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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深秋

我们在乱石嶙峋的河岸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虽然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但在意识深处,依然还残留着隐约的不安。每当要陷入沉睡的时候,就会被不安的荆棘扎到,无法入眠。不过即便如此,反反复复多少次的短短微眠,多少还是让我们恢复了一点精力。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就立刻乘上了皮划艇,再度沿河而下。很快我们就发现,宿营的河岸已经与神栖六十六町近在咫尺了。早知道这么近,昨天晚上其实也能连夜赶回去——虽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冷静考虑昨晚的状态,恐怕还是休息一晚才是正确的。

  我们不再划桨,任小舟随着河水顺流而下。

  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起来。但是,尽管对于回家怀有无比的期待,但越靠近小町,心中的担忧也在逐渐增加。

  我们以为一定会有许多船只出来引导我们,但一直到小船经过息栖神社的时候,也没见到像是来找我们的船。

  稍稍感觉有点扫兴,不过我们的紧张也得以明显缓解。

  现在似乎也不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虽说天色尚早,但一路上连一条船的影子都没看到。这一点才更不正常吧。

  抵达四天之前我们出发时的茅轮乡的船坞,总算出现了前来迎接我们的身影。

  “你们可真早啊。”

  “太阳王”远藤老师。头发和胡须连在一起把脸围成一个圆圈的脸庞上,为我们平安归来而露出的笑容和责备我们违反规则的紧锁双眉,奇妙地共存着。为期七天的夏季野营,中途放弃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发展到这种程度就是问题了。

  “对不起,因为遇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瞬想要解释,但声音哽咽住了。听到那声音,我们不禁全都想哭。

  “嗯,详细情况回头再说,好吧?总之现在先上岸。”

  大家忍住眼泪,拴好皮划艇,上了船坞。皮划艇上堆积的行李,刚一解开拴着的绳子,便一个接一个地飞上半空,整齐地排在地上。

  “啊,我们来吧。”觉开口说。

  “太阳王”和蔼地摇摇头。

  “没事。你们很累了吧?不用在这儿收拾了,快去那边的儿童馆吧。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为什么要我们去儿童馆呢?我的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疑惑。儿童馆差不多就在船坞正对面,里面也有休息和住宿的地方,但自从和贵园毕业以来,还一次都没进去过。

  “老师,我们想先回家……”瞬代表全体申诉。

  “啊,是啊。不过,回家之前,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问。”

  “先让我们回家睡一觉之后再问不行吗?”真理亚恳求说。

  我也非常想洗个澡什么的,但是“太阳王”毫不让步。

  “别说了行吗?你们可不要忘记自己违反了重大的规则哦。虽然知道你们很累,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带着文雅的微笑,但不知为什么,“太阳王”的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微微闪光。

  “知道了。”

  我们一个接一个向儿童馆走去。

  “喂,早季,你怎么认为?”觉走在身边,向我耳语。

  “什么意思?”

  “‘太阳王’的脸,有没有觉得有点儿抽筋?而且特意让我们去儿童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是奇怪,但是现在的情况本身就很奇怪……”

  积蓄的疲劳一齐涌来,连走路的腿都感觉像是没长在自己身上一样。在这种时候,觉还非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我不禁有点生气。就算再怎么奇怪,又能怎么办呢?

  瞬用咒力推开儿童馆的玻璃门。我对于瞬的机敏钦佩不已。按理说眼下我们都已经很疲惫了,与其特意集中精神使用咒力,还是直接用手推门更轻松。但是,“太阳王”——或者别的什么人,恐怕正在观察我们。而这样的举动至少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咒力是否被冻结了。

  一进儿童馆,果然和“太阳王”说的一样,食堂里准备好了早饭。锅里的饭还暖着,有盐鲑、虎蛱味噌汁、生鸡蛋、海苔、蔬菜色拉、煮海带等等,甚至还准备了加黑蜜的甜点。

  猛然间饥饿感袭来,我们争先恐后地冲过去拿碗,大吃起来。

  “我们平安归来了……”守感慨地说。

  “平安?接下来会有什么,还不知道呢。”觉生硬地回答。

  “不过,总之还是回来了嘛。”真理亚帮守说话。

  我也觉得,比起觉来,我更愿意站在他们两个这边。

  “唔,说不定有点想多了吧。”

