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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场关于玄学的争论迷住了全人类
或者,至少迷住了订阅《宾夕法尼亚新闻报》的那些人

 
夏尔·德·塞孔达,孟德斯鸠男爵,走出他雇的马车,向他的贴身男仆道了再会,给了车夫一英镑的钞票并抬了抬他那饰以羽毛的帽子,以感谢斯特罗森先生沿着坑坑洼洼的里奇路把他们平稳地送到了目的地。在环绕玛纳扬克村法院的小山之间仿佛正在举行一场嘉年华盛会,每个山丘上都站满了费城的农民。这些乡巴佬一边用五花八门的语言谈论着今天早上的《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一边在四处的小摊上购买散装啤酒、肉饼、烤土豆和苹果馅饼。男爵带上他的帽子,开始向法院走去。挤过那些喧闹而朴实的农民,他感到一种朦胧的不适感,正像他在当年的早些时候,在安特卫普的市长别墅里看到彼得·布吕赫尔注释1的《农民婚礼》时的感觉。孟德斯鸠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也应该享有政治自由和人权(他全身心地认可这个理想),但他不得不承认,将这项原则延伸到布吕赫尔的画作中或旁听女巫审判的这些“过于普通”的人们还是有一些困难的。
他尝试了四次,一次比一次声嘶力竭,才让站在法庭外面的法警相信,他是丽贝卡·韦伯斯特的辩护人,因此必须马上被放进门去。他把皮箱紧紧抱在胸前,像雏鸟尝试飞行一样,用两肘挤过门厅里拥挤的人群。审判大厅里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如果考虑到房梁上的二十多个年轻人,还得说从上到下)都挤满了人。很多旁听者坐在走廊里,因此孟德斯鸠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前进,就像一个人在跨过小溪时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
路过记者席的时候,他向本杰明·富兰克林先生点了点头。而后者正忙于写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孟德斯鸠走到被告席旁,放下他的皮箱。沿着对面的墙边,坐着三位净化委员会的成员,一席黑衣,表情阴沉:就像乌鸦在打量着尸体。在他们旁边是陪审员们的座席,拥挤着十二位陪审员。他们得以加入陪审团的主要资格是每个人都拥有二十英亩土地,而且在周日之前没什么事做。
“肃静!肃静!”执达吏喊着,用手中的长矛在地板上敲打着,就像在水池里敲碎一个冰块。
旁听的观众们渐渐安静下来。老态龙钟的约翰·霍桑穿着黑色的法袍,带着滑稽而蓬乱的白色假发,迈着送葬者般缓慢而沉重的步伐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庄严而尴尬地登上法官席,然后他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现在开庭,”他说,用手中的木槌强调着他所说的每一个音节,“布鲁姆先生,你可传讯被告人了。”
“把丽贝卡·韦伯斯特带到被告席!”执达吏宣布。
前厅的大门推开了,犯人迈进了大厅。她穿着亚麻套衫,身边站着四名手拿长矛的法警,并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一条铁链像炼狱中的表链一样垂在她的两个手腕之间。她挺直她那清瘦的身躯,向霍桑法官走去。自从决定为她辩护之后,孟德斯鸠第一次感到自己爱上了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这种感觉既令人开心,又让人困惑,就像好的法律一样,需要特别精细的解释。
“报上名来。”执达吏叱令。
“丽贝卡·韦伯斯特。”她平淡地回答。
“丽贝卡·韦伯斯特,根据詹姆斯一世国王及宾夕法尼亚众议院在1718年批准的巫术法案,皇家公诉人认为你犯有巫邪之罪,故此,本法庭指控你犯有亵渎天主信仰之异教罪行。你认罪吗?”
“根本没有巫术这种罪行,我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陪审团应不理会被告人的一切恶劣的观点。”霍桑说。
“如果你立刻签署一份认罪书,承认与魔鬼勾结,本庭将考虑对你宽大处理,”执达吏告诉克朗普顿太太,“你认罪吗?”
“就算你们给我戴上拇指夹,”她说,“我也不会签署什么认罪书。”
“陛下的女巫法庭从来不借助酷刑,韦伯斯特太太,”霍桑说,“你必须好好了解这个事实。”
法警把克朗普顿太太带到被告席。孟德斯鸠紧紧攥住她那戴着镣铐的双手。
“你提到拇指夹真是非常得体。”他说。
“得体?”她坐在她的椅子上说。
“酷刑与这个案子的关系远比法官大人所想象的更加重大。”
霍桑用颤抖的手指指了指净化委员会:“控方请进行基本陈述。”
拿着一本厚厚的旧《圣经》,邓斯坦·斯特恩走向陪审团,并向陪审团主席鞠了一躬。这位陪审团主席叫作伊诺克·霍金,是一位有着高大颧骨和玉米穗般的头发的粗糙的乡下人。邓斯坦说:“各位好先生,在开始之前,我要先证实一个在这法庭中像蜉蝣般四处游走的传言。这位被告人事实上叫作詹妮特·斯特恩,而她正是我的亲姐姐。”他抚摸着《圣经》,继续说道:“如果我作为皇家公诉人的身份因此让你们感到矛盾,那么让我引用《路加福音》第十四章中,我们的救世主给予我们的一段警告:‘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
孟德斯鸠高兴地注意到每个陪审团的脸上都浮现了困惑的表情。邓斯坦所引用的这段经文显然述说了他们所不熟悉的一种基督教精神。
“你们现在所面对的案子也许是迄今为止,在国王陛下的美洲殖民地上发生的最重大的案件,”斯特恩先生继续说,“如果你们读过《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你们就会知道,韦伯斯特太太不仅想把她自己送上绞刑架,而且还想摧毁巫术法案,从而在陛下的国土上引发一场撒都该教派注释2、霍布斯哲学、自然神论和无神论的大洪水。”
陪审员们的表情从困惑转变为震惊。
“撒都该教派?”克朗普顿太太低声说,“无神论?他怎么能说出这些谎言?”
“我担心你的弟弟认为这些都是事实。”孟德斯鸠回答。
“别犯错,先生们,”斯特恩说,“韦伯斯特太太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砍断基督教与女巫做斗争的武器。而且,不达到这样的目的,她永远也不会罢休。要是撒旦赐予她力量,她会删去《圣经》中所有关于鬼神的论述,扣留欧洲和美洲大地上所有的《圣经》,并一页页地撕毁《利未记》。”他翻开他的《圣经》,一直翻到《利未记》,带着足以让一个莫里哀剧团敬佩的热情朗读道:“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他“啪”的一声合上《圣经》,猛地转身,朝向被告席,黑色的斗篷在他身后打着旋。“皇家公诉人现在将具体论证这个案子。”
“允许。”霍桑说。
“传目击证人亚伯拉罕·波洛克先生,芒特霍利的地方治安官。”
愤怒在孟德斯鸠的每根血管中燃烧。“对不起,”他说,突然站起来,“请原谅,霍桑法官,辩护人要进行公开陈词。”
“斯特恩先生已经向陪审团介绍得很清楚了,”霍桑说,“坐下吧,男爵,庭审继续进行。”
孟德斯鸠近乎无礼地慢吞吞地坐下。“在法国,法官会允许我发言的。”他嘟囔着。
“要是你想回家,先生,法庭不会阻止你的。”霍桑说。
随着亚伯拉罕·波洛克登上证人席,旁听席上传来一阵对霍桑法官的不公正的抱怨声和抗议声。我们已经取得了一次皮洛士式胜利注释3,孟德斯鸠想。如果我们在更多这样的战斗中失利,我们就能赢得整个战争。
邓斯坦和波洛克现在开始了一场冗长的对话,鬼神学家对鬼神学家。在这段对话中,他们阐明了猎巫人们为什么普遍采用四种具体的验巫法——将受到指控的犯人浸在一条原始河流的冷水中、用验巫针查验她那可疑的赘疣、观察她与无言的动物之间的关系,以及让她背诵主祷文?
之后是午间休庭。孟德斯鸠立刻到法庭外的食品摊上买了一张像妓女的枕头一样松软的羊肉饼,把它带给克朗普顿太太。尽管坐在被告席上,戴着镣铐,但她的胃口很好,不到一分钟就把她的饼吞了下去。
一点钟的时候,两位鬼神学家继续他们的对话。波洛克治安官详细地介绍了特拉华河如何唾弃了丽贝卡·韦伯斯特的身体,他的验巫针如何证实了她那没有血管的“恶魔标记”,以及她怎么背错了主祷文。除了这些证据之外,现在还有六只猫住在被告人的谷仓里,每只猫都表现出恶魔血统的迹象。
霍桑感谢波洛克为法庭提供了他的专业知识,然后向邓斯坦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意识到皇家公诉人只是刚刚开始论证这起案子,但天色已晚。我们是否可以推迟到明天再传唤下一位证人?”
孟德斯鸠怒火中烧,跳起身来:“在休庭之前,我要问波洛克先生几个问题。”
“我们已经充分讨论过了他的证言,”霍桑回答,“波洛克先生,你可以退下了。”
不顾人群那气愤的嘟囔声,芒特霍利的治安官径直离开证人席,走出了法庭。
“夏尔,我们一定不能失去这次机会。”克朗普顿太太低声说。
“别担心,我的朋友。”他在被告席逗留了一小会儿,时间长到足以让他暗中多情地捏了一下克朗普顿太太的肩头。然后他冲向陪审团席。“善良的费城先生们,如果你们仔细看那边的执达吏,”他指着那个叫作布鲁姆的人,“你们会注意到在他的左鼻孔里有一个黑色的瘤子。”
陪审员,记者和观众们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执达吏的鼻孔。那个人畏缩着,脸变成了猪肝色。
“男爵,你似乎没发现我们就要休庭了。”霍桑说,把手伸向他的木槌。
大厅里一片嘘声,仿佛这场审判吸引了一大群毒蛇。
霍桑的手停下了。他皱着眉头说:“为避免有人说本法官徇私枉法,我准许你进行短时间的辩护陈词。”
嘘声停止了。
“我正在说执达吏的瘤子,”孟德斯鸠继续说道,“告诉我,诸位可敬的先生,我们现在应该逮捕布鲁姆先生,并查验他那可疑的瘤子么?因为根据波洛克先生的逻辑,这样做是我们神圣的责任。”他返回被告席,打开他的皮箱,拿出一个铜盆,一只锡瓶,一个装满水的皮袋。他抓起锡瓶,用指节敲了敲,证明瓶子是空的。“看看这个瓶子,像酒鬼的杯子一样空空如也。现在,我请你们把这个瓶子……”他在铜盆里倒满水,“……想象成一个受到指控的女巫的肺。”他用塞子塞住瓶子,让它浮在水面上,并把水盆端到陪审团面前。“看到它为什么浮在水面上了吗?我们能因此指控这个瓶子犯下了巫邪之罪吗?还是我们干脆承认它遵循着浮力定理——正是这一定理让丽贝卡·韦伯斯特从特拉华河里浮了起来?”
“男爵,你要在一分钟内完成你这荒谬的演讲。”霍桑说。
孟德斯鸠拿起锡瓶,把它放在地板上。“现在,看看我多么轻而易举就能‘净化’它的罪行,就像净化女巫的肺。”他用靴子的跟部猛跺那只瓶子,把它踩得像一枚硬币一样平,然后把这个被压扁的瓶子捡起来,把它扔进水盆里。锡瓶立刻沉到了水底。“看,先生们,魔咒被打破了!”
“法庭就此休庭!”霍桑喊道,用木槌锤打着桌面。
“每当一个受到指控的女巫被扔进河里,”孟德斯鸠的喊声盖过了霍桑疯狂的节奏,“我们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她的灵魂,而是她的肺部的情况!排出空气,她沉下去!充满空气,她就浮上来!”
“排出空气,她沉下去!”本杰明·富兰克林回应着,“充满空气,她就浮上来!”
“休庭!”约翰·霍桑喊道。
“排出空气,她沉下去!”坐在前排的巴纳比·卡文迪什喊着,“充满空气,她就浮上来!”
“休庭!”
“排出空气,她沉下去!”富兰克林的那些高踞于椽梁之上的年轻伙伴们高喊着,“充满空气,她就浮上来!”
