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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们的女主人公
先后占据了一间阿尔冈昆人的棚屋
一栋费城的联排别墅以及牛顿神学体系的下限

 
早在詹妮特七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强烈地渴望拥有某些她永远无法获知的,关于母亲的真实而珍贵的记忆。等到她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她已经能让期望的画面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掀起遗忘的面纱,因为怀了邓斯坦而肚腹隆起的玛格丽特·诺克斯·斯特恩和詹妮特一起坐在科尔切斯特家中的起居室地板上,制作着她最喜欢的风力机械,一个用白色细布和红色丝绸做成的漂亮风筝。“等到春天,我们一起去放飞它,”詹妮特的母亲告诉她,举起那精巧的风筝,“它会飞得比英国所有的尖顶都要高。我相信,它会一直飞到天堂。”
是詹妮特那十四个月的大脑真的记录下了这复杂的场景,还是她的回忆只是一场幻影?她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地说,那只红色的风筝一直没能飞上天空,因为在1680年的春天,玛格丽特·诺克斯·斯特恩死在了产床之上。新生的邓斯坦在她的两腿之间尖声啼哭。但对于詹妮特来说,那秀丽的女人称赞风筝的记忆是那么真实。所以,每当像现在这样感到被无常和危险包围的时候,她就会在脑海中召唤那慈祥的幽灵,并从中寻求慰藉。
离开黑弗里尔之前,尼玛库克人把六名白人女孩分开,迫使她们每人分乘一艘独木舟,无疑是为了避免她们相互合作来策划逃跑并付诸行动。在沿梅里马克河而行的整个冰冷而黑暗的旅程中,詹妮特跪坐在打头的第一艘独木舟上,专心想着她的妈妈和那只风筝。“等到春天,我们一起去放飞它。”在湍急的水流和印第安勇士们那有力的划桨的推动下,这支小舰队飞快地驶离了燃烧中的黑弗里尔。“它会飞得比英国所有的尖顶都要高。”印第安人把火把插在船头作为指路灯。河水倒映着火把的光芒,梅里马克河似乎变成了某种奇异的发光鱼类的家。“我相信,它会一直飞到天堂。”
子夜时分,这些野蛮人靠了岸。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把独木舟隐藏在小山般的树枝之下。这些树枝显然是他们在今天早晨怀着对胜利的期望而砍伐的。在针对幸存的黑弗里尔人可能会派出的任何救援队伍布下疑阵之后,野蛮人熄灭了他们的火把,背上他们的死者,收起他们的战利品(詹妮特恶心地注意到,其中包括几袋头皮)。迎着银白色的月光,尼玛库克人带着白人女孩们穿过一片芦苇,走进森林,踏上了一条飞满萤火虫的小路。地球那孤独的卫星,穿过繁茂的枝叶,在小路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这如冥府殷阴暗的森林无边无际,一团团雾气笼罩在枝叶之间,树蛙在树洞里鸣唱,邪灵在黑暗中徘徊。每走一步,詹妮特就更加心惊肉跳。她的恐惧仿佛有了生命,一千种恐惧的微生物,就像伊泽贝尔姨妈期望在“关键性实验”中找到的小鬼,在她的血管里游荡着。她抱紧双肩,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经过一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前方豁然开朗,一块宽阔的花岗岩石棚拔地而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岩洞。洞里到处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成桶的咸鱼和水,装满浆果干和熏制鹿肉的陶罐,一堆堆驼鹿皮床褥。尼玛库克人显然把这个巨大的岩洞当成了一个客栈——进入他们的领地的路途上的一个宽敞的旅舍。
印第安人重新点燃了他们的火炬,揭开岩洞入口附近的一个大坑。这坑是新近挖成的,等着去接收那六具包裹着鹿皮的尸体。一场葬礼开始了,简短而节俭——没有祷告,没有悼词,没有默哀——但詹妮特猜想要是在和平年代,这些野蛮人会给予他们的烈士更隆重的葬礼。葬礼唯一的亮点是一个肚子上画着黄色星芒的悲哀的勇士在墓坑边探出身子,在每个尸体上放了一个滑石烟斗和一个装满烟草的小黏土罐。
印第安人走向白人姑娘,比比划划地做着一些动作。姑娘们猜出了他们的意思,脱下鞋子扔进墓坑。当三个年轻的印第安武士向墓坑中填土的时候,俘虏们得到了新鞋子——带着鞋带的鹿皮鞋。一开始,这个仪式让詹妮特大惑不解,但她随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鹿皮鞋不会留下脚印,这样黑弗里尔的人们就无法追踪痕迹以找到他们被掳走的姑娘。
此刻,显然每个姑娘都有各自的看守。詹妮特的看守是一位结实的年轻人。他的胸膛上画着一勾平卧的新月。月亮的两角挂在他的乳头上。他使用同样的颜色在脸上画了一个猫科动物的脸谱,也许是猞猁,也许是美洲豹。他的头发,和其他野蛮人一样,抹着发亮的熊油。岩洞让人们的气味愈加浓厚,不易散去。这味道似乎不仅钻进了詹妮特的鼻孔,也渗进了她的每根骨头。这是一种千变万化的味道,总是在改变,时而令人厌恶,时而令人陶醉,时而令人麻木,时而令人振奋,像棱镜中的光线一样在嗅觉器官中折射。
这个画着猫脸的男人在一个木碗里装满了浆果干和鹿肉。当他把这斯巴达式的晚餐递给詹妮特时,那诱人的香气盖过了熊油的味道,让她意识到尽管今天多灾多难,但她还是想把这些都吃掉。
“谢谢。”她说。而他用他自己的语言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在俘虏者和被俘者都吃完饭之后,猫脸人把一个葫芦瓢伸进水桶,然后向詹妮特示意这个方法,又用尼玛库克语说了句什么。当她用困惑不解的眼神望着他时,他试着用磕磕巴巴的法语说了一句:“Cesoir nous coucherons ici.”(我们今晚在这过夜。)
她贪婪地喝着水,喝光了瓢里的每一滴水。“Merci.”(谢谢。)
“Je veux vous monster quelque chose.”(我想让你看些东西。)
“Qu'est-ce que c'est?”(看什么?)
“Suivez-moi.”(跟我来。)
猫脸人从医生那儿借来一支火炬,然后带她走进岩洞深处。她猜想他并不打算杀死她——在部落如此大费周折地把这些白人女孩劫掠到此地之后——但很可能打算让她成为发泄兽欲的目标。他那别在腰带上的刀子突然之间就像鼓腹巨蝰一样充满威胁。当他带着她走进一个马房大小的凹室时,她满脑子都是强奸的画面。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而肠胃一阵阵抽搐,仿佛要把刚才吃的浆果和鹿肉都吐出来。
“Voilà”猫脸人说。(瞧啊!)
黑暗中展现出一幅幅画面,有的是用煤炭画的,有的是用颜料画的。随着她的看守把火把举高,她看到了一些野蛮人举着长矛在猎杀一只麋鹿……一个猎人为一头正在逼近的熊设下陷阱……另一个猎人为一只兔子设下圈套……一个弓箭手用一支箭射下了一只松鸡……一个女人在渔梁里捕鱼。
“我弟弟是个画家。”她说,把手探进她的裙袋里,手指擦过邓斯坦画的马头石岬图。“Mon Frère était un artiste.”
猫脸人没说话。
闪烁的火光仿佛让岩壁上的画都动了起来,麋鹿高高跃起,熊笨重地蹒跚前行,野兔飞快奔跑,松鸡垂直落下,鱼游来游去。画中的印第安人都带着捕猎的兴奋而抖动着。此刻,詹妮特也战栗着哭了起来。她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直到三个小时之后,躺在野蛮人驿舍的驼鹿皮褥子上,熊油的味道渗进她的脑子,火把在岩壁上投下斑驳阴影,她才慢慢地睡着了。
天一亮,猫脸人和其他印第安勇士就洗去了他们身上的油彩,接着强迫性的行军就开始了。野蛮人押着他们的俘虏一直向西走。这些印第安人并不停下来吃早餐,也不停下来吃午餐,而是在这针叶森林里越走越深。一边走,一边吃喝——灯芯草篮子里的鹿肉,皮壶里的水——偶尔他们也会把这些给养分给白人姑娘们。当太阳垂到地平线上的时候,他们终于进入了阿尔冈昆·尼玛库克人那广大而丰饶的领地。
根据詹妮特对她的看守的法语的理解,黑弗里尔的俘虏们注定要被分到各个不同的村落。她的理解显然是正确的,因为在到达一个阳光斑驳的林中空地后,这支队伍就像一面摔在地上的镜子一样四分五裂了。没有两个姑娘被分在同一队中。这些年轻姑娘突然意识到她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她们挣脱开看守紧紧地抱在一起——除了詹妮特。她对于这些衰弱的清教徒们谈不上什么感情。印第安人等了她们一会儿,让她们互道惜别,然后就分道扬镳了。
在猫脸人的带领下,詹妮特的这队人背着他们成袋的战利品和头皮,踏着从冷杉和铁杉上落下的厚厚的褐色针叶,默默穿过森林。不到一个小时,树木开始让位于灌木丛。一条河流从灌木间蜿蜒而出——她的看守把它叫作沙欣河。如果说梅里马克河是恬静而忧郁的,那么这条河就是喧闹而快活的。在这里,这队人转而向北,沿着开满野花的河岸前进——紫罗兰、金银花、铁线莲、金凤花——在詹妮特眼中,这里就像是为死去的蜜蜂和蜂鸟的灵魂所保留的天堂。渐渐地,她的恐惧减弱为淡淡的不安,而失去父亲和弟弟那令人眩晕的打击也变成了麻木冷漠和可以忍受的悲痛,前者是对沃尔特,后者则是对邓斯坦。
“我知道一处茴香花盛开的水滩,”她低吟着,指着那些野花,“长满着樱草和盈盈的紫罗兰。”注释1
“Quoi?”猫脸人问。(什么?)
“莎士比亚。”詹妮特回答。
“Votre nom est Shakespeare?”(你叫莎士比亚?)
“Non, je m'appelle Jennet.”她说。(不,我叫詹妮特。)
“Et je m'appelle Pussough.”(我叫普索。)
这队人终于远远望见了一片广阔而平坦的田野。在那平缓的斜坡上点缀着一行行小土堆。土堆上面相互缠绕地生长着玉米、豆子和南瓜。二十多名印第安妇女在田间劳作着,用圆蛤锄锄掉野草,也用同样的工具赶走野兔。
一看到从黑弗里尔归来的战士们,这些女人纷纷抛下农活,向河岸赶去。她们中有尚未成年的小姑娘,也有白发婆娑的老妇人,但她们的衣服却几乎一模一样:草衫,鹿皮裙,没有帽子。显然在普索的村子里并没有人在这次进攻中阵亡,因为在讲述这场大战的过程中,所有的妻子、姐妹、女儿、姑姨、母亲和祖母都保持着微笑。等战士讲述完他们的故事,一场喧闹的庆祝开始了。田野中充满了欢快的笑声,还有抑扬而高亢的歌声。在詹妮特听来,这声音就像是在水下唱圣公会赞美诗。
重聚的欢庆结束了,印第安女人们把注意力转移到白人俘虏身上,从各个角度检查她,就像一群剑桥的柏拉图派学者在检查一头独角兽或狮鹫。她们抚摸詹妮特的裙子,玩弄她那披散的头发,嗅着她那汗津津的颈肩。詹妮特可以看出,这些女人中并没有普索的配偶,也许她注定要成为他的新娘。正是带着求爱般的暗示,他把她领到最近的山坡。这里的庄稼长得非常茂盛。与之相比,她父亲的菜园就像乞丐的坟墓一样荒凉。
“Les trios soeurs.”普索说。(三姐妹。)
在她眼中,这三棵庄稼的确有着姐妹般的亲密关系。结满豆荚的绿藤缠绕着玉米茎,将它们作为支撑,而新生的南瓜则蜷缩在玉米和豆子投下的清爽的阴影中。
“Ces soeurs sont heureuses.”她说。(姐妹们是快乐的。)
普索笑了。他仿佛精通了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中庸之道,以介乎于统治和爱情之间的方式,紧拥着詹妮特的肩膀。“Voici votre vienouvelle.”(你的新生活在这里开始)。
显然她也会变成一个农妇。“Ma vie nouvelle?”(我的新生活?)
“Oui.”他的手从她的肩头移到了她的屁股,“Nous ne vousferrons pas de mal.”(对,我们不会伤害你。)“Vous aurez un bébé, et nous ne vous ferrons pas de mal.”(你会生个宝宝,而我们不会伤害你。)
一股怒气在她的肚肠间翻涌。“Un bébé?”(一个孩子?)
“Oui,un bébé?”(对,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这可怕的想法攥住了她的想象力,让她猛然从“三姐妹”的温柔梦中醒来,突然间她的大脑空空如也。她看到了一个个血池,一条条血溪,《圣经》中所描述的一条条血河。要是你的子宫里没有孩子,你每个月流出的血量是合理而令人安心的,但是这么一个小怪物的出现却会让你血流成河。生孩子是最卑劣的事情。生孩子会带来出血、黑暗和死亡。
“Quand est-ce que j'aurai le bébé??”她问。(你让我什么时候生孩子?)