  “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你看,不管从拟蓑白那里听到多少坏知识,要说处决我们什么的……”

  “嘘!”瞬制止了我的话,“隔墙有耳。”

  “啊,抱歉。”

  我一惊,闭上了嘴。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大脑似乎有点不听使唤,好像不管什么都很想倾吐出来一样。

  “等等,搞不好……这里面……”

  瞬忽然用很厌恶的眼神望向已经吃了大半的早饭。仿佛心电感应一般,我们立刻都理解了他的担心。

  早饭里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让我们放松心情、把心中隐藏的秘密全都吐露出来的某种东西。

  肯定是这个,觉指着装凉粉的碗示意。大家全都默默吃饭吃菜的时候,只有我等不及先去拿了凉粉吃。确实,那里面有微弱的香气,仿佛放了酒精一类的东西。说不定里面掺了奇怪的药物。

  “哎呀!”

  当全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凉粉上的时候,守看着窗外,怪叫了一声。

  “怎么了?”

  守没有回答真理亚的问题,径直向窗户跑去。就在那一刹那,我也看到了某个巨大的影子从窗口一晃而过。

  守的脸贴在窗户上,往外面看了好一阵,然后回过头望向我们。那张脸上满满的全是恐惧。就连奇狼丸的身影出现时拼死逃跑的时候,都没有见他那么恐惧过。

  挂钟叮咚地宣告时间。我默默地数它敲了八次,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是上午八点,差不多也该听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了,可不管怎么竖起耳朵听,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儿童馆好像是被我们包场了似的。

  沉重的沉默继续着。不知为什么,守坚决不肯说他在窗外看到了什么。

  “让你们久等了。”

  大门打开,“太阳王”走了进来。后面还有两个曾经见过、但没有说过话的中年男女。两个好像都是教育委员会的人。

  “早饭已经吃完了吗?想睡觉的话,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那个女性微笑着说。故意挤出来的笑脸,更加突出了马脸上的大嘴。

  “接下来需要和你们一个个面谈。好了,从谁开始谈呢?”

  谁也没有回答。

  “哎呀,怎么了?不是积极派和个性派济济一堂的班级吗,平时不管什么事不都是争先恐后的吗?”

  “太阳王”的声音里满是愉悦,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最终是以出席顺序进行面谈: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最后是我,渡边早季。

  在儿童馆里面,有许多只有二畳大小的房间。不过以前我们并没看见过。这时候我们被分别领到各个房间里,依次接受两个面试官的询问。

  ……再往下发生了什么,尽管我一直努力回想,但怪异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从进入房间到出来为止的记忆,像被完全抹去了一样。在史前时代的精神医学书籍中,这样的现象似乎被称为“岛叶记忆丧失”。觉也想不起来面谈室里发生的事情。唯一的记忆是被劝喝下一杯带有奇怪苦味的茶水。这样看来,那时候的所谓“面谈”,恐怕不过是凉粉中下药手法的延长,是过去被称为“药物面谈”的东西吧。

  无论如何,至少在表面上我们平平安安结束了面试,各自被准许回家。按照瞬的计划,还没有恢复咒力的真理亚、守和我三个人,本来是要托病假装睡觉的,结果却没有装病的必要。三个人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就发了高烧,卧床不起。

  我过了一两天就退了烧,但父母还是下了严令,让我不要勉强,继续躺在床上,于是差不多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是整天穿着睡衣懒散度日。然后某天趁着白天父母都不在的时候,我去屋檐底下挖出埋在那儿的护身符。终于可以和自己的真言面对面了。

  通过自己唱颂真言来取回咒力,有一种花招得逞的愉悦心情。虽然触犯了禁忌,但毕竟也是瞒过了大人们,再度获得了神之力。

  那时候的我完全无法设想,这是多么愚蠢的错觉。

  在四十岁的成年人看来,两年时间,也许只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岁月而已。最多也就是鬓角的白发多了几根,身体有点不行了,体重增加了少许,容易气喘疲惫什么的。那是两年岁月的平均效果吧。

  但是,无论在哪个时代,对于十二岁的少男少女而言,两年的时间都足够带来戏剧性的变化了。

  对于成长到十四岁的我来说,变化不仅仅是身高增加了五厘米、体重增加了六公斤之类的事情而已。而男孩子的成长远比女孩子迅速,除了身高增加十三厘米、体重增加十一公斤的变化之外,外表和内心也有着显著的质的变化。

