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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科尔切斯特燃起了示众的火刑
在此之前,这定罪的女巫
已让我们的女主人公准备好去迎接女性的使命和男性的使命

 
既然汉弗莱爵士的关键证人显然是一个道德败坏、精神失常的家伙,沃尔特认为剩下的审判过程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而事情一开始的确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辩护人无精打采地完成了他的陈述。陪审团达成了不可避免的结论。执达吏走出来,把黑色的丝绸帽子戴在布科克法官的头上。
“肃静,肃静,肃静!”执达吏喊,“国王陛下之法律严格规定,宣布在押囚犯死刑之时,所有人等应保持肃静!”
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哈罗德·布科克法官进行他的总结性发言时,沃尔特就像在非洲沙漠里度过了餐风饮露的一个月苦修般突然有所顿悟。他第一次明白了《圣经》中那最令人困惑的章节,《路加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六节:“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当然,救世主也提到了妻妹。而沃尔特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补充:信奉魔鬼的妻妹。
“在两天内,巡回法庭就要离开,”布科克宣布,“由科尔切斯特的治安官负责对伊泽贝尔·莫布雷实施死刑。死刑的形式由治安官决定。”
憎恨自己的亲人!啊,这思想有着多么崇高而美妙的力量!时刻准备迎接撒旦的挑战,无论魔鬼选择哪处战场,哪怕魔鬼所选中的人与你有着血缘或婚姻关系——这果敢中蕴含着基督教义的真正伟大之处。只要一个人拥护他的救世主在十七个世纪之前所树立的充满矛盾的巨大柱石,那不管他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是贵格会教友还是清教徒,是阿里乌斯派还是再洗礼派,又有什么区别呢?
“让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布科克继续说,“作为一个富有的地主,伊泽贝尔·莫布雷已经拥有了普通女人要向魔鬼出卖肉体才能获得的一切奖赏。她并不想要马车、忠心的仆人、漂亮衣服或闪闪发光的珠宝。因此,我们只能认为,她和魔鬼之间的契约……”他的声音达到了气愤的顶点,“有着其自身可怕的原因!她让恶魔在伊普斯威奇大行其道。这个女人的行为已经不再是魔鬼的仆人,而是他的合作者!所以,我请格雷斯比先生在处死她的时候要充分发挥您的想象力。我奉劝他把伊泽贝尔·莫布雷的死刑变成艾塞克斯郡最热闹的大事。让我们这样说吧——当地狱的准女王来到科尔切斯特的治安官面前,他对她的惩罚应该像卢丹的神父们严惩约尔班·葛兰迪耶注释1时一样场面盛大。”
沃尔特定睛端详着伊泽贝尔,顿时明白了法官那充满诅咒的推论——正因为她妄想成为地狱的女王,才让她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悔恨,才让她脸上的表情安静得近于荒唐,仿佛置身事外,完全不在乎所有这些指控。
“在押犯人,在法庭把你送回格雷斯比先生的监牢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布科克问伊泽贝尔。
那妖妇一声不吭。
“光荣的巡回法庭现在宣布休庭。”法官说,把他的木槌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上帝保佑威廉国王陛下!”执达吏喊,“上帝保佑玛丽女王陛下!”
尽管沃尔特平常并不喜欢自我放纵,但他仍然打算为他的胜利庆祝一下。所以,在四个小时之后,当黄昏那半透明的帘布笼罩科尔切斯特的时候,他来到了“红狮子”客栈。法庭及所有附属人员都离开了,去往诺威奇,但酒馆里还是挤满了人。沃尔特不得不和当地的三个穿皮围裙的匠人共用一张桌子。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沃尔特猜测,读过博丹的《巫士的恶魔崇拜》(Demonomanie des Sorciers)或卡普佐夫的《刑法实践》(Practica Rerum Criminalum)。不过,还没到十分钟,他就和这些粗鲁的匠人们聊得火热,并大大改善了对他们的看法。因为他们出席了对伊泽贝尔·莫布雷的审判,并一致称赞他在法庭上那博学多才、光芒四射的表现。
“我听说,要有技艺精湛的猎巫人,才能使用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箍桶匠说。
“是我们在天的父在使用这三叉戟,”沃尔特舔了舔浮在麦芽酒上面的泡沫,“我们这些猎巫人只是他在凡间的代表。当然,我必须随时小心,以免混淆了真正感应到恶魔时的振动和手指单纯的抽筋。”
“那你说,要是猎巫人把一个女巫扔进水里,那其实是上帝给她戴上真相面具,并把她放到水里喽?”做肥皂的匠人问。
“正是如此。”沃尔特缓慢却非常有品味地呷了一口麦芽酒:纯粹的肉体的快感,当然,根本赶不上今天上午顿悟了《路加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六节时所感到的精神上的欢愉,但这仍然是一种值得品味的感觉。
“但那个面具,不是你自己发明的吗?”轮匠问。
“正是那个鼻夹让它成为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器具,”沃尔特说,睿智地点点头,“可以和艾萨克·牛顿发明的反射望远镜媲美。”
既然提到了牛顿那臭名昭著的名字,沃尔特就不可避免地发起了一场关于牛顿上午那场胡闹的讨论。大家都认为牛顿完全让自己名誉扫地,但轮匠却从这件事中得出了一个“既富有启发性,又伤脑筋的意见”。他提出,在道德范畴中,一个邪恶的立法者当然不会制定出明智的法律,但在自然科学领域中,一个人的科学论点则完全不会受到他的道德缺陷的影响。
“如果伊索是个盗马贼,谁还会在乎他的寓言?”轮匠侃侃而谈,“要是班扬注释2是个拉皮条的,谁还会聆听他的布道?但就算欧几里得是纵横四海的海盗,一个圆的面积却仍然等于它的半径的平方乘以3.14。”
这番言论让沃尔特感到心慌意乱,于是他决定再来一杯麦芽酒压压心神。他找了个借口,摆脱了他的崇拜者们,缓慢而疲倦地穿过酒馆里的人群,把三便士放在吧台上,匆匆把一大杯麦芽酒灌进肚子,再没有心思享受美酒的滋味。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我能和你聊几句吗?”科尔切斯特的治安官——卡斯帕·格雷斯比问。他那粗糙的大手端着一杯加奶油的朗姆酒。他个头不高,却是个让人敬畏的家伙,骨骼紧致,像一棵树或一架风车般结实。
这两个人悄悄地走到火炉边。在火边,一个脸颊绯红的乡下姑娘正在转一支曲柄,就像在井里打水的辘轳,把一头钉在铁条上剥了皮的野猪放在火上烤。
“布科克法官交给我的任务真是太重了,”格雷斯比说,“他让我在执行伊泽贝尔·莫布雷的死刑时自由发挥我的想象力,但这正是让我为难的地方,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象力。”
“胡扯!”沃尔特叫道,“人人都有想象力。”
“布科克说她的死刑要场面盛大,那我该怎么办?让刑场上到处都是变戏法和表演杂耍的吗?”
“嗯……正像我说的!你很有想象力!”
“变戏法的?你说真的?”