“Quand vous serez préte.”普索说。(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这会是真的吗?一个尼玛库克人的妻子可以推迟她的妊娠期,直到她“préte”——准备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一根螺旋形的豆蔓摸索着,心中暗暗发誓,不管她未来的丈夫是面前的这个人,还是这些谜一般的黄种人中的其他某个人,无论如何,她都会让他遵守推迟生育的优良传统。尼玛库克斯人也许会把她当作他们的奴隶——他们也许会强迫她给他们挑水、缝衣、修鞋、打扫房间、种玉米,甚至接受他们的夹道鞭笞——她可以忍受所有这些侮辱。她情愿去搬天移地,也不愿再遭受玛格丽特·斯特恩的噩运。
 
起初,詹妮特还靠每天往村头大橡树的树洞里丢一颗石子来计算天数。后来,她开始在每次新月升起的时候在她的棚屋最黑暗的角落里藏一根乌鸦羽毛,以计算月数。最终,她意识到她在印第安营地度过的日子必须以年来计算。所以,每当播种季节来到沙欣河谷的时候,她都会烧制一个纪念陶罐,把它放在她睡觉的土炕下面。
她居住的村落,共有四十八人,在沙欣河东岸占据了四亩被栅栏围住的土地。他们自称为“科科凯霍姆”,猫头鹰部落。他们忠心耿耿地追随着他们的独眼酋长,米埃库姆斯。正如普索所说,这些人并不打算伤害詹妮特——事实上,他们试图让她了解他们幸福生活的真谛。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她决心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某种救赎的方式。要是伊泽贝尔姨妈降临到这些光着身子的黄种人中间,她肯定会努力去研究他们,就像在范·列文虎克显微镜下研究微生物一样研究他们。因此,詹妮特开始不把自己视为科科凯霍姆人的俘虏,而是把他们视为自己研究的对象——但她无法否认,这些研究对象同样也在研究她——把众多好奇而屈尊俯就的目光投向这个不会种玉米,不会织垫子,对所有重要的事情都一无所知的可悲女人。
尽管詹妮特一直害怕尼玛库克人的夹道鞭笞,“沃普瓦农克惠特”,但她却毫发无伤地经历了这场仪式。这无疑是种恶毒的仪式,要求她全身只穿一条宽松的筒裙,在两排印第安人中间跑过去。所有这些人都拿着棍棒、圆蛤锄和生皮鞭,准备痛打她一顿。他们所谓的目的是为了清除她灵魂中的白人种性。但当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过这条人廊时,却发现这些印第人迟迟没有举起他们的鞭子和棍棒。在某些尼玛库克部落中,这夹道鞭笞无疑仍是一种血淋淋的传统,但在科科凯霍姆部落,它显然已经变质,从暴力到残迹,从野蛮到圣礼,从折磨到共鸣。
比较而言,其他尼玛库克传统,却在时间的长河里安然无恙。每年秋天,庄稼收获之后,六个部落都会离开他们各自的村庄,汇合成一个大部落,在尼玛库克大酋长查巴昆的带领下,共聚于南方的一个巨大的营地。整整两周,印第安人大设筵席,跳舞,尽情吃喝,寻找结婚伴侣,设下更多的筵席,享受他们的烟草,然后继续大吃大喝,同时讨论公共事务,尤其是讨论英国定居者对阿尔冈昆土地的贪婪掠夺。尽管这些场合让詹妮特有机会再次见到其他白人姑娘,但詹妮特很少接近她们,因为这五个女孩总是在谈论过去的事情——一种可以理解的痴迷,但几乎毫无用处。这些女孩为她们遭受屠杀的父母亲朋而难过,为她们那被烧毁的房子、被打碎的饰物而伤心,为她们破灭的梦想和理想而流泪。不过,尽管沉浸于这种回忆当中,她们却显然学会了随遇而安,在第一年见面时,在詹妮特看来,除了肤色不同之外,她们已经与其他尼玛库克人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其中的两个人已经有了她们的“韦斯克”(印第安人强制分配给她们的丈夫)的孩子。
詹妮特的丈夫并不是普索,而是他的堂弟奥科玛卡,就是在袭击黑弗里尔的那天晚上主持葬礼,并在尸体上放置烟斗和烟草的那个勇士。詹妮特根本不爱奥科玛卡,但她感到对他有一种不可否认的亲切和忠诚——一种非凡的机缘——既然她没有拒绝他求婚的自由。他送给她一张用木炭写满象形文字的鹿皮,列清了他们将共同拥有的所有财产,以此作为对她的求婚。这张清单包括:一把钢刀、一支法国毛瑟枪、一艘桦木舟、一条叫作卡斯科的坏脾气的看门狗,以及一摞苇席,足以搭成一座私密的棚屋。除了对这彩礼的古怪痴迷外,奥科玛卡本身是一个内敛而理性的年轻人,加上他那高高的颧骨,漆黑的头发,英俊的身姿,詹妮特的心中因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在真正的爱情毫不含糊地走进她的人生之前,这情感便充当着那充满诗意的热情的替代品。
虽然奥科玛卡并不是一个喜爱夸口的人,但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对詹妮特述说,在袭击黑弗里尔之后不久,他怎么在一场竞赛中战胜了其他七名勇士,其中包括普索,包括摔跤、划独木舟、比赛箭术和投掷标枪,从而赢得了追求并迎娶这个有着天空般湛蓝的眼睛和火红色头发的英国女孩的权利。詹妮特不确定自己对婚姻生活的这个开场白抱何感想。这个故事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自从荷马史诗中的珀涅罗珀注释2之后,就再没有哪个女人经历过追求者如此激烈的竞争),但她更感到自己成了一件奖品,一件战利品。然而,不管她和奥科玛卡之间的关系是起源于骑士精神,还是野蛮,还是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这关系显然代表着安全和生计,所以她决心眼下先不考虑逃跑。她的精神和身体都能容忍奥科玛卡的新娘这个身份,而寒风和饥饿的野兽肯定正在等着过于愚蠢而逃进危险重重的沙欣河谷的白人女孩们。
婚礼简朴而简洁,詹妮特和奥科玛卡简单地在他家人的面前分享一碗玉米粥,在“穆奇凯希”石上拉手,最后交换信物。他送给她三条鳗鱼皮发带和一个贝壳项链。她送给他邓斯坦画的马头石岬图,还有她用柏树皮做的小袋,用来给他装烟草。黄昏时分,他把她领到他们家的后屋,脱掉她的鹿皮衫,立即欲火中烧。他脱掉自己的衣服,把她扑倒在床上。她毫无热情地拥抱着自己的丈夫,但也没感到害怕,因为《女人的悲喜园》的第二章已经告诉她这痛苦是短暂的。而她算出她的排卵期至少在十天前就结束了。她挤出一个笑脸,任由奥科玛卡以一种快速而尴尬的方式夺去了她的童贞。伊泽贝尔将这种方式称之为“年轻男人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普遍上演的滑稽剧”,然后她感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在另一个人的臂弯中入睡的舒缓感觉。
“科瓦莫恩斯。”早上他对她说。后来她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我爱你。
詹妮特的婆家,包括奥科玛卡的母亲——玛贡加,父亲——夸帕拉,以及众多兄弟姐妹。在这个家庭中,最让詹妮特吃惊的是,他们愿意像对待一个在猫头鹰部落土生土长的女人一样对待她,并赋予她各种权利。要把一个外来者转变为血统纯正的尼玛库克人,只需要给她改个名字。在她结婚后一个月的“欢迎日”,她成为了韦沃瓦谢克米斯奎丝希姆,有着狐狸般毛发的女人。她很喜欢这名字的意思。而在她的耳中,这个名字的缩略形式,韦奎丝希姆,也是悦耳的。
虽然尼玛库克人并不关心一个妻子的血统,但他们却关心她生儿育女的能力。而在韦奎丝希姆的婆家亲戚中,人们毫不掩饰把她掳来的目的:传宗接代。绝种,是这些印第安人无法忽视的危机之一。饥荒、野兽、部落间的战争,以及清教徒的侵略不断降低他们中育龄妇女的数量——在所有阿尔冈昆人之中。但一场可怕的天花疫情,不时席卷各个印第安营地,造成了最大的破坏。他们把它称为“斯基肖恩克”,鞭打病。在詹妮特听来,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词,“斯基肖恩克”,就像撒旦在清他那长满倒钩和脓疱的喉咙。
对于詹妮特来说,拉丁语一直是一门艰难的课程,但与阿尔冈昆语比起来,它简直就像儿童游戏一样简单。阿尔冈昆语的发音和短语似乎更适合于木卫四注释3上的居民,而不是地球上的任何种族。要说“我很高兴你身体安康”意味着你要动用你的口唇去说:“陶博特波姆普芒塔曼。”“今天有雨”,你要说:“阿纳米基萨克索凯南。”要表达“你的孩子们好吗?”这个问题需要说:“阿斯庞普芒坦沃克丘米尤基奥格?”而在奥科玛卡看来,自然,英语也是相当有违常理的。他难以理解在可以说“阿皮蒂托瓦”时,为什么要费力去说“一个人在打猎时意外中弹”。他坚持“我并不打算追究此事”在事实上最简单的说法是“尼希基宁”。让他大惑不解的是,在可以说“切基斯奇”的时候,为什么要费力去说“刮起北风之时”。所以,在他们婚礼后的最初几周中,韦奎丝希姆和她的丈夫只能用磕磕巴巴的法语进行日常交流。奥科玛卡和其他印第安勇士从耶稣会传教士那里一点点地学会了这种语言。这位传教士在村子里住了一年,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只让两个印第安人皈依了基督教。渐渐地,如水滴石穿(并且带来相当大的乐趣),詹妮特和奥科玛卡学会了对方的母语,并自如地运用这两种语言,通过新奇的方式让他们在单独相处时充满了夫妻间的乐趣。
尽管尼玛库克人害怕种族的绝灭,但正如普索之前所说的,他们允许詹妮特决定生育孩子的时间。在那些最可能怀孕的晚上,詹妮特都坚决拒绝行房,尤其是《女人的悲喜园》第六章“阴唇全解”中详细介绍了几种补偿方法之后。而奥科玛卡对此毫无怨言。作为进一步的预防措施,在和奥科玛卡行房之前,她总是在自己的阴道里涂上一种由薄荷油和马郁兰的种子提炼的药膏。部落里那轻盈而顽皮的女医生哈桑,他们的“陶波沃”,给了詹妮特这种药。“陶波沃”,詹妮特认为,是一种森林仙女,总是在村子周围飞舞,就像有着无形的精灵翅膀,快乐地散播着神秘的智慧——“狗在狼群中找到了它的兄弟,但人类却仍然等待着他们的同宗血亲。”——还有她的歌声和草药。
在把怀孕的危险降低到最小之后,詹妮特感到可以放手试验第四章“山羊之欲”和第五章“欲望代数”中描述的活动。如果伊泽贝尔在书中介绍的知识都是第一手资料,那么爱德华·莫布雷作为一个好色者真是鲜有敌手。但奥科玛卡同样具有性爱的天资。而随着他们房事火辣程度的逐渐升温,韦奎丝希姆渐渐意识到性爱已经像吃饭一样成为她生活中的核心。
正是这新发现的肉体的欢愉,让詹妮特决心无限期地推迟在她的丈夫眼中失去魅力的那一天。尽管农妇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好处——亲切的同伴们、日常消遣(她特别爱玩“皮辛尼加纳什”,一种用芦苇玩的牌戏)、令人兴奋的烟草(这是两性都可以享受的快乐)以及晚上相互讲述的真真假假的故事,但她开始把农活视为她青春的大敌。新大陆烈日下的炙烤让她的前额像桦树皮一样蜕皮,让她的手像蟾蜍背部一样粗糙。最终,她找到了哈桑。哈桑给了她一种麝香味的油膏,让她在下地播种或驱赶乌鸦前抹在裸露的皮肤上。拥有了这种药膏,再加上她自己用玉米苞叶制作的难看却有效的软帽,韦奎丝希姆终于自信能够和奥科玛卡保持一致的衰老速度。
在尼玛库克人中度过的第五个年头,詹妮特发现,自己对命运女神让她生活过的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了一个惊人的假设,也许正是事实。欧洲人的世界,她猜想,在本质上就像一条道路。朝圣者们沿着这条曲蜒的大道从一个重要的驿站赶到下一个驿站。从有着美丽几何学的古希腊文明,到有着杰出神学成就的天主教国家,再到伽利略、开普勒和牛顿那光芒四射的三位一体。而印第安人的世界就像是一个车轮,时刻在旋转,而庄稼的成熟、鱼群的聚集、树木的结实、活力的衰退标志着它的旋转。除了他们对法国毛瑟枪和英国鸟枪的喜爱之外,技术革新对这些人毫无意义。没有尼玛库克人试图去制作一台天体观测仪或显微镜。一开始,这种缺陷让詹妮特大惑不解,但很快她开始看到伊泽贝尔姨妈对自然科学的忠诚的局限性。尽管自然科学是最高尚的事业,但它永远不能追踪一只鹿,种出一棵玉米,在鱼梁下捉到一条鲑鱼,织一条苇席,或者用枫树的汁液制作糖浆。
欧洲人和印第安人看到的不是同一轮月亮,不是同一个“纳尼保沙特”。对于剑桥的柏拉图学派的学者和欧洲大陆的笛卡儿的信徒来说,地球的卫星只不过是在某一种“超距作用”的神秘力量(对于柏拉图学派是重力,对于笛卡儿学派是漩涡)的控制下,围绕地球旋转的一团巨大却毫无生命的物质罢了。但尼玛库克人的月亮却是由古代的沿海居民,昆夸特人制作的一颗巨大的“温蓬皮格”珠。他们原打算把这颗珠子送给伟大的西南之神,那掌管着全部有益之风的神——“考坦托韦特”,以交换养育他们的海洋。
“我猜‘考坦托韦特’看到这个珠子后很不高兴。”詹妮特对奥科玛卡说。他们正沿着通向他们棚屋的甬路种上一行美丽的黄色延龄草。
他笑着表示赞同。“‘考坦托韦特’非常生气。他把昆夸特人的土地变成了贫瘠的荒漠,然后把这颗巨大的‘温蓬皮格’珠扔上了天空。”
“这判决虽然严厉,倒也恰如其分。”
卡斯科缓步走来,慢慢走向他们烹煮午饭的炖锅,把它的鼻子伸进去寻找碎鹿肉。
“对,但即使是神也有缺点,”奥科玛卡把一团烟草塞进他的滑石烟斗,“即使是‘考坦托韦特’也有着他的贪心。所以,每个月他都会来到‘纳尼保沙特-索胡格’——月珠之畔,用他手中的阴影一点点地遮蔽它。但最后他总是决定把这颗珠子留在那里。”
“一种象征,不是吗?”詹妮特说,“象征着他对昆夸特人的厌恶。”
“纳克斯。对。大地的任何部分都不应该被买卖,韦奎丝希姆,‘米陶克’的任何部分,无论是海洋、森林,还是湖泊、高山。”
“如果月亮是一颗珠子,那太阳呢?”
“英国人连太阳都不了解吗?”他同情地皱起了眉头,“太阳,亲爱的妻子,是一团篝火。在这篝火周围,聚集着我们死去的祖先。当一个尼玛库克人死去时,他的灵魂会登上西南的高山,如果‘考坦托韦特’认为这灵魂有资格,他就会把它送给‘基沙克昆德’,天堂之火的守卫者。”
“那我现在成了尼玛库克人,我的祖先也坐在那火边么?”