  我慢慢习惯了抬头看瞬和觉。让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我并没有对此感到不快。从懵懂时期就一直青梅竹马的他们对我而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化作别的事物。然后,那种变化也被我当作自然的变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每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在追寻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了。并且,不知不觉间,追寻他们的视线里似乎掺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哎呀,还是明说了吧,那是嫉妒。

  对我而言,从一开始,瞬就是特别的存在。夕阳笼罩的原野上,微风吹拂他刘海的样子,总是让我痴痴地望得出神。明朗的声音和闪烁的双眸,总会让我深深迷醉。我梦想能与瞬一生一世,并且深信那样的日子终将到来。

  而在另一方面,觉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孩子。虽然我也承认他的脑筋不错,不过与才华横溢、甚至能把周围的空气都改变的瞬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但是,自从两个人从土蜘蛛的袭击中侥幸生还以来,我感觉自己看他的眼神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他对我而言,是最不必介意矫情的朋友,和他在一起我会有最好的心情。

  所以,我所抱的嫉妒,是一种颇为复杂的东西。恐怕是因为每次看到两个人非常要好的样子,就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丢下了吧。

  这两年间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瞬和觉的关系了。以前的时候他们虽然也不是关系恶劣,但觉总是摆出一副敌视瞬的样子,也有对他说话生硬的时候。

  但在这两年时间里,觉对瞬的感情仿佛彻底变了。若是在以前,就算瞬展现光芒四射的笑容,觉因为天生的怪癖,有时候也会扭过脸去不加理睬,但如今的觉却也经常满面带笑,深深凝望瞬的脸庞。

  我自己因为一直都深爱着瞬,所以非常清楚,觉对瞬所抱的感情,显然是爱。

  不过,如果要问瞬对觉有什么想法,却不是很明了。他生来就有过人的美貌与智慧,从小就习惯受到周围人的赞叹。所以,对于自己的赞美者,总带有一种高傲——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妥,大概可说是某种宽厚的态度吧。但是,看他们两个人的行动,却也不像是觉单方面爱恋瞬的样子。可能积极的一方是觉,而瞬最终也接受了这份感情吧。

  我所得知的决定性事实,是某一天偶然看到两个人在原野上散步。两个少年犹如恋人一般手牵着手,走向没有人迹的地方。

  两个人来到从小町里无法望见的地方,像两只幼犬一样开始嬉戏欢闹。特别是觉,时不时在瞬周围跳来跳去,还会从后面抱他。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几乎可以说是痛楚的感觉,恨不得生而为男才好。那样的话,瞬肯定不会选觉,而是会选择我的。

  伦理委员会也好、教育委员会也好,对于男女的交际限制非常严格。因此,在我们这个年纪,对异性的思慕受到压抑,只能限定在柏拉图式的恋爱上。

  而在另一方面,男孩的同性之间、女孩的同性之间,即便是超出限度的亲密,也有一种网开一面的氛围。因此,除了少数的例外,基本上全员都以同性作为恋爱和性的对象。

  两个人来到山丘的背阴处,躺在三叶草上开始聊天。我在距离二三十米远的草丛里屏息静气地观察他们。

  觉好像说了什么笑话,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前仰后合。

  一直盯着他的觉,突然像是匍匐前进似的,压在他的身上。两个人的动作静止了半晌。

  从我的位置看不太清楚,但毫无疑问两个人是在接吻。觉从上面抱住瞬,瞬就那么让他抱着。终于,瞬也抱住了觉,扭动身体,像是自己要翻上去,但觉故意恶作剧般地不让。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想占据上面的位置,简直就像比力气一样,不过一开始就在上面的当然是更有利。挣扎了一阵,瞬像是彻底认输了一般,忽然间放松了全身的力气。不知怎么,好像是放弃了,甘心充当女孩的角色。

  看到瞬的反应,觉完全是一副欲火攻心的样子,骑在瞬身上,俯身下去,劈头盖脸强吻不已,从咽喉到颈项都吻遍了。

  单单看到这一幕,我的身体都像火烧起来一样。下意识之中,我不禁也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想像觉那样疼爱瞬,还是希望被觉那样对待,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是哪种,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竟会让我心中如此焦躁,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觉开始用手指沿着瞬的上下嘴唇描画一般地抚摸起来,看到瞬没有抵抗的意思,便趁机连大拇指都塞进嘴里,想强行让瞬吸吮。就连这么粗鲁的行为,瞬也带着宽大的微笑允许了,不过还是会时不时做出咬那根手指的样子。