整个旁听席都喊着:“排出空气,她沉下去!充满空气,她就浮上来!”
孟德斯鸠突然之间对宾夕法尼亚的农民产生了一股敬佩之情。他们也许缺少文明人的气质和教养,但他们对自由那本能的热爱是最鼓舞人心的。
“休庭!”霍桑吼着。
当孟德斯鸠走回被告席的时候,富兰克林站了起来,用一块海绵涂去他乱写的字迹,然后走向律师。“恭喜你,先生,”他说,紧紧握住男爵的手,“虽然霍桑法官强词夺理,但你今天大获全胜。”
孟德斯鸠说:“明天,邓斯坦·斯特恩会传唤丽贝卡·韦伯斯特所谓的受害人——我们要抓住这个好机会,让陪审团了解自足性假设。”
“对于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去向世界宣布,所谓‘邪术’的妄想正在从这世界上消失,”富兰克林说,“到了把我们的不幸归咎于我们自己的时候了。”
 
本杰明·富兰克林快马加鞭。当黄昏的雾霭悄然笼罩在市场街的时候,他终于赶回了费城。还没等他在印刷所前放慢马速,他那作家特有的想象力就早已从周围的暮色中得到了埃比尼泽·特伦查德的下一篇文章的开篇之句:“随着韦伯斯特案的庭审开始,孟德斯鸠男爵揭示了我们人类如何最终逃出笼罩在阳光普照的平原上的迷信阴影。”
他走进印刷所。像往常一样,他是第一个来到印刷所的人。但在一个小时之内,其他所有的记者都来了。印刷车间中充满了五只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没有一只笔比本杰明的笔更快。除了特伦查德的信之外,这期《宾夕法尼亚新闻报》还包括威廉·帕森斯对邓斯坦·斯特恩的开场陈述的批驳性的报道、休·罗伯特对于亚伯拉罕·波洛克的验巫法的尖锐批评、菲利普·辛格对于孟德斯鸠的锡瓶实验的褒扬,以及约翰·塔克思对于猎巫人屠杀他的印第安兄弟的控诉。唯独尼古拉斯·斯卡尔没有奋笔疾书,因为他决定将他的报道(对于霍桑的荒谬裁定的攻击)直接排版。他的愤怒是如此真诚。他的自信是如此强大。
八点钟,印刷所的工头,内德·比林斯,带着六名熟练工人来了。每个人都急于走上他们各自作为排版工、制版工、上墨工、洗墨工、印版工和脱版工的工作岗位。本杰明把他的文章交给可靠的比林斯,向他的同事道了别,然后向家走去,并高兴地想到,正像两台巨大的烤炉烤出了一条条富有营养的面包一样,他的两台布劳印刷机今天也将印出五百份《新闻报》,正像它们在过去的十八个月中所做的。
尽管本杰明一般起得很早,但在第二天早晨,他却觉得难以离开他的床,因为这意味着把一个关于阿梅基岛的甜美的幻想曲(他正在哥白尼湾里捉一条鳗鱼)换成詹妮特庭审的噩梦。他越清醒,他的精神就越低落。他希望他拥有某种时间旅行机器——他的科学追求的最高成果,从而让他能够跳过这周剩下的日子,而安然无恙地抵达星期天。
他猛地一咬牙,掀开了被子,离开了那热乎乎的被窝,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德博拉的脸颊,然后慢吞吞地走到镜台前,用凉水洗了洗脸,穿上他的裤子。几乎像时间机器一样有用的是,他想,一台早上给你洗浴的机器。
他走进儿童室,满心以为威廉还在睡着,但男孩已经坐在地板上,玩着巴纳比·卡文迪什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艘桃花心木制成的诺亚方舟,船上还装着用冷杉木雕成的十种动物。在理论上,威廉只知道大人告诉他的事情——他的妈妈因为错误的巫术指控而在接受审判,全世界最好的律师在为她辩护——但他似乎知道的远比这些基本的事实多得多。误导威廉,用玫瑰红去渲染詹妮特的未来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孩子思想的棱镜足以刺穿所有成人的谎言。
“你好啊,儿子,”本杰明说,把男孩抱在怀里,“我要去玛纳扬克了。”
威廉从他的小方舟里拿出一只木头老虎,把它放在本杰明的手里:“给妈妈。”
“这真是个漂亮的礼物。”
“老虎勇敢。”威廉说。
“没错。”本杰明说。
“老虎强壮。”
“的确如此。”
本杰明的忧郁似乎传染给了胯下的母马。它迈着缓慢的步子,让本杰明比他原打算的晚一些才到达玛纳扬克法庭。他走进法庭的时候,恰好看见法警们正让詹妮特坐下。他满意地注意到两位陪审员和甚至三十位旁听者都在阅读今天早晨的《新闻报》。他从衣袋里拿出那只老虎,走向被告席。在被告台上神秘地放着一台显微镜、一枚马蹄铁、一套冯·格里克静电球、一碟福禄考花瓣、一小瓶牛奶、一碗种子,而其中最特别的是,一只被关在铁丝笼子里的垂头丧气的大公鸡。
“威廉把他最勇敢的猛兽送给了你,”本杰明郑重地把那只木头老虎放在詹妮特的手心里,就像在转交艾萨克·牛顿那划时代的苹果,“它也许能带给你勇气。”
“告诉我们的儿子,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请传唤你们的第一位证人。”霍桑对净化委员会说。
埃比盖尔·斯特恩从公诉席站起来,黑色的斗篷翻腾着,就像暴风雨中的窗帘。她向法官席走过去。“传迈克尔·贝利。”她说。
在记者席后面坐好后,本杰明打开了他的小提箱,拿着他的文具。他整理了一下他的羽毛笔,变成了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准备报道今天的庭审情况。
贝利先生在玛纳扬克村靠做马具为生。他的两颊就像装着两个大白萝卜,长着硕大的啤酒肚。他吃力地把他那肥胖的身躯挪进证人席。有一天晚上,丽贝卡·韦伯斯特太太来到他的门前想要一杯苹果酒,而他当着她的面“砰”地关上了房门。而现在,他为这件事后悔不已。然而,他的后悔不是因为他那不礼貌的行为,而是相信韦伯斯特太太显然让他的太太患上了水肿作为报复。
“韦伯斯特与疾病之间的伪联系。”本杰明写道。
在整个上午,一个个“受害者”在法庭面前作证,每个人都述说了自己如何赶走了被告人(显然韦伯斯特太太喜欢向她的邻居们要食物或借工具),而结果每个人都遇到了一些麻烦,黄油无法出现,面团无法发酵,母鸡停止下蛋,婴儿拒绝喝奶,伤口不愈合,以及亚麻在地里烂掉了。
“将各自的不幸塑造成‘邪术’后果的无力尝试。”本杰明写道。
被告人对前七位证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但之后斯特恩太太传唤了贝姗妮·法伦,一个模样清秀却气质孤僻的养鹅姑娘。她告诉陪审团,在她拒绝让韦伯斯特太太在她的鹅房里随意捡蛋之后的两天里,她的二十只鹅都死于巫术。法伦还说,这些鹅在死前都表现出转圈跑的症状,并用力啄石头,直到把自己的喙啄烂。听到法伦的叙述,詹妮特和孟德斯鸠坐直了身体,急匆匆地交换了几句悄悄话。等到公诉人完成对证人的讯问后,孟德斯鸠提出要问她几个问题。
“关于这位姑娘的那些可怜的鹅,法庭听得已经够多了。”霍桑回答。旁听席发出了刺耳的抱怨声,就像一百条受虐待的狗在一起哀鸣。“不过,我可不想有人说我没有给被告人任何机会。”
像一位把圣餐杯端给司仪神父的教士,孟德斯鸠端着他的那碗种子走向证人席。“法伦小姐,我能不能推测一下你的那些鹅的死因?我相信它们并非死于巫术,而是死于自然疾病。”
“没错,韦伯斯特那个寡妇制造的自然疾病。”贝姗妮·法伦指着詹妮特说。
“你的那些鹅更可能是吃了这些黑麦种子而生病的。”孟德斯鸠把那些种子放在证人面前,让她看清楚。“你会注意到一些种子是正常的棕色,而另一些却像焦油一样漆黑,这表明它们受到了霉菌的传染。这些生霉的种子让你的鹅得了一种叫作麦角症的病,也被称为‘圣安东尼之火’或‘圣火’。早在五十年前,我的同胞多达特注释4先生,一名对霉菌和蘑菇有着深入研究的巴黎医生,发现了病因。说真的——你给你的鹅喂了这种黑麦吗?”
“我一直给它们喂黑麦。”
“由霉菌而不是巫术引起的麦角症。”本杰明写道。
孟德斯鸠回到被告席,抓起那只笼子,把那只倒霉的公鸡带到法伦小姐面前。本杰明之前从来没见过一只动物变得如此痛苦,让他不禁联想起詹妮特之前对天花的介绍。这只公鸡不断地用头猛撞笼子,或者来回摇晃脑袋并拔掉自己身上的羽毛。要不是它很快就死去了,到天黑的时候它一定会让自己变得比即将送进烤炉的白条鸡还要干净。
“昨晚,我喂给它吃了这种受到霉菌污染的黑麦,而现在它表现出了典型的麦角症的症状,”孟德斯鸠说,“请告诉我,这只鸡是不是也让你想起你自己的那些患病的鹅呢?”
“没错,的确如此,”养鹅姑娘说,“但难道不是韦伯斯特太太让魔鬼用你所说的霉菌污染了我的黑麦吗?”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农夫都会告诉你,没有魔鬼的神力,霉菌也能茁壮成长。听我说,小姐。要想让你的鹅不得这种麦角症,你必须给它们吃没被霉菌污染的食物。用筛子过滤掉较大的黑色籽粒,然后把其余的籽粒放进一缸盐水中。较小的黑色籽粒就会浮在水面上,你可以轻易地把它们去掉。”
“这样就能让我的鹅不得疯症?”她问,用一根奶白色的手指指着那只垂死的公鸡,“那我就不作证了。”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孟德斯鸠回到被告席。而霍桑则宣布午间休庭。詹妮特立刻请求本杰明解脱那只公鸡的苦难。他把笼子搬到法庭后面,拿出那只公鸡,抓住了它那羽毛斑驳的脖子,闭上眼睛,拧掉了鸡头,就像从酒瓶中旋出瓶塞。
本杰明从威萨伊肯河边捡回了两筐鹅卵石。他把这些石头一块块地垒在这个长着羽毛的证人身上。很快在这可怜的公鸡的尸体上就垒起了一座石冢。他把最后一块石头放好,然后朗诵了一段简短而真诚的悼词,因为在与恶魔迷信的斗争中牺牲的任何生灵都绝对值得获得这样的纪念。
当天下午,在埃比盖尔·斯特恩的暗示下,另一批“邪术”的受害者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孟德斯鸠放过了前四位受害者,而选择对一位名叫泽伯伦·普拉姆的干瘦农民进行盘问。这位农民的庄稼遭到了雷击,结果变成了一片焦土。男爵把马蹄铁、冯·格里克静电球、装满福禄考花瓣的碟子,以及一本《世界的自足性》胡乱地摆放在地上。他一只手转动曲柄,另一只手放在静电球上,从而让花瓣都飞向静电球并粘在它的表面上,就像被树脂粘住的一群蚂蚁。
“普拉姆先生,我向你显示的力叫作电力,是上帝赐予这个世界的各种能量中最重要的一种。”随着孟德斯鸠松开静电球,那些花瓣纷纷落在地上。“现在注意观察,如果我的身体里先积累了一些静电,那么当我靠近钢铁时,这些电力就会被释放出来,这称为放电现象。”他用力转动手柄,用左手按住硫磺球,而把右手的食指伸向马蹄铁。当手指与马蹄铁还有一英寸距离时,一个小小的电火花出现了。男爵缩回手。“告诉陪审团,你看见了什么,先生。”
“难以描述。像是一个小小的火花。”
“正是如此。就像伟大的艾萨克·牛顿爵士领悟到万有引力定理适用于整个宇宙,费城的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提出了电力普世存在的假设。”
本杰明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牛顿被放在了同一个句子里,不禁有些脸红,但他承认这种类比有着一定的道理。“孟德斯鸠提倡相信普遍存在的电力而不是看不见的精灵。”他写道。
挥舞着詹妮特的书,男爵面对陪审团,并凝视着霍金先生。“为了满足各位的好奇心,我推荐我在J.S.克朗普顿那令人钦佩的著作中找到的,关于富兰克林先生的研究工作的介绍,”孟德斯鸠说,“如果富兰克林的假设是正确的,我的身体与钢铁之间的电火花,与烧毁你的亚麻的闪电是同一种物质,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火花不是闪电,”布拉姆先生抗议道,“就像海螺不是鲸鱼。”
孟德斯鸠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作为对证人的回答。他向十二名陪审员走去,来回注视着其中每一个人。“这些猛烈的放电现象也许来自于我们的行星与其以太外层的摩擦。它们也许来自于无比深邃的大旋涡,然后登上云间,在雷暴天气时再返回大地。但我向你们发誓,各位陪审员,闪电,就像天鹅蛋孵化出小天鹅或水仙开花一样,没有任何邪恶势力的参与。”
让本杰明非常满意的是,孟德斯鸠现在做了他最应该做的事情。他走向证人席,转动静电球,然后让普拉姆抬起双脚,解释说如果不这样这位农夫可能会受到电击。他把普拉姆的手掌放在旋转的静电球上,地上的花瓣纷纷飞起来,粘在球体上。
“瞧啊!”孟德斯鸠喊道,“泽伯伦·普拉姆是一位从来没有遇到过恶魔的基督徒。可他的双手现在制造了电力!”