“看太阳,”他说,指着天空,“别太久,以免刺瞎你的眼睛。看吧,你会看到所有在你之前离开人世的祖先。”
她定睛望向太阳。那强烈的射线让她的眼前一片白光,她转过头,眨着眼,眼睛刺痛。卡斯科舔着炖锅。奥科玛卡点燃了烟斗。
她抬起头,再次凝视那篝火会议。她眼前出现了金色的火焰。她的母亲、祖母和曾祖母,围坐在日冕中,就像珠宝装饰着王冠。
这很可能是她心中的愿望,她脑中的某种幻想。但这闪光的幻象却让詹妮特体会到了很久没有过的狂喜。上一次感受到这种情感,还是在玛林盖特庄园的一个3月的傍晚,伊泽贝尔姨妈正在教她理解长达两万五千多年的宏大宇宙戏剧,在自然科学中称为“岁差”。
 
詹妮特在猫头鹰部落的第七年快要结束了,显然奥科玛卡、玛贡加、夸帕拉,以及她的其他家庭成员已经无法再容忍她那空空的子宫。认识到怀孕已无可避免,她放弃了哈桑的药膏,并且开始在排卵期与奥科玛卡行房。没出三个月,她就怀孕了。虽然没有了每个月的流血,但她发现怀孕非常难受。不过,她也没有体验到她长久以来所担心的恐怖。她的镇定来自于尼玛库克女人站着生孩子的传统——而伊泽贝尔姨妈(为这个问题研究了四种语言的著作)也认为“与欧洲女人所采取的水平卧姿相比,九十度的直立分娩姿势”是最安全也是痛苦最小的一种姿势。不管在生产的过程中会遇到什么困难,詹妮特认为借助这个印第安传统和哈桑的天赋,她一定不会重蹈她妈妈生产邓斯坦时所遭受的噩运。如果是个女孩,她会给她起名叫贝拉,伊泽贝尔的变体。如果是个男孩,他会叫安东,以纪念显微镜的发明者。
随着詹妮特的孕期进入最后一个月,胎儿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在她的子宫里踢踢打打,以抗议对他(她)的禁锢。然而,这时村子里却接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鞭打病(天花)已经袭击了“莫斯库格”——黑蛇部落,在北面的一个尼玛库克人营地,距离村子只有半天路程。没过几天,这个消息得到了有力的印证,两名莫斯库格部落的女人那全身溃烂的尸体顺着沙欣河漂了下来。村子里的印第安人凭经验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开始,河里会出现更多的“斯基肖恩克”的受害者。接着,在村子周围几英里之内的森林里,会充满垂死者的尖叫声和失去亲人者的恸哭声。最后,森林中会响起另一种声音,“玛奇莫奎苏”——活死人的脚步声。那是仍然活着,却已经被疾病变成疯子的病人。
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疯狂。在最初阶段,哈桑解释,病人会发高烧,剧烈呕吐,全身长满小红点。在第二阶段,这些红点会变成充满脓汁的水泡。如果病人会活下来,那么好转的症状会很快出现。他的高烧会退去,水泡也会结痂、脱落。但许多人并不会活下来。对于这些不幸的人,水泡会破裂,导致最外层皮肤,无论在外表还是内部,都会与下层组织裂开,于是病人就被活活地剥皮了。其中的一些病人会从口腔、鼻腔、生殖器和肛门向外渗血。
除了米埃库姆斯之外,村子里的勇士都外出参加夏猎了,所以只能让女人拿起火枪以阻止“玛奇莫奎苏”把疫情带进猫头鹰部落。尽管詹妮特已经行动不便,但米埃库姆斯仍然让她和一个叫威诺希的老太婆一起在上午站两个钟头的岗。这两个女人手拿火枪,在栅栏外来来回回地巡逻,随时保持警惕。尽管“玛奇莫奎苏”还不见踪影,但詹妮特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存在。她能听到那些又烂又瞎的病人从这棵树撞到那棵树,从这块石头撞到那块石头时的哭泣声和呻吟声——这个世界真正的魔鬼,皮肤消融的妖怪。
詹妮特在村外站岗的第二十个早晨,太阳出来不久,她的羊水突然破了。一股温暖而清澈的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流下来。这股液体流过地面,浇灌着青草和野花。半小时后,第一波阵痛开始了,以宛如犁头划开坚强的地面般的巨大力量攥住她的身体。
她告别威诺希,跑回她的棚屋,抓起两天前做的木偶——鹿皮做的身体,白石子的眼睛——等孩子一出生,她就能送给他(她)一件玩具。在她赶往“陶波沃”的住处的路上,这性急的宝宝在她体前上下晃动着,第二波阵痛来了,甚至比第一波还要强烈。哈桑集齐了钢刀、皮酒瓶、亚麻碎布、玄参叶子、鹿皮毯,以及其他必需品,然后带着詹妮特来到村子西北角的木屋。这间产房是典型的尼玛库克木屋,但安装了一套“内西纳斯孔克”:两根剥掉树皮的铁杉木棍用皮绳悬吊在距离地面五英尺的地方,像桥栏一样平行放置着。
“走到木杆中间。”哈桑命令。
詹妮特照做了。
“用胳膊扶住杆子。”哈桑说。
虽然詹妮特照做了,但第三波阵痛抓住了她。
“快速而从容地呼吸,”哈桑说,“就像你正在沙欣河里游泳。”
詹妮特张开嘴,吸进了一大口空气,再如同经过精确计算般把它吐出来。
由于哈桑高超的助产技术以及直立分娩的优势,生产的折磨,掺杂着如爆炸般的剧痛,很快就过去了,但筋疲力尽是必然的。在整个分娩过程中,詹妮特感到自己从未受制于那些将她母亲送入米斯利教堂的墓穴的世俗力量。
“你生了一个女儿,韦奎丝希姆。”“陶波沃”在产房那清新的空气和柔和的光线中抚慰着新生儿,然后拿起钢刀,一刀斩断了脐带。
正如哈桑所说,小贝拉健健康康、安然无恙。在“陶波沃”把这婴儿放入她怀中的一瞬间,詹妮特就喜欢上了她。当哈桑在河边掩埋着浅蓝色的胎盘时,詹妮特坐在产房外面,注视着宝宝那小小的睫毛和鼻子,她那精致的指节和蜷缩着的棕色膝盖,她那纤细的黑头发和短粗却各不相同的脚趾头。谁会想到在韦奎丝希姆肚子里的大石头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呢?
“我要教你很多东西。”詹妮特说,把鹿皮娃娃放在宝宝的手掌中。宝宝反射性地抓住了它。
她告诉贝拉,当白橡树的叶子像老鼠耳朵那么大时,栽种的季节就开始了。她解释为什么阳光照在一场夏雨后那挥之不去的湿气时,一道彩虹就会出现在天空。而要是你能以某种方式将这彩虹纳入另一个棱镜,这七彩的光线会重新整合成最纯的白光。在看守庄稼时,任何女人都不能杀死一只乌鸦,因为正是这种鸟带给阿尔冈昆人第一粒玉米种子。她告诉她的女儿,有一天,她们会寻遍沙欣河的河底,直到发现一颗足够纯净的石头来做显微镜的透镜。而接着她们会找到另一颗这样的石头。第二天,她们会把这两颗石头安装在一个滑石镜筒上,而通过这种办法,她们能探索微观的世界。
“每片雪花的晶体都有六个边,”詹妮特说,拍拍那鹿皮娃娃,又摸摸婴儿的额头,“胡克先生已经证明了。这就是你降生的星球,我美丽的亲爱贝拉。”
奥科玛卡的女儿的降生,设定了詹妮特快乐和悲伤的轨道。米埃库姆斯不让韦奎丝希姆再去站岗,以免“玛奇莫奎苏”那有毒的气息把疾病带给这孩子。结果詹妮特再次成为了一名农妇。每天早晨,她都要给贝拉的屁股下面垫上由香蒲的绒毛和泥炭藓混合而成的吸尿垫,用一张鹿皮包裹着孩子的身体,直到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剥了皮的玉米穗,然后把她绑在背上的摇篮架上,再递给她一个拨浪鼓。这是贝拉的奶奶——玛贡加——用小骨头和挖去籽瓤的葫芦做成的。接着婆媳两人出发去“三姐妹”的田里。宝宝骑在妈妈的后背上,就像小乌龟趴在圆木上晒太阳。在用她的锄头除去野草和豆秧上的死藤时,詹妮特总是提防着“玛奇莫奎苏”。贝拉出生五周后,莫斯库格的酋长派人告诉米埃库姆斯,“斯基肖恩克”的疫情终于消散了。直到这时,詹妮特才放松了警惕。在她心中,这件事就像是一场猛烈的风暴的收场,它的狂风暴雨和寒霜都在阳光中烟消云散了。
贝拉降生后的第四十个夜晚,有着一轮像萤火虫的灯笼般昏黄的月亮。詹妮特坐在村子中的场院上,宝宝吮吸着她的左乳头。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那异常的小点。它又黑又硬,不比雀斑大,像一只硬蜱落在贝拉的小脸上。
詹妮特用她的拇指擦了擦这个小点。它却纹丝不动,比任何恶魔标记还要险恶一百倍。她又擦了擦。那小点还在那。
“上帝啊……”
詹妮特仍然让贝拉吮吸着她的乳头,她站起来径直来到她婆婆的木屋。一看到这个小点,玛贡加立刻发出了哭号声。这声音就像“玛奇莫奎苏”的嚎叫声一样响亮而痛苦。她一边哭叫,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直到最后,玛贡加终于恢复了理智,并断言只有阳光才能揭示这斑点真正的性质。眼下,詹妮特只能先哄孩子入睡。如果贝拉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也是在梦乡之中——在梦中,孩子的灵魂会翻过一座座云山,找到“引灵使者”毛查蒂。他会指引她远离“鞭打病”那恶魔丛生的土地,并引领她找到沃洛克河的治愈之水。
詹妮特沿着洒满月光的小路回到家中,感到她自己似乎成了梦乡中的流浪者,但毛查蒂并没有来给她指路。她走进棚屋,给贝拉喂奶,直到她的小嘴停止吮吸,吐出了乳头。她把熟睡的婴儿放在摇篮里,就像把她仅剩的一本睿智而精致的书放回书架上。她坐下,倒在垫子上,阖上眼睛,一直祈求着考坦托韦特和耶和华一起保佑她的孩子不要患上天花。空气中充满了贝拉的呼吸,那轻轻的呼吸,柔和得就像羽翼初丰的雏雀首次振翅的微风。詹妮特睡着了,但总是为不自觉地抽搐和惊叫声所惊醒,她的梦中充满了行进中的“玛奇莫奎苏”兵团。
天刚亮,她就展开她那紧握的手指,把手掌放在贝拉的额头上。宝宝的额头很烫,像火一样烫,像天花一样烫。几秒钟后,贝拉醒来了,从她小小的胸膛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詹妮特抱起宝宝,无比仔细地端详着她。显然贝拉的灵魂并没有找到毛查蒂。詹妮特把她抱到冷酷的阳光下。长满脓疱的贝拉的身体就像是撒旦的白贝壳串珠。
“神圣的考坦托韦特啊,求求您……”
贝拉再次哭叫起来。
她把她的女儿抱到哈桑的棚屋,希望这位女巫医能诊断出贝拉得了一种罕见却可治愈的疾病,只是症状与天花类似罢了。但哈桑没有提供这样的诊断,只是让詹妮特用河水浸过的泥炭藓从头到脚擦拭孩子的身体,反复擦,一遍又一遍。
尼玛库克人把天花托付给他们的万神殿里的哪位极恶的神祇?这恶魔般的传染病究竟从何而来?詹妮特永远也弄不清楚。印第安人不会为这瘟疫而愤怒,但他们也不把它视为对自身罪孽的应得的惩罚。他们显然把天花视为一种神秘之物。这病也让詹妮特迷惑。按照哈桑的嘱咐,在五个钟头里,她不停手地擦拭着贝拉的身体,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从一个宝宝变成了“玛奇莫奎苏”,再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不确定这天花究竟代表着魔鬼的邪恶,还是上帝的愤怒,是大自然的任意妄为,还是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其他某种力量。
她以尼玛库克人的方式哀悼着,用杜松子沾黑牙齿,在鹿皮鞋里放满卵石,然后用一把神圣的鹿骨刀割断头发,从而让她的头上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赤褐色头发。她准备了一块烧焦的橡木,用它擦过面颊,再用煤灰涂黑自己的脸和前额。
紧紧抱起女儿的尸体,她走向河岸。哈桑和玛贡加在那里等着她。她们的脸也涂黑了。
“库特奇莫克。”哈桑对她说。别垂头丧气。
“库特奇莫克。”玛贡加也附和着。
女人们在河岸上找了一个小时,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一个柔软而偏静的角落。她们在那里用蛤壳锄挖了一个墓穴,在底部垫了一层木棍。詹妮特把贝拉的尸体蜷曲起来,让她的小手盖住脸,再用一张苇席把她包起来。女人们一前一后地把贝拉放进墓穴,温柔地,缓慢地,就像种子放进犁沟,弓弦搭进弓扣,羽毛插进发辫。然后詹妮特向这个有着奇妙指节和丰厚黑发的小女孩说再见。女人们用沙子填满了墓坑。哈桑用石头和树枝堆起了一个玉米垛高的墓堆,让它略向西南方倾斜。因为这是“科威诺克一万瑙奇科莫克”,她解释,一个“灵魂筒”,从而让孩子的灵魂离开她那死去的肉体,并指引她去往考坦托韦特的圣山,与万神之神相会。
“而现在,韦奎丝希姆,你必须接受河水疗法。”哈桑说。
“今天,以及今后一个月中的每一天,”玛贡加解释,“你要把自己交托给沙欣河。”
尼玛库克人的河水疗法代表着愚蠢的异教迷信,还是异教智慧的典范?处于麻木和顺从状态中的詹妮特提不出任何异议。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她脱下了斗篷和裙衫,脱掉鹿皮鞋,告别哈桑和玛贡加,慢慢走进那冰凉而湍急的河水。她沿着满是烂泥的河床走着,直到河水漫到她的腰部。然后,她翘起脚跟,身体前倾,跃入水中。她逆流向北游去,脸向下,两腿像青蛙一样蹬着水,不时抬起头部呼吸。水草擦过她的大腿。浮叶摩挲着她的肋骨。沙欣河水洗去了她面颊和前额上的煤灰。
黄昏时,她游到了鹰岛,接着像水獭一样改成仰泳,让河水载着她回到贝拉长眠的坟茔。她走上岸,凝视着那小小的坟墓。那“科威诺克一万瑙奇科莫克”,那“灵魂筒”,仍然指向天空,但这是多么脆弱的符咒啊。一场小雨就能将它摧毁,更不用说一场大雨或暴风雨了。
“等到春天,我们一起去放飞它,”她膝盖一软,赤身瘫倒在女儿的坟墓上,浑身发抖,“我们一定要去放飞它,我最亲爱的,最亲爱的贝拉。”
她不知在坟前跪着哭了多久,用拳头捶打着地面。眼泪浸透了沙子,正像她分娩时的汁液浸透了村口外面的土地。直到最后,她的悲伤变得那么深重——宛如第二次怀孕,但这次是有害的、肿瘤般的——她无法移动她那哭泣的肢体和关节。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就像一个由人体组成的月亮,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早晨。
 
四天后,哈桑给詹妮特带来了一个男婴。他的母亲在这场瘟疫中死去了,因此这个白皮肤的女人那鼓胀的乳房也许可以养育他。事实证明,卡博格的吮吸远远要比贝拉有力得多,以至于,正如在《女人的悲喜园》的第七章中所描述的现象,詹妮特发现自己的情欲被唤醒了。不久后,哈桑让她把卡博格交给另一个哺乳期的女人,丘曼琴。这女人是部落里的制陶人。她同样在为自己因天花而夭折的孩子而悲伤。从这时起,詹妮特的骨子里早已深深扎下了情欲的渴望,直到奥科玛卡从森林里归来。
“我给我们的女儿起了一个英国名字,”她告诉他,“贝拉,以纪念我的伊泽贝尔姨妈,自然科学家。她对整个世界都怀着极大的兴趣,从最卑劣的虫子到最明亮的星星。”
“最明亮的星星,”奥科玛卡说,“那我们的孩子是芭丝比希亚。”
“芭丝比希亚……”
“热爱夜晚的女神。”
随着在这个月中詹妮特对“芭丝比希亚”的坟墓的每次探访,她越来越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要去争取“努帕基纳昆”——一个丧子的母亲拒绝再次生育的权利。而奥科玛卡却利用了旁系亲属通婚的特权,让他那达到了适婚年龄的堂妹玛安苏做了自己的第二个妻子。面对这种连索福克勒斯注释4都无法接受的讽刺性的安排,詹妮特却没有感到丝毫嫉妒。恰恰相反,这种一夫二妻制让她感到自己与猫头鹰部落的联系强大了十倍。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尼玛库克母亲,但她知道自己绝对是一个尼玛库克女人,奥科玛卡第一个也是最钟爱的妻子。
这场异端的婚姻是真实的。这些“科科凯霍姆”也是真实的。她的贝壳项链、鳗鱼皮发带、珠链手镯、毛皮长袍、鹿皮绑腿、鹿皮鞋都是真实的,就像眼前的小草一样真实。至于塞勒姆和波士顿、科尔切斯特和伦敦、亚里士多德的地球和牛顿的月亮,都宛如梦中的词藻,只不过是像亚特兰蒂斯和黄金国一样神秘的地名罢了。
在部落之外,现在是1703年,正如她所烧制的陶罐所记录的时间。在部落之外,某个杰出的年轻自然科学家很可能即将发现牛顿所失落的证明——证明恶魔实际上并不存在。即使在她二十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她用鹰和野鸡的羽毛为自己做了一件头饰,来庆祝这一天),在欧洲历史的舞台上无疑即将出现一个“重大论证”,它可以推翻所有的女巫法庭和巫术法案。然而,对于尼玛库克部落的韦奎丝希姆来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尽管詹妮特仍然对黑弗里尔所发生的暴行,以及那些血腥的头皮心有余悸,但印第安人对于梅里马克河谷的白人定居者的攻击显然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到世纪之交的时候,一个印第安农妇能够把整个上午的时间用于耕种部落的田地,而不用担心这些土地下午就会被某些激进的清教徒侵占。从各方面来看,尼玛库克人和英国城镇都达成了默契的停战协定。在这些城镇中,甚至包括重建的黑弗里尔。当时,尼玛库克人允许清教徒沿着他们领土的东部边界规划一条收费公路——一条从波士顿到埃姆斯伯里的驿路——而每有一名骑马的旅人路过,要交给印第安人一枚白贝壳串珠作为过路费。每辆马车则是两枚。
因为猫头鹰部落田地的边界紧靠着这条埃姆斯伯里驿路,詹妮特现在每天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白人经过——疾驰的邮车、列队的士兵、汗流浃背的车夫、气喘吁吁的小贩。这种情况不由得让夸帕拉和玛贡加怀疑他们的大儿媳妇打算恳求某个路人把她带走。最终,她家人的疑心变得非常重,以至于每当这些农妇到路边干农活的时候,玛贡加就会在韦奎丝希姆的身上拴上一条绳子,正像把她刚刚掳掠回来时一样。
结果,詹妮特不再把尼玛库克人视为她的族人,而仅仅是她的看守。什么也不能打动他们,哪怕是她对忠诚的宣言(她越响亮地申辩自己对部落的忠诚,他们就越坚信她要逃走),哪怕是她对这枷锁的抗议:“我不要被拴上缰绳!我不是一头牛!我不是一头驴!我不是一匹骡马!”所有这些抗议同样毫无作用,不仅是因为在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里并不存在这些牲口,更因为这件事是无需讨论的。
到1708年,在尼玛库克人的经济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要素。那些出色的印第安猎手们发现,要是他们把海狸毛皮带到沙欣河下游的英国人的贝德福德村,就能换回全套的英国商品。尼玛库克人的大酋长看不起这所谓的“毛皮贸易”,因为它似乎恰恰实现了月亮传说所谴责的重商主义。然而,查巴昆的朝臣们争辩说,如果猎手们只交换燧发枪、锻钢刀、铁壶,以及其他阿尔冈昆人所未知的产品,伟大的天神考坦托韦特是不会怪罪的。最终,查巴昆允许交易进行下去,尽管没有他的祝福。
大酋长并非唯一为部落参与毛皮贸易而感到悲哀的尼玛库克人。詹妮特也一样为此而不高兴。因为一旦剥下兽皮,处理它们的乏味工作就留给了女人们。她讨厌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刮擦皮子的背面,用骨髓把它们擦亮,再裁剪成长方形,六到八张皮子缝成一件长袍,从早到晚穿着这件长袍,直到皮子足够柔软,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但有一天,奥科玛卡提到在贝德福德贸易中心也可以用皮子换书。于是詹妮特对毛皮贸易的看法一下子改观了。
“哪种书?”她问。
“英国人的经书,”奥科玛卡回答,“詹姆斯大酋长的《圣经》。”
“还有呢?”