为什么不呢?沃尔特想。“还有杂耍演员。让我们用快乐嘲笑恶魔!让我们用欢快的喧嚣鞭打他的妖精!”
“那绞刑本身就成问题了——情景枯燥乏味,要是让我说,就算你把她吊在半空中跳舞,也引不起观众们的兴趣。”格雷斯比说。
“别忘了,好先生,布科克并没有指定绞刑。你也许还记得他提到了1634年烧死约尔班·葛兰迪耶时那场华丽而戏剧化的火刑。”
“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情。”
“因为他蛊惑乌尔苏拉会的修女们,这位放荡的教士被绑在火刑柱上,像头野猪一样被火烤。”
“烤?”格雷斯比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那头烤猪。“你肯定不是想说……”
我是吗?沃尔特想。“没错。”
“烧死她?”
“烧死她。”沃尔特注视着金黄色的油脂顺着烤猪的肋骨流下来,滴在火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像恶魔的叫声。烧死她?从信仰天主教的玛丽女王烧死新教的殉道者之后,在一百多年的时间中,科尔切斯特城堡再没有人举行过一场公开的火刑——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风俗过时了。“烧死她。”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圣训:“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的妻妹,便不能成为我的信徒。”他接着说:“在火刑柱上烧死她。”
“对不起,猎巫人先生,但火刑柱——那根本不属于英国。我们更习惯于使用绞架。还是把火刑留给法国人吧,我说。”
“留给法国人?”沃尔特悲叹着,“难道是法国人写了《启示录》第十九章第二十节,告诉我们要把魔鬼的先知活生生地扔进烧着硫磺的火湖里烧死?难道是法国人写了《马太福音》第十三章第四十二节,其中我们的救世主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要把恶人抓起来,扔进火炉里?”
格雷斯比盯着他的朗姆酒,就像预言家盯着水晶球。“哎,先生,你的理由倒是充分确凿。我对《圣经》的了解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对于治安官,《圣经》是值得阅读的,但对于猎巫人,《圣经》却是不可缺少的,”他仿佛在低声和空杯子说话,“而且要是一场火刑还不能向国王证明我是全英国历史上最能干的猎巫人,我宁愿带着全家人搬到苏格兰去。”
 
他们的计谋非常复杂,像詹妮特和埃莉诺·梅普斯在“关键性实验”中研究的大鼠肿瘤一样枝节横生而怪异。但詹妮特想不出别的法子能见她的姨妈最后一面了。
在宣判后的第三天晚上,她和卡文迪什博士把四个死胎标本绑在大篷车上。这四个巨大而笨重的瓶子从车架上突兀地支出来,活像是一个鼠疫的牺牲者尸体上那肿大的淋巴结。接下来,她开始为馆长化妆——用木炭给他画上黑眼圈,用玫瑰汁涂红他的牙齿,在他的前额上用黏土做出山羊角——直到他活生生就是他所扮演的角色——肆无忌惮的阿多雷米高,撒旦的首席使臣。
他们驾着大篷车驶出夏尔门车马行,沿着皇后街而上——缓慢,非常缓慢地,以免打破瓶子。他们停在城堡大院里,偷偷看着红胡子的年轻看守走进看守室去接替他的长官。过了一会,独腿的艾莫斯·瑟洛一瘸一拐地走出城堡大门,活像一只受伤的蟋蟀,然后拄着拐杖向西走向酒馆,无疑要去喝酒作乐。卡文迪什博士抽了一下鞭子。大车沿着大街隆隆前行,很快赶上并超过了这位看守长。
到达天使巷十字路口时,馆长停下大车,跳到街上,抓起提灯,像鹰扑向野兔般猛地挡住瑟洛先生的去路,像青蛙似的叫了一声,吓得看守长差点扔掉他的拐杖。
“尔等应称我为阿多雷米高爵爷,地狱之国的首席大臣以及撒旦本人的大管家。”卡文迪什博士藏起他的眼镜,把提灯提起来,让他的身体隐藏在参差不齐的阴影中,并让昏黄的光线照亮他的尖牙和山羊角。瑟洛先生就像突然被扔在了一块浮冰上似的不住发抖。“尔等理应向我跪拜,吻我之手,并称我的现身令尔等荣光。”
瑟洛先生把他的拐杖垂直举起,屈下他那唯一的膝盖,并亲吻卡文迪什博士的手指。“非……非常荣……荣幸见到您,阿多雷米高爵……爵爷,大……大人。”
“起来,看守。”
瑟洛先生站直身子。
“请观我之子嗣!”卡文迪什博士喊。抓住瑟洛先生的胳膊,把他带到“坦布里奇韦尔斯吸血鬼”面前,猛地把提灯向前一探,照亮这个尖牙利齿的可怕死胎:“他正在睡觉——啊,但叫醒这个恶毒的顽童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能指派他在半分钟内吸干一个英国人的血。”馆长把瑟洛先生带到大车后面,让他看到“德罗伊特威奇的时母”。“只要我一声令下,这个恶魔今夜就会爬到你的床上用她的四只手掐死你。”他把瑟洛先生推到“苏塞克斯鼠婴”面前:“只要我说一个字,他就能嚼碎你的两只眼珠子。”这场参观在“福克斯顿的魔口”之前结束了:“你绝不会想把你的阳具塞进这张嘴里。总之,瑟洛先生,我看你要大难临头了。”
看守长颤抖着说:“阿多雷米高爵爷,大人,求……求您赐我一条生路。”
“很简单,只要你让伊泽贝尔·莫布雷的外甥女去看望她。”
“您……您是说,斯……斯特恩小姐?让人喜欢的小姑娘。出类拔萃的女孩。”
“詹妮特·斯特恩小姐,正是。”
“我尽快照您的吩咐办。”
“你现在就办。”卡文迪什博士怒吼,指着驾车人的车厢。
詹妮特从车上跳下来,扬着头,走到狱卒身边。“你好,瑟洛先生,很高兴你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
“乐……乐意为您效……效劳,斯特恩小姐。”
瑟洛转过身,顺着大街向回走,他的拐杖在鹅卵石道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宛如钟表一样富有节奏,詹妮特跟在他身后一码远。
“看守,我注意到你的慷慨!”卡文迪什博士在他们身后喊着,“要是你的罪恶让你下了地狱,我必关照给你一百样好处!给你的硫磺汤里放胡椒!用最好的药膏治疗你的烧伤!”