  我偷窥得浑身发热,身子可能太往外靠了。就在瞬要去咬觉的手指而抬起头的时候,刹那间似乎和我视线相交。

  我吃了一惊,赶紧把身子藏回草丛里,但还是觉得恐怕被瞬看见了。羞耻感几乎要把我的心口撑破。半晌时间里,我一直伏着身子,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又一次从草丛间探出头,偷窥他们的模样。

  那正是觉压在瞬的身上,拼命在脱他裤子的时候。如同大理石雕刻出的天使雕像一般的雪白大腿露了出来。觉带着一副近乎痴呆的表情磨蹭瞬的脸颊,然后,以一种像是怜爱小动物一般的温柔动作,开始抚摸瞬的身体。

  瞬虽然像是因为痒痒扭动身子,不过并没有真要抵抗的样子。

  看起来,刚才我以为自己和他四目相对,似乎只是我的错觉。

  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悄悄向后退去。再偷窥下去,自己都要变得怪异了。

  接下去两个人会发展到怎样的行为,大体能够推测出来。就在不久之前,因为一个纯属偶然的机会,我刚刚亲眼目睹过三班的两个男孩子爱合的场景。

  那时候完全是出于好奇而进行的观察。反正大家都知道,男孩子一旦头脑被性欲充满,就完全顾忌不到其他事情了。两个人都是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那副难堪的光景,连我都受到影响,禁不住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本来,男孩子的身体构造并不能在同性之间进行性行为,但尽管如此,他们好像还是无论如何都想模拟那种行为。

  瞬和觉沉溺于那般愚蠢行为的样子,我是绝对不想看到的。

  我心情低落地离开了,极度想找人来安慰。能安慰我的当然只有一个。我回到小町搜寻真理亚,她在自家的后廊里。幸运的是,她家里人好像都不在,但和平时一样,还是有一个碍事的家伙。就是守。

  “早季,怎么了?”

  真理亚的声音明亮欢快。这两年里,她完全成长为大人般的女性。眉毛描出美丽的弧弯,双眸中满是伶俐的光芒,还有笔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都透出不被他人左右的坚强意志。和往日没有一点改变的,大约只有像火一样的红色头发吧。

  “唔。就是突然想见你了。”

  我笑着这么对真理亚说,丢给守一个白眼。守垂下眼睛,似乎是在躲避我的眼神。

  真理亚坐在后廊上,穿着皮靴的脚晃来晃去。守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坐着,和平时一样,挠着爆炸一样乱哄哄的头发,全神贯注地给真理亚画像。其实说是画像,并不是像在和贵园的时候那样用画笔、画板画像,而是在木板上敷一层薄薄的白色黏土,再用石榴石、萤石、绿柱石、天青石、褐帘石等等各种宝石的粉末,以咒力构成意象。

  守所画的真理亚的肖像画,不但形似,而且连她的神情都表现得栩栩如生,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具有出色的才能。

  守小时候,母亲在流行伤寒中去世,他似乎把母亲的形象重合到了真理亚身上。因为他的母亲和真理亚一样,都有着一头红色的头发,在我们的小町上很罕见。按照觉的说法,红发的遗传基因,原本在亚洲人中并不存在。如果追溯到若干代之前,两个人恐怕都是从遥远国度来到这里的同一个先祖的后裔吧。

  守被真理亚吸引,我想大约是升入完人学校之后不久的事。但即使到了青春期,守也整天只想着真理亚,不管怎样可爱的男孩子引诱他,他都没有半点感兴趣的模样。守的住处是在小町最西边的栎林乡,而真理亚的家则在东海岸的白砂乡。虽然相隔遥远,守还是每天早上乘船去接真理亚。尽管这样的忠诚让人感动,但在我们的年纪上,男女之间的恋爱还很稀少,特别是性行为更是绝对的禁忌。所以其结果就是,守的爱意,只能化作为她作画的形式,迂回地加以表现。

  守常常在真理亚身边,只看她一个。真理亚也似乎逐渐被守的纯情所感动。因此,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度慢慢增加。在旁人看来,那简直就像是女主人和忠犬一般的关系。

  但是,我既然是所有人都公认的真理亚的恋人,对于这个守的存在,只能说时时感到郁闷而已。

  “喂,我说,去散个步怎么样?”