“法国诗歌,英国戏剧,用拉丁文写的历史书。”
英国戏剧!啊,再一次去欣赏那文字的音乐,再一次去体会朱丽叶的爱情、克利欧佩特拉的热情和麦克白夫人的堕落。要是她在贝德福德碰见了一本《数学原理》,她会毫不迟疑地把它扔到一边——毕竟,她不再是“猎巫人之槌”了,不再有责任去学习卢卡斯数学教授的著作——但要是能得到一部四开本的《麦克白》,那就像伊泽贝尔姨妈的藏书失而复得一样,会让她万分高兴。
听到詹妮特要跟他一起去贝德福德,奥科玛卡吓了一跳。他坚称,毛皮贸易是男人的事情,要是一个勇士带着老婆一起去,肯定会受到白人和其他阿尔冈昆人的耻笑。但她一直坚持要去,最终,归功于她那些正当的理由,她那哀婉动人的语气,以及“阴唇全解”那一章,奥科玛卡退让了,庄严地宣称一个伟大的尼玛库克猎手不会屈服于那些小人的好恶。
这支远征队由三艘独木舟组成,包括奥科玛卡、普索,以及其他六位印第安勇士,看门狗卡斯科,还有奥科玛卡那固执的大太太。他们沿着沙欣河顺流而下。一路上,詹妮特心脏中的每根血管和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巨大的期待。奥科玛卡已经答应,她可以买四本书,只要它们加起来的价格不超过半件海狸皮长袍的价钱。随着每一次划桨,她都想象着自己尽情享受着莎士比亚、马洛注释5或琼森注释6的文字。
等他们到达贸易中心的时候,天上的圣火已经西斜。这贸易中心格局独到,包括三间精致的小屋,一间车马行,一间铁匠铺,还有一间叫作“人间天堂”的酒馆。在前方的空地上立着一根旗杆,悬挂着英国国旗和沙欣河毛皮交易管理局的标志——由这家公司的格言“利润、繁荣、丰富”围绕着一只海狸。奥科玛卡在码头停下独木舟,三个白人商人围拢过来。他们体格健壮,穿着绵布衬衫,懒洋洋地抽着烟斗或用石头打着水漂。而他们用阴沉的脸色和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来迎接登上码头的詹妮特。他们也许把她视为一个可怜的女人,事实上的确可怜——要是他们有骨气些,或者人数多于科科凯霍姆人——他们也许会拯救她,以期赢得一笔赏金。但他们更可能厌恶詹妮特,这个堕落的女人,她的发辫散发着熊油的气味,她的灵魂崇拜邪神。他们越不招惹她越好。
让詹妮特沮丧的是,奥科玛卡和普索坚持先去光顾前两家店铺,一家出售毛瑟枪和子弹,另一家提供工具和厨具,之后才能去第三家店铺——一家出售毡帽、皮靴、羊毛毯和钢制领甲的杂货店。奥科玛卡把她领到一个破旧的海运货箱前。她掀开箱盖,发现里面装满了各类书籍——至少有一百本:给沉睡心灵的一百声惊雷,给饥饿头脑的一场圣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谢考坦托韦特,然后开始把箱子里的书倒出来,细细翻找。而奥科玛卡和普索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她其实并不期望在这些书里找到《麦克白》、《罗密欧与朱丽叶》或《安东尼与克里欧佩特拉》。但这里倒真有一本莎士比亚的四开本《暴风雨》,以及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她把这两本书放在一边。她又很轻松地选出了第三本书:托马斯·谢尔顿翻译的《堂吉诃德》。接下来,她是想要恺撒的《高卢战记》,还是想要斯宾塞的《仙后》?是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还是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她不会选择雷金纳德·斯考特的《巫术之发现》。伊泽贝尔姨妈曾经告诉她,这本书是她进行“重大论证”时的参考文献之一。对于“猎巫人之槌”,这本书也许有些用处。但她才不会用海狸皮去换这本书。
最后,她把候选的书目减少到三本蒙田注释7的《随笔集》、班扬的《天路历程》,以及她幼年在玛林盖特庄园时的一个老朋友——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她把这三本书放在地上,每本书都放在一个想象中的正方形的一个角上,然后站起身,准备把这个选择交给命运女神。不顾在旁边窃笑的奥科玛卡和普索,她走进方形中,闭上眼睛,转了三圈,伸出胳膊,用一个手指向下指去。
她睁开眼睛。《埃涅阿斯纪》,很好。“我所歌唱的,是战争和一个男人的故事。”注释8
“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奥科玛卡问。
“维吉尔讲述了埃涅阿斯的冒险。这个人注定开创了罗马帝国。”她说。
“以前住在村里的传教士常常说起古罗马,”普索说,“它的开创者是罗慕路斯和雷穆斯。他们是喝一头母狼的奶长大的。”
“维吉尔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詹妮特说。
“没有罗慕路斯和雷穆斯?”普索说,“没有母狼?”
“没有母狼。”
“我的叔叔认识一个毛托库斯勇士,这名勇士就是被狼养大的,”奥科玛卡说,“这样的事会发生的,韦奎丝希姆。维吉尔不应该怀疑它。”
 
黄昏时,印第安人满载着交易的成果回到了沙欣河边。奥科玛卡把他换回的东西平摊在码头上——意大利决斗手枪、一小桶火药、铁锅、黄铜框的镜子、条纹毛毯,然后把它们包在一张鹿皮里,放在独木舟上。詹妮特把她的书放在一个麻袋里,靠在她丈夫的东西旁边。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派田园场景:等到夜里,商队在河边安营扎寨以后,詹妮特在火边读维吉尔,并翻译给其他人听。暴风雨把埃涅阿斯和他的手下送到了利比亚海岸。这位英雄向迦太基人讲述着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埃涅阿斯和狄多的爱情。她为他决定去意大利而自杀。安喀塞斯的幽灵向埃涅阿斯展示罗马未来的命运。埃涅阿斯的军队和图尔努斯的拉丁军队之间的大战。埃涅阿斯在一对一的决斗中杀死了图尔努斯。奥科玛卡、普索,以及其他印第安勇士都被书中的故事迷住了,静静地倾听着。
兴奋的叫喊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詹妮特抬起头。
一伙印第安人和白人聚集在河边,他们的注意力专注在宛如彩虹般横跨沙欣河的一座木制拱桥上。在桥身的正中央,簇拥着四个身着清教徒服装的身影,正在用绳索把一个女人放向水面。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裙,脸上戴着一套皮面具,窒息了她的叫喊声。绳索把女人的手脚绑在了一起,迫使她的身体弓成了马蹄状。
“丈夫,我看到一帮加尔文主义的猎巫人在用他们的验巫术折磨一个无辜的女人,”詹妮特说,“劳驾,我要过去,向他们抗议这不公正的做法。”
“要是英国定居者决定相互折磨,那尼玛库克人应该站着看笑话,而不是犯糊涂。”奥科玛卡说。
“要是我不当着这些猎巫人的面指责他们,我的良心会深受折磨。”
奥科玛卡低声嘟囔着。他的舌头紧张地在嘴里转来转去,顶起了两腮,最后他说:“告诉那些英国人,要是他们敢欺负你,韦奎丝希姆,你的丈夫和他的勇士们会把他们的头皮割下来。”
她跳过独木舟,沿着河岸飞奔过去,很快跑到了桥边,拾阶而上,登上了桥面。那伙人仍然拽着绳子。他们的披肩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分不清究竟哪一样让她更为震惊:是看到邓斯坦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还是明白了他是怎样在大火中活下来的。尽管大自然早已把那个男孩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但从前额直到下巴那斑驳的伤疤让他的相貌大打折扣。
“邓斯坦!”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谢上帝!我还以为那场大火把你烧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埃比盖尔·威廉姆斯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女人。至于她的舅舅,塞缪尔·帕里斯教士,十四年的岁月已经把他的面孔变成了一场滑稽戏,包括他那鹰钩鼻子和后缩的下巴。时间同样也在乔纳森·科温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几乎掉光了牙齿,两颊深陷,脑袋就像泡在牛脂中的骷髅。
“赞美耶稣,这真的是我那失踪多年的姐姐吗?”邓斯坦从那根绳索上松开了手。他的同伴们也都惊呆了,任凭绳索那端的女人像陷阱中的狐狸一样挂在沙欣河上。“在那些羽毛和兽皮之下,真是詹妮特·斯特恩吗?”
“没错,邓斯坦,你得放了那个女人。”
他跌跌撞撞地从桥边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詹妮特,就像洗衣工从晾衣绳上拽下床单一样把她拉到他的胸前。而她则抚摸着他的额头,亲吻着那些可怕的伤疤。
“我还担心你被印第安人割了头皮,”邓斯坦摘下了帽子,“但我没有头发,当时全烧光了,头上烧得能看见骨头——一点小小的代价,但在耶和华的帮助下,我拿回了父亲的委任状。拜托,给我们一刻钟时间,让我们了结了那边的女巫,然后我们会把你安全地带到弗雷明汉。”
“不,邓斯坦,”詹妮特说,“我现在是科科凯霍姆部落的韦奎丝希姆。”她挑战般地整了整头饰。“你还没发现巫术是不可能存在的吗?放了这个女人,我求求你。”
“放了她?”埃比盖尔嗤笑道。她放开了绳子,拉住那个女人的工作完全落在了科温和帕里斯头上。她轻蔑地打量着詹妮特的衣着,从鹿皮鞋、绑腿、斗篷,直到发带。“你活脱脱就是一个阿尔冈昆人啊,斯特恩小姐。你那发臭的头发一定招来不少求婚者吧。”
“事实上,我已经嫁给了一个尼玛库克猎手。”詹妮特说。
“你听到了吗?邓斯坦。你姐姐跟一个黄皮肤的异教徒上床了。”
“我宁愿做一个异教徒的妻子,也不做一个信仰新教的村姑。”詹妮特说。
“你可不能叫我村姑,姐姐,”埃比盖尔说,“邓斯坦和我已经结婚五年了。”
詹妮特抬起一只手,拨弄着她的项链。既然那场大火让邓斯坦遭受了难以言表的痛苦,并留下了可怕的伤疤,她就很难埋怨他去找他那疯狂的朋友,并在她的爱情中寻求慰藉。不过,理解他们的结合是一码事,要祝福他们就是另一码事了。一想到这两个宗教狂热分子正在孕育新一代猎巫人,詹妮特就像吃了催吐剂一样想吐。
她再次碰触邓斯坦,把手放在他的袖子上。“你那天画的那幅马头石岬图,我送给了我的丈夫作为结婚礼物。”
回忆的神情在邓斯坦的脸上一闪而过。“那是一幅出色的画作,我并不否认。”他转过身,向帕里斯和科温走去。“把那个女巫放下去!”他喊,而那两个人把他们的犯人放进了沙欣河中。
“不!”詹妮特喊。
“我是父亲的儿子,”邓斯坦说,转过身看着她,“他把我养大,不是让我娇养这些妖精,或者供养魔王的。”
“她浮起来了!”帕里斯说,“这条河证明苏珊·狄根丝是个女巫!”
