
至于不禁止化鼠出入八丁标的理由,后来我才得知,是因为化鼠是所谓的“文明化野生动物”。
“好了,守,解释一下吧。”真理亚转而以严厉的语气逼问守。
“唔……抱歉。”
“抱歉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个人偷偷溜掉?”
守在床上直起身子,像被母亲责骂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因为……不是没办法吗?我不想死呀!”
“什么意思?”真理亚皱起眉头。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咒力比你们都差,也没有别的可取的地方,只会拖你们的后腿。”
“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我插嘴说,但是守根本不理我。
“‘太阳王’看我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我已经被放进要被处决的名单里了。就像X、以前在我们班上的女孩子,还有早季的姐姐等等。”
真理亚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赶忙解释。
“我知道的,你们偷偷说的那些事情。早季姐姐留下的镜子什么的,故意把我一个人支开,不给我听是吧。”
“你偷听了?”我反问道,但还是没人理我。
“……好了,处决也好、名单也好,都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没那回事。”真理亚转为劝慰孩子的语气。
“猫怪来了呀。”
守的一句话,让全场的气氛刹那间冻住。
“啊?什么意思?都说了……”
真理亚想要说话,但一看到守的神色,不由得把剩下的话彻底咽回去了。
“我至少看到过两回。头一回是四天前的晚上。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于是我就在点着篝火的街角拐了个弯,往前走了一阵,然后猛然一回头。”
“看到了?”觉压低声音问。
“没看到猫怪。但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就躲在刚刚转过来的街角……因为篝火照耀出的影子映到了道路这边。虽然看不清楚形状,但是影子很大。”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大家全被守的话吸引了。
“我吓得惊慌失措,赶紧引爆篝火。柴火变成白亮的火球,一转眼全都烧完了。可是在那之前影子就已经不见了。道路变得一片漆黑,我拼命跑回家。”
“……说不定只是你的疑神疑鬼吧。不是有个成语……叫什么‘风声鹤唳’的吗?”真理亚用抚慰的语气说,想要缓解紧张的气氛。
“对对。如果不净……猫怪真要来的话,肯定早就下手了。”我也附和道。
“唔……这该怎么说呢……”觉把我们的努力拆台拆了个干干净净,“猫怪的故事虽然有各种版本,不过很不幸,有一点是相同的。传说猫怪有种习性,在捕猎之前,首先会做一次预演,偷偷跟踪在猎物后面。”
守用力点点头。
“唔,我也觉得那天猫怪并没有袭击我的意思……但是,昨天就不一样了。”
“昨天?难道……”
真理亚好像想起了。
“那是昨天放学以后的事。我因为补习,一个人留在学校,补习完了之后正要回去,‘太阳王’又找我做事,让我把剩下的卷子都拿去备品仓库……”
“备品仓库?就是那个,去中庭半路上的那个?”
我感到一股寒气袭来。恐怕不是因为气温的缘故。
“嗯。我就按照‘太阳王’的吩咐把卷子送去了。没有几张纸,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特意让我送过去。打开门,把卷子放好之后,我就想回去,这时候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东西。”
守的眼角渗出一滴眼泪。
“背后的走廊没有窗户,周围一片漆黑。我加快脚步,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回头,好像一回头就完了似的。我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然后果然被我听到了。走路很轻很轻,完全没有脚步声。但是体重好像比人类重很多,压得走廊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守的呼吸像是抽泣一样。
“我停住脚,后面的声音也停住。我吓得无法动弹,耳朵里甚至能听到动物的呼吸声,然后还有野兽的气味。我觉得自己完蛋了,要被猫怪吃掉了。就在这时候,我想自己可能是在差不多无意识的状态下迸发出咒力了吧,周围的空气开始像龙卷风一样旋转起来,然后就听见后面传来可怕的呻吟声。我回过头……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觉探出身子问。
“只看到一眼白色的背影,就消失在黑暗里了。很大,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像猫一样。走廊里残留着点点血痕。我想可能是龙卷风形成的镰鼬弄伤它了。”
我们沉默无语。
“昨天我本来打算等守补习结束的。但是‘太阳王’告诉我时间会比较长,让我先回去了。”真理亚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一开始就打算趁守一个人的时候杀掉他吗……”
“但是,等一下。为什么要处死守呢?守的咒力虽然不算出色,但也过得去,性格上也完全没有问题吧?他一直都很沉稳,协调性也这么高……”
“谁知道为什么!守确实看到猫怪了,不是吗?而且看到了两回。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要怀疑的?”