 
科尔切斯特城堡的看守室在夜里要比白天明亮得多,因为天花板上摇曳着五盏油灯的火焰,它们那昏黄的光线掠过白色的墙壁。当瑟洛先生让红胡子的看守交出钥匙环时,詹妮特一直装作看不见那年轻看守脸上的困惑表情。钥匙环上有二十多把钥匙,每一把都有短刀那么大,布满了斑斑锈迹。瑟洛先生带着詹妮特走过一道点着火把的走廊。在走廊两侧,许多条手臂纷纷从牢房中伸出来,它们的主人乞求着一口麦芽酒、面包或肉。黑暗中现出一道铁栅。瑟洛先生拧动钥匙,拉开了门,带着詹妮特走上一道通向大塔的螺旋楼梯,就像沿着一个塞进酒瓶软木塞的开瓶器盘旋向上,直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牢牢锁住的铁门。
“我并不想害你丢了这差事,”她说,“所以我们的见面不会太长时间。不过,请记住,要是你跟任何人说起了我的来访,哪怕只有一个字,‘德罗伊特威奇的时母’就会去找你。”
“就算上了老虎凳,我也不会说出今晚的事。”瑟洛先生把钥匙插进锁眼,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腕拧动钥匙,打开了门。
“让我们单独谈谈,二十分钟。”
“如你所愿。”看守长说。
“谁在那?”一个可敬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詹妮特跨进门。瑟洛先生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铁门。炮弹爆炸般的关门声在整个塔楼里回荡着。
像切达干酪一样乳黄色的月光从尖顶窗倾泻而下,给伊泽贝尔姨妈的小屋涂上了一层铜色。十二支蜡烛提供了额外的照明,并为监室里带来了一丝温暖。小屋里摆放着几件家具,虽然数量不多,却功能齐备:床垫、椅子、梳妆台、书桌、夜壶。在极端困境中的女地主的日子显然也要比一个非常走运的挤奶女工要好。
伊泽贝尔姨妈穿着她最朴素的棉布睡衣,从床垫上爬下来。她缓慢而僵硬地站直身体,显然一阵关节炎的剧痛正在噬咬着她。她形容枯槁,面色蜡黄,就像“双头女孩”的两张脸中较小的一张。尽管沃尔特完全剃光了她的头发,但她的头皮已经恢复了丰饶,长满了一簇簇难看的灰色头发。
“噢,詹妮,好詹妮。我就知道我还能活着亲吻你这天使般的面孔。”伊泽贝尔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张开双臂把她的外甥女抱在怀中,她们娇小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就像充满静电的两根琥珀棒。“我跟自己说,连科尔切斯特和剑桥之间那么遥远的距离都挡不住那个女孩……”她亲吻着詹妮特的面颊,“我这监室的铁条更挡不住你了。不过,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了什么计策进来的。”
詹妮特向伊泽贝尔讲述了她的新朋友卡文迪什博士怎么化妆成阿多雷米高勋爵,而她则在这个“地狱大管家”的保护之下,顺利地实现了这次探访。
伊泽贝尔微笑着说:“我姐姐生了一个多聪明的孩子啊。”她做了一个鬼脸:“无疑你学会了牛顿教授的骗术。”
“卡文迪什博士旁听了审判。就算我活到一百岁,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几何学家。他激起了我的希望,又把它摔得粉碎。”
“我听说,牛顿不仅具有杰出的数学天赋,而且性格也出名的古怪。”
“我不能为了性格古怪的借口就原谅牛顿,就像不能为了胃口的原因就原谅食人者一样。”詹妮特紧紧握住伊泽贝尔的右手。她觉得姨妈的每根手指都像冬天的小树枝一样纤细而脆弱。“唉,我最亲爱的姨妈,我担心他们要绞死你。老天啊,我会去刑场,谴责那些折磨你的人,并祈祷吊索折断。”
“要去就去吧,但别忘了,格雷斯比先生可不只拥有一根绞索。而且他宣布要执行一场老式的火刑。”
詹妮特感到“苏塞克斯鼠婴”仿佛突然开始噬咬她的心脏:“火刑?”
“绑在火刑柱上。”
“这不违法吗?”
“只是野蛮,但并不违法。”
“你一定吓坏了。”
“我吓得都麻木了。啊,但格雷斯比先生和我达成了一项交易。只要我在火刑柱上不说话,他就会仁慈地掐死我。”
“那答应我不要说话。”
“我当然也不想受那残酷的折磨。”就像为复活而困惑的拉撒路注释3去丈量他的坟墓一样,伊泽贝尔慢吞吞地走向书桌。“这要是荷兰的监牢,我就有各种好东西招待你了。吃片面包……”
詹妮特意识到,几分钟内,也许几秒钟内,她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我们要救你。”
“来杯咖啡?”
“我和卡文迪什博士要把你从火刑场上救出去。”
“一个鲜梨?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孩子。格雷斯比先生的狱吏们会当场杀了你们。”
“那我也死得其所。”
“斯特恩小姐,你在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时刻。冷静下来。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伊泽贝尔从她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摞用纱线装订起来的手稿,递到詹妮特手中。“就是这个。”
手稿的封面上用伊泽贝尔习惯的螺旋花纹字体写着标题:《女人的悲喜园》。
“啊,我姨妈写了一本书?”
伊泽贝尔点点头,说:“在这本书里,我尝试帮助读者建立一个知识体系,一个关于人体的知识体系。詹妮,你的生活有着巨大的潜力。这血腥的过程即将开始,就在大自然赐给你浑圆的臀部和奇妙而思春的想法之时。年轻男人很快就会蜂拥而至,就像我丈夫曾经说过的:‘甜言蜜语只是为了将你压在他们的身下。’我把这些都写了下来,还有图形、表格、图表。”她用指节在手稿上轻轻敲击着。“欢迎来到女人的世界,我心爱的孩子。这条路上充满了陷阱和诱惑。但女性仍然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性别,尤其在你考虑了另一个性别之后。”
“你在火刑柱上可不要说话。”詹妮特说,强忍的泪水终于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流过她的面颊,滴在《女人的悲喜园》的封面上。
“虽然我急切地想向世界宣告我对于猎巫的看法,但你可以放心,格雷斯比先生一定会按约定提前掐死我。”伊泽贝尔伸出手,擦掉了落在封面上的一滴泪水。封面上的字迹已经被泪水模糊,其中的“喜”字看起来就像“富”字。“其中的第一章告诉读者在接受爱人的云雨之情时,如何避免增加人类的人口。”
“我会记住这书上的每一句话。”詹妮特说。
“爱德华一直想要个孩子——哪个男人不是呢?——但他对我的爱甚至超过了他对孩子的渴望,所以在我容易受孕的日子里,我们避免一切性接触。唉,但就算最谨慎的妻子也会时时渴望那个时刻。在这本书里详细介绍了你怎么在你丈夫的阳具上套一个比利时蛇皮袋。”伊泽贝尔凑近詹妮特。詹妮特注意到她头上横七竖八的伤疤,那是猎巫人剃光她的头发时留下的痕迹。“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虽然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个挑战,但它也是一份礼物,因为它会为你的人生带来一个目标。还有什么礼物能比这更完美呢?”
“我想没有。”詹妮特说。她被姨妈弄糊涂了。
伊泽贝尔走到她的梳妆台前坐下,用发刷梳理着自己那纤细、可悲的头发,每一根都像蜘蛛丝一样细。“历史就像月亮,阴晴圆缺,循环往复,”她终于说道,“尽管现在猎巫这个行当正在衰落,但有一天猎巫又会兴盛起来,就算不是明天,也会是后天,后天的后天。”她的动作突然凝固了。“也就是说,你必须写一本书,这是你这一生的任务,也许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但无论用上多少时间,你都要完成它。”
“一本书?”
“一本针对《女巫之槌》的书,一本富于说服力的书,一本足以推翻国会巫术法案的书。亲爱的詹妮,你能做到吗?”