“我能证明邪灵只是人们心理的需要!”詹妮特说。
“我亲爱的异教女王,”埃比盖尔说,“要是你再敢打扰我们,我们就把你带去见贝德福德的治安官。”
“我们现在都是皇家猎巫人:马萨诸塞湾净化委员会,”邓斯坦解释,“就像柯卡尔迪猎巫联盟一样,拥有由女王陛下的枢密院颁发的猎巫执照。”
帕里斯和科温把狄根丝太太拽过桥栏,把她扔在地上,就像两个清教徒农夫卸下一车稻草般满不在乎。牧师抽出一把剪刀,剪断了狄根丝太太手脚上的绳索。她伸展开四肢,却并不尝试站起来。她个头矮小而结实。有令人难以呼吸的一瞬间,詹妮特几乎把她看成了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伊泽贝尔姨妈。
等到科温终于揭开了真相面具后,狄根丝太太尖利地吸气,爬了起来。她那恐惧的目光越过她的折磨者,而固定在詹妮特身上。“救救我,印第安朋友,”她低声说,“我常偷东西,还和很多男人上床,但我向天发誓,我跟巫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这条河已经揭露了她的本性,”帕里斯说,“接下来是对她的判决。”
“印第安朋友,我求求你。”狄根丝太太哀求着。
净化委员会像一阵旋风般扑过来,在一阵混乱过后,詹妮特被束缚在桥栏上。帕里斯紧紧抓着她的右臂。科温那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着她的左臂。狄根丝太太蜷缩着躺在地上,浑身发抖。刚刚还捆在她腰上的绳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仅凭冷水验巫法的证据就绞死一个人是非法的!”詹妮特喊,“政府必须依法指定一个委员会来审理她的案子,再提出上诉,把她送上法庭。”
“要是你看过《圣经联邦报》,”埃比盖尔说,“你就会知道,安妮女王早已立法规定,我们,还有我们在苏格兰的同行,对于无形的巫术犯罪都不必遵循正规的司法程序。”
邓斯坦说:“不过,如果这会让你满意的话,詹妮……”他转身对埃比盖尔说:“斯特恩太太,作为这座桥上的验巫委员会,你应提交你的调查结果。”
“验巫委员会提出正式起诉。”埃比盖尔回答。她把绞索系在桥栏上,为求牢固打了三个快结。
“啊,上帝啊!”狄根丝太太尖叫着。
“停下!”詹妮特哭叫着。
“帕里斯先生,陪审团的裁决如何?”邓斯坦问。
“陪审团认为苏珊·狄根丝有罪。”牧师说。
“科温先生,让我们听听你的判决。”邓斯坦说。
“要是这案子只是普通的偷盗和淫秽,我也许会开恩放了她,”法官一边说,一边强迫犯人站起来,“但苏珊·狄根丝显然与魔鬼签下了契约,所以……”
“印第安朋友!”尿液和稀粪从狄根丝的衬裙下面流出来。
邓斯坦和埃比盖尔手脚麻利地把一个粗麻袋套在犯人的头上,显然驾轻就熟,把她抬上了桥栏,然后猛地一推。狄根丝太太尖叫着掉下桥去,接着传来一声短暂的脆响,就像一根干树枝在桥下折断了。
科温和帕里斯一松开他们的手,詹妮特就立刻冲向阶梯,心里认真盘算着叫来那七位科科凯霍姆猎手,并让他们杀光桥上这个所谓的净化委员会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既诱惑着她,也让她感到恐惧。不过,她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眼睛仿佛变成了两块水晶石,注视着埃比盖尔的前胸,似乎要烧焦这个泼妇的心脏。
“听我说,你们这些该死的猎巫人!你们的行当不会繁荣!因为你们所依靠的不过是皇室的庇护。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毁灭你们的事业,就像埃涅阿斯杀死图尔努斯一样肯定。”
“回到你那赤身裸体的黄种男人身边吧,”埃比盖尔嗤之以鼻,“别再来烦我们!”
她迈着痛苦的步子回到了河边。奥科玛卡和其他尼玛库克人聚拢在她的身边,刀出鞘,枪上膛,战斧闪亮。卡斯科猛烈地吠叫着。苏珊·狄根丝的尸体挂在桥上,就像惠更斯的钟摆。顾不上跟在她身边的奥科玛卡,詹妮特径直走到独木舟边,取出了她刚刚得到的《埃涅阿斯纪》,拿着它走向那家杂货店。交易只用了一分钟,但等它结束时,她不再拥有维吉尔的著作,而是拥有了雷金纳德·斯考特的《巫术之发现》。的确,靠着《巫术之发现》中的一两段文字是不可能完成那“重大论证”的。仅靠斯考特的文字也不足以终结巫术法案或促使枢密院收回她弟弟的执照。但“猎巫人之槌”必须迈出她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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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杰出的美国雕刻家格桑·博格勒姆的个人笔记中有一幅草图。我认为那是他最出色的构思,甚至比他在拉什莫尔山上雕刻的总统雕像还要出色。博格勒姆将他的构思命名为“读者”,但他从未设法用石头把它表现出来。据我所知,他甚至没有让它进入草图设计阶段。他也许对这个作品丧失了创造激情。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没有找到一个赞助者。如果他真的将这个构思付诸实施,那么这位“读者”和它的底座将会高达二十英尺,伫立在某个美国公园、广场或集市。它表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一把温莎椅上,出神地读着书,一条西班牙猎犬睡在她的脚边。
不用我提醒,你就该知道,在人类中,读者永远是少数。只要打开我的编年史,你就会加入这少数的群体。人人都闻过屁的臭味,但只有一小部分鼻孔嗅过书胶的清香。但我们理应对那些文盲有所宽容。我们应当克制在他们的门上写下“笨蛋”,或在他们的墓碑上写下“傻瓜”的冲动。因为,至少在过去,对书籍抱着一种谨慎的态度是合理的。博格勒姆那坐在温莎椅上的女子的行为在过去是成问题的。
在历史上,读者和书籍之间的麻烦关系的最早案例是在公元前590年,耶和华命令以西结注释9吃掉书卷,借此吸收其中的内容。尽管这书卷中从头到尾写满了“哀号、叹息和悲痛的话”,但以西结还是勉强服从了神的旨意。他说这书卷“入口甜如蜜”,我们因此惊讶地发现万能的主对“哀号、叹息和悲痛”有着特别的口味。我认为,以西结是不敢说实话——作为一位知道退的先知,才不会去批评上帝的烹调技术。
一百七十年后,读者们不得不赞同苏格拉底关于“书是无用之物”的观点。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提出,文学作品不能解释其中的内容,它们只是把相同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我看来,这观点比海德格尔注释10对书籍的定义还要不靠谱。而且无论如何,苏格拉底都是错误的。因为书籍并非把相同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你十二岁时,逗得你哈哈大笑的《格列佛游记》,不是你在三十岁时为它的讽刺而着迷的那本《格列佛游记》。
你们中有一些人和我亲爱的詹妮特有着同样的性别。我不需要提醒你们:在整个西方历史中,人们一直在激烈地争论,女人们到底该不该从印刷媒介中获取足够的知识。公元1333年,文艺复兴画家西蒙·马丁尼画了一幅画,画中的圣母玛利亚在收到天使颂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结果,这幅画导致了一场宗教危机。难道玛丽亚不该是一个十足的文盲吗?这问题让信徒们烦恼。既然《圣经》中明确规定了“你必恋慕你丈夫”,那一个恋慕知识的女人难道不是亵渎神明么?这幅画的观众能认出这个有着古怪的学者姿态的女子就是圣母吗?
1740年,南卡罗来纳州的立法机构为了避免让他们的黑奴了解耶稣关于博爱的观点,更重要的是,废奴主义者关于奴隶制的观点,立法规定教黑人识字是犯法的。这条法律规定,要是一名黑人看书时被抓住,这个黑人就要受到鞭刑。如果他累犯三次,就要切掉他食指的第一节。其他南方各州立刻争相效仿,颁布了相同或相似的法案。其中的一些法案甚至在黑奴解放之后仍然是有效的。
所以,我们看到了,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读者群体如何成为了邪恶力量(包括空谈家和教士,立法者和疯子,神明和煽动家)的牺牲品。为了对书籍的热爱,你会遭受屈辱、残害,甚至有时候——牺牲(比如享利八世把《圣经》的翻译者威廉·廷代尔当作异教徒烧死)。
要是你把自己称为英雄,我们是不会嘲笑你的。只要你是一个精于阅读之道的读者,我们会让你拥有诸多美德,思想深刻而富于口才,喜爱思考却很少消极被动,温和节制,雄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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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大才疏,羞涩而笨拙,托拜厄斯·阿诺德·克朗普顿之前从未有过一见钟情的经历,这次却突然坠入情网。然而,与其说这爱情让他快乐,倒不如说它让他困惑。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他得不到。这难以逾越的距离就像护城河一样宽阔,像城墙一样高大,他们不可能有任何相会的机会,更不用说幽会了。托拜厄斯不知道她的名字,便把她称为“拔示巴”注释11,因为他的困境正像大卫王在宫殿之上偷窥乌利亚那俊俏的妻子洗澡。
每周两次,当托拜厄斯沿着埃姆斯伯里驿路为地方邮政委员会传递邮包时,他都有机会观察在尼玛库克人的庄稼地里干活的“拔示巴”。除了那可笑的玉米皮软帽外,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栽种玉米——犁地、播种、放一条死鱼作为肥料、除草、收获玉米、刨出根茎、把杆子扎成一捆用于烧火——所有这些活计在她手中似乎都成了为维斯太贞女或古希腊女神保留的神秘的运动项目。要是幸运女神能让他娶“拔示巴”为妻,那他的快乐肯定能推动他的事业走向顶峰——成为大英帝国美洲殖民地的邮政大臣。
她显然是印第安人掳来的俘虏,而不是正式迎娶的逆来顺受的媳妇,或者扮成野蛮人的感伤主义者。因为他们给她套上了缰绳,一端无情地套在她的脖子上,另一端缠在一个印第安老太婆的手腕上,很可能是她的婆婆。除了这个证据之外,还有“拔示巴”那充满悲哀和长期痛苦的目光——那张渴望着一个英国人的亲吻的面孔。
在托拜厄斯悸动的内心中有了一个计划。他看到自己在庄稼地里飞奔,从恶龙的爪下解救了“拔示巴”。他从天而降的英姿是如此潇洒,让她忍不住以身相许。他要是诗人,一定会把这英勇的行为付诸笔端。他要是画家,一定会用绘画去表现它。他要是说到做到的人,一定就会付诸行动了。
但是,唉,在这位邮差的胸膛中,跳动的却是一颗拖延者的心脏——如果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的话。我是悲情的兰斯洛特注释12,他对自己说。我是卑微的珀西瓦里注释13。但随着秋收结束,空气中开始充满冰冷的冬天的气息,他才意识到“拔示巴”很快就会告别玉米地,所以他匆忙为这场大营救挑了一个日子:10月20日。正是在四年前的这一天,埃姆斯伯里的哈里特·伊斯蒂对他说:“要是在你和一头野猪间让我选一个作为配偶,我宁愿选择后者。”
他在天亮前起了床,匆忙穿好衣服,在腰带上别上两件必要的工具:他的手枪,子弹上膛,还有他的刀。他平常就用这把刀打开无法投寄的信封(用邮政术语来说,“死信”),以期找到发信人的下落或预定的收信人。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波士顿那覆盖着木瓦的房顶和粉刷成白色的尖塔时,他给杰里迈亚装上鞍具,把邮袋挂在这匹骟马的屁股上,然后沿着卵石路出发。到达驿路后,他催促坐骑开始小跑。“拔示巴”很少在午后还留在地里干活,但只要他保持这种速度,他会在十一点前到达那片庄稼地。
他在斯托纳姆休息了一会,让马匹吃饱喝足,然后继续向北。三个小时后,托拜厄斯望见了他心爱的女人。
像往常一样,她脖子上拴着绳子,只是站得比平常离驿路更远一些,正带着宛如谷神刻瑞斯下凡般的热忱,用玉米苞叶把玉米编在一起,然后把它们挂在一个绞架形状的横梁上晾干。“拔示巴”离那个老太婆足有五码远。这个距离对他的营救计划已经足够了。他拔出刀子,两腿在杰里迈亚的肋上一磕,飞快地冲过玉米地,来到“拔示巴”的身边,他探下身子,用力一挥,割断了绳索,解放了他的爱人,却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跌落马下。
他跌在一捆玉米秆上,在尘土中挣扎了半天,才站起身来,茫然四顾。让他非常高兴的是,他看到这一天的功夫并没有白费,因为当他跌落马下的时候,“拔示巴”已经抓住了缰绳,跃上了马背。托拜厄斯只要再次上马,两个人就可以骑马逃走了。
但“拔示巴”有着不同的打算。她驾着马沿着一列玉米走到婆婆的面前。
“告诉奥科玛卡,我会深情想念他的!”她喊,之后她又用他听不懂的尼玛库克语喊了一句话——很可能是同样的意思。那老太婆愤怒而响亮地用相同的语言回答着什么。而“拔示巴”早已调转马头,飞奔着穿过田野,消失在路的尽头,把邮袋一同带走了。
托拜厄斯还没来得及沮丧,就发现那个老太婆已经向他冲来。她那瘦骨嶙峋的手上握着一把鸟枪。她站住开了一枪,子弹擦过他的脖子。他抽出手枪,准备击发,但没等他瞄准,那个老太婆就已经消失在一架架等待晒干的玉米后面。他把手枪插在裤带上,拔腿就跑,就像一位妈妈决心要从一群吉卜赛人手中夺回她那被偷走的孩子一样。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当托拜厄斯气喘吁吁、叫苦连天地走在埃姆斯伯里驿路上的时候,他时而感到昏昏沉沉的耻辱感,时而又陷入近似于痴呆状态。每路过一片农庄,他都会设想出一套说辞,以便让他的雇主相信邮袋的丢失是不可避免的——拦路强盗、印第安人、一道闪电、一阵龙卷风、一头喜欢吃纸的熊——但无论哪个似乎都不大可信。他不知道哪件事情更让他难过,是他即将失去工作,还是他可悲地看错了“拔示巴”的品性。
三点刚过(按托拜厄斯怀表的时间),他遇到了一个流动商贩。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愿意让托拜厄斯坐在他那叮叮当当的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锅、罐子、刀和剪子的大车上,把他捎到波士顿。托拜厄斯暗自庆幸,爬上了大车。三点钟,他在特莱蒙广场下了车。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吹透了他那麻木而卑微的躯体。他沿着萨德伯里街走到汉诺威,踏着石板路走进自己的家门,就在一瞬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他的绝望烟消云散了。
“拔示巴”坐在客厅里,仍然穿着尼玛库克人的皮衣,但摘掉了她那古怪的软帽,手里拿着他最好的莱茵酒,翻看着他的《埃涅阿斯纪》,穿着鹿皮鞋的脚放在搁脚凳上,旁边放着两个邮袋。
“如果这就是文明的味道,我真是喜欢它,”她说,呷了一口美酒。一种性感、沙哑的声音,每个音节都浸满了蜂蜜,“别担心你那亲爱的马,我把它放在街角的查德威克车马行里了。”
“你的骑术不错。”他佩服地说。
“我为偷了你的马道歉,克朗普顿先生,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来打劫财物的强盗。直至后来发现了这两个邮袋,我才意识到你是想救我,所以我打听了一下,找到了你的住处。”
“我的目的正是要还你自由。”他说。他的声音出于敬畏而微微发抖。女神就在这儿——在他的客厅里——只有六英尺远!“请恕我直言。从我看到你在野蛮人的地里干活的那一瞬间起,我的心就和你的心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事实上,要不是还有一件残酷的事情,我一定现在就拉起你的手求婚。”
“什么残酷的事情?是我把你撇下不管的事情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韦奎丝希姆。”
“你的全名,我是说。”
“韦沃瓦谢克米斯奎丝希姆。”
“你的真名。”
“詹妮特……斯特恩。”她慢慢地说,似乎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眼。她合上了他的《埃涅阿斯纪》。“现在也请让我放肆直言。你今天的古怪行为证明了你有一颗骑士侠义之心,而不可否认这间房子也令人惬意。我想找一位赞助人,能在我进行科研时供我吃穿。”
他站得像根长矛般笔直,挺起了胸膛:“现在我只是一个卑微的邮差,但过不了几年我就会掌管整个波士顿邮局。”
“野心勃勃。你有机会进入哈佛大学的图书馆么?”
“我弟弟在这所大学,准备毕业后当个牧师。”
“那么我接受你的求婚。”她说。
“啊,我亲爱的女士,我的耳朵没听错吧?你愿意做我的新娘?”