“闪电和魔鬼没关系!”巴纳比·卡文迪什喊。
“闪电和魔鬼没关系!”尼古拉斯·斯卡尔附和着。
“闪电和魔鬼没关系!”聪明的年轻治安官赫伯特·布莱索喊着。
“肃静!”霍桑高叫着,用他的木槌敲打着桌面。
“冯·格里克的静电震惊了法庭。”本杰明写道。
接下来的两位证人——一位是玻璃吹制工,认为丽贝卡·韦伯斯特该为他近来碎裂的八个瓶子负责;另一位是个鞋匠,认为她给他的钉鞋器施了巫术。但孟德斯鸠并没有对他们进行盘问。之后,斯特恩太太传唤了威尔伯·贝内特,一个皮肤黝黑的牛奶工。詹妮特曾经向他借犁和马,想除去自己花园里的树桩。但他拒绝了她。两天后,他的四十加仑的牛奶神秘地凝固了。
在得到霍桑的批准之后,孟德斯鸠拿着显微镜和牛奶瓶走到证人席。“你能说出这个仪器的作用吗?”
“我猜它是一种放大镜。”贝内特说。
“没错。”孟德斯鸠说。他把一滴牛奶滴在物台上,然后让贝内特透过目镜观察,并让他描述他所看到的景象。
“我看到了一群虫子,”证人说,一边观察着标本,“动来动去,就像得了舞蹈病。”
孟德斯鸠告诉法庭,这件显微镜的光学组件是由安东尼·范·列文虎克制造的。这位传奇般的布料批发商能够把透镜磨制得如此强大,从而让人们能够“看清上帝缝制这个世界的每个针脚”。男爵继续介绍道,在他给皇家学会的信中,范·列文虎克已经提出,在林林总总的自然奇迹中,他所观察到的这些微生物就像在池水中、牙垢中、粪便中游泳。根据这位显微镜制造大师的报告,这些微生物不会在甜牛奶中生长,而酸牛奶则是它们的乐园。
“你难道不认为冯·列文虎克发现的这些微生物更应该为你失去的牛奶负责,而不是所谓的恶魔么?”孟德斯鸠问证人。
“我才不会,”贝内特说,又看了一眼标本,“你的显微镜只告诉我,韦伯斯特太太让恶魔用了一些难看的孑孓污染了我的牛奶。”
“但如果它们就像其他生灵一样——蚂蚁、蛾子、田鼠——这些‘孑孓’能够繁殖它们的后代,那么我们就不需要用邪灵来解释它们的传播。”
“这些孑孓能够繁殖它们的后代!”巴纳比·卡文迪什喊道。尼古拉斯·斯卡尔、“共图社”的其他成员,以及许多旁听席上的观众都立刻随着他一起喊起来。
“请保持肃静。”霍桑叫道。
贝内特又看了一眼那些微生物。“孟德斯鸠男爵,你对这个证据研究得还不够仔细。在这个池塘中挤来挤去的小东西正是让人类失去伊甸园的那条毒蛇的后代。”
“你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孟德斯鸠说,拿起了牛奶瓶和那台显微镜。
“这些是恶魔的后代,我敢发誓。”
“要是你在欧洲能找到一位同意你的观点的自然科学家,那我真会大吃一惊。我没有问题了,贝内特先生。”
“显微镜看穿了猎巫人。”本杰明写道。
“晚餐时间到了,我们现在休庭,”霍桑说,“男爵先生,拜托,我想亲自看看那滴牛奶。”
孟德斯鸠瞪起了眼睛,但顺从地把显微镜和牛奶瓶拿到了法官席上,把它们放在霍桑的面前。法官大人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向显微镜里看去。他旋转着对焦旋扭,用舌头打了个响,然后不由自由地笑了。
“正像贝内特先生所说的!”霍桑告诉法庭,“一百只小恶魔在这白色的液体中穿梭!真要感谢安东尼·范·列文虎克,我们真该记住这个人,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魔鬼那无形的帝国!”
 
秋天的太阳用不合时令的明媚阳光照耀着大地。温暖的天气让云雀为这世界的自足性而放声歌唱。但在詹妮特眼中,这个世界却显得荒凉而贫瘠,不配拥有这样的歌声。带着镣铐走向被告席时,她的肚肠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就像刚刚吃了一杯本杰明胡乱配制的晕船药。
根据孟德斯鸠男爵的报告,净化委员会今天会对她两面夹击,不仅会揭发她住在漆树巷时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奇特行为,而且会攻击她在否认恶魔存在的论证中对上帝的亵渎。那些奇特的行为易于解释。至于亵渎神明,她希望能用前一天晚上孟德斯鸠对她的教导来对付他们。整整一夜,他都在给她灌输他对那些古老的《圣经》经文的杰出翻译。这些经文,讲述了希伯来先知们,所谓地预知并告发了那些最可怕的异教徒——那些甘心放弃基督教信仰而信奉魔鬼的人。
霍桑请公诉人进行陈词。塞缪尔·帕里斯振作他那嘎嘎作响的老骨头,打起精神,并轻蔑地扔掉了当天的《宾夕法尼亚新闻报》。埃比尼泽·特伦查德的新文章有着简洁有力的开篇。“正像我们必须扔掉受到霉菌污染的黑麦,以免它们引起鹅的麦角症,我们也必须抛弃被迷信污染的法案,以免让更多无辜之人被吊上绞架。”
“皇家公诉人传丽贝卡·韦伯斯特。”帕里斯先生说。
伴随着镣铐那铿锵的钟乐声,法庭里响起了同情的低语的合唱。詹妮特坐上了证人席。她尽可能在手铐允许的情况下把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紧紧地攥住威廉的木头老虎。
“韦伯斯特太太,星期一,法庭听到了亚伯拉罕·波洛克,芒特霍利的治安官的证词,”帕里斯说,蹒跚地走向证人席,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圣经》(正是邓斯坦作公开陈词时拿着的那一本),“他证明你的谷仓里住着六只猫。”
“一个寡妇与一群无害的小猫亲近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她说,“正像被困在孤岛上的水手会与一群野猴交朋友。”
“我没有请你为你的猫的性质发表意见。这是陪审团的特权。”帕里斯先生向陪审员们吃力地眨了眨眼睛,并露出狡猾的笑容,然后重新面向詹妮特。“由于霍金主席的尽职工作,所以我相信他们会记得斯特恩先生在周一为我们朗读的圣文。‘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
“如果你去看希伯来原文的《圣经》,”她说,尽量运用一种学者的语气,“你会注意到‘交鬼的女人’最恰当的翻译是‘女占卜者’、‘女预言家’,正像皮娓亚注释5。同时,‘行巫术的人’,应该翻译为‘占卜者’或‘预言家’。显然《利未记》的作者所指的并非恶魔崇拜者。”
“啊——我们中有了一个文献学者!”帕里斯讥笑道。
“我不是文献学者,教士,但我要说,与詹姆斯国王所翻译的《圣经》留给人们的错觉相比,真正的《圣经》中的鬼神论要少得多。”
“那你也可以同样为我们重新粉饰一下《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吗?‘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他存活。’”
“《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的问题在于,它混淆了处死一个人和不许让他做生意之间的区别。这段臭名昭著的经文的较好的译本应该是‘你不可光顾一个算命的女人’。”
“较好?那是你的评价,”帕里斯刻薄地说,“唉,韦伯斯特太太,我担心你不过是个半吊子——所以我不得不测试一下你的学识。告诉我,你怎么翻译希伯来单词‘kaphar’?”
詹妮特畏缩了一下。她和男爵都没想到帕里斯居然懂希伯来语:“我不知道。”
“它意为‘赎罪’。那你会把‘eliyl’翻译成‘法庭’吗?”
她紧紧地攥住木头老虎,攥得是那么紧,她甚至都能感到自己拇指上的血管的跳动。“我没学过这个词。”
“它意为‘偶像’。那‘zanah’、‘goy’和‘asham’在英语中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从来没有正式学习过希伯来语。”她说,试着不要发抖,却在一连串的尝试中抖个不停。
“‘zanah’、‘goy’和‘asham’,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来。”
“‘偶像崇拜’、‘异教徒’和‘罪行’。公诉人对你的希伯来语感到非常失望。那么让我们来考考你的希腊语。你认为詹姆斯国王的《圣经》对于《福音四章》的翻译就像它对《律法五章》注释6的翻译一样糟糕吗?”
“我对古希腊语一无所知,帕里斯先生。不过,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认为我们的救世主并不支持猎巫这个行当。”
“你是说《新约》没提到邪灵和堕落天使?”
“那不是你们猎巫人所自以为的那种邪灵。”
“真的吗?”帕里斯翻开《圣经》,“《马可福音》第一章第三十四节,‘耶稣治好了许多害各样病的人,又赶出许多鬼注释7,不许鬼说话,因为鬼认识他’。《路加福音》第四章第三十三节,‘在会堂里有一个人,被污鬼的精气附着……’”
“以为魔法和巫术会导致疾病是一回事,但说耶稣基督让我们杀死每一个背不出主祷文的助产士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还没说完,韦伯斯特太太。‘……被污鬼的精气附着,大声喊叫说:唉,拿撒勒的耶稣,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这位教士用《新约》对她展开了攻击。他不仅把《福音四章》作为他的武器,还引用了《使徒行传》《加拉太书》《贴撒罗尼迦后书》《提摩太前书》以及《启示录》。随着塞缪尔·帕里斯教士的解释,基督的自传本质上就是一场战争的编年史——弥赛亚的圣骑士军团与撒旦的恶魔军团之间的战争。
到中午时,帕里斯引用完了最后一段经文,《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一节:“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被诅咒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他“砰”地合上《圣经》,转身面向陪审团说:“善良的陪审员们,我请你们不要忘记韦伯斯特太太今天上午说过:‘我们的救世主并不支持猎巫这个行当。’显然她相信《福音四章》缺乏准确性。她认为《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中都是一些假话、谎话,而这些使徒只是一些江湖骗子。”
轻微却可以察觉:整个法庭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声。
“教士,你不能把那些言语强加于我。”詹妮特说,一边四处张望。十二位陪审员和许多旁听者显然都皱着眉头。
“哪怕你把你的那些言语强加于圣徒?”帕里斯反驳道,“我的提问结束了,韦伯斯特太太,因为我再也受不了看到一个诋毁《圣经》的人坐在我的面前了!”