  我诱惑真理亚说。散步这个词,是我们两个独有的暗语。

  “唔,好呀……”

  真理亚看着我,含笑回答。仿佛一切都心知肚明。

  “那我们两个去散步了……守也休息会儿吧。”

  我这么一说,守似乎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

  “谢谢啦,你把我画得很好,我很开心。”真理亚看着画这么说。

  守的表情顿时一转,变得喜悦非常。我在的时候他极端少言寡语。大概是对真理亚的态度过于具有牺牲性了,被身为女孩子的我看到,会感觉十分害臊的缘故吧。不过,也因为一次都没和他说过话,我也落下了一个坏习惯,即使守在场,也对他熟视无睹,像没有旁人一样自顾自地和真理亚说话。

  我们靠在一起,向停在运河边上的一条小船走去。船上画着蓝色的海豚,是小町的公用船,任何时候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用完之后随便停到数十个定点船坞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

  我用咒力操纵小船,开始在水面上滑行,真理亚去掉发夹,摇晃脑袋,让红发随风飘动,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然后,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

  “唔,说真的,怎么了?”

  真理亚的温柔言语,让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真的没什么,只是想见你了。”

  明知道我在撒谎,不过真理亚并没有继续追问,这正是挚友的体贴。真理亚用手抚摸我的头,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单单这样一种行为,就让我感觉心中的芥蒂一点点消解。

  我们去往的目标,是俯瞰波崎海岸的沙滩。沙滩上有个小小的山丘,那是周围环绕着茂密丛林的秘密场所。从和贵园的时候开始,晴好的天气里,放学以后我们经常在那里单独度过美好的时光。最初提议赤裸相对的虽然是我,但一马当先一丝不挂抱在一起吻上来的,则是大胆的真理亚。

  把小船拴在木桩上,我们争先恐后地跑上沙滩。好久没来了,我还有点担心是不是有人发现了那个秘密地点,不过幸运的是,似乎并没有被人发现。

  虽然知道周围有丛林,哪儿都看不到这里,不过我们还是先确认周围没人,然后才开始脱衣服。最初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当两个人一边娇喘,一边一件件脱下衣服以后,我们便仿佛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

  因为已经过了夏天,空气稍微有点冷。我们将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后背,相互摩擦取暖。

  “早季,你的乳房变大了呀。”

  真理亚突然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胸。

  “……好痒。”

  我想要扭开身子,真理亚却又追上来,更在我身上四处乱摸。不知什么时候,抹胸也被她扯掉了。

  “唔,不要……”

  十分微妙的触感,让我无法忍耐,蹲到地上。

  “说什么哪……你不就是想要这样吗?所以才来找我的,对吧?”

  被真理亚毫不留情地攻击,我笑着、颤抖着、扭动着。快乐与痛苦、爱抚与拷问,只在一线之间。

  “哎呀,有一阵子没见了,让我好好研究研究早季的身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有没有好好发育呀……”

  “行了,那种事情不看也……”

  说话的时候,真理亚的灵巧手指依然在我的身体上来回抚弄,不停给我刺激。那动作十分迅速而流畅,简直像是被千手观音抚摸一样。

  “唔……真是很美的身体呀。没有一丝赘肉,到处都很光滑。”

  “唔……唔,够了吧?接下来该轮到真理亚了……”

  “唔。等一下让你好好给我服务。不过现在还不急。早季的身体,外表上看起来合格,不过还是要检查一下敏感度才行。”

  真理亚的抚弄足足持续了三十分钟。我一边发笑、一边哀求,最后气都喘不上来,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真——厉害。早季你真是喜欢被人这么欺负调戏呀。全身上下都很有反应,很开心啊。”

  被真理亚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无法反驳,只能抬起湿润的双眼,如泣如诉地望着真理亚。

  “唔,真可爱。”

  真理亚微笑着将脸凑得很近,几乎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随后她慢慢把嘴唇贴上我的唇。啊,那种柔软,究竟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至今为止,我虽然有过许多和男孩子、女孩子接吻的经历,但和真理亚接吻时的感触,从未曾在别人身上体会过。嘴唇这个地方,越是紧张越会坚硬,而且越想放松越无法放松。唯有真理亚的唇,柔软得如同啫喱,像是吸在我的嘴唇上一样。仅仅这一点,便让我心生陶醉,身体更是仿佛融化。接下来她的舌又挑开我的嘴唇,侵入口腔,最终抵达我的舌。触觉与触觉,味觉与味觉,让我们相互感知彼此的存在。