“但你要明白,我会全心投入我的科学研究。”
“就算我的妻子是个炼金术士,我也会爱她。”
“补充一点,我可不是一名清教徒。”
“在波士顿,只有一百二十名受过洗礼的英国国教教徒,而你的托拜厄斯正是其中之一。”
“但你还要明白,你娶的可不是有着玫瑰红面颊的贞女。”
“我一直认为你是你那野蛮人丈夫的残忍暴行的受害者。”
“也算不上暴行,只是肉欲上的相互激情。但如果你愿意原谅我的过去,我相信我们的未来会幸福的。”
“我当然会原谅我所深爱的女人。”
在难以言表的野性冲动下,他把双手伸进两个邮袋,抓出一大把信件,把它们扔向空中。当无数信件纷纷落向地面的时候,他想象自己漂浮在魔幻之海上,一枚枚泡沫在他周围徐徐落下。他把目光投向他的新娘。《埃涅阿斯纪》再次迷住了她。多么不可思议,他想。在被印第安人诱拐之前,她一定是个圣人。他们的婚姻似乎永远不会缺少令人兴奋的话题。而且,也许很快有希望成为波士顿最高尚的家庭。
 
权宜婚姻——詹妮特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不是地球上最高尚的婚姻形式。但没有人能否认这种婚姻形式有着悠久的历史。埃及艳后注释14与尤利乌斯·恺撒的婚姻难道不就是把埃及和罗马联系在一起的权宜婚姻吗?天主教难道不是新兴的基督教与古老的异教相结合的权宜婚姻吗?大宪章的意义难道不是约翰一世和他的男爵们之间的实用主义的调解么?如果说,这场无爱的婚姻是她推翻鬼神学说的代价,那么她愿意付出这代价,但她希望在那场讨价还价中没有伤了她丈夫的心。
正如他所预料的,等到夏天到来的时候,托拜厄斯晋升为波士顿邮局的局长,这意味着他不再需要在马背上度过漫长而令人筋疲力尽的日子。对于詹妮特,这件事好坏参半。好的一面,他提高的工资可以让他在乘坐双桅帆船“飞鱼”号刚刚到达长码头的穷人中雇用一个女仆:内莉·亚当斯,一个来自切姆斯福德的身材矮胖的年轻寡妇。她在买菜、做饭、缝补和洗衣方面的能力让詹妮特每天有足够的时间从事托拜厄斯称之为“对抗你弟弟的罪恶团伙的可敬事业”。唉,可是她丈夫那更加闲适的生活也让他每天傍晚都精力充沛地回到家中。詹妮特的绝望,倒不是因为他那难看的身材、马脸和招风耳,而是因为他不肯学习从亚当与夏娃的第一次做爱之后已经得到极大改善的性爱技巧。她对“阴唇全解”和“山羊之欲”中的秘密的热情传授,没有让他欲火中烧,反而让他尴尬不堪,直到最后,她决心停止向他传授夫妻之术,不再让他尴尬。虽然她不能说托拜厄斯是个以无知为乐的人,但他似乎注定一生对男女之乐一无所知。
当他发现她和尼玛库克猎手的婚姻育有一女时,一股嫉妒之火攥住了托拜厄斯的心。显然,他设法让自己相信詹妮特和奥科玛卡很少做爱。但当他听说这个孩子已经因天花而夭折时,他的心中马上充满了悲伤。不幸的是,他对贝拉的反应超越了单纯的同情。他想抹去这场悲剧。他认为,只有让詹妮特再生一个孩子,才能彻底治愈她的伤痛——当然,再没有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能更让他心满意足的了。
尽管詹妮特在她人生的这个阶段绝对不想怀孕,但她决心通过假装对这件事的热心来维持托拜厄斯的友好。她每次回家时都会随身带一瓶从普拉特药店买的薄荷油或马郁兰油。她推说这些东西是用于科学研究。实际上,它们正是哈桑的避孕药膏中的关键成份。每次云雨之前,她都能轻易找到借口溜开一小会儿,把药膏偷偷涂在阴道内部。而每逢最容易受孕的日子,她都会推说牙疼或肚子不舒服而成功地避免与托拜厄斯交媾。
多亏托拜厄斯的弟弟威尔莫特·克朗普顿在哈佛大学图书馆的借书证,她借到了“三个约翰”的主要作品,因为伊泽贝尔姨妈认为他们是猎巫人的著名反对者:约翰·韦伯斯特、约翰·威格斯塔夫和约翰·韦尔。但灯塔街迷宫般的达尔比书店才是詹妮特真正的丰饶之地。在这里,她不仅买了一本崭新的《数学原理》,也买到了牛顿在他的著作中所指定的各种参考文献。她不可避免地遇到除牛顿之外的其他皇家学会成员的著作——享利·摩尔的《对无神论的解毒药》、约瑟夫·格兰威尔的《恶魔崇拜之胜利》、罗伯特·波义耳的《怀疑派化学家》——但她决定不浪费她丈夫的钱,因为伊泽贝尔认为这些人都坚信女巫的存在。
达尔比书店也卖报纸,包括《伦敦日报》《新英格兰报》《美洲周报》,但最能激励詹妮特斗志的,是一份加尔文主义报纸,《圣经联邦报》。这份报纸定期报道马萨诸塞湾净化委员会及它的苏格兰同行——柯卡尔迪猎巫联盟的英勇事迹,所采用的风格在冷静的剖析(“我们必须牢记,我们抵抗恶魔最好的手段在于祈祷,而不是猎巫”)和令人晕眩的热情(“这些英勇的猎巫人加速了撒旦在基督教土地上的彻底灭亡”)间无法预测地来回变化。詹妮特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她在达尔比书店买了一个空白的皮面笔记本,在第一页用粗大的字体写下:“魔鬼及他的所有成就。”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每逢《圣经联邦报》出版,她会剪下关于邓斯坦的净化委员会的所有文章,把它们贴在笔记本上。每当在科学世界的探索令她筋疲力尽,每当她似乎永远也无法把古希腊的四大元素与牛顿的数学原理联系起来,从而找到推翻鬼神学说的证据时,她就会打开《魔鬼及他的所有成就》,随之怒火和野心就会在她的心中再次熊熊燃烧。
尽管她打算利用这个冬天来研究“三个约翰”的著作,但对于约翰·韦伯斯特的《所谓巫术之展示》,她却很少能读上十页而不注意到作者并不质疑邪灵的存在。在约翰·威格斯塔夫的《巫术问题之争论》和约翰·韦尔的《论巫术之恶》中也存在着同样的轻信。没错,这些人的论点会激怒科顿·马瑟或沃尔特·斯特恩。“三个约翰”提出找到确凿的证据来指控一个女巫是不可能的,提出撒旦的虚荣心让他不可能授予女巫魔法的力量,提出人们的不幸遭遇更可能是力学的结果而不是“邪术”的迫害,但他们都不敢从正面对鬼神学发起攻击。
她放下“三个约翰”的著作,开始钻研古人的智慧。她用了两个月学习欧几里得的所有著作,而她毫无困难地理解了所有的推理和求证(但她故意跳过了第十卷关于无理数的费解讨论),她也同样顺利地读完了德·威特的《曲线基础》。不过,当她开始钻研巴塞林的《笛卡儿几何学评释》时,她只能解出牛顿列出的三十个问题中的七个。惠更斯先生的《摆钟论》甚至让她蒙受更大的羞辱——这是一本无比晦涩的讲解深奥的三角学的作品。
她原本处于绝望的边缘,但有一天傍晚,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让她重新开始阅读《数学原理》本身。整整一个小时,她漫步在牛顿那精妙深奥的数学王国之中。她的周身焕发出奇怪的光芒,费城的贵格派教徒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将此称为“内心之光”。她读懂了这本书!当然,并非具体的细节,并非具体的定理或证明过程,而是作者那包罗万象的布局突然在她眼前变得格外清楚、透彻。
欧几里得所开创的世界壮丽无比,但从一开始,它就停滞不前。五百年过去了,但它从未改变。一千年、一千五百年过去了,说来也怪,艾萨克·牛顿来了,让几何动了起来,活了起来。牛顿挥一挥手,欧几里得的几何图形就长出了翅膀,飞翔于天际。牛顿创造了抛物线的蝴蝶,锻造了双曲线的雄鹰,让圆形像六翼天使般起舞。
虽然读懂了《数学原理》,但詹妮特的好心情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仍然摆在眼前,就像高塔问题中那高达千仞的尖塔。她必须想办法把牛顿的动态艺术和亚里士多德提出的神用于创造世界的四大元素结合起来。
她的主显节注释15是在圣马克英国国教教堂度过的。她坐在前排,托拜厄斯的大腿紧紧挨着她的大腿。有些兔唇的多德神父正在以他特有的风格阐释迦南的婚礼——他断言,耶稣用水变成的美酒并没有喝完,在最后的晚餐上这美酒再次出现了。而在这餐桌上,这美酒经历了再一次变化。就在此时,一连串推理让詹妮特感到,上帝和考坦托韦特,也许会赞同她的科学圣杯。
任何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亚里士多德和牛顿都把这个宇宙分解为潜在的组成要素。亚里士多德剖析物质,而牛顿则剖析运动。尽管牛顿的体系要比亚里士多德的体系复杂得多,但詹妮特发现,在《数学原理》和《光与色新论》中,牛顿都提出,一个运动的宇宙(正如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物质的宇宙)是由四种基本元素组成的,即加速度、万有引力、阻力以及(如果你算上牛顿在1668年发表的关于棱镜的伟大论文)光线。啊,把这两个宇宙联系起来是多么简单!比如光线,与亚里士多德的宇宙体系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牛顿关于光线的实验是基于太阳——古希腊四大元素中的火元素的源头。至于万有引力,她很快联想到古希腊的土元素。磁石矿构成了地壳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而其他类似的矿藏无疑正等待着人们去发现。说到加速度,把它和古希腊的空气元素联系起来似乎是有把握的——哪怕你拒绝接受笛卡儿的漩涡理论,你也不得不认识到,正是地球的大气及以太中所包含的无形物质,赋予重力加速度以意义。至于最后一项(牛顿的阻力和亚里士多德的水),詹妮特毫不犹豫地把它们联系起来,因为在《数学原理》的第二编中详细讨论了钟摆划过阻滞流体的运动。
引力、加速度、光线、阻力:土、空气、火和水——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无法质疑牛顿所研究的运动就像亚里士多德的物质一样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圣经》中那令人振奋的话语——“神看这是好的”——似乎也可以合理地推论为“神看这运动是好的”。啊,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耶和华必定从一开始就在两个方面——物质与运动——系统性地禁止了撒旦那些无形的宠臣。这种系统性是如此确凿,事实上,一个科学家完全可以证明恶魔并不存在!
“因此,服从并促进四大运动元素的无数运动之灵,”她喃喃自语,“只要能够得到它们的必要帮助,我就能找到牛顿失落的证据。”
“克朗普顿太太,拜托,安静。”托拜厄斯悄声说。
多德神父一边胡乱解释着迦南的婚礼,一边朝詹妮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就算撒旦试着去腐蚀这些运动之灵,”她低语着,“他一定总是失败,因为神早已让它们不会受到魔鬼的诱惑。”
“闭嘴。”托拜厄斯说。
“这就是伊泽贝尔姨妈在火刑柱上发现的!”
“安静!”
 
第二天早晨,詹妮特让内莉·亚当斯找齐她们所需的材料——磁石、钟摆、棱镜、两个木制斜坡——然后陪着她去莉蒂亚·特林布的家。莉蒂亚·特林布是个正处于哺乳期的母亲。她的丈夫在船街开了一家酒馆。一开始,詹妮特难以向特林布太太说明为什么她要在特林布家进行科学实验,以及特林布太太的哺乳期多么适合这项科学研究,但之后詹妮特打开了她的钱袋,那些闪闪发光的银币立刻说服了这个女人。当特布林太太在火炉边给孩子喂奶的时候,詹妮特和内莉进行了关于土元素的论证。她们利用磁石那无形的手指在地板上拖引一颗鞋钉,借此召唤掌管“引力”这个运动元素的运动之灵,无论它们是邪恶的,还是圣洁的(显然它们是圣洁的,因为它们没有妨碍特林布太太的喂奶)。詹妮特接着做了关于水元素的实验,让钟摆划过啤酒、蜂蜜、鲸脂,以及其他各种密度的液体。借此所召唤的阻力之灵也不忍打扰喂奶的过程。她接着进行了火元素的实验,让内莉把一面棱镜对着窗户,让一束晨光穿过玻璃五面体。光的使者忙碌起来,把一束日光转换成七色彩虹。特林布的奶水仍然源源不断地流进婴儿的小嘴。到了下午,詹妮特和内莉又做了几个关于空气元素的实验,观察加速度的精灵如何让不同重量的球体匀速从木制斜坡上滚下。宝宝仍然香甜地吃着奶。
两天后,詹妮特的钱包说服了一个叫作哈格·贝里奇的养鸡人,让她能够在他的鸡舍旁进行她的运动实验。那些母鸡并没有停止生蛋。中午,贝里奇太太为詹妮特的科学事业献出了她的搅拌技术。奶油搅制得非常好。到了晚上,詹妮特说服了困惑不解却乐于从命的托拜厄斯在她操作实验仪器的同时和她做爱。这个实验肯定召唤了大量的运动之灵,但它们并没有对他的男子雄风造成丝毫影响。
“这些运动元素在本质上是善的,在总体上必然是非恶的!”詹妮特宣布,“撒旦永远无法腐蚀这些纯正的精灵!”