“我怕我缺乏足够的智慧。”
“你的头脑对于实现这个目标绰绰有余。也许某一天,你会有一个孩子,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这本伟大的论著才是你真正的孩子。”
“你是说让我去寻找牛顿先生那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
伊泽贝尔点了点她那颗饱受蹂躏的头颅。“牛顿本人对我们毫无帮助,但牛顿的定理却的确有助于我们实现目标。在所有英国人里,也许只有你、我和牛顿知道可以通过数学证明去击败猎巫人。唉,但这位卢卡斯数学教授精神不太正常,而你的姨妈就要死了,所以现在我授予你,詹妮特女士,‘猎巫人之槌’的称号。”
“我连怎么开始都不知道。也许皇家学会的其他成员能帮我走上正确的道路?”
“唉,我怕学会中充满了鬼神学家。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波义耳先生。至于那些已经撰写著作反对猎巫行径的人,像雷金纳德·斯考特注释4、约翰·韦伯斯特注释5、约翰·威格斯塔夫注释6、约翰·韦尔注释7,你对他们研究得越多,就越会发现他们的论点为什么会站不住脚。之后,就只剩下让人沮丧的那个人。”
“你是说以牛顿先生为师?”
“从头到脚。几何学、光学、流体静力学、天体力学。你必须把《数学原理》烂熟于心,亲爱的詹妮。找到那缺失的证据,你会从绞架、火刑柱和断头台之下救出许多无辜的人。”
随着钥匙在锁芯中转动,门开了。艾莫斯·瑟洛拄着拐杖,轻轻地迈进门来:“已经二十分钟了,斯特恩小姐……”
伊泽贝尔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急走几步,第二次带着绝望和深情把她的外甥女紧紧拥在怀里。在姨妈的怀抱里,詹妮特想象着无数生殖细胞从姨妈的身体流入自己的体内。这些科学的种子加速了她的头脑,正像精子能加速一个成年女人的子宫。我现在有孩子了,她想,一本伟大的论著正在我的体内成长,我已经实现了一次精神上的受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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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捕猎女巫的年代里,怀孕极少能拯救一个被定罪的女巫的性命。但怀孕往往是申请临时缓刑的充分理由。一位接生婆会为她接生。生下孩子后,母亲却会被送上绞刑架或火刑柱。然而,这个多余的婴儿也将面临多舛的命运。有时,女修道院会收养这个小东西。有时父亲或其他血亲会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但有时治安官会命令掐死婴儿,因为在理论上,这婴儿在母亲的子宫中便受到了恶魔的污染。
我们把这个时代称为文艺复兴——艺术和古典主义复活的年代。亲爱的读者,对于普通的王君、贵族、商人或受到贵族资助的画家来说,文艺复兴也许是个不错的年代。但如果你只是一个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农民,文艺复兴却什么都不是。对你而言,这个时代是一场噩梦。而且,要是你的习惯、癖好引起了猎巫人的注意,比如说你酷爱算命、贩卖草药、涉猎魔术或实践助产术,那么你很可能会被扣上“恶魔崇拜”的罪名。
当伊泽贝尔·莫布雷告诉她的外甥女猎巫是一个兴衰往复的行当时,她说的没错。1689年的世界需要一个重大论证——尽管不像1589年或1489年那么迫切,但这世界仍然需要这样的论证。
1925年那个闷热得让人难受的7月,田纳西州,德顿市,“猴子审判”,克拉伦斯·丹诺注释8和威廉·詹宁斯·布莱恩注释9就《创世记》对人类起源的解释展开了唇枪舌剑的论辩。《圣经》直译主义遭遇败绩吗?的确如此。进化论大获全胜吗?没有。你看到了,作为达尔文主义的精明的支持者,并不能为自然选择找出充分而确凿的理由——他无法完成关键而重大的论证——结果,从那以后,美国的高中科学教师在他们的课堂上讲解进化论的次数就像介绍恋尸癖的次数一样少。
1484年,意大利,梵蒂冈。随着文艺复兴加快脚步,新上台的教皇英诺森八世发布了他著名的女巫诏书,号召剿灭恶魔崇拜者——无论这些异教徒在哪里出现。他在诏书中明确写出这条声明,并授权海因里希·克雷默和雅各布·斯普伦格进行相应的实地调查。他们的调查工作导致了《女巫之槌》的诞生。这本书是独一无二的。在当时,没有其他人能与克雷默和斯普伦格比肩。更重要的是,没有反对者。结果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个世纪中,烧女巫肉的味道在北欧变得就像蜡烛和牛粪味一样无所不在。否则还会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奋斗能比彻底击败撒旦更光荣而辉煌?下次要是有人说要让你的屁股尝尝中世纪酷刑的滋味,你就告诉他,让他的卵蛋体验一下文艺复兴时代的女巫审判的火焰。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从来不赞同伊泽贝尔对理性论述的力量那令人同情的信仰。在那天夜里,她在监牢里指给詹妮特的道路即使不是完全的幼稚,也是可悲的轻信。我深深地意识到,你们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人完全不会因为反面证据而抛弃一个令人愉悦的观点。你们中很少有人去购买“自我怀疑”的外衣,而能自如地穿上这件衣服的人则少之又少。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努力去说服那些愚昧的人们。所以“重大论证”具有其崇高的意义(有时甚至是有效的)。我发现,悲观厌世有着它清白的一面,而愤世嫉俗也有着多愁善感的一面。伊泽贝尔清楚这一点,而我的詹妮特也迟早会了解。