  虽然被真理亚不断颠覆自己的身心,我还是想要记下真理亚舌头的动作。真理亚所做的这一切,简直像是她自己想要的,而且很快我就需要也对她照样重来一次了。

  在那之后,我们的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膝盖相互交错,坚挺的乳房彼此相对,在挤压下软软变形。

  真理亚的手指从侧面悄悄探向我的小腹,轻轻抚弄了一会儿,又向更深的下方探去。

  “哎呀?!怎么这么兴奋呀?”

  明明就是自己干的好事,真理亚还是装模作样地问。

  “唔……唔……”

  我发出抗议的呻吟,但完全不成词句。

  狎弄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真理亚和我深深陷入彼此的爱抚之中,混然忘却所有的一切。到后半场,我转入进攻一方,真理亚则显出与前半场判若两人的可怜神态,含泪忍受绝顶的欢喜。

  我们做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任何禁忌,只有一条,伴随破瓜的性行为属于被严禁的行列。学期结束时候的身体检查中,担任保健的女性教师会对我们进行彻底检查,看我们还是不是处女。如果处女膜之类特定的部位发生损伤,就会追究其原因,万一被发现是因为与异性有过不纯交游,就会对该生做出退学的处分。

  在那时候,我们身边还没有真正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完人学校退学的学生。唯一听说过的一个传闻,是在比我们大七岁的年级好像有个遭遇退学处分的女学生。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那个女学生。但要说明的是,这个传闻根本也是觉一贯的恐怖故事——这么说也许不太好,总之就是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校园传说。是不是有足够的可信度,我深表怀疑。

  爱抚告一段落,我和真理亚两个人浑身大汗淋漓,横躺在沙地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拟蓑白的话:为了排除争斗,我们的社会从黑猩猩这样的争斗性社会,被转变为体格小一号的表兄弟倭猩猩那样以性爱为基调的社会……

  那一年的夏日前后,驱动我们的各种齿轮,开始有了微妙的错位,发出不和谐音。然而我们正处在青春期的当中,为自身的急剧变化困惑不已,完全没有余暇细听那些警告的声音。

  最初的征兆是什么呢?虽然无法很明确地回想起来,不过我们开始经常产生不明所以的紧张焦躁,乃至会有不安全感。真理亚被频繁的头痛困扰,我也很容易疲惫,经常想要呕吐。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抱有或大或小的身心不适。然而我们只把那些都当成了一般的所谓成长痛的东西。

  在那之中,我们首先迎来了一段亲密关系的终结。

  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在小町上看到两个身影的时候。

  瞬沿着运河的道路飞快地往前走,觉在后面追赶。我之所以感到那一幕很奇怪,是因为和以前看到的时候比起来,瞬的态度明显很冷淡。

  “喂,别生气了呀。”

  觉一追上瞬,就从后面伸手搭上瞬的肩膀。但是瞬却无情地挥落了觉的手。

  “怎么了,瞬?”

  觉的声音乘上河面吹拂的风,远远传来。那声音中充满了惊慌,简直不成体统。

  “没什么。让我一个人呆着就好了。”瞬毫不理睬。

  “我错了,求你了……”觉抓住瞬的双肩说。

  “错了?什么错了?”瞬冷笑着丢下一句。

  “这个……”

  觉很可怜的样子,好像无计可施了。我生平第一次对觉产生同情,对瞬生出反感。

  “觉,恋爱这种事情,差不多够了吧?我已经受够做你的玩具娃娃了。”

  觉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哑口无言。

  “唔,唔,明白了。那么……”

  “还是不明白啊。像那样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直黏在一起,只会让我闷得难受。总之我就想一个人呆着。从今天开始,咱们分头行动吧,再见。”

  瞬飞快地说完,推开觉,朝我这边大步走来。看到他的脸,我吓了一跳。刚才的冷笑已经被悲痛扭曲了。下一刹那,他好像也发现了我,顿时隐去表情,无视我的存在,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觉木然伫立在刚才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出声招呼他,但顾及他心中的感受,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呢?我的头脑中,疑问风起云涌。为什么瞬非要采取那么冷酷的态度?即使是在我们的团体中,瞬也明明比任何一个人都善良,明明最能为他人着想。在分别的时候,我所瞥见的他的表情,显然也背叛了他的举动。那不是很明显的痛苦表情吗?