听着觉和真理亚的争论,我又一次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如果根据富子女士告诉我的情况判断,守会被当成处理对象,其实并不奇怪。当不净猫追迫到身后的时候,守虽然处于极度恐惧的状态当中,但他在没有看见对象的情况下发动了危险的咒力。这一点若是弄得不巧,便有可能发展成对人攻击的暴行。而且他又说这是无意识的行为,这就更成问题。如果不能在意识层面完善地控制咒力,在不远的将来,甚至会有变成业魔的可能性……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教育委员会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了,不禁愕然。
“看到猫怪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件事。”守静静地说,“我以前也见过那东西。”
“什么意思?”觉有点发愣。
“记得不清楚,我想那部分记忆大概也被消除了……但是,我确实进过中庭,躲在仓库一样的小房子背后。后来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来那东西,就是猫怪。”
真理亚“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那个我也记得!我也……在那儿。”
然后沉默笼罩了我们。连空气都显得异常沉重。
找到守带回去就没事了的天真计划被彻底粉碎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我们四个人完全没有了方向。
守的腿可能骨折了。不管怎么说,马上带回去肯定是不行的。我们决定先让觉一个人回去。当然,对“太阳王”编个借口说我和真理亚感冒了先回家之类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留下来的我和真理亚在守的雪洞旁边又弄了一个雪洞。出门的时候我为了以防万一在背包里放了睡袋,但是真理亚什么都没带,我们两个只好折回去挖守的雪橇。
幸好守当时准备了极其充分的食物和日用品,我们把那些东西重新堆上雪橇,点起篝火,融化积雪,烧出热水,三个人吃了晚饭,也给斯阔库分了少许干肉。
“明天好像是个晴天呀。”我喝着饭后的茶水说。
“是呀。”
不知怎的,真理亚似乎没什么精神。
“天气好的话,也许可以让守乘上雪橇,转移一个地方。”
“去哪儿?”
“这……”
我无言以对。
“我不回去。”守抬起头宣布说。
“可是……”
“回去的话我就要被杀掉的。”
“是哦!差一点儿守就真的被杀了。”
真理亚也是同样的意见。
“你们现实一点好不好?除了回去还能去哪儿?”
我想说服两个人。
“我和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谈过。只要和她谈谈……她一定能理解你们。”
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我也没有半点信心。说不定富子女士也会同样认为守对小町非常危险。就算不是这样,也很难说她会不会冒着侵犯教育委员会职权的危险庇护守。
“不行,町里没人能相信。”真理亚断然拒绝。
“早季你说的可能也没错,伦理委员会和学生的处决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肯定也是默认的。不然大家不会一个接一个消失。就像早季的姐姐,我们班上的女孩,还有X那样。”
无脸少年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换作是他的话,对于此刻的状况,会给出什么样的建议呢?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不回小町的话。”
回答我的是守。
“自己活下去。”
“啊?这和野营完全不一样,之后几十年都要一个人生活……”
“这个我已经反复想过多少回了,越想越害怕。但是,只要有咒力在,总会有办法吧。”
“这、这……”
“我也觉得总会有办法。”
真理亚又给守鼓劲了。
“只要不断磨炼自己的咒力,基本上所有事情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而且守并不是一个人,我也一起留下。”
“等等、等等,饶了我吧。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胡话了。”
我一阵眩晕。
“因为我不能让守一个人留下呀,我们是值班委员嘛。”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守提出了异议。
“不行的。你不回去的话,你父母会担心的。”
“为什么?你讨厌和我在一起?”
“怎么可能讨厌呢?我很开心,很受鼓舞。但是,离开小町自力更生,肯定会遇到很多很苦很难的事。我是因为没办法,大人不让我在小町活下去,真理亚可不是这样……”
“你想得太多了。”真理亚露出温柔的微笑,“所以你才一个人离家出走的吧,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真的,像你这么好的男孩子,我想在哪儿都找不到。不过,从今往后,咱们永不分离,好吗?答应我。”
守没有说话,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管我再说多少,他们也不会回头了。
那天晚上,我在雪洞里和真理亚亲热。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口,撒娇般地问。
“不会的,一定会再见的。”真理亚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我在心底深爱着早季。但是,现在更担心守。因为再没别人能像我这样守护他了。”
“这个我知道,可是……”
“什么?”
“羡慕。”
“笨蛋。”
真理亚“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要和严酷的自然斗争,努力活下去。不管怎么看,值得羡慕的也是早季你呀。”
“是呀,对不起。”我向真理亚道歉。
“好了,原谅你。”
真理亚用手指挑起我的下颌,飞快地吻上我的唇。
然后,我们仿佛惜别一般,交换了一个漫长、灼热、贪婪的吻。
于是,那成了我和真理亚之间最后的吻。
(1) 一种烧陶瓷器的窑,依山而筑,由下室逐次向上室烧,上室可以利用下室的余温。——译者
(2) 日本积雪山地使用的一种鞋子,面积很大,可以在雪地上行走而不下陷。——译者
(3) 古代日本忍者使用的渡水用具,在鞋子周围套上木制的轮盘,再缚以比重较轻的浮物。——译者
(4) 日本秋田、新潟一带降雪地域的新年习俗,用雪做成洞穴,在里面设祭坛,祭祀水神。不过这里的雪洞则是千年之后变化的习俗了。——译者
(5) 纸衣,用厚纸制成的衣服,涂以柿油,用于保暖。——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