1510年,这场战役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除了阿尔卑斯峡谷和法国的比利牛斯山区之外,再没有女巫遭到逮捕。但之后随着马丁·路德和他的九十五条论纲,到十六世纪中叶,宗教改革派的传道者们继承了天主教的传道者们已经开始的事业。在十六世纪六七十年代中,新教的教士们在德国、瑞士、丹麦、匈牙利、特兰西瓦尼亚和苏格兰监督了几百次女巫审判。最终,反宗教改革运动开始了。在十六世纪的最后二十年中,天主教卷土重来的脚步把屠杀“魔鬼崇拜者”的血雨腥风带到了巴伐利亚、莱茵兰、芬兰和波兰。众多博学多才而且精力充沛的耶稣会信徒燃起了焚烧女巫的烈火。
这是一个巨人的时代。基督徒的才干让沃尔特·斯特恩这些猎巫人感到汗颜。以约翰·冯·斯考伯恩为例,德国特里尔市的大主教选举人,从1585年到1593年前,发起了近四百名女巫嫌疑人的死刑判决,让特里尔市的两个村庄里只剩下一名女性。还有朱利叶斯·埃什特·冯·梅斯佩尔布伦,维尔茨堡的采邑主教。他的勤奋工作让沃尔芬比特尔市的莱凯霍尔兹广场变成了火刑柱的森林。在冯·梅斯佩尔布伦的葬礼上,教庭牧师还赞颂他那“根据神的旨意”焚烧女巫的狂热。尼古拉斯·雷米也是一个好例子,法国洛林的律师,擅长猎巫。他的《恶魔崇拜》(Daemonolatreiae)不仅号召人们烧死女巫,还要杀死她们的孩子,最好把这些罪恶的种子全部消灭掉。他死于1616年。作为一名可敬的学者,他把至少两千五百名无辜的受害者送上了火刑柱。
十七世纪初,猎巫活动迎来了另一次低潮。但之后“三十年战争”让莱茵河谷的猎巫活动再一次活跃起来。在天主教的教士中,维尔茨堡的采邑主教,菲利浦·阿道夫·冯·埃伦伯格尤其活跃:在1623年到1631年间,他烧死了九百名女巫——包括他自己的侄女,十九名教士,还有许多因与恶魔交媾而被判处有罪的七岁女童。班贝克市的约翰·乔治二世——福克斯·冯·多恩海姆,则比冯·埃伦柏格更胜一筹。这个“屠巫主教”建立了一座“白房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间镌刻着《圣经》篇章的拷问室。到他的十年任期结束时,已经有超过六百名所谓的女巫在他眼前被烧成灰烬。同时,在新教徒中,涌现出本尼迪克特·卡普佐夫的光辉形象。他在《刑法实践》中指出,哪怕那些只是相信自己参加过巫妖夜会的人也应该被处死,因为信仰影响意志,而意志带来威胁。上天堂之前,卡普佐夫一共通读了《圣经》五十三次,每周至少进行一次圣餐,并批准了两万名女巫嫌疑人的死刑。
“三十年战争”结束了,但猎巫的战争并没有结束,在十七世纪六十年代,随着英国军队从苏格兰的撤军,信奉加尔文主义的治安官们可以放手去拷问和烧死数以百计的恶魔崇拜者了。路德教宗的教士们宣布与已故的克里斯蒂娜女王那败坏的道德观一刀两断(这位女王曾经命令她的军队剥夺他们在战争中所遇到的一切猎巫人的特权)。他们发明了各种酷刑,并乐此不疲,从而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恶魔崇拜者”。
所以,我问你,读者,我们还能埋怨伊泽贝尔·莫布雷想为世界提供这份“重大论证”吗?当她委托詹妮特去寻找牛顿那失落的证据时,至少已经有五十万名女性,甚至可能多达一百万人,被定罪为女巫,成为《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那确凿无疑的解释的牺牲品。这个任务对于我们的女主人公并不简单。克雷默和斯普伦格也许是两个疯子。但冯·梅斯佩尔布伦、卡普佐夫、雷米,以及其他热衷于迫害女巫的人,都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令人敬畏的思想家。如果一名主教在《圣经》中读到不可容女巫存活,那你又能对这主教说什么呢?如果一名治安官认为无血的体斑和任性胡为的验巫测试就能构成与魔鬼勾结的铁证时,你又怎么能说服他呢?如果一名法官相信把尽可能多的女巫送进燃烧着硫磺之火的地狱正是他神至的使命时,你又怎么能让他动摇呢?
***
詹妮特决定,水,能帮她实现目的。她读过一本关于美洲野蛮的红皮肤印第安人的书:其中介绍了他们怎么在睡觉前喝大量的水,从而确保自己可以在黎明时醒来。尽管猎巫人严禁他的女儿去刑场,但在伊泽贝尔姨妈要被行刑的前一天晚上,詹妮特还是在睡前喝了半夸脱的水。她爬上床,钻进被子,很快意识变得模糊。重大论证……牛顿迷失的证据……找到它……几何学、光学、流体静力学……找到它……天体力学……找到它……迷失的证据……找到它。
让詹妮特非常失望的是,卡文迪什博士和沃尔特一样害怕让她目睹火刑的场面。所以,在大塔下重新会面之后,他们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争论她出现在刑场的各种情况。
“如果我们两个是国会议员,”卡文迪什博士说,“比如,我是上院议员,而你是下院议员,我们会通过一种妥协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我相信你熟悉这个概念。”
“伊泽贝尔姨妈有一次告诉我,妥协就是一个人放弃他假装想得到的某种条件,从而实现他假装漠不关心的目标。”
“正是如此。”
于是他们达成了一种妥协。詹妮特可以去刑场,但只能站在离火刑柱整整一百码之外的地方。卡文迪什博士会把他的大篷车停在刑场外围,而他们俩可以站在车顶上用望远镜观看火刑。
结果,她并不需要水,因为她根本无法入睡。还没等第一缕曙光照到市镇,她就起了床,用一包面粉和一盘绳子即兴制作了一个假人。她把假詹妮特放在床上,然后偷偷溜出房子,沿着潮湿而悠长的怀尔街,悄悄地向科尔切斯特城堡走去。清晨的空气新鲜而芬香。一只皮毛蓬乱的猫突然从路边蹿了出来,又消失在斑鸠巷中,无疑正在追踪三一教堂墓地里数量众多的老鼠。从树梢上传来了大约百十只乌鸦的鸣叫,就像一个鸟类的国会在争论着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军国大事。
等她走到城堡大院的时候,这些乌鸦已经安静下来,而充满花香的空气中此刻混杂着炊烟的香气和倒夜壶的臭味。她沿着城堡的西墙走着,经过了那细长的纪念碑。这纪念碑标志着在科尔切斯特围城战之后,两名保皇党指挥官被国会军队枪毙的地点。会有一天,伊泽贝尔姨妈的死刑也会一样受到人们的谴责吗?詹妮特想着,一边跳过了残败的罗马城墙。或者,会有一天,历史的兴衰往复会让人们说这女巫受到了过于宽大的惩罚?