詹妮特、本杰明和孟德斯鸠利用午间休庭的时间计算了上午的损失情况。显而易见,男爵承认,他们靠《圣经》永远也赢不了这个官司。无论是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英语的版本,《圣经》都属于他们的敌人。而他们必须依靠一个希伯来先知和基督教圣徒们都显然不太熟悉的概念。
“大自然。”孟德斯鸠说。
“正是如此。”本杰明说。
“我们必须在每个陪审员的大脑中植入一种自然观——一种极为纯净、极为丰富的自然观——相比之下,恶魔迷信就像是最愚蠢的思想。”孟德斯鸠说。
“我担心我们面对的可不是宾夕法尼亚最聪明的十二个人。”詹妮特说。
“耶稣有着类似的问题,”本杰明说,“他的门徒常常觉得他的寓言晦涩难懂,但那些可怜而困惑的朝圣者最终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当詹妮特回到证人席的时候,她发现邓斯坦将作为下午的讯问者。他挥舞着一摞纸向她走来,就像一个诺曼人挥舞着他的战斧追赶维京海盗。
“皇家公诉人已经从你的邻居那里收集了十六份证词,”他说,“其中四份证明你的花园里种满了乌头、曼陀罗、曼德拉草、天仙子,以及其他可怕的植物。每棵植物都像地狱里的怪物一样畸形并长满瘤子。”
詹妮特抬起她的胳膊,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分开双臂。“我只是把我的花园作为一个科学实验室,从而研究什么植物可以与另一种植物进行杂交。浇灌它们根部的只是我的好奇心。换句话说,我想去了解大自然的规律——正是大自然的规律近来鼓舞了众多重要的科学著作的涌现……”她指了指孟德斯鸠,后者正骄傲地挥舞着《世界的自足性》,就像十字军战士自豪地挥舞着国王的旗帜,“正如J.S.克朗普顿的《世界的自足性》。”
“我认为你的‘好奇心’不过是巫术的托词,”邓斯坦说,“至于你称为‘大自然’的实体,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女人的宗教献祭的特定场所,”他拍了拍那些证词,“还有六位诚实的公民证明你常常在雷雨天气放飞丝绸风筝。”
“要是我的邻居们观察得更仔细些,他们会注意到在放飞风筝后,风筝线被系在了地面的一根锚桩上,一头连接着一个玻璃收集皿。”
“一种科学实验?”邓斯坦傲慢地问。
詹妮特点点头说:“我同意富兰克林先生对天堂之火的假设。如果我们能够捕获并收集闪电,就能揭示它作为一种电力的性质。”她比划着一道闪电从天空到地面那曲折的路线。“在最初的爆炸之后,同时产生的电火花会被风筝顶部的一截金属丝所吸引,然后沿着湿风筝线传导下来(你们看,水可以导电,这是富兰克林先生的一个重要发现)。在风筝线的末端,雷电会沿锚桩向下,进入收集皿中。”
“那你用这种方法收集了多少闪电了?”
“迄今为止……还没有收集到。”
“一点儿也没有?”
“对,一点儿也没有。”
“显然上帝不会让他的火落入那些自以为是的科学家之手,”邓斯坦拍着那些证词,“根据六位正直的村民的证言,你在花园中堆起石堆,并绕着它们跳起淫荡的舞蹈。我觉得,这些奇特的行为可不是基督教妇女该做的事情。”
“我也觉得,偷看我跳舞也不是基督教男人该干的事情。”她说。整个法庭爆发起一阵哄笑。
邓斯坦摸着他前额上的伤疤。“告诉我,又是什么科学行为让你跳起这种狂欢的舞蹈呢?”
“我的舞蹈并不是实验,老弟。它只是我在观察大自然的荣耀时表达自己的敬畏之情。”
在她弟弟那冷酷而冗长的提问下,她解释着她在花园中进行的各种“奇特行为”的目的——园艺、放风筝和狂欢舞蹈,而小心翼翼地让每个行为的动机远离对堕落天使的崇拜或魔鬼使者的诱惑。
“韦伯斯特太太,”他最后说,“我相信只有一个词可以来概括你对于所谓大自然的态度。你知道我想说哪个词吗?”
“我猜不出来。”
“异教信仰。”
“我永远也不会用这个字眼来描述我的热情。”
“请你告诉陪审团,你是否在进行异教仪式?是或不是。”
她闭上眼睛,再次紧紧攥住威廉的木头老虎,用拇指摩擦着它的脊骨。“老弟,我要告诉法庭,在过去的三百年间,许多无辜的人被判以绞刑,甚至火刑,而他们的‘罪行’不过是栽种植物、接生婴儿,或投身于对宇宙的崇拜。”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在进行异教仪式?”
“我相信上帝送给人类两本伟大的书,一本是《圣经》,另一本是大自然。正像你们这些猎巫人所说的,《圣经》告诫人们要小心恶魔的诱惑,但当我们研究大自然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恶魔并不存在。”
“恶魔并不存在?”
“只存在于人类的思想中。”
邓斯坦得意地用舌头打了个响,转身向陪审团走去。“虔敬的费城人,你们听到她所说的话了。韦伯斯特太太刚刚把自己标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异教徒,表面上是自然神论者,但骨子里却是异端的女巫,”他转过身,紧紧盯着詹妮特,“我的提问结束了,姐姐——公诉人的陈词也结束了。我们的救世主会原谅你对他的背弃吗?”
“我没有背弃基督!我没有!”
霍桑用他的木槌重重地敲打在台面上:“够了,韦伯斯特太太!够了!你完蛋了!”
詹妮特站起来,蹒跚地走回被告席。她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威廉的老虎。她向陪审团望去。陪审员们有的在打瞌睡,有的浑身散发着酒气,有的则无聊地发呆。看起来,他们根本不明白她所说的大自然的规律是什么意思。而他们只发现丽贝卡·韦伯斯特是一个极为不虔诚、极为自负的女人,竟然不断尝试去操纵天堂之火。
***
世界观的战争最终会停止吗?善恶决战的理念最终会走到它的尽头吗?我深表怀疑。自从我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得不投身于我那孤独的小战争之中,与理性化的疯狂为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晴天还是下雨,春夏秋冬,改朝换代,《数学原理》时刻在战斗——十六世纪对阵占星学……十七世纪对阵鬼神论……十八世纪对阵哥特复兴……十九世纪对阵唯心论……二十世纪对阵“新时代”的伪科学……二十一世纪对阵天启论。
所以,要说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那的确有些虚伪。在几百年的时间中,我与《女巫之槌》之间的战斗远远超过我的其他和平活动(我的蒸汽机车、悬索大桥、对地同步卫星、登月)所能带给我的快乐。所以,当我在三天前发现我与《女巫之槌》之间的停战协定已经瓦解之时,我并没有哭泣。恰恰相反,我立刻来到我们选定作为战场的曼哈顿的空仓房里,来指挥我的生化大军。
根据我们的协定,如果我的敌人在明天获得了胜利,那么我必须允许它们侵入位于新泽西尤英区的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的仓库,并吃掉其中的全部三千本第三十版的平装本《数学原理》。而如果我的士兵赢得了这场战争,它们会一路挺进到纽约州的米尼奥拉的多佛出版社的仓房,吃掉那里储存着的七百本《女巫之槌》。从特洛伊城大战之后,还没有哪场战争能为其胜利者带来如此丰厚的掠夺。
就在我写下这些言语之时,黎明来临了。双方大军在一片布满烟蒂、糖纸、啤酒罐和碎玻璃的阵地上相互对垒。除了他的两个蠹虫师和三个蛀虫团之外,《女巫之槌》最近又组建了一支空军部队——狄巴克·乔布拉注释8的文集招募了五个战术中队的柬埔寨食纸蜂。我同样也有盟友。在本周初,《物种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加入了我的阵营,并带来了三个连的书螨。而第二天,《七个尖角阁的老宅》带来了一个白蚁旅。唉,既使在这些援军加入了我那两个团的书虱和十二个飞行中队的印度尼西亚食纸蛾组成的大军之后,“理性军”的兵力仍然只有“天启军”的一半。
昨晚,我第一次读了《七个尖角阁的老宅》这本书,想去找到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帮助我的原因。我已经知道,它的作者,可敬的纳撒尼尔·霍桑,是约翰·霍桑的曾曾曾孙。他为祖先在塞勒姆审巫案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感到羞耻,所以他用一个刺耳的W勾去了这份联系。不过,只有在读过了这本书之后,我才意识到,在书中的主要反面形象是一位十九世纪的法官,叫作杰弗里·品钦。这个形象显然会让人们想起十七世纪塞勒姆的治安官。
这个故事发生在1850年。在开头的几页中所揭示的品钦家族中,包括令人讨厌的品钦上校。他罚没了马修·摩尔在塞勒姆村的一块地产。而后者则在臭名昭著的审巫案中被处以死刑。品钦上校在这块地产上盖了一栋七个尖角阁的老宅。在摩尔临终的时候,他对品钦家族进行了诅咒,恳求上帝让他们饮血。在小说结束前,品钦法官死于中风,鲜血流进了他的嘴——他之前的两位品钦家族的成员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接着,我们知道了在三十年前,这个腐败的法官如何篡改了围绕着他叔叔的死亡的证据,从而让他的表亲克利福德·品钦因谋杀罪而入狱(尽管他的叔叔实际上是自然死亡),然后宣布由他自己继承整份家产。这场复杂的阴谋最后有了一个美满的结局——七个尖角阁的老宅的一位房客,赫格拉夫先生,菲比·品钦的年轻的未婚夫,宣布自己是马修·摩尔的后裔。换句话说,菲比和她的孩子将姓摩尔。品钦家族就此终结了。
总之,我认为这是一本相当不错的小说,而在此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作者能够对约翰·霍桑给予更精确、客观的刻画。不过,非常可惜的是,这位法官活得太短,没有看到这本讽刺他的著作,等到《七个尖角阁的老宅》出版之际,他已经是具百年古尸了。
我们在黎明时发起攻击。恐惧在我的灵魂中悸动。恐怖爬上我的脊骨。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一部分,非常想化作一个人类的纵火狂,从而能跑到多佛仓库里把七百本《女巫之槌》付之一炬。但我们并不想这样解决我们之间的争端——而且,无论如何,要是我变成一个人,我的敌人也会采取同样的策略。不过,如果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盒火柴的话,我会受不了诱惑,而爬进纽约市最能干的纵火犯的脑子里,不管他住在哪里。当然,考虑到我的传统,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的思想状态,为何会对火焰的形态、燃烧的爆裂声以及烟雾的味道如此深深地着迷。
***
烟雾从约翰·霍桑的陶土烟斗里袅袅升腾,形成一个个薄纱般的旋涡。此时,他正抓起木槌,让法庭安静下来。烟草的臭气让孟德斯鸠连连打着喷嚏。如果在新大陆上真有什么恶魔的话,他想,那坐在法官席上的这个人一定是其中之一——因为辛辣的火在他嘴前燃烧,炎热的气流从他的鼻孔喷出来。“这个波士顿法官可不是所罗门王的转世投胎,”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在今早的《新闻报》里写道,“如果两个相互争吵的女人带着一个新生儿来到霍桑先生面前,各自都说自己是孩子的妈妈,你猜霍桑法官会怎么断案呢?我的猜想让我不寒而栗。霍桑也许会拿起一把斧子,把婴儿劈成两半,然后说:‘现在让我看看哪个女人更悲痛,她就可以把这孩子的两截都拿走!’”
“男爵先生,你可以开始了。”霍桑法官说。
孟德斯鸠挺直腰杆,指着净化委员会说:“辩护人要求盘问邓斯坦·斯特恩。”
整个法庭充满了惊讶的叹息声和沮丧的抱怨声。
“先生,我不能允许你用这种方式去盘问公诉人。”霍桑对孟德斯鸠说。
斯特恩先生站了起来。男爵非常熟悉在邓斯坦心中涌动的雄心壮志——昨天,这位猎巫人在逼迫克朗普顿太太承认对自然神论的支持时,也表现出了类似的热情。而今天,正是这种急于求成的心理,让邓斯坦接受了他的挑战。“请原谅,阁下,”斯特恩说,“皇家公诉人将接受男爵先生的提问。这个法国人没有力量打乱我的阵脚。”
“那我同意你的请求。”霍桑嘟囔着。
等邓斯坦在证人席坐好之后,孟德斯鸠向他露出最讽刺的笑容。“先生,如果你不得不向法庭提供两个理由来证明恶魔的存在,”男爵问,“那我能猜测一下,第一个理由将是《圣经》吗?”