“说得一点也没错,亲爱的。”托拜厄斯说,抚摸着她赤裸的大腿。
当然,詹妮特猜想,这些实验结果并不意味着这些运动之灵是无所不能的。只有造物者才是全知全能的。尽管这些精灵也许尝试过,但它们并不能保护人类免于暴风雪、雷暴、饥荒和瘟疫的侵扰——而所有这些自然现象都被归咎于恶魔作祟。但上帝不会把这个动态的宇宙割让给堕落天使和恶魔,正如这个世界并非上帝用粪土搭砌而成。
詹妮特花了六天时间,几易其稿,终于完成了她的“重大论证”。她在开篇的句子中写道:“所有流动的、下落的、拍动的、关合的、摇摆的、跳动的、分离的和飞行的,都不知魔鬼之恶,而唯知上帝之善。”
她在达尔比书店买了一摞羊皮纸,在第一页印上了一个标题,《驳鬼神论》,然后工工整整地把最后一稿誊写在上面。显然这篇重要的论文需要一个签名。她思考再三,最后写下:“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美洲分馆,馆长,J.S.克朗普顿。”她现在只需要把这篇文章,以及一张附注,寄到肯辛顿宫。

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兰西之主
信仰的卫护者
我最尊敬的
安妮女王陛下
卡文迪什博物馆近来进行了多种牛顿式的实验,旨在刺激运动之灵去施行邪术。实验结果证明了四种运动元素在本质上是良性的,永远不会受到魔鬼的腐蚀。如果至高无上的陛下同意这篇论文的结论,我们谦卑地请求您在国会两院商讨此事,从而废除由詹姆斯一世在1604年颁布的巫术法案。
您谦卑的臣民
J.S.克朗普顿先生
1710年9月19日
托拜厄斯凭借自己对变化无常的邮政系统的了解,自信地预测了这篇《驳鬼神论》的命运。如果“科伦芭茵”号邮轮能够挺过大西洋的风暴,也逃过了海盗的魔掌,那么这篇文章会在10月10日送达女王陛下的手中。
“我为做你的丈夫而感到自豪,”当他们站在长码头看着“科伦芭茵”号驶离港口的时候,他告诉她,“对于鬼神论的覆灭,我为自己作出的贡献而感到无比骄傲。”
“你是一个好人,克朗普顿先生。”
“我是一个无趣的人,克朗普顿太太。”
“的确如此,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我要做一个更好的妻子。”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这句话让她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寒意。她要怎么度过她的余生呢?就在这无趣的婚姻中终此一生么?遨游过尼玛库克异教那湍急的河流,航行过牛顿实验主义那未知的海洋,她现在可一点不想在波士顿这体面的小池塘里荡桨扬舟。也许,她会成为在哈佛大学里教授欧几里得几何的第一名女性。也许,她能为政府开办一个学校,让学生牢记超越古人学说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必要性,指导他们学习新的力学。但无论她多么一心一意地观察她那抱负的棱镜,在预示着未来的场景中都看不到托拜厄斯·克朗普顿的身影。
 
尽管有着伊泽贝尔姨妈的理论和哈桑的药膏的帮助,但詹妮特仍然再次怀孕了。等到她发现这一点,她本能地把这场灾难归咎于上帝的天意,哪怕她丈夫的生殖能力显然也在这件事情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显而易见,耶和华决定,只有在她完成了“重大论证”之后,才让她再次怀上了孩子,而现在她也不得不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在第一个孩子因天花夭折后,她忍不住担心同样可怕的事情也会毁掉她的第二个孩子,她因此采取她能采用的所有手段对抗这种可能性。在怀孕初期,她吃各种野蘑菇,因为哈桑认为这些蘑菇能够预防流产。而从怀孕的第五个月起,她每天都要喝杜松子茶。这种尼玛库克的药方据说能够预防早产。在最后的几个月中,她服用了大量的红蕨和蓍草。因为根据她住在林恩街的邻居,一位叫莎拉·丁威迪的助产士的经验,这些草药不仅能让子宫中的婴儿健康成长,而且保护孩子在出生后的第一年中不会生病。宫缩一开始,她就找到了丁威迪太太,和她一起去了查德威克车马行,找了一个铺着新鲜稻草的空马厩。詹妮特用后背抵着墙,紧紧抓住隔栏,双腿弯曲,暗自祈祷。助产士则在她身边低声鼓励着她。
宫缩加剧。她的尖叫声吓坏了马匹,逗引得两只猫打起架来。随着她的叫声,阵痛越来越强烈。她感到她似乎要生出一个“福克斯顿的魔口”或“地狱的骄傲”。
“我不要这个要命的孩子!”她尖叫着。
“这话我听我的主顾说了很多遍了,”丁威迪太太劝着她,“生孩子的时候都爱这么说。”
两个小时后,在全能的主的保佑下,也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丁威迪太太的双手迎来了一个粉红色、滑溜溜的女婴。
这一次,詹妮特决心,她女儿的名字不应该带有半点感情色彩。她绝不会再叫她“贝拉”,也不会用母亲的名字“玛格丽特”或外祖母的名字“凯瑟琳”。詹妮特一直觉得“瑞秋”是一个健康而悦耳的字眼。当她向托拜厄斯提出这个想法时,他一声不吭地答应了,虽然他想用他先母的名字作为她的名字。于是,在1711年5月5日,多德神父用圣水在瑞秋·维罗妮卡·克朗普顿的额头画了一个十字,警告天堂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值得拯救的新教徒。
瑞秋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她有着粉嘟嘟的身体、浅褐色的双眼、响亮的哭声和早熟的微笑,非常健康,这显然归功于丁威迪太太的药方。托拜厄斯,自然,从一开始就非常宠爱他的女儿。但詹妮特不愿意放松警惕,因为她担心这孩子活不过她的第一个生日。洗礼五周后,在一个细雨的春日早晨,詹妮特意识到她对瑞秋的喜爱已经超越了所有的言语,这种情况正像她的这次怀孕——虽然小心提防,但预防措施却失败了,结果她不得不面对好坏参半的后果。
托拜厄斯一直催促詹妮特雇一个奶妈。按他们的收入,负担一个奶妈的支出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詹妮特却决定自己哺育宝宝。每次哺育都是最令人欣喜的。她把瑞秋抱在胸口,陶醉在这个温暖、结实、呼吸着的小东西的压力中,似乎她的心脏已经被不可思议地转移到了她的体外。走进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美洲分馆吧,来看看这世上最美丽的怪胎——“汉诺威街的外置心脏”。
身为一个母亲,詹妮特所感到的一切快乐的情感,一切愉悦的责任,都无法让她忘记女王还没有对她的《驳鬼神论》做出答复。瑞秋学会了走路,能跌跌绊绊地走过波士顿市集。这让詹妮特无比高兴。但女王陛下显然对她推翻鬼神学的论证毫无兴趣。这份忧郁抵消了她的快乐。当瑞秋从牙牙学语到能用连贯的词语到会说完整的句子时,詹妮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但英国皇室既不答复她的论证,也不回复她随后接二连三寄出的关于论文的处置情况的质询信。这份沮丧让她的幸福感荡然无存。刚满四岁的时候,瑞秋用她的木偶和娃娃表演了一出木偶剧,情节是一个女科学家骑着炮弹飞到了月球。这让詹妮特非常自豪。但这份快乐却被一层阴云笼罩着——那就是肯辛顿宫的沉默。
1715年10月1日,一个肤色黝黑的信使来到詹妮特的门前,带来了一封信。信封上有着埃塞克斯郡的温特沃斯爵爷的印章。她给了这个自由的黑人一个银币,带着朱丽叶打开罗密欧的情书般的急切心情,撕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牛皮纸信笺。
亲爱的J.S.克朗普顿:
您的《驳鬼神论》已于1711年11月寄至肯辛顿宫。女王陛下颁下懿旨,命枢密院对您的论文做出答复。经过多月审议,我们决定委托一位杰出的自然科学家审阅该篇稿件。此人正是爱德蒙·哈雷博士,皇家学会成员,多次协助枢密院审阅此类稿件。哈雷博士最终给我们的答复如下:
克朗普顿先生的用意无疑是高尚的,而他所选择的方法可以说是新颖而机敏的。不过,该篇论文极为缺乏细节,极为缺乏精确性和严谨性,以至于让理性的读者在阅读此文之后,容易达成与作者相反的结论。
至于我们的看法,我们发现您的论证方法与无神论仅有一步之遥。当一个人试图用自洽定律来归纳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时,不管他像牛顿(牛顿所信仰的,我们不得不指出,是可悲的阿里乌斯主义)一样把它们称之为“力”,还是像您在文章中那样称之为“运动元素”,他都必须万分小心,以免为那些自然神论者和自由思想家所利用。因为这些人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否认正是基督教的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
也就是说,我们不会为了你这盲目的研究工作,就去惊动英国国会,更不会打扰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
掌玺大臣
温特沃斯伯爵
菲利普·泰瑞尔
由于印第安人对黑弗里尔的袭击,詹妮特没有机会撕碎父亲挂在门上的委任状,让人们认不出上面的文字。不过,现在,她手中突然有了一份同样可憎的文件。她把温特沃斯伯爵的信撕得粉碎,再把纸屑扔进厨房的火炉。内莉·亚当斯正在炉子上烤着六条小麦面包。
“他们竟敢不接受我的论文!”詹妮特叫道。
“这真是对我们辛苦研究的侮辱。”内莉说。
“那些白痴!傻瓜!弱智!痴呆!笨蛋!混球!小丑!低能儿!”
“他们正是如此,太太。”
要是托拜厄斯目睹过贾尔斯·科里仰卧在塞勒姆村法庭外,被压在一块块大石头下面——或者曾经站在沙欣河桥上,听到苏珊·狄根丝大喊“救救我,印第安朋友!”,他也许就能理解她那失落的心情。可是,他的话语不能讨她欢喜,反而让她更加气恼。
“要是伟大的哈雷博士都认为推翻鬼神论是无用的,”他对她说,“那也许你的研究事业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哈雷博士并没有否定我研究的目的,”她厉声说,“他说我的研究方法是新颖而机敏的。”
“但如果那些鬼神学家真像你所说的那样误入歧途,那英国的科学家们不早就让他们关门歇业了吗?”
“亲爱的托拜厄斯,你真是犯傻。并非皇家学会不能做出推翻鬼神论的重大论证,只是他们缺乏动机。要是有一天哈雷博士受到巫术指控,那他能一下子提出一打证明恶魔不存在的证据,因为恐惧是最好的动力。”
正如在詹妮特的人生中时常出现的场景,一本书再次拯救了她的生活。在她收到温特沃斯伯爵的信的下一个星期一,1713年出版的第二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现在达尔比书店的橱窗里。当她翻开那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页时,她发现在第三卷里出现了一个新的注释。它所讨论的是上帝。不知是屈服于英国国教的压力,还是对于某种私下警告的回应,牛顿先生提出(除非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最为动人的太阳、行星和彗星体系”依赖于“一个全能全智的上帝的设计和统治”。他用了整整五页纸来详细讨论这个理念。
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枢密院担心那些研究世界运转规律的人会误入无神论的歧途。而牛顿,却用上帝的“天意”来调合他的科学推论,就像一位蛋糕师在面糊里加朗姆酒一样虚张声势。当然,她永远不会直接引用这位几何学家的文章——只要他还坚信“可悲的阿里乌斯主义”——但是,显然,只要你小心地遣词用句,培根的实验主义听起来就会像“八福词”一样虔诚。
哈雷博士要求细节、精确和严谨。她决心不遗余力地修改她的《驳鬼神学》,让它精确到足以穷尽一个天使的耐心,严谨到足以折断钢铁。这一次,她不会满足于在《数学原理》的阴影下漫步,而是要投身于它的巨浪,去探索其中最深的沟壑。
“我就是从墓穴中爬出的拉撒路,”就在内莉·亚当斯刚刚布置好他们的蟹酥蛋糕晚餐时,她对托拜厄斯说,“这一次,我提交给枢密院的论文会充满上帝的圣言,相比之下,马丁·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就像肉店的菜单一样粗陋。这篇论文会拥有足够的细节。它的页数足以让哈雷博士从主显节到米迦勒节都用它来擦屁股!”
“你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真是让我高兴。”托拜厄斯低声说。
“你的话语这么体贴,但语气却是冷冰冰的,”她说,“你为什么烦恼,克朗普顿先生?”
“天啊,女人,难道你没意识到,要想完成这更加详细的第二稿论文,你就无法照顾我们的宝贝女儿了么?”
她拿起刀叉,开始小心地享用她的蟹酥蛋糕:“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的,先生。”
“我认为,你把富有远见和瞻前顾后混为一谈了,”托拜厄斯说,撕下一块香喷喷的面包,“放弃你的研究吧。”
她把一块蟹酥蛋糕放进嘴里,咀嚼着:“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我的人生目标。”
“要是披上了自然科学家的长袍,你就无法成为瑞秋的合格母亲,或者我的称职太太。”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她吃下第二块蛋糕,“在我看来,自然科学家的长袍要比波士顿邮政局长的制服高贵得多。”
“那你会高兴地发现我就要换下这套制服了。”
托拜厄斯给他的面包上抹上黄油,抿了一口红葡萄酒,然后继续解释着:前一天晚上,皇家邮政总局发来一份公文,将他任命为美洲英属殖民地的邮政总监。他已经起草回信,接受了这个职位。这个月底,他会带全家人去费城,从此生活在威廉·佩恩注释16所创建的这个南方城市之中。他坚持,他们的前途一片光明——更高的收入,更低的海拔高度,最大的房子。
“可喜可贺,”她说,声音中满是讥讽,“你为了这个职位可没少辛苦啊。”
“拜托,克朗普顿太太,在你品尝这些果实之前,先不要对它们抱有偏见。”
她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她对费城一无所知,除了知道那里是孕育狂热的贵格派分子的温床。但托拜厄斯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征求她的意见。他说“邮政总监”这个字眼时,正像她的父亲说“皇家猎巫人”一样恭敬而虔诚,她明白他们的职位变更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伊泽贝尔姨妈总是说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叉路,但摆在詹妮特眼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哈桑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选择,但詹妮特却别无选择,只有收拾起她的棱镜和钟摆,向瑞秋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搬往更温暖的地方,并向耶和华和考坦托韦特祈祷,这座“兄弟之爱的城市”有一天会获得另一个称谓——“《驳鬼神论》的摇篮”。
 
虽然詹妮特对她的未来忧心忡忡,但她的新环境却不可思议地极为适宜于“重大论证”的修订工作。费城的道路构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方格,而只要她离开他们位于栗树街的房子,沿着这笔直的街道散步,她的头脑就会随之变得富于条理。同样重要的还有她从无所不能的基督教公谊会中汲取的力量与灵感。尽管她的这些贵格派的邻居们事实上在实践着各种荒谬的行为,包括在他们的礼拜堂中周期性发作的臆症,但他们却让宾夕法尼亚拥有了一种民族精神,从而让捕猎和绞杀女巫,甚至谈论女巫都成了最愚蠢的行为。
等到瑞秋度过她的五岁生日时,托拜厄斯与詹妮特打交道的时候大多充满了敌意。这不仅是因为她的研究工作(在他看来,她为了科研上的进展,而不能照顾瑞秋),而且怨恨她没有给他生下第二个孩子。尽管詹妮特私下里认为这种情况是因为哈桑的药膏,但她为她的丈夫提供了一个不太合理,但要受欢迎得多的解释——上帝决定在她推翻巫术法案之前都封闭她的子宫。
“你居然以为自己能了解天意的安排!”托拜厄斯怒吼,“你的自负真是让我吃惊!”
“我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你我对于科学的热情。”她提醒他。
“我该告诉你我最黑暗的怀疑吗,克朗普顿太太?我相信,你纯粹是借助你们女人的意志才让我没有儿子。”
“要是女性的意志能有这种功效,”她反唇相讥,“那现在这世界上的哭啼的婴儿要少得多了——我向你保证!”
她最喜欢品读第二版《数学原理》的地点是斯古吉尔河东岸的一片茂盛的草地。最近,费城的劳工们已经在这片草地周围打下木桩,将这里标记为他们的滚木球戏的球场。只要天气允许,她就会提上午餐篮,带着瑞秋和内莉在中午前到达这里。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她们会悠闲地享用她们的小麦面包和冷肉,而詹妮特会给她的同伴讲述月珠的传说,或者其他尼玛库克人想象力的结晶——狡猾乌鸦的故事、贪婪箭猪的寓言、没有壳的海龟的冒险。午餐后,詹妮特会开始钻研牛顿的著作,让内莉和瑞秋四处嬉戏。有时,她们用瑞秋的娃娃演出尼玛库克人的故事。有时,她们看着人们在草地上玩滚球戏。但瑞秋最钟爱的游戏是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她现在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她妈妈多年前的梅里马克河边所掌握的垂钓技能。
在8月一个闷热的下午,詹妮特提着午餐篮,肩头担着瑞秋的鱼竿,带着女儿来到斯古吉尔河边,想懒洋洋地靠在草地上,彻底了解牛顿的神学体系,以免第二稿的“重大论证”不小心沾染上某种微妙的阿里乌斯主义的“异端邪说”。内莉这次没来,因为托拜厄斯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去看望在科哈塞特的哥哥。在河边,母女两人吃过午餐。詹妮特一向告诫瑞秋正确而安全的钓鱼方法:记住用一只脚抵着石头;永远不要拉线过猛;在把你捕到的鱼扔回水中时要小心,以免栽进河里。瑞秋总是遵守这些规矩,所以詹妮特放心地让她去钓鱼了。
詹妮特选择在五六棵枫树的安静树荫下读书。她走进树丛,在草地上铺开毯子,开始思考牛顿与上帝之间的关系。
根据她对1713年版《数学原理》的总释的翻译,这至高无上的上帝同时存在于所有的空间,他的本质在所有地方是永远相同的:“他浑身是眼,浑身是耳,浑身是脑,浑身是臂,浑身都有能力感觉、理解和行动。”
她抬头看看,瑞秋坐在河岸边,手里拿着鱼竿。
詹妮特再次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牛顿的著作中,她发现这无所不能的上帝“却是以一种完全不属于人类的方式,一种完全不属于物质的方式,一种我们绝对不可知的方式行事”。
她把手指放在“绝对”和“不可知”之间,再向河边望去,正看见瑞秋钓到了一条鲈鱼。它那滑溜溜的身体在孩子手中扭来扭去,就像被磁铁吸住的一根大头针。孩子摘下它嘴中的鱼钩,把它放回水中。
詹妮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书本上。牛顿断言,万能的主,最好被视为超自然的主宰或精神领域的统治者。“一种存在物,无论它多么完美,只要它不具有统治权,则不可称之以‘我主上帝’。”
孩子的尖叫声从草地那边传来。
詹妮特抬起头。斯古吉尔河边空空如也,没有孩子,没有鱼竿。
把牛顿的书扔在一边,她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向河边跑去。刺耳的水声传进她的耳中,其中混杂着肢体的挣扎声和汩汩的流水声。她在河边停住脚步。最初,她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白色泡沫,然后看到了瑞秋的鱼竿,接着是一个人的形体,在水下,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鱼竿,另一只手疯狂地打着水。詹妮特探出身去,哪怕自己也栽进河里也在所不惜。正在此时,一个毛发蓬乱、个头惊人、铁匠打扮的男人冲过她的身边,扔下羊毛帽,踢掉鞋子,跳入水中。她的眼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在这旋涡的中心,詹妮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十多个打球的男人跑了过来。詹妮特双手合拢,向上天祈祷着。全知全能全智的主啊,您能让这行星沿着它的轨道运转,求您也救救这个落水的孩子。万能的主啊,求你停停那万有引力,救救这个善良的孩子吧。
“求求您,我主耶和华!”