这天早上,格雷斯比治安官的手下显然比詹妮特更早来到了刑场,因为在草地的中间,正对着绞架的地方立起了一根像猪一样粗,两人高的木桩。在这可憎的方尖碑四周,堆满了掺杂着点火物和易燃物的木柴。詹妮特看到那些木柴又老又干——越快燃烧,就越快完事——很好。
在她的左边隐隐可以看到大篷车,停在罗马城墙一个缺口处,车头冲着圣海伦巷。“时母”、“吸血鬼”、“魔口”和“鼠婴”已经在阿多雷米高闹剧中完成了它们的表演,不再突兀地放在车架上,而是和它们的兄弟们一起沉睡在车厢里。卡文迪什博士叼着陶土烟斗,正在用燕麦喂戴蒙和皮西厄斯。看到詹妮特走过来,他明显地露出愁容。你可不应该来,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应该待在床上。
等太阳升上地平线的时候,杂耍和变魔术的艺人们来了,忙忙活活地准备着,接着看官们也来了,开始是三三两两,接着是成群结队。
詹妮特和卡文迪什博士爬上了车夫的座位,再从那里登上了车顶。一台黄铜的赫维留斯望远镜早已架在了烟囱上,把它的阴影投射上车顶,就像日晷上的指时针。
“科尔切斯特最虔诚的市民们,”卡文迪什博士低声说,指着人群,“都急着以庆祝魔鬼皇后的死刑的方式来侮辱恶魔。”
这时,一个酒馆老板出现在刑场上,驾着一辆小马车,拉来了几大桶麦芽酒。
“老天,这个人至少带来了一百加仑的麦芽酒,”卡文迪什博士坐在车顶上,“看来虔诚指数又要升高了。”
詹妮特单膝跪下,接着盘腿坐在馆长身边。她抓住望远镜,让它对准眼睛,延长镜筒以便让图像变得清晰。
原本用于观察行星表面,或观测彗星轨迹的望远镜——使用这样神圣的设备来观看如此鄙俗的场面,似乎是亵渎神灵的。但她忍不住去仔细观察眼前的细节。在刑场的东边,一个穿得像个滑稽丑角的杂技演员宛如小鸟般在两根栗子树之间的绳索上一边走,一边抛耍着两枚橡胶球。他的观众中有梅普斯牧师和可悲的埃莉诺。父亲和女儿正在分享着一张肉饼,东张西望地向刑场中间走去。在刑场北边,离科恩河不远的地方,一群演员正在演出一场下流的反天主教讽刺剧。在剧中,刚刚退位的詹姆斯国王在爱尔兰四处游荡,让蛤蟆都信上了天主教,并用他的尿为它们洗礼。在这些演员旁边,一头毛色发亮的黑熊正伴着四个笛子手和一个鼓手所演奏的阴郁音乐跳着舞。当这头跳嘉禾舞的熊激起一阵叫好声的时候,詹妮特注意到她的弟弟,正坐在草地上的观众中间,时而用他的蜡笔画画,时而跟着大家一起鼓掌。这台望远镜真是强大,她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邓斯坦画中的主题:一艘三桅帆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十点钟这个宿命的时刻来临了,杂技演员退下了,讽刺剧结束了,熊也停止了跳舞。
望远镜仍然对着她的眼睛,她能看到一辆马拉的囚车缓缓穿过草地。囚车旁跟着巡警韦德伯恩,还有两名穿着橙色紧身上衣,戴着汤碗形状的头盔的狱吏跟在后面。格雷斯比先生手握缰绳,驾驭着囚车。沃尔特坐在治安官身边,向人群挥手致意,仿佛他就是尤利乌斯·恺撒,带着俘获的野蛮人国王回到罗马。憔悴的伊泽贝尔姨妈蹲坐在囚栏里。她穿着一件粗麻布长袍。镣铐束缚着她的腰身。锈迹斑斑的铁链环绕着她的脖子,并垂到她的胸前,就像一副残忍的花环。刽子手坐在伊泽贝尔身后。那是一个脖子粗壮的汉子,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留着乱糟糟的墨黑的络腮胡子,手里抓着连接着伊泽贝尔镣铐的一根铁链。
“拜托,斯特恩小姐,快下去。”卡文迪什博士站起身,指着车顶的活板门。
人群们向囚犯投掷着石头、土块、陶片、烂菜叶和烂萝卜。
“我属于这里,”詹妮特说,“她想让我在这里。”
格雷斯比先生停下囚车。刽子手拽着伊泽贝尔从囚车里钻出来,把一根木头作为梯子,爬上柴堆,把伊泽贝尔绑在火刑柱上,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布袋,把它套在她的头上。詹妮特发着抖,悲叹着。她再也见不到姨妈那鲜活的面孔,再见不到她那诙谐的眼睛、狡黠的微笑和富有挑战意味的皱眉了。
刽子手从柴堆上下来,退后几步,审视着这刻板的场面——柴堆、火刑柱、戴着头套的犯人——就像御用画家在审视刚刚完成的威廉国王的肖像画。狂欢者们兴奋起来。他们喝着麦芽酒,聚在柴堆周围,决心不放过火刑的每一个细节——这可是平常只在欧洲大陆才上演的娱乐节目。
就像一头牡鹿庄严地从森林中走向草地,一位高高的教士从人群中走出来。詹妮特把焦点对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当他从北面爬上柴堆的时候,一个沉重的银质十字架在他下巴底下晃来晃去。人群变得鸦雀无声。教士把一本《圣经》放在伊泽贝尔的手里,指导她做着临终告解,然后把他的耳朵凑近她那紧紧闭着的嘴。
卡文迪什博士打开活板门,用一根铁条把它支住。“快下去,斯特恩小姐。”
“我不能下去。”
教士拿回《圣经》。他那满脸的不高兴表明伊泽贝尔最后的遗言让他失望。他摇摇头,翻开《圣经》,开始用洪亮而流畅的声音背诵赞美诗第一百篇:“普天下当向耶和华欢呼……”
“有一次,在维尔茨堡,我看到一个所谓的女巫在火刑柱上被烧死。”卡文迪什博士凝视着那敞开的活板门,就像在诠释水晶球中的一幕场景。“他们先掐死了她,但那对我而言仍然是一场噩梦。那种恐怖是我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
“那对你是恐怖的……”詹妮特仍然通过望远镜看着那教士爬下柴堆,“但对于那个女人还要更可怕。”
格雷斯比先生点燃火把,把它郑重其事地交给沃尔特。刽子手带上皮手套,把一个木头梯子靠在火刑柱上,爬到那戴着头罩的犯人的高度。他来回弯曲手指以准备掐死她——一次、两次、三次。这场景变得模糊不清,它的细节被詹妮特的滚滚热泪带走了。她把望远镜放在车顶上,用衣襟擦着眼睛。
随着刽子手用他的手指掐住伊泽贝尔的脖子,一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刽子手的手指越来越紧,但伊泽贝尔仍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透过厚厚的头罩,发出了响亮而连贯的声音。
“亲爱的詹妮!月图的绘制者!彩虹的制造者!”
仿佛一股冰水灌进了詹妮特的五脏六腑。
“我知道你在这,詹妮!”伊泽贝尔的声音传过草地,“听我说。”
“我的上帝,她为什么这么做?”詹妮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答应不说话的。”
“留心听着她的每一个字!”卡文迪什博士叫着。
詹妮特抓起望远镜,把它放在她的眼睛上。
刽子手看到格雷斯比先生的点头示意,就从梯子上跳了下来,从沃尔特的手中接过火把,把它插进最下面的柴堆里,就像一名剑客刺出了致命的一击。随着柴堆腾起火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叫好声。
“这不是真的。”詹妮特说。
“听我说,孩子!”伊泽贝尔喊。
“我该怎么办?”詹妮特哭着说。
“你瞎了吗?”卡文迪什博士发怒了,“你看不到火吗?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告诉那女人你能听见她!”
火舌在柴堆中蔓延,开始升高,越来越高,在木柴的缝隙中飞窜着。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二十支毛瑟枪齐射。
“我听得到,伊泽贝尔姨妈!”詹妮特喊。她放下望远镜,站起身,踮起脚跟。“我听得到!”
“牛顿的证据!”伊泽贝尔厉声叫喊,“我想到了,孩子!亚里士多德!那些元素!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詹妮特回应着。亚里士多德?“那些元素!”亚里士多德的元素?
“土!空气!牛顿的证据!那些元素!”
“土和空气,对!土、空气、水和火!”
“水和火!”伊泽贝尔尖叫着,被烟呛得连连咳嗽。“水和火!火!火!啊,上帝啊,火!”
“我会找到证据!亚里士多德!那些元素!”