“正是,”斯特恩说,“《以弗所书》第六章第十二节,《提摩太前书》第四章第一节,以及其他很多经文都能证明。”
孟德斯鸠手拿皮箱,向公诉人走来。“那第二个原因呢?会是什么?”
“我知道恶魔存在是因为,在多年之中,数以百计的受到上帝授权的法庭发现了数以千计的女巫。”
“‘多年之中’,‘数以千计的女巫’。我们可以试着更精确一点么?如果我说在欧洲长达三个世纪的猎巫时代中,有多达八十万人作为恶魔崇拜者被烧死、绞死或砍头,你会同意么?”
“这很可能是迄今为止的总数,”斯特恩说,“大猎巫还没有结束。”
“那你也会同意在这八十万人中,大多数人都在被处死前不久承认了她们的巫术罪行,对吗?”
“没错。”
“那我们可以说,除了《圣经》之外,鬼神论的权威来自于八十万女巫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对吗?”
“可以这么说。”
“如果那些认罪书不存在,那么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是不是可以质疑你对韦伯斯特太太的起诉,以及你对马萨诸塞土著居民的侵犯呢?”
“但那些认罪书是存在的。”
“它们的确存在,先生。它们的确存在。但有件事让我困惑。既然一份认罪书不能让她活命,那么为什么这些女巫都会在认罪书上签字呢?”
“通过在认罪书上签字,这些女巫可以为自己那充满最深重罪恶的灵魂赎罪。”
“斯特恩先生,大多数女巫认罪书难道不都是酷刑的结果吗?”
“正像霍桑法官在周一所说的,在任何英国女巫法庭上都从不使用酷刑。”
“让我们先忽略英格兰——那里至多只有两千多桩案子。我所说的是在欧洲大陆上的猎巫活动。”
“可惜的是,在大英帝国之外,猎巫人很少应用验巫针,以及其他可靠的方式对撒旦的门徒进行测试,”斯特恩说,“欧洲法律将巫术定义为一种不可见的现象,因此是一种特殊犯罪,难以举证,所以不适用于普通的举证规则。”
“也不适用于普通的文明规则。”
证人发起抖来,有一瞬间,他显得有些灰心丧气,随后带着明显的怒气嘲弄着这个问题:“因为恶魔本人从来不会出现在法庭里,并作证指控自己的门徒。所以在欧洲大陆的同行们认为酷刑是揭发女巫的最佳手段。”
“我肯定你知道,先生,在欧洲大陆上的大多数审巫案中,即使在犯人签署了认罪书之后,刽子手仍然会对犯人施加折磨。你能解释这种似乎不合理的行为吗?”
“众所周知,女巫们会共同举行她们那可怕的仪式。通过酷刑,刽子手可以让女巫供出她的同伙。”
孟德斯鸠问:“那你能不能为我们讲述一下在欧洲猎巫中使用酷刑的五个阶段呢?”
“我的确研究过我们行业的传统,”斯特恩说,“第一个阶段称为准备阶段。”
“那都包括什么?”
抢在斯特恩来得及回答之前,塞缪尔·帕里斯教士突然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阁下,公诉人已经阐述了英国法庭并不使用酷刑。男爵的问题与本案无关。”
“为了给韦伯斯特太太进行恰当的辩护,”孟德斯鸠反驳道,“我必须阐明证人证言的含义。而就在刚才,证人说他的事业是建立在八十万份认罪书之上的。”
霍桑拼命地皱着眉头,过了半天才说话:“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允许对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进行简短的讨论。”
“我们刚刚提到准备阶段。”孟德斯鸠提醒证人。
“这要求刽子手用一个金属钳子去挤压犯人的拇指或脚趾。”
当帕里斯重新坐下的时候,孟德斯鸠从他的皮箱里拿出一把钳子。如果在普通人看来,还会以为这把钳子是用来夹碎核桃的。“去年游历欧洲各大城市时……”他把那把钳子举到斯特恩面前,“……我收集并归类了曾经被欧洲刽子手使用过的几十种刑具。你们是不是把这个东西称为拇指钳?”
“是的。”
“我听说刽子手常常把拇指钳和另一把更大的钳子一起使用。”
“‘西班牙靴子’,没错。”
“用它压碎犯人的脚,直到喷出骨髓。”
帕里斯教士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阁下,我认为这场盘问对本案没有任何帮助。”
“八十万份认罪书!”孟德斯鸠喊道。
“八十万份认罪书!”本杰明·富兰克林喊道。
霍桑沉思地吸着他的陶土烟斗,一口,两口,三口。“法庭慷慨地批准刑具的展示,但只能展示与本案有关的刑具。”
“我希望你能为法庭描述一下第二阶段,普通阶段。”孟德斯鸠对证人说。
“也被称为‘坠刑’,”斯特恩说,“犯人的脚上挂着重物,而双臂反绑,通过绳索,吊在天花板的滑轮上。”
孟德斯鸠从他的皮箱里取出一只硕大的铁滑轮,足有西瓜大小。“像这样的滑轮?”
“对。刽子手解开绳子,把犯人拉向空中,然后再放下。经过几次这样的上下,犯人往往就会非常愿意招认自己的罪行以及同伙的姓名。”
“如果她还是固执己见……?”
“刽子手会进行第三阶段,特殊阶段,又被称为‘吊刑’。”
斯特恩详细地介绍了第三阶段的“吊刑”:犯人的手还是被反绑着,脚上仍然挂着重物。但在把她升到天花板之后,刽子手会松开手,等犯人距离地面几英寸的地方再抓住绳子,从而导致犯人的身体受到猛烈的拉扯。通过反复施加“吊刑”,犯人的手、臂、腿、脚往往会多处脱臼。
“据说‘吊刑’的痛苦超出想象。”孟德斯鸠说。
“但地狱之火要比这痛苦得多。”斯特恩说。
孟德斯鸠转动滑轮,让整个法庭都充满了滑轮那尖厉的声音,宛如一只愤怒的公鸡的啼鸣。“痛苦得多。毫无疑问。是的。但我是不是可以假设,即使‘坠刑’没能让犯人认罪,‘吊刑’也总能让法官得到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和一份同伙名单呢?”
“的确如此。”
“那么后两个阶段还有什么用处呢?”
“第四阶段,附加阶段,在法官希望惩罚罪行特别恶劣的女巫时使用。”
孟德斯鸠把滑轮放回皮箱,又拿出了一把钢制的拔钉钳,有着蛇牙般的钳口,然后在证人面前晃了晃。“惩罚,比如说,拔掉她的指甲?”
“比如。”
“第五阶段——非常阶段——具有同样的惩罚性吗?”
“惩罚,但并不常见。它只适用于罪大恶极的女巫。那些灵魂永远无法得到基督教义的净化的女巫。”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孟德斯鸠引导斯特恩说出了附加阶段与非常阶段之间的区别——附加阶段还有规章可依,但非常阶段却是没有限制的。陪审员听到了挖眼睛、砍去四肢、用钳子挖肉、强迫犯人吞下布条以造成肠梗阻、在脚上割开伤口再把脚放入滚烫的石灰,以及强迫犯人吃腌鲱鱼却不给一滴水喝。在证人作证的过程中,孟德斯鸠观察着法庭的反应。除了霍桑法官、塞缪尔·帕里斯、埃比盖尔·斯特恩,以及旁听席上的几个乡巴佬之外,大多数人要么面如死灰,要么就在窃窃私语。
霍桑现在宣布午间休庭,但孟德斯鸠不信还有人能吃得下一顿丰盛的午餐。他的直觉被证明是准确的。尽管大多数陪审员和观众们惠顾了那些食品摊,但他们吃的要比平常少得多。富兰克林给克朗普顿太太带来了一个苹果馅饼,但她只吃了三口就吃不下去了。
“听我说,夏尔,”她说,“你的辩护非常有力,但我认为再继续让陪审团倒胃口是不明智的。”
“别担心。法庭已经见识过了我的钳子和滑轮。”
一点钟的时候,霍桑法官再次宣布开庭,但当众禁止男爵再追问任何关于酷刑的可怕细节的问题。
“我乐于服从您的要求,阁下,因为法庭现在面对的真正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解释在传统女巫审判中的刑罚,”孟德斯鸠转过身,指着斯特恩额头上那苍白的伤疤,“我看到你的脸上有伤疤,先生。我希望这并非来自于刑罚。”
“多年之前,我冲进了一栋被尼玛库克野蛮人点燃的房子,想去拯救我父亲的委任状。烧伤是非常痛苦的……”斯特恩用他那布满伤疤的头向克朗普顿太太一摆,“……但这痛苦并不能让我背弃上帝。”
“你是说,如果你受到巫术罪行的指控,不管受到多么残酷的折磨,你也会坚持你的清白?”
“是的。”
“非常令人钦佩,”孟德斯鸠说,“我向你保证,先生。要是你给我用‘坠刑’,我会直接认罪,并供出我的同伙,这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巫师,而只是想停止那痛苦。”
“停止痛苦!”富兰克林喊。
“停止痛苦!”观众们应和着。
“安静!”霍桑叫道。
“想想这个故事,”孟德斯鸠对证人说,“我逮捕了一个女人,指控她是一个巫婆。虽然她是清白的,但在酷刑之下,她招认了罪行,还供出了七名同伙。接下来,我抓住这些所谓的女巫,折磨她们,直到每一个犯人再供出七名同伙。通过对这43人用刑,我抓到了343个新女巫。我再次重复这个过程,又抓到了额外的2401名所谓的异教徒。再来一次,结果又逮捕了16807人。总之,我的猎巫人,问题不是‘法庭怎么得到的八十万份虚假的认罪书?’,而是‘这些认罪书的数量为什么没有比现在再多十倍?’”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似是而非的推理。”斯特恩说。
“你不该抱怨我,先生,你该抱怨的是乘法表。”
“我的算术跟你一样好。”
“那么请告诉我,通过计算我得出,你们净化委员会的年度利润是二百四十英镑,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
“《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报道,你们每年指控并处死二十名所谓的女巫。而每杀死一个女巫,你们可以得到十二英镑的利润。”
“男爵混淆了利润和收入。”
在抛出了关于斯特恩的财务话题之后,孟德斯鸠现在面向陪审团,提出只有了解了猎巫的经济背景,才能充分地了解猎巫这个行当。他解释道,因为法庭有权没收女巫的家产,所以猎巫直到最近一直是世界上收益最高的行业,堪比造船、酿酒和贩卖奴隶。随着案件数量的增加,法庭需要越来越多的资金,而法庭需要的资金越多,他们就越需要女巫。
“给法官的钱,给律师的钱,给执达吏的钱,”孟德斯鸠说道,目光注视着一个个陪审员,“给巡警的钱,给狱吏的钱,给刽子手的钱。”他转身向证人席走去,手伸进他的马甲里,像见习大使般鞠了一躬,潇洒地从马甲里抽出一张纸。“在我的欧洲之行中,我碰巧见到了一份1628年7月24日的公文。我抄了一份,并翻译成法语和英语。班贝克的市长,约翰内斯·朱尼厄斯,在即将作为一名巫师被烧死前,给他的女儿写了一封信,并让狱卒悄悄送出了监狱。你能为我们念念其中画红线的地方吗?”