  但第二天在学校见面的时候,瞬依然没有半分动摇的模样。与之成为鲜明对照的是,觉的表情已经超越了苦闷的程度。不管谁看,那明显都是一副被甩了的表情。而且他还时不时偷眼去看瞬的一举一动,那模样十分让人心痛。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几天,又出现了一个不祥的预兆。

  在完人学校的实习课程里,会根据各人的特性和熟练度,赋予学生不同的课题。即便是同样的咒力之技,从单纯的冲力交换到常温核聚变,也存在数以百计的难度等级,我们的位置基本上处在中间一带,但其中也有挑战极高难度的人。

  瞬的进度在这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他被赋予的课题是个非常困难的项目,要在两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孵化鸡蛋。通常情况下,鸡蛋从产下来到孵化为止,需要二十一天的时间。这就是说,必须用咒力处理从外部无法看到的鸡蛋内部胚胎,使其发生的过程以两百五十倍的速度加速。

  直接使用咒力干涉生物的生长发育,通常只有被认为既有技术能力、又有优雅人格的人,才能获得使用的许可。在这一层意义上,也可看出众人对瞬的期许之高。

  意外的是,觉也占据了上层团体的一角。他的拿手好戏大抵与光的反射有关。其中,在空中制作镜面的技术,除了瞬的课题之外,在整个班上也算是难度最高的一种了。以前应该也提到过,制作中间真空的空气透镜,将远处的图像扩大显示,是镝木肆星这般高人才能施展的技艺。不过,以微小的水滴作材料,在空气中制作出想象的壁障,将光线进行全反射,使之看上去像是镜子一样,这一课题据说比那个多少要容易一些。

  此外,我被分配的课题则是一个没什么难度、也没什么趣味的项目,就是把打碎的玻璃瓶以热量融化,将其重新恢复到初始状态。真理亚那边则和我相反,是在努力钻研使身体飘浮、吸引大家注意的技艺。守……很遗憾,我记不得他是在做什么了。

  “早季,看哦。”

  觉的声音让我抬起头,只见在我前方大约一米左右的地方,空间像是被切下来一块似的,飘浮着一块银色的不定形的镜面,将正在严肃地与课题搏斗的我的脸,从正面完整映照出来。

  “这个是不是有点儿歪?”

  我冷淡地应了这一句。满心期待赞美的觉,顿时鼓起了腮帮子。

  “没有的事!我做的是个完美的平面。”

  “我的脸可没有这么凹。”

  “什么呀,歪的是早季你的心吧?”

  丢下这一句老套的台词,觉撤了。银色的镜面仿佛融入空气中一般消失。我瞥了一眼觉的身影,立刻发现他悄悄凑到了瞬那边。他在瞬的背后悄悄站着,像是不想让瞬发现的样子。

  觉的呆样让人感到他还对瞬有着深深的依恋,不过似乎也终于意识到彼此的关系不可能恢复到从前,轻轻摇了摇头,向五班一个名叫怜的少年走去。怜以一种近乎谄媚的笑脸迎接觉。据说之前他就喜欢觉,但因为瞬的存在而放弃了。觉在怜的面前做出镜面,怜摆出整个班上首屈一指的自恋造型,像个女孩子一样,陶醉在自己的容颜里。

  在这期间,瞬以一副嘈杂的班级与己无关的模样,保持着注意力。在瞬的面前,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素色陶碗,里面装着一个鸡蛋。没有一个学生试图靠近他,大家都知道他被赋予的课题有多困难。

  就在这时,从实习教室后面的入口,有个人走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朝那里扫了一眼(请不要误解,我并非注意力涣散),不由得吃了一惊。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镝木肆星。他戴着一副墨镜,将整个眼睛遮得严严实实。细细的鼻梁与下颌,还有紧绷的皮肤,都给人一种颇为年轻的感觉。

  监管实习的“太阳王”慌慌张张地向镝木肆星赶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不过看上去镝木肆星是来参观的。