“你这该死的,沃尔特·斯特恩!我诅咒你的骨头!诅咒你的血!”
垂死的伊泽贝尔·莫布雷变成了一股风暴,她的咒骂就像滚滚惊雷横扫刑场,她的尖叫就像闪电划过空气。空气中充满了浓烟,赞美上帝的“和撒那!”的叫喊声,以及人肉烧焦的臭味。
詹妮特,仍然站着,把望远镜抵在眼睛上,但她不敢去拧转镜筒。
死去吧,请安息吧,请安息吧。
“元素?”卡文迪什博士说。
馆长走到詹妮特的身边,从她的手里拿过望远镜。她并没有反抗。
安息吧,请安息吧。
卡文迪什博士在车顶边缘蹲下来,滑到车夫的座位上,放下望远镜。“为什么是元素?”他喃喃低语。
詹妮特的耳中一阵轰鸣,那是血液的猛烈冲击。
“元素。”卡文迪什博士说,抓住缰绳。
伊泽贝尔的尖叫消散为一阵怪异的汩汩声,然后她那烧焦的喉咙终于归于寂静。詹妮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让人安慰的寂静,但还没等这阵寂静过去,她的父亲,就铁青着脸,大汗淋漓地穿过人群,向大篷车跑来。
“詹妮特!”他喊着,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厌恶,“女儿,你得好好给我个解释!”
就像手枪击发似的,卡文迪什博士手中的鞭子发出一声脆响。詹妮特跨过车顶,从活板门跳了下去,落在了车厢地板上。她站起身,在怪物中摇摇晃晃,好像风暴中的风筝。当马车沿着圣海伦巷隆隆前进的时候,她跌倒在“苏塞克斯鼠婴”上,便抱住这个巨大的玻璃瓶子以支撑身体。她感到一阵恶心,张开口,好似弄倒了污水桶,把一堆肮脏、苦涩、温热的黏液吐在了地板上。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上黏糊糊的液体。“她死了。”她对“苏塞克斯鼠婴”解释。“她死了。”她向“伯恩的独眼巨人”宣布。“她死了。”她告诉“巴思的鸟孩”。“就因为我的姨妈曾经活过,”她告诉“双头女孩”,“而她现在死了。”
 
就在沃尔特·斯特恩成功而规模盛大地烧死了自己的妻妹的三天之后,他收到了来自新任掌玺大臣,哈利法克斯市的领主,乔治·萨维尔侯爵注释10的一封信,邀请他出席一个“关于你提出的我们国家需要一个皇家猎巫人的有趣提案的会议”。一开始,他并不确定如何解释自己的好运气,但最终他认为是万能的主决定奖赏他的宽厚慈悲之举让他在上帝的眼中蒙恩宠——惩罚詹妮特前几天的忤逆时,他仅仅打了她几个耳光,并把她关在自己的卧室里三天不给饭吃,而没有用桦树皮抽打她的后背,直到把整个后背抽成紫红色。
这场重大的会面安排在周六,在亨利·霍巴特爵士注释11位于比尤尔河谷的大宅——布利克林庄园。一开始,沃尔特为他那破旧的巴斯克马车而感到丢脸,但他很快想到皇家猎巫人的职位很可能会为他带来一套伯爵乘坐的马车,便转忧为喜。他的新职位还会带来哪些好处呢?他想着。在伦敦的一套房子?一根银质的验巫针?
怀着喜悦的心情,他昂首阔步地跟着管家下楼来到会客室。乔治·萨维尔侯爵坐在房间里。他长着一张马脸,脸颊上涂着厚厚的粉,带着一顶乱蓬蓬的银色假发。另外两位枢密院重臣陪伴在他的左右。一位是格尼伯爵,亚历山大·唐克雷德,大腹便便,笑声洪亮,额头和下巴上长满了脓包。另一位是罗克塞特伯爵,弗朗西斯·查特,又瘦又高,与他的同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喜欢用手绢的一角挖鼻孔。
一位仆人送来了咖啡,于是四个人开始谈正事。乔治·萨维尔侯爵拿出了沃尔特很久以前递交给皇室的一份请愿书的副本,又拿出了一张纸,正是桑德兰爵士在提案办公室里提到的那份有利的报告。
“斯特恩先生,我已经阅读了这两份文件,我真希望我能告诉你,我们的态度和桑德兰的态度是一致的,”乔治·萨维尔说,“唉,但我们必须先查清楚你那奇特的宗教观,然后才能批准你的请愿书。”
“奇特?”沃尔特的心猛地一沉,每次他看到一个女巫在河面上沉浮时,就会感到这样的恶心感。“我向你们保证,大人,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每晚都会念诵祈祷文。”
“在你写给我们的前任君主詹姆斯二世的信里,你宣称‘既然信仰天主教,陛下当唯独垂青于猎巫事业’,”格尼伯爵说,“你还提到‘《女巫之槌》有着纯粹的天主教血统’,还有‘只有诺森教皇在1484年发表的诏书,《最高的希望》,才让欧洲的猎巫事业变得理性而系统’。不过,斯特恩先生,尽管詹姆斯国王的确沉迷于天主教的邪路,但你不会不注意到英国的现任国王是新教徒,正如哈利法克斯爵士、罗克塞特爵士和我。”
“我也是。”沃尔特说。
“你认为在关系到猎巫时,新教的地位逊于天主教么?”格尼爵士问。
“噢,没有,先生,一点也没有。”
罗克塞特爵士说:“需要我们提醒你马丁·路德的名言‘我绝不会同情这些女巫,我要把她们都烧死’么?”
沃尔特不太熟悉路德对恶魔崇拜者的看法,但他决心不让这三位爵士看出这一点。“路德的这句话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格言之一。”
“那你也许也知道约翰·加尔文注释12曾经说过:‘上帝明确命令处死所有的女巫和妖妇,而这条由上帝制定的法律适用于全世界。’”
“我正是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的《圣经》扉页上。”沃尔特说,全心全意地打算在太阳落山前就这么干。
“新教是女巫的死敌,”格尼爵士说,“从基督降临之后,在被消灭的几十万女巫中,大约有四分之一应该归功于信奉新教的治安官。”
沃尔特左手攥成拳头,用力打在他的另一只手掌上。“不仅如此,那些可憎的天主教徒们比我们早开始了十五个世纪。”
“说得好,先生!”哈利法克斯侯爵说,“各位大人,看来斯特恩先生是一位爱国、虔诚,而且同样信仰新教的猎巫人。”
“同意。”罗克塞特伯爵说。
“对!对!”格尼伯爵嚷着。
沃尔特长叹了一声,气息之强足以吹熄一支蜡烛。
哈利法克斯侯爵微笑着说:“下次晋见陛下之时,枢密院将依据巫术法案,向陛下建议,委任你为英国皇室在新普利茅斯和马萨诸塞湾的皇家猎巫人,年薪两百英镑,而且,每抓到一名女巫,可以得到一基尼的赏金,金额上不封顶,再加上一辆巴斯克马车及马匹。”
沃尔特刚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却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请原谅,大人。您是说……马萨诸塞?”
“正是如此。”哈利法克斯侯爵回答。
“那不是在……美洲?”