“我坐在证人席是为了驳斥你的谎言,男爵,而不是当你的木偶。”斯特恩说。
“如你所愿。”孟德斯鸠说,戴上了他的眼镜。他展开那张纸,把它放在自己的鼻子前面。“朱尼厄斯先生在信首写道,‘我亲爱的女儿维罗尼卡,无辜的我被投入了监狱,无辜的我遭受了酷刑,无辜的我即将死去。’朱尼厄斯接着讲述了控方证人的作证。其中的一个证人声称她听到他一边在沼泽上跳舞,一边发誓背弃上帝。‘接着刽子手也来了,他用拇指钳夹我的手指,直到鲜血从我的指甲中喷出来,让我整整五个星期不能使用双手。你可以从我的笔迹中看出来这一点。’朱尼厄斯继续描述了‘吊刑’对他的折磨。‘我想这就是世界末日吧。他们把我吊起来,又让我坠落。前后一共八次,让我痛不欲生。’然后,这位狱卒报告了刽子手和他的折磨者之间的一场惊人的对话。‘先生,我求求你,供出点什么吧,’刽子手说,‘哪怕编些谎话,因为你无法忍受接下来的这次刑罚了。而且,哪怕你能忍受它们,法官仍然不会放过你,而是一轮接着一轮的酷刑,直到你承认你是个巫师。’在考虑过他那绝望的处境之后,朱尼厄斯接受了刽子手的劝告并认罪了。他告诉法官,他是如何在一个名叫富克辛的女巫的蛊惑下堕落的。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是一个挤奶女工,第二次变成了一只山羊,并说服他背弃基督教,崇拜撒旦,并参加巫妖夜会。‘现在,亲爱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认罪了。那是纯粹的谎言和编造,所以救救我,上帝。再会了,亲爱的孩子,在你祈祷的时候想着我,因为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父亲约翰内斯·朱尼厄斯了。’”
孟德斯鸠重新折好那张纸,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回马甲中去。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沉寂。
“先生,你能说说你对约翰内斯·朱尼厄斯的信怎么看吗?”男爵问证人。
“这很可能是伪造的,”斯特恩回答,“或者说,约翰内斯·朱尼厄斯也许真的写了这封信,但他骗他的女儿说他的认罪是屈打成招。一个名叫富克辛的巫婆变成了一只山羊——一个人的脑子肯定无法凭空编造出这种东西。我相信这个朱尼厄斯是一个巫师。”
“很好,斯特恩先生,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在邓斯坦作证的第二天早上,《宾夕法尼亚新闻报》的当地读者在打开他们的报纸时,会发现埃比尼泽·特伦查德的最新文章。正如这位海员学者之前发表的文章一样,特伦查德仍然坚定对那些猎巫人展开批判。他在这篇文章中称:“皇家公诉人自以为一个无辜之人永远不会承认对他的巫术指控,哪怕你拔掉他的指甲。”他总结道:“孟德斯鸠男爵已经让我们看到,整个猎巫业就是一座建立在堕落沙地上的腐朽城堡。”
冉冉升起的太阳将阳光投进法庭的窗户,形成了一条条灿烂的金色光柱,就像空中的壁柱支撑着天宫那毫无重量的墙壁。霍桑疲倦地深吸了一口他的陶土烟斗,吐出烟雾,然后咳嗽起来。
“男爵先生,你可以盘问你的下一位证人了。”
“辩方传唤丽贝卡·韦伯斯特。”孟德斯鸠说。
像石头一样迟钝,像黏土一样冷漠,十二名陪审员齐刷刷地向詹妮特看去。詹妮特穿过大厅,坐进了证人席。此时此刻,她最想要的是了解人类意识的机制,从而她可能通过这些陪审员的举止行为猜出他们的思想。
“我的第一个问题很简单,”孟德斯鸠说,“韦伯斯特太太,你是一个女巫吗?”
“我不是。”
“你曾经见过恶魔,并在他的契约上签下了你的名字吗?”
“我没有。”
“很好,”孟德斯鸠从他的皮箱里拿出一本《世界的自足性》,“作为J.S.克朗普顿的信徒,我很高兴地听到你在周三接受斯特恩先生的盘问时提到了他的这本令人敬畏的著作。”
“我发现克朗普顿先生的著作正是证明恶魔不存在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詹妮特说。
“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你能详细地介绍一下这本书吗?”
在孟德斯鸠的问题的引导下,詹妮特用了三个小时详细介绍了自足性假设。她先提出英国实验科学是大多数新柏拉图主义者的嗜好。因为在柏拉图那著名的“表象的面纱”的背后合理地潜藏着各种超自然的存在。所以,这种观点与恶魔迷信可以非常和谐地相互兼容。同时,在欧洲大陆上,勒内·笛卡儿的拥趸们已经将这个世界塑成一个巨大的钟表般的机器。在美洲,同样,善与恶的神灵的存在是为人们所承认的,不,是为人们所需求的,因为天地万物的动态现象——磁力、加速度、弹性等等——必须通过这些鬼神来进行解释。而其中的许多鬼神不可避免地对应着《圣经》所提到的鬼、恶魔和堕落天使。
她解释道,这两种哲学观都是错误的。奥卡姆的威廉注释9那著名的假设正是对柏拉图主义的驳斥——上帝已经让他的生灵生活在一个真实的宇宙中,而不是真实宇宙的影子中,而用“思想不灭”和“形式完美”来让这个宇宙变得混乱是毫无必要的。至于笛卡儿主义所谓的机器星球,J.S.克朗普顿则认为这个世界实际上是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具有充分的自足性。如果大自然的算法已经足以解释世间万物的一切运动,各种生物的一切行为,那么为什么还要去求助于鬼神论或漩涡论呢?
霍桑宣布午间休庭。詹妮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认为这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兔肉馅饼、奶酪、豌豆面包和麦芽酒。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贝拉的夭折、瑞秋的出走、哈雷博士的批驳、婚姻的破裂、四大元素论的溃败以及“常青树”号船难——但她终于完成了“重大论证”,并把它献给了这个世界。
吃完午饭,她再次精神充沛地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去。到现在为止,她和孟德斯鸠已经建立了自足性假设的骨架。现在他们必须为它添上肌肉、脂肪和皮肤。在男爵的指挥下,法警们把被告席抬到了距离陪审团仅仅十英尺的地方,在它的桌面上竖起一个长达六英尺的斜坡,在斜坡上有着两个平行的凹槽。虽然镣铐让她行动不便,但詹妮特仍然拿起两个球,一个铅球,一个稻草球,把它们放在同一个直线上。
“直觉告诉我们,更重的球会更先到达终点,”她告诉陪审团,“但看看当我松开手后,会发生什么。”她松开两个球体,让它们沿着凹槽向前滚去。“你们没有看错,先生们。铅球和草球同时到达终点。”她又进行了两次实验,论证了伽利略的同一加速度。一次是用钢丝构成的球体和丝线编织的球体,另一次是用装满苹果汁的球体和用草制成的球体。所有的球都不分胜负。“正像你们看到的,先生们,大自然有着她自身的规律,而不顾我们良好的期望。”
还没等孟德斯鸠拿出他的磁石,法庭中突然响起一声可怕的尖叫,一声尖利的“哎呀呀!”第二声尖叫让人们看向公诉席,看到埃比盖尔就像得了麦角症一样前后摇晃。
“这个巫婆派来了她的恶魔!”埃比盖尔发出了第三声尖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跳到了过道上,“这些地狱最可怕的宠臣才让这些球的运动如此反常。”
观众们开始议论起来,在这些刺耳的议论声中掺杂着恐惧和困惑。
“我没有派出恶魔。”詹妮特说,哪怕怒火中烧,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肃静,肃静!”霍桑命令着。
“老天爷啊,她的妖精进到了我的身体里!”埃比盖尔叫着,无力地向法官席走去,“它们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让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出去,巫婆!让这些恶魔从我的身体里出去!”
“啊,我亲爱的太太!”邓斯坦哀叫着。
“亲爱的外甥女!”帕里斯先生叫着。
埃比盖尔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就像狂暴的野猫临死时的咯咯声。“她的恶魔堵住了我的喉咙!它们让我无法呼吸!”
埃比盖尔还是过去的那个埃比盖尔,詹妮特意识到。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她装疯卖傻的能力却一点也没有减弱。
埃比盖尔两臂分开,宛如耶稣受难状,站在法官的面前。“阁下,只有一个法子能让我从这诅咒中脱身,”就像是一个即将刺杀尤利乌斯·恺撒的阴谋家,她从裙装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银匕首,“那就是这个巫婆的一滴血。”
“这个女人在骗你,”詹妮特冷静地告诉约翰·霍桑,“她在塞勒姆就骗了你,而现在她故技重施。”
就像大风中的风向标一样,埃比盖尔猛地转过身,向詹妮特扑去,紧紧地抱住她。匕首在下午的阳光中闪着光。埃比盖尔怒吼着。突然间,寒光一闪,匕首划过詹妮特的嘴边,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刺痛的伤口。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妖精!”詹妮特喊,“肮脏的婊子!”
观众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大了。
“安静,所有人!”霍桑命令着。
“诅咒被打破了!”埃比盖尔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健康。她把匕首放回了裙子里,向公诉席走去,慢慢地,不确定地,就像一位迷路的旅人穿过暴风雪。“打破了,”她叹息着,倒在她的椅子里。她屈起双臂,把脑袋放在上面,似乎渐渐睡去。“打破了……打破了……”
“善良的费城人们,你们千万不能相信斯特恩太太的表演。”孟德斯鸠说,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詹妮特。
“多谢。”她抬起她那带着手铐的手腕,把那块洁白的丝绸手绢压在自己流血的下巴上。
男爵摊开双手,恳求地向陪审团走去。“她只是在模仿一个被鬼附身的女人。”
“男爵先生,作为一名辩方律师,你不该告诉这十二位明智的先生,哪些他们应该相信,哪些他们不该相信,”霍桑说,“拜托,快点完成你那无聊的演说,从而陪审团明天就可以商议最终的判决结果。”
“韦伯斯特太太,你感到还能继续下去吗?哪怕你个人遭受了如此粗暴的袭击?”孟德斯鸠问。
“可以。”詹妮特说,把那块浸满鲜血的手帕还给了男爵。
她开始演示磁力定律,先演示了一条表链,然后是一枚钥匙,接着是一颗毛瑟枪子弹飞过桌子,粘在孟德斯鸠的磁石上。在这三个演示的过程中,埃比盖尔一直安睡着,但在第四个实验中,一个铁马镫与磁石巨大的碰撞声把她惊醒了。
“磁力,也是造物主的织锦上的重要组成部分,”詹妮特告诉陪审团,“磁力,遵循着上帝制定的定律,而不会受人类的意志或魔鬼的期望的影响。”
在接下来的演示中,她转动冯·格里克静电球,让一系列物质(凫绒、烟草种子、麦粉)吸附在了它的表面上。
“虽然无所不在的电力对于自然科学家来说,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她说,“但他们也不会用鬼神论来解释这些未解之谜。”
当她把一个五棱镜放在被告席上,她的演示达到了最高潮。她让落日的阳光投射在这棱镜上,从而反射出一道完整的光谱,红、橙、黄、绿、青、蓝、紫,投射在陪审团的座席上,然后再使用另一个棱镜把这道彩虹恢复成一道纯白色的光。
“这种折射现象也仅仅属于大自然自身。光线,不是神灵的玩物。正如上帝说:‘要有……’”
“哎呀呀!”埃比盖尔尖叫起来,像从弹弓中发射出的一枚石丸般跳起来,“老天爷啊,她的恶魔又找到我啦!她的折射妖精在我的心里打碎了一块棱镜呀!哎呀呀!”
观众们纷纷站了起来。乱哄哄的议论声在墙壁间回响着,在椽梁间回荡着。
“所有人,坐下,快坐下!”霍桑高喊着。
所有的男男女女,所有的观众,没有一个人坐下。
“她的电妖让我的胆汁沸腾啦!她的磁妖让我的肚子里满是各各他注释10的钉子呀!”埃比盖尔向被告席跑去,抓起各种科学仪器,把它们扔得四处都是。“这个巫婆说:‘让我的敌人吃掉这些曾经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铁钉子吧!’钉子啊!我必须把这些钉子吐出来才行!”
“亲爱的阿比,我想这魔鬼的新娘一定是想杀了你!”邓斯坦喊。
埃比盖尔弯下腰,紧紧地按住肚子,拍打着自己的面颊,然后张开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的咽喉里吐出了四枚铁钉,叮叮当当地掉落在桌面上。
“老天保佑我们!”霍金主席尖叫起来。
“我不敢相信!”霍桑法官倒吸一口冷气。
“救救我,主啊!”埃比盖尔又吐出了两根钉子,“感谢上帝!”又吐出了一根铁钉,“哎呀呀!”