还没等詹妮特说出她的乞求,哭哭啼啼、浑身发抖、气喘吁吁的瑞秋就爬上岸来。铁匠跟在后面,又咳又喘。一条条水柱从孩子和男人的身上倾泻而下。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泡沫和浮渣。那铁匠吐出一口水。玩球的人们仍然聚集在岸边,这场骚乱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
“啊,我的宝贝心肝!”詹妮特喊着。
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冒险,但瑞秋仍然紧紧攥着她的鱼竿。此刻,她正把鱼竿举在面前,就像一名步兵在挥舞着他的长矛:“我钓……钓到了一条鳗鱼!”
“我的心肝!”詹妮特把瑞秋举起来,紧紧地抱在胸前。渐渐地,孩子的牙齿不再格格作响。抽泣也变成了宽慰的傻笑。
“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有劲的鳗鱼了!”
詹妮特把瑞秋抱得更紧,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千百遍,让她的脸上布满了点点吻痕。“我的心头肉啊!”
“它想偷我的鱼竿,但它只带走了我的鱼钩!”
詹妮特把瑞秋带回草地上,然后抓住她的双肩,让她面向她们的救命恩人。他现在的表情宛如地穴中的巨人一样严肃。“你必须告诉这位好心的绅士,你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她教导女儿说。
“我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瑞秋平白地嘟囔着,把鱼竿放在肩头。
“求您,告诉我您的名字,”詹妮特问这个湿淋淋的铁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这男人责备地回答:“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名字非常小气,不会和那些虚荣而粗心的人分享我的名字。”
“说得好,勇敢的先生!”一个浑身煤灰的扫烟囱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对铁匠说,“你正该嘲笑这位那耳喀索斯注释17的姐妹,她的女儿快要淹死的时候,她还在看书!”
詹妮特感到一阵委屈,脸颊发烧,头颅低垂。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她看着瑞秋,用对着暴徒而不是对孩子的语气说:“不等这个礼拜结束,妈妈就要教你怎么游泳了。”
“像你这么冷酷的女人自称‘妈妈’,真是弄脏了‘妈妈’这个词!”一个穿着屠夫的蓝色围裙的红脸胖子说。
“就算是鼬鼠也不会这样忽视它的幼崽!”一个穿着麻布长袍的车夫说。
“就算是蛇也不会让你当它的母亲!”一个卖灯笼的说。
“一只鼻涕虫发现你是它的亲戚也会脸红的!”一个瘦脸的人说。他的羊皮衬衫说明他是一位制革工人。
不知道如何回答人们的纷纷指责,詹妮特只好拉着瑞秋的手,带着她离开河边。孩子的衣服散发着刺鼻而奇怪的香味,潮湿丝绸的香气混杂着河泥的辛辣味。她们回到枫树林,詹妮特收拾起毯子、篮子和她的《数学原理》。她忍住了向牛顿的著作上吐口水的冲动。那篇还没有动笔的最高雅的论文顷刻间变成了最堕落的想法,因为仅仅读读这本书就几乎让瑞秋丧了命。
“告诉我,宝贝,你以后还希望我们来斯古吉尔河边玩吗?”詹妮特问。
“是呀,妈妈。”
“那你可不能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告诉别人,明白吗?不能告诉内莉,不能告诉丁威迪太太,也不能告诉你的爸爸。”
“连爸爸都不能说?”
詹妮特严肃地点点头。“要是邮政局长发现你掉进了河里,他会永远禁止我们再来河边玩的。”她把一只手放在瑞秋那湿漉漉的肩头,“我要当着你的面立下一个最神圣的誓言。要是我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就让我头发掉光,皮肤变绿。”
“没头发?”瑞秋问,咯咯地笑起来。
“没错。”
“绿皮?”
“没错。”
如果你才五岁大,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你的妈妈变成一个小青南瓜更有趣的了。
在瑞秋落水的三天后,詹妮特在清晨醒来时发现托拜厄斯并不在床上——这让她有些吃惊,因为他们一般都会等内莉宣布他们的小牛肉和鸡蛋都准备好了才会起床。她感到有些不安。这颗行星的地轴似乎突然倾斜了。她掀开被子,穿上睡袍,心脏怦怦乱跳,冲进了她女儿的卧室。
瑞秋不在。她的衣橱仿佛遭到了掠夺,每个格间都像骷髅的眼窝一样空空如也。
詹妮特走进厨房,看见内莉坐在桃花心木桌子旁,两颊满是泪痕,眼里布满血丝。
“先生让我给你这个,”内莉说,递给她的女主人一张折好的牛皮信纸,上面用一滴油蜡封着,“天啊,克朗普顿太太,他已经把她偷走了!”
詹妮特打开封蜡。信纸上满是托拜厄斯那细长的字迹。
我亲爱的詹妮特:
三周前,皇家邮政总局提议让我担任一个偏远殖民地的邮政总监(以后我会告诉你这个殖民地的具体位置)。只有傻瓜才会放弃从头开始创建一套邮政体系的机会,运用我的一切经验——怎么保证邮路的安全,怎么布置投递,以及马匹的优化配置。
你也许会认为一个丈夫不应该向妻子保守这样的秘密,但如果说秘密构成了我们沟通间的障碍的话,我必须告诉你,我最好的骑手,可靠的哈里·班布里奇,在星期天玩滚球戏的时候,恰巧看到我们的女儿瑞秋差点淹死。他认为整件意外是母亲疏忽大意的惊人案例。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你会让我们的孩子面临这种危险。
等到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瑞秋早已趁着早潮,乘船离开了美洲。如果顺风的话,我们的船会在10月到达伦敦。从那里,我们再启程去我新的工作地点。别担心,克朗普顿太太,因为我已经为你的生活做好了打算。这栋房子归你了。还有那匹马,杰里迈亚。还有,我每个季度会寄给你三十英镑的生活费,足够应付你的用度以及内莉的薪俸。
总之,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美满,而现在已经走到了终点。你并不爱我,而你对瑞秋的爱也像月亮一样时缺时圆。事实上,除了你那该死的研究外,你在上帝这绿色的星球上注定毫无价值。
保重吧,我的三心二意的太太。不久以后,我就会安排离婚手续,以便你能嫁给另一位英国男人。至于我自己,我怕今生不会再娶,因为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依旧是我最珍贵的香油,哪怕她立志要成为我永远的毒药。
你真挚的托拜厄斯
1716年8月19日
“啊,克朗普顿太太,昨晚瑞秋告诉我她掉进河里的事,还有这件事让她爸爸多么生气,”内莉哭着说,“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我星期天不去看亲戚就好了。”
“不,内莉,这不是你的错,”詹妮特说,“问题在于克朗普顿先生和我的志向不合。”
她牙关紧咬,就像在战场动手术的士兵紧咬着一颗步枪弹丸一样,重新读了一遍托拜厄斯的信,感到自己的内心和身体都经历着巨大的变化。她的愤怒把她变成了一头怪物,卡文迪什博物馆迄今所收藏的最可怕的怪物——“栗树街的泼妇”。她从座钟后面拿出她的钱包,把马鞭挂在脖子上,冲到夏普车马行,给杰里迈亚装上马具。
她只用了十五分钟就赶到了码头。两艘巨大的武装帆船正趁着早潮,沿着特拉华河向南驶去。由于海雾和遥远的距离,詹妮特看不清它们的名字。
紧盯着这两艘船,她驾马来到市场街码头的尽头,下了马。她把马系在一个锚桩上,然后开始恳求每一个过路的人。她拦住刚刚抵达港口,浑身臭汗的水手,拦住叫卖马来茶和法国饰带的小贩,拦住似乎不习惯日光的面色苍白的妇女们,拦住疑心她是妓女的巡警们,以及有着同样想法的红衣服的士兵们。但没有人能记得是否有一个五岁女孩和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人一起上了船。但她还是得到了关于那两艘正在顺流而下的帆船的一些消息。前面的那艘船是“星宿”号,开往苏格群岛,船上载有面粉和木材。这艘船的船长也许会用这些货物换一批巴巴多斯朗姆酒,再用这些酒换两百个西非黑奴。在“星宿”号后面的那艘船是邮船“布里斯托尔少女”号,载有烟草、海狸皮帽、响尾蛇皮带和私人邮包,以及二十名付费的乘客,开往英格兰。
詹妮特的脑中有了一个计划,一条小划艇,一条足够快的小划艇,快得足以追上“布里斯托尔少女”号,接回瑞秋。她很快找到了这样一艘小艇,“海牛”号,停靠在拱门街码头附近的一个石头码头上。这条小艇的主人是一个面色土黄的贵格派捕蟹人,有着马蜂窝一样蓬乱的大胡子。他一边把早上捕到的螃蟹搬上码头,一边同情地倾听着她的遭遇。从十几个蟹笼的板条缝隙中伸出许许多多巨大的蟹钳和多刺的蟹脚,让她想起了科尔切斯特城堡的牢房,那几十支从铁栏后面伸出的恳求的胳臂。
“你的计划真是太疯狂了。”捕蟹人在听她讲述完她的悲惨遭遇后说。
“你无疑是正确的。”她爬上小艇,抓住倒数第二个蟹笼,把它抬上码头。“求求你,我出三英镑的高价,把你的船租给我吧……”她从紧身上衣里掏出钱包,“……让我能去接回我的瑞秋。”
捕蟹人搬起最后一个蟹笼,把它放上码头。“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载着你女儿的船已经驶进了特拉华湾,你根本追不上她。”
“四英镑。”詹妮特说。
“你能出五英镑吗?”
她把必需的钱币倒在捕蟹人的手掌上,解开“海牛”号的缆绳,面向船尾坐好。把两支船桨伸进水中,调正船头的方向,然后开始用阿基米德撬起地球般的力量划起桨来。
“祝你好运!”捕蟹人在她身后喊着。
划桨再划桨,一码又一码,她追逐着那渐渐远去的帆船——朝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顺流而下,进入特拉华湾。
“喂,‘布里斯托尔少女’号!喂!喂!”
她猛地划了一下桨,转过身,向地平线望去。“星宿”号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而“布里斯托尔少女”号变成了天海之间的一个小小刻痕。
她转回身,继续划桨,一下又一下。“莫米尼基什”,她告诉自己——用力划。她的后背抽筋了,“莫米尼基什”。她的肌肉疼痛,“莫米尼基什”。她的手掌磨出了葡萄大小的血泡——但她仍然坚持用力划桨,就像一名尼玛库克勇士驾着独木舟飞快地冲进战场。
“喂!嗨!”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她再次转过身。由于地球那难以察觉的曲线,“布里斯托尔少女”号已经看不见了。她划动左桨,然后是右桨,然后颓然向前倒下,就像刚刚经历了冷水验巫法、差点被淹死的女巫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我在这,瑞秋!”
悬挂在海湾上空的烈日,炙烤着她的额头和脖子。她的嗓子就像吃了沙子一样干渴。她把磨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裙子上沾满了鲜血。
“妈妈就在你后面!”
渐渐而冷酷地,一点点理智在她的头脑中死灰复燃了。如果她继续追赶那艘武装商船,最可能的结果不会是母女的重新团聚,而是,詹妮特被暴晒而死,而瑞秋则毫无意义地失去了母亲。
“托拜厄斯·克朗普顿,你这该死的!”
而要是她放弃了追逐——如果她推倒她的国王,收起她的刀剑,举起白旗——那她就会把瑞秋留给一个极为卑鄙而野心勃勃的人。孩子的未来堪忧。
“诅咒你下地狱!”
一阵海风带走了她的眼泪,把它们抛进了大西洋那无垠的海水中。她凝视着船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海水在船底的橡木骨架间晃动着。一只孤单的青色螃蟹沿着龙骨爬动着。要是在往常,她也许会带着科学研究的态度仔细观察它,但现在她只是捡起这只小动物,盯着它眼睛中那黑色的种子看了几眼,就把它扔进了海湾。
 
  1. 引自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2. 珀涅罗泊(Penelope):奥德修斯的妻子,传说中在奥德修斯远征特洛伊的时候拒绝了一百多位求婚者。
  3. 木卫星:水星最亮的四颗卫星之一。
  4. 索福克勒斯(约前496-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5. 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国伊丽莎白年代的剧作家、诗人及翻译家。
  6. 本·琼森(Ben Jonson,约1572-1637):英格兰文艺复兴剧作家、诗人和演员。
  7. 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
  8. 原文为:“Arma virumque cano.”这是《埃涅阿斯纪》正文的第一句。
  9. 以西结:《圣经》中所记载的公元前六世纪犹太人被掳到巴比伦时的祭司和先知。他吃掉了一本写有预言的书卷,从而能够预知未来。
  10.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国哲学家,在现象学、存在主义、解构主义、诠释学、后现代主义、政治理论、心理学及神学方面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11. 拨示巴(Bathsheba):《圣经》中的美女之一,原是大卫下属的军官乌利亚之妻,有一次大卫在房顶上行走,看到拔示巴在裸体洗澡,他就爱上了美丽的拔示巴,诱奸拔示巴怀孕后,大卫借故杀死了乌利亚,使她成为大卫的妻子,他们所生的孩子就是所罗门王。
  12. 兰斯洛特(Lancelot):在亚瑟王传说中圆桌骑士团的成员之一,后来爱上了亚瑟王的皇后。
  13. 珀西瓦里(Percival):亦为亚瑟王传说中圆桌骑士团的成员之一,后与一位女巫所化的女船主一见钟情。
  14. 克娄巴特拉七世(Cleopatra,前69-30):世称“埃及艳后”,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在她死后,埃及成为罗马行省。
  15. 主显节(Epiphany):每年16日,是一个天主教及基督教纪念及庆祝耶稣降生为人后首次显露给外邦人的节日。
  16. 威廉·佩恩(William Penn1644-1718):英国房地产企业家、哲学家,宾夕法尼亚英属殖民地的创始人。他推崇民主和宗教自由。在他的领导下,费城进行了规划和建设。
  17. 那耳喀索斯(Narcissus):希腊神话中一个俊美而自负的少年。他在池水中看见了自己俊美的脸,于是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无法从池塘边离开,终于憔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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