  镝木肆星在“太阳王”的陪同下,开始巡视我们的课题。顿时,班级里的气氛和刚才大相径庭,变得充满了紧张感。我不禁想,如果从一开始就这么认真的话,恐怕大家早都完成课题了吧。

  镝木肆星朝我这里走来。难道是对我的课题有兴趣?我心中惴惴,变得前所未有地认真,将瓶子合在一起。完美结合的断面上,犹如冰的再冻结一样,龟裂逐渐消失。

  我抬起头,想要窥探镝木肆星的反应,但他却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

  我不禁心灰意懒。果然这个课题太无聊了,根本让人生不出兴趣。

  镝木肆星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视线在飘浮于空中的真理亚身上停顿了几秒钟。他应该不是对技术感兴趣,而是在鉴赏真理亚美丽又年轻的肢体吧。外表上看他虽然还年轻,但从年纪上说,应该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用那样的视线打量少女,不管他的能力如何超群,我还是禁不住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

  镝木肆星在觉面前停了颇长的时间,评价镜面,给予指导。觉好像受到了无比的鼓舞,脸带潮红地与他对答。

  最后,镝木肆星慢慢走近了正在与白鸡蛋对峙的瞬。

  每个人都在期待这一历史性的相会。每个人都把瞬视为迟早会继承镝木肆星衣钵的学生。既然如此,他会不会在这里第一次接受镝木肆星的直接指导呢?

  但是,走到一半,镝木肆星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我正感觉奇怪的时候,镝木肆星倒退了一步、两步,然后迅速转身,在大家一片茫然中,飞也似的从实习室出去了。

  瞬抬起头,望着镝木肆星离去的背影。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至今都无法确定他展现出的到底是什么表情。虽然与冷笑相仿,却又有一种极为恐惧、无处可逃的情感。如果一定要表述的话,那仿佛是一种穿过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之后的疯狂的笑。

  慌慌张张追着镝木肆星出去的“太阳王”回来了。

  “那个……因为某些原因,今天的实习时间到此为止。大家请整理好课题中使用的东西,回到自己的教室。”

  “太阳王”的脸上虽然挂着和平时一样的爽朗笑容,但声音中却带有一种奇怪的嘶哑。鼻尖上满满的都是汗珠。

  “早季。”

  觉来到我身边。

  “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觉只是向瞬那边努了努嘴。瞬一动不动,依然坐在鸡蛋前面。

  “觉,走吧。”怜抓住觉的胳膊,要拉他走。

  “你先走吧,我随后过来。”觉温柔地说着,推了一把怜的屁股,让他先出实习室。

  “你们也快点收拾吧。”“太阳王”拍着双手催促说。

  我把瓶子的碎片放进箱子,站起来。

  “瞬,不走吗?”

  真理亚招呼说,她的身后跟着守。其他学生一个个出了实习室,里面只剩下“太阳王”和一班的五个人。

  “啊。”

  瞬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虽然有稍许苍白,但刚才看到的扭曲笑容,已经不见半点痕迹了。

  “那个。”

  真理亚指向陶碗。瞬伸出手去,忽然间像是起身太快引起了眩晕,他身子晃了一晃,手指一滑,鸡蛋从陶碗里掉了下去。

  大家都以为瞬会在半空接住鸡蛋。也许是受惠于训练的结果,这时候的我们,不管怎样长的真言,都能以压缩的形式在心中唱颂出来。更何况瞬这样优秀的学生,没有来不及的道理。

  但是,鸡蛋没被接住,掉在地上摔碎了。

  这是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吗?大家全都哑然望着瞬的脸。所以,注意到摔碎的蛋本身的,我想只有我一个。

  不对,也许还有一个。

  “好了好了,你们快点出去!剩下的老师来收拾。”

  “太阳王”飞快插进来,速度快得几乎让人吃惊。他推着瞬和真理亚的后背,一转眼间我们就被赶出了实习室。

  “瞬,你没事吧?”觉担心地问,似乎完全忘记自己被甩的事了。

  “啊,没事……只是有点累了。”瞬避开觉的视线回答。

  “今天早点回去吧?”真理亚也不安地皱起眉。

  我虽然比谁都担心瞬的状况,却无法和大家一样向他打招呼。不但如此,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刚才看到的鸡蛋内部的模样,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粘满黏液的胚胎,不管怎么看,都与鸡雏相去甚远。那是一个形状诡异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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