詹妮特看到孟德斯鸠不安地发起抖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显然认为他真的在为一个女巫辩护。
“观众们,坐下,要么我会让法警把你们都赶出法庭去!”霍桑吼着。
孟德斯鸠恢复了镇静。他向陪审团走去。“可敬的先生们,别相信这个女人的谎言!”
“啊,我的救世主啊!”埃比盖尔迈过她吐出来的那些钉子,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把第八根钉子吐在自己的手掌上。她向陪审团冲去,把钉子放在霍金先生的面前。“正义的先生们,你们千万不能放过这个巫婆!”她转过身,把这根钉子扔出了窗户。“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你们千万不能放过她!”
巴纳比加入了这场骚乱。他跳出旁听席,向法官跑去:“阁下,这些所谓的奇迹不过是魔术师的戏法!”
“乌鸦!”埃比盖尔喊着,“乌鸦!她派巴力西卜注释11的鬼鸟来折磨我啦!”
一边躲闪,一边哭喊,她的动作就像是在拍打一只讨厌的蚊虫。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黑色鸦毛出现在她的手掌里。她继续向空中击打着,很快从那无形的鸟身上拔下了第二根羽毛。
“另一种戏法!”巴纳比喊。
“她不能击败我!”埃比盖尔凭空抓到了第三根羽毛,“我对耶稣基督的热爱甚至超越了这个巫婆对撒旦的崇拜。”
“阿比,拯救你自己!”邓斯坦喊着。
“消灭那个巫婆!”帕里斯先生建议着。
“拯救我自己,没错!”埃比盖尔扔掉三根羽毛,从她的衣袋里抽出匕首。她向詹妮特走去,然后突然定住了脚步,一动不动了。很快,她拿着匕首的手臂突然向外急拉,像狂风中的风筝尾巴一样抖动着、痉挛着。“啊,亲爱的主啊,她让我的匕首刺我自己!”她那拿着匕首的手臂反转了方向,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身侧,直接刺入了肋下。“各各他之矛!我们的救世主那伟大的伤口!”
“该死,詹妮特,你别伤害我的妻子!”邓斯坦站了起来,用他的拳头重重地锤打在桌面上,“休想!休想!”
埃比盖尔拔出了那柄匕首。一丝鲜血从伤口喷出来,掉落在地板上,形成了一条蜿蜒的红线。她的眼睛变成了斗鸡眼,舌头像蛇一样探出唇外,接着匕首又刺进了她的左胸。
“巫婆,你无法征服我!”她尖叫着,流淌着鲜血,“主的慈爱是我的盔甲和盾牌!”
“坐下,观众们!”霍桑喊着,“坐下!”
巴纳比跪倒双膝,用右手在埃比盖尔流的血迹上抹了一把,就像把一颗种子封进了犁沟。他抬起手,把它舔净。
“阁下,这血是甜的,而不像真正的血是咸的!”他告诉霍桑,“我发誓这只不过是樱桃酱!”
埃比盖尔从她的胸口抽出匕首,向被告席冲了过去,把刀在空中虚晃了一下,然后在詹妮特的头皮上划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伤口。
“她想用樱桃酱来愚弄我们!”巴纳比喊。
詹妮特再一次用孟德斯鸠的手帕压住伤口。就在这伤口停止流血的时候,埃比盖尔把匕首放进了衣袋,大摇大摆地向拥挤的过道走去。困惑的人群向两边分开。随着最后一声可怕的尖叫,埃比盖尔走进了门厅,踢开了大门,旋即消失在门外昏暗的暮霭之中。
“休庭!”霍桑喊。
“樱桃酱!”巴纳比喊。
“你聋了吗,先生?休庭!”霍桑重重地敲打着桌面,却用力过度,让他的木槌断成两截。断掉的槌头就像小孩子的脑袋一样打着转。“休庭!休庭!”
 
马修·诺克斯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招待了詹妮特、孟德斯鸠和巴纳比,包括一份多汁的烤猪肉、炖卷心菜以及锡拉库扎腌肉。他甚至还把一桶麦芽酒滚进了牢房,并给大家倒满了酒杯。就在这位狱吏正要离开的时候,他踌躇却热心地提起了在法庭发生了妖术的传闻。于是,詹妮特邀请他加入他们的谈话。要是巴纳比能让这个单纯的狱吏相信,埃比盖尔的古怪举止并非源自魔鬼的介入,那么在明天他就也能说服陪审团。
她一口气喝光了她杯子中的麦芽酒,从而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嘴边和头顶的伤口的疼痛。“好馆长,快给我们说说这其中的奥秘。”她对巴纳比说。
“我对魔术的了解可以追溯到大约二十年之前,那时我和一位占卜师,还有一位魔术师合伙成立了‘月亮马戏团’,”巴纳比告诉他的听众们,“那个魔术师叫费宗达。他教给我戏法的基本原理——正像今天下午埃比盖尔用在我们的詹妮身上的那些戏法。”他对诺克斯先生说:“朋友,你知道有一个虫子在你的脑子里安家了吗?”还没等诺克斯先生皱起眉头,巴纳比一探手,就从这个狱吏的左耳里面拿出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蟋蟀。“看看,这就是你每晚睡觉时,在你耳朵边唱歌的家伙。”
“卡文迪什先生,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孟德斯鸠说。
“这就是魔术。”诺克斯先生表示赞同。
“今天,埃比盖尔·斯特恩从一只鬼鸦的身上拔下羽毛看来也是用了同样的戏法。”巴纳比说。他把那只蟋蟀递给詹妮特。后者把它放在了地板上,让它逃走。“正像你可能听说的,诺克斯先生,埃比盖尔还吐出了八把铁钥匙。说起这件事,我不得不说我的午餐那个果肉馅饼真是太好吃了,里面全是……”他用一只手顶住肚子,“天啊,那些橡子让我有些消化不良!看来我有些闹肚子了!”
巴纳比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呻吟着,跌跌撞撞地走到詹妮特的书桌边,突然吐出了五个棕绿色的橡子。它们撞到了黄铜墨水瓶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天啊!”诺克斯叫着。
“我相信这样熟练的手法需要很长时间的练习。”孟德斯鸠说。
“没错,”巴纳比说,“但一旦他精通了这种戏法,一个人就能让自己吐出几乎任何东西,无论是橡子,还是耶稣基督的钉子。”
“唉,韦伯斯特太太,我必须承认,看到埃比盖尔·斯特恩吐出铁钉的时候,我对你产生了一些怀疑。”孟德斯鸠说。
“我看到你当时的表情了,夏尔,”她说,“但我不怨你,因为我也没见过如此具有欺骗性的骗局。”
“至于那个阴险的埃比盖尔的第三个把戏,用匕首刺自己,”巴纳比告诉狱吏,“正像我现在用我的手指戳自己。”
他解开衬衫,敞开衣襟,用他的拇指深深地戳进肉里。一道“鲜血”顺着他那赤裸的胸膛流下来。
“哎呀!”诺克斯惊叫起来。
“别害怕,”巴纳比说,“这血只是樱桃酱,从藏在我手里的一个皮囊里喷出来。”
“看起来就像你用你的拇指戳进了自己的心脏!”诺克斯喘着粗气说。
“这非常便于夹藏在手掌里,”巴纳比把手指从胸膛上拿开,用手帕擦干净自己胸膛上的“血迹”,“要是我们检查埃比盖尔的匕首,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匕首一遇到阻力,刀尖就会滑进手柄里。无疑一个弹簧让它看起来像是一把普通匕首。”
“有个问题,诺克斯先生!”西里尔·特平在旁边的牢房里喊道,“等这个魔术师给你表演完了之后,他能过来给我表演一下吗?我非常想看看他的戏法。”
“我的活可不是给偷鸡贼找乐子!”诺克斯喊道。
“我是一个偷马贼,先生,而且,要是你能这么叫我,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狱吏把他们的餐具收拾了一下——盘子、餐具和杯子——然后走出了牢房,在他身后锁上了牢门。作为告别,他说他敢肯定巴纳比的魔术会让法官和陪审团大吃一惊,并让韦伯斯特太太重获自由。但孟德斯鸠和巴纳比并没这样的信心,所以他们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对明天的辩护陈述进行了排练。
在十点钟,巴纳比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回到了他位于芒特艾里巷的住处。孟德斯鸠留了下来,撰写他给陪审团的最后辩词,一篇对大自然法则的感人而有力的赞歌,长达九页。他大声地朗读给詹妮特听。她感到筋疲力尽,但她的头脑仍然清醒。她躺在床垫上,品味着男爵的雄辩,陶醉于他的睿智。
这篇辩词还不够,当然。它怎么会够呢?什么样的雄辩才足以抵消埃比盖尔·斯特恩那超自然的铁钉?什么样的睿智才足以战胜她那不可思议的羽毛呢?
“跟埃比盖尔的鬼鸦比起来,”她告诉男爵,“理性只是一只弱小的家禽,它的翅膀和尾巴都被剪短,肉体像患上麦角症一样腐烂。”
“但明天早晨,我们会让它展翅高飞,”孟德斯鸠宣布,把他的辩词塞进一个望远镜的伪装里,“我们要让它像风筝一样飞翔在蓝天上。”
 
尽管她的床垫柔软舒适,她的狱友也保持着安静,但詹妮特却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她走进法庭时处于一种迟钝而蓬头垢面的状态。有人把被告席重新搬回了它原先的地方,但埃比盖尔发狂的痕迹,昨天进行科学演示所用的各种仪器和设备,仍然像战斗之后的尸体一样零乱地躺在法庭的地板上。孟德斯鸠弓腰坐着,就像《圣经》学者保护着一本刚刚出土的《福音书》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那长达九页的辩词。他看起像她一样恍惚,假发歪斜,眼睛充血,马甲仅仅扣上了一半扣子,但他努力向她露出一个充满活力的微笑。而且,在与四位法警完成对犯人的交接之后,他短暂地帮着戴镣铐的她从平地走上被告席。
坐在椅子上,她渐渐意识到法庭中弥漫着一种恐惧的氛围,正像在尼玛库克人的攻击前笼罩黑弗里尔镇的那种可以觉察的恐惧。她每次向旁听席看去,大多数观众都会移开目光,似乎他们害怕受到她的蛊惑。只有富兰克林和他的朋友们——记者和“共图社”成员——不会逃避她的目光。在公诉席上,邓斯坦在研究他的笔记,帕里斯先生在读着《圣经》。埃比盖尔显然仍然在猎巫人们落脚的客栈里,治疗着她的那所谓的伤势。
“看!”孟德斯鸠说,把今天早晨的《新闻报》放在詹妮特的面前,“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又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
最后一段文字吸引了她的目光。“埃比盖尔·斯特恩假装从她的肚子里吐出铁钉的情景,让我想到了《出埃及记》第七章第十一节。在这一章节中,埃及法老的大臣们刚刚目睹了亚伦的手杖变成了一条蜿蜒爬行的巨蛇。于是法老让埃及宫廷中的魔术大师把他们的手杖也变成蛇,作为对这真正神迹的模仿和嘲弄。不过,耶和华笑到了最后,因为这条圣蛇立刻吞食掉了那些埃及魔术师的蛇。”
霍桑抓起他的木槌(木槌手柄上缠着铜线,从而让断裂的手柄重新连接在了一起),用它敲击着桌面。与观众们平常的习惯截然不同的是,他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昨天,在这大厅里,我们都目睹了一场可怕的事变,”法官说,“我们看到了韦伯斯特太太的恶魔用钉子、鬼鸦,以及最致命的是,一把匕首,攻击了埃比盖尔·斯特恩。斯特恩先生告诉我,感谢上帝,他的妻子大难不死,但她的伤口让她只能卧床休息。”
“法官大人,辩护人知道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解释对斯特恩太太的所谓‘攻击’。”孟德斯鸠站起来说。
“坐下,男爵先生。”霍桑说。他面向陪审团,不断地锤打他的手掌,就像厨师在锤打一块羊排以使肉质鲜嫩。“我们可能肯定的是,这个刑事法庭正在遭受着魔鬼本人的围攻。我必须督促各位陪审员立刻开始你们的评议阶段,从而能赶在地狱中的千魔万鬼来攻击我们之前结束这次审判。”
“辩护人传巴纳比·卡文迪什作证。”孟德斯鸠说。
巴纳比一跃而起。
“你的记性不太好,男爵先生,”霍桑说,“因为你昨天已经盘问了你的最后一位证人,”他从法袍里掏出他的陶土烟斗,并用烟斗的柄指着霍金先生,“主席先生,你可以带着十一位陪审员去接待室了。”
霍金站了起来,摘下他的礼帽,示意陪审团全体起立。
“法官大人,你千万要让我对法庭说上几句!”巴纳比喊,向法官席冲去。“我就是男爵要盘问的卡文迪什博士!”
“那你就是今天法庭将不允许作证的卡文迪什博士。”霍桑说。
“给我一分钟准备时间,阁下,我也能让铁钉从我的嘴里飞出来!”
“坐下,先生。”
巴纳比挥舞着他的血袋:“我能让法庭看到埃比盖尔·斯特恩是怎么用匕首刺自己的!那都是魔术!”
霍金带着他的同事们排着庄严的队形走出了陪审团的座席。
“卡文迪什博士,你对法庭秩序的恶意破坏是令人无法容忍的。”霍桑把没有点燃的烟斗塞进两唇之间,并向里面吹气,就像在吹奏一只横笛。“法警,你们可以把这个装疯卖傻的观众护送到法庭之外。”
“埃比盖尔·斯特恩骗了你们!”巴纳比喊。
四位法警从他们的小屋里冲出来,粗暴地抓住馆长,用着全部力气把他沿着过道向外拖去。
“让你的奴才放开这个人!”詹妮特对法官喊着,“他只是一个脆弱而无害的科学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斯特恩太太没有吐钉子!”就要被法警拖进门厅的巴纳比高喊着,“没有吐钉子!没有吐钉子!”他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阁下,你至少得让公诉人和我说完结案陈词吧!”孟德斯鸠抗议道。
陪审团在接待室门口停住了脚步。
“斯特恩先生,”霍桑对邓斯坦说,“你对男爵所提出的程序问题有什么意见呢?”
“为了避免整个法庭再次受到魔鬼的攻击,尽早结案,公诉人放弃进行结案陈词的权利。”邓斯坦回答。
“这样看来,只有辩护人也放弃这项权利才公平,”霍桑说,“就这么定了。”
孟德斯鸠冲过大厅,站在霍金的面前,绝望地试图用几句话概括他那长达九页的辩词:“先生们,今天,你们可以推翻詹姆斯一世国王那可憎的巫术法案!在做出你们的判决前,你们必须牢记,上帝不允许恶魔的存在——这种迷信,只会让上帝创造的世界趋于混乱!”
霍金先生带着陪审团走进了接待室,走在最后的陪审员在孟德斯鸠的面前“砰”地关上了房门。执达吏插入了他的钥匙,锁上了门。
“把那些陪审员叫回来!”尼古拉斯·斯卡尔高喊着。
“把他们叫回来!”本杰明高喊着。
“休庭!”霍桑叫道,用木槌强调着他的语气,“当陪审团做出判决时,钟楼上的钟会敲响七次。”
詹妮特的脑子就像一个打碎的水晶球,每一个碎片都反映出这场骚乱的一个方面。约翰·塔克思跺着脚,高喊着:“把他们叫回来!”孟德斯鸠在接待室门口高声朗读着他的辩词。霍桑喊着:“鸣钟七次!”并像在暴风雨中修补屋瓦的人一样疯狂地敲打着他的木槌。本杰明挥舞着《世界的自足性》并在喧闹声中高声朗读着其中的文字。观众们纷纷站起身,向门厅走去,无疑是去食品摊。
“大自然并不服从撒旦的命令!”孟德斯鸠高叫着。
“用奥卡姆剃刀注释12割断每个被判有巫术罪的无辜之人脖子上的绞索的日子到了!”本杰明叫道。
“霍桑先生,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司法者!”赫伯特·布莱索说。
孟德斯鸠向接待室里喊出了最后一个句子:“别用巫术的无稽之谈来侮辱这个世界!”然后他回到被告席,向詹妮特解释更多一厢情愿的“辩护”对他们的案子只能是弊大于利。
“你做出了非常高尚的努力,夏尔。”她说。
“却碰上了一个卑鄙的法官。”他嘟囔着。
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过于厚实的假发,霍桑站起身,点燃了他的烟斗,抽了两口,转身走进了后面的法官休息室,消失在门后,一缕烟雾缠绕在他身后,就像是野猪的尾巴。
 
漫长的等待从十点延长到十一点,再从十一点直到中午。孟德斯鸠、本杰明、詹妮特围坐在被告席旁,就像旅人围坐在客栈的炉火边。詹妮特的律师尝试为他计划中的“著作”起个标题,以缓解自己的不安。他打算要么叫它《论民权政府的本质》,要么就是《论法的精神》。本杰明靠为明早的《新闻报》草拟新闻标题来打发时间。他显然对自己的选择并不满意,因为他把它们统统划掉了,包括《在韦伯斯特案中的司法崩溃》和《霍桑法官的耻辱——宾夕法尼亚的彼拉多注释13》。
詹妮特决定,她忍受这漫长等待的最好办法,就是把目光停留在她的科学仪器的残骸上。在陪审团的座席前面放着伽利略斜坡,现在已经从中间裂开。磁石扔在一边,早已碎成两半。牛顿的棱镜落寞地躺在公诉席下面的阴影里。那小小的玻璃棱镜就像有生命似的——在她的想象中,一种海洋生物,曾经畅游在光的海洋里,现在却被抛弃在夜的沙滩上,因缺少光而窒息。静电球裂了缝,但仍保持着完整,在地板上投下了阴影。那黑色的椭圆让詹妮特想起了伊泽贝尔姨妈在自然科学史中最喜欢的故事。
“大约在两千年前,伟大的埃拉托斯特尼注释14,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馆长,将两件他之前认为毫无联系的事实联系在了一起。这两件事是什么,亲爱的孩子?”
“在每年6月21日的中午,”詹妮特告诉她的导师,“把一根棍子直立在西奈的地上时,它不会投下影子。而在同一天的亚历山大,同样的时间,这根棍子却会投下长长的影子。”
“埃拉托斯特尼从这似乎不可能的联系中,得到了什么推论?”
“他认为大地不可能是平的。他认为它事实上是一个球体。”
“之后呢?”
“之后,他测量了在亚历山大中午的棍子的阴影长度。根据欧几里得最好的定理之一,内错角公式,埃拉托斯特尼推断出从亚历山大到西奈的距离必然占地球圆周的7.2°——一个圆的五十分之一。因为埃拉托斯特尼知道从西奈到亚历山大之间的距离是480英里,通过最简单的计算,他得出一只鸟如果绕地球飞一圈的话,一共要飞行大约24000英里。”
“亲爱的詹妮,你的功课学得很好!”
在响过一点钟的钟声后,钟楼再次敲响了——七声。霍桑法官重新在法官席落座。霍金主席带着他的陪审员们回到了他们的座位上。观众们你推我搡地拥进了法庭。整个大厅里很快挤满了人。
“肃静!肃静!”执达吏喊着,用他的长矛击打着地面。那“砰砰”的声音正像纽科门注释15的蒸汽引擎一样富有规律。
法庭里渐渐安静下来。
“霍金先生,陪审团做出判决了吗?”
“是的,法官大人。”
“被告人的判决如何?有罪还是无罪?”
詹妮特想起了伊泽贝尔姨妈的“关键性实验”——老师和她的学生们在所谓的宠灵体内寻找微观的恶魔标记。为了最大程度地减轻这些动物的痛苦,伊泽贝尔总是要求在解剖每只动物前先将它扼死。但在女巫法庭里可没有这样的同情心。霍金先生的手滑落——“为了避免进一步的邪术”——他的刀子插入了詹妮特的肋侧——“正如埃比盖尔·斯特恩所遭受的伤害”——紧握住刀柄——“我们认为被告人”——并扭转刀刃——“有罪”——九十度。
一阵奇怪的风刮过法庭,发出了愤怒与怀疑的咆哮,接着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人们的呐喊声,一声“不!”来自本杰明,一声“不!”来自孟德斯鸠,一声“不!”来自斯卡尔先生,一声“不!”来自布莱索先生,一声“不!”来自约翰·塔克思。许多玛纳扬克村的观众也表达了同样的不满。他们的叫嚷声让詹妮特不禁想起了袭击黑弗里尔的尼玛库克勇士。
法警们把詹妮特那发抖的身体拖到法官面前。她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脖子和肩膀,脊椎和屁股,膝盖和脚踝。等到霍桑法官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挺胸抬头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犯人,在判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执达吏问。
“愿上帝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她高喊着,“还有它那所有可憎的同胞兄弟!”
“请把犯人的最后陈述记录在案,并给她添上一条煽动罪。”霍桑说。他停了停,等执达吏给他戴好黑绸帽子。“丽贝卡·韦伯斯特,陪审团已经发现你与魔鬼签订了契约,罪大恶极,务必严惩。下周三上午,一群皇家士兵将把你押送到胡桃街监狱,并在当天中午站在马车上示众,然后把你的脖子挂在绞架上,直到你死亡为止。”
“Eppur si muove.”她说。
“什么?”
“它仍旧转动。”
法官对她怒目而视,并最后一次拿起了他的木槌:“本刑事法庭就此解散。”
 
  1. 彼得·布吕赫尔(Pieter Bruegel de Oude,约1525-1569):文艺复兴时期布拉班特公国画家,以地景与农民景象的画作闻名。
  2. 撒都该教派:古时犹太教一个以祭司长为中心的教派,形成于公元前二世纪、消失于一世纪以后的某个时候。撒都该人是古代犹太教的四大派别之一。撒都该人只承认《圣经》的前五卷,在教内是保守派,他们不相信灵魂的不灭、肉身的复活、天使以及神灵的存在,藐视口传法律。
  3. 皮洛士(前319-272):伊庇鲁斯国王,罗马共和国称霸亚平宁半岛的主要敌人之一。皮洛士式胜利指代价高昂的胜利,惨胜。
  4. 丹尼斯·多达特(Denis Dodart1634-1707):法国医生,自然学家及植物学家。
  5. 皮娓亚(Pythia):古希腊的阿波罗神女祭司,服务于帕纳塞斯山上的德尔斐神庙。她以传达阿波罗神的神谕而闻名,被认为能够预见到未来。
  6. 《福音四章》指《圣经·新约》中的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四福音书,最早是由古希腊语撰写的。而《律法五章》指《圣经·旧约》的前五章,即《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和《申命记》,最早是由古希伯来语撰写的。
  7. 中译版(和合本)《圣经》中的“鬼”对应着英文版《圣经》中的“devil”,即“恶魔”、“魔鬼”之意。
  8. 狄巴克·乔布拉(Deepak Chopra1947-):印度-美国作家,1984年引介印度草医学到美国,开启身心医学和全方位愈疗的风潮。
  9. 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约1285-1349):十四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
  10. 各各他:又称各各他山,意译为“髑髅地”。此地乃是罗马统治以色列时期耶路撒冷城郊之山,据《圣经》记载,耶稣基督曾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这十字架就是在各各他山上。
  11. 巴力西卜(Beelzebub):绯尼基人的神,新约圣经中称巴力西卜为鬼王,圣经中七宗罪的贪食。
  12. 奥卡姆剃刀:这一哲学原理可以归结为:若无必要,勿增实体。作为著名的唯名论者,奥卡姆以此反对实在论,认为没有必要在个别事物之外设立普遍的实体,因为这些实体既无逻辑自明性,又缺乏经验证据。这一观点促进了经验科学摆脱神学的束缚,并为后来的逻辑经验主义,特别是外延论者所重视。
  13. 彼拉多:《圣经》中杀害耶稣的罗马总督。
  14. 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前276-194):希腊数学家、地理学家、历史学家、诗人、天文学家,主要贡献是设计出经纬度系统,计算出地球的直径。
汤玛斯·纽科门(Thomas Newcomen1664-1729):英国工程师和发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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