“美洲正是像你这样雄心勃勃的人该去的地方,”格尼伯爵说,“那里到处是机遇。”
沃尔特说:“诸位大人,还请你们不要见怪,我可不想去马萨诸塞——蛮荒之地,我听说,到处都是残暴的土著、野兽,还有狂热的清教徒。能不能别任命我为皇家猎巫人,只要允许我住在我所热爱的英格兰?也许,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
“先生,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罗克塞特伯爵说,用包着手绢的指头掏着左鼻孔,“你在大西洋的这一边逗留的时间越长,你的处境就越危险。国王陛下的国务大臣正想将犯有叛国罪的沃尔特·斯特恩大卸八块,这可不是什么秘密。”
听到他的名字和“叛国”被放在同一个句子里,沃尔特如同五雷轰顶。“叛国?叛国罪?各位大人,我可是一个永远行走在大英土地上的无比忠诚的子民呀。”
格尼伯爵前额紧蹙,宛如拜占庭建筑上的纹饰:“你烧死了一个拥有土地的女人,你这只白眼狼!你怎么能做这种蠢事?”
“她有罪。”沃尔特说。
“她是贵族,”哈利法克斯侯爵说,“也就是说,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你在这儿没有前途了。赶快去美洲,随遇而安吧。”
“我们找到了一些让你高兴的东西,”格尼伯爵说,递给沃尔特一本大约二十页的小册子,“这本珍贵的加尔文派释经书上个月到了伦敦。”
沃尔特看了看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它的标题是《关于巫术的一次讲话》(A Discourse on Witchcraft)。内容是去年一位叫科顿·马瑟的清教徒牧师在波士顿进行的布道。他翻开第一页,读道:“巫术是在邪灵与不幸的人类之子的缔约下所产生的奇怪(而且大多数时候是有害的)行为。”一个草率而辛辣的定义。
“那些新英格兰的加尔文教徒也许是狂热的奴隶贩子,但他们在与魔鬼的战斗中从不退缩,”罗克塞特伯爵说,“近年来,他们在整个美洲大陆和马萨诸塞组织了十多起女巫审判。”
“但我所信仰的是英国国教,我怎么能融入一个清教徒的圈子呢?”沃尔特问。
“问得好,”哈利法克斯侯爵说,“我想对加尔文主义苦修的些许尝试会有助于你达到目的。”
“我不去!”沃尔特抗议,“这完全是虚伪的苦修!”
“我们所讨论的不是虚伪,而是妥协,”哈利法克斯侯爵说,把他的手掌放在沃尔特的肩头,“这两件事可有着天壤之别。在政治圈里,人们把我叫作‘墙头草’,而我为这个绰号感到自豪,就像一位将军为他的勋章感到骄傲一样。遇到保守党人,我就装出一副保守党的样子。遇到辉格党人,我就装出一副辉格党人的样子。简而言之,通过含糊其辞的微妙技巧,我让人人都讨厌我,结果没有人胆敢驱逐我,因为他们怕让他们的敌人看笑话。”
沃尔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本小册子上。他读到科顿·马瑟认为恶魔契约就像其他任何犯罪一样,是明显可知的。“许多女巫已经供认并展示她们的巫术。我们目睹过那些纯粹的疾病或幻术不可能导致的现象。”一语中的。那些把邪术归咎于疾病或戏法的人并不关注巫术的迹象。这个马瑟是个值得结交的牧师
“每年两百英镑……是这个数吗?”沃尔特问。
“为了保障效率,”罗克塞特伯爵点点头,“你向马萨诸塞总督领取你的薪俸。”
“而在经济方面,”哈利法克斯侯爵补充道,“你可以占用我已故的叔叔的地产,梅里马克河边的一个小农场,位于黑弗里尔市的一个清教徒聚居区。”
“黑弗里尔?”沃尔特说,“不是波士顿?”
“这是国王陛下能提供的全部了,”哈利法克斯侯爵笑着说,“大同盟战争已经掏空了他的国库。”
沃尔特凝视着他那杯温热的咖啡看不透的黑色。“我要一张正式的委任状,”他最终说,“有国王的签字。”
“信仰的捍卫者威廉三世国王会同意的。”罗克塞特伯爵说。
“这委任状应授予我马萨诸塞皇家猎巫人的官职,并特别注明在我死后,这一职位将由我的长子继承——其后再世袭给他的长子。”
“这个可以办到。”哈利法克斯侯爵说。
“我们把最好的消息留到了最后,”格尼伯爵说,“正如你可能猜到的,在新英格兰的印第安人的数量大大多于十万。而他们对基督教的信仰一窍不通,也没有其他任何宗教能让他们摆脱他们自己那肮脏的信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完全明白,我的格尼大人,”沃尔特喝了一口他那早已冰凉的咖啡,“十万人?”
“十万人。”
沃尔特把那本小册子卷成圆筒形,并感谢各位贵族大人的慷慨。撒旦的十万门徒,而在整个美洲大陆上连一个获得执照的猎巫人也没有。马萨诸塞皇家猎巫人,似乎永远也不会失业。
 
每当詹妮特想起她曾经如何把巴纳比·卡文迪什仅仅看作一个四处流浪的江湖骗子,她就会感到一种可悲的懊恼,因为事实上他更像是一位圣人。在科尔切斯特火刑的第二天上午,这位馆长乐善好施的本性让他捐出了他在镇上展览博物馆所获得的全部收益,整整三英镑,用于伊泽贝尔姨妈的葬礼事宜。
詹妮特花了一基尼,从长着卷羊毛胡子的刽子手那里买回了伊泽贝尔那烧黑的骨骸。又用了同样的金额,请来了圣詹姆斯教堂大腹便便的教堂司事奥斯瓦德·利奇,为姨妈挖了一个墓坑。利奇先生在教堂墓地的东边,就在罗马城墙外面,选了一块不洁之地。那里到处都盛开着三色堇和春白菊。在如海浪般起伏的绿色小丘上,詹妮特和卡文迪什博士站在一块突出的灰色岩石上,默默看着教堂司事把伊泽贝尔·莫布雷的骨骸放进一个松木棺材,敲紧插闩,把它放进那潮湿而多虫的墓穴中。
“我想我已经破解了她临终的遗言。”詹妮特说,把一捧泥土洒在棺材盖上。
“关于亚里士多德和四大元素?”卡文迪什博士洒上第二捧土,“愿闻其详。”
“我相信,在刽子手扼住伊泽贝尔姨妈的脖子时,她通过一种神秘的视角看到了牛顿先生推翻鬼神论的计算过程。她看到了他那失落的证明。而这证明,取决于古希腊那亘古不变的四大元素。”
“泥土、空气、水和火。”卡文迪什博士说。
“泥土、空气、水和火。”她重复着。
“尘归尘,”利奇先生说,“土归土。”
两天后,詹妮特的爸爸领着她走到花园僻静的一角,声称想让她面对一些“特别紧急的问题”。一开始,她还以为他又想为了她擅自去看火刑的事情而再打她几个耳光。但这次她高估了他的愤怒。他让她坐在石头长椅上,然后坐在她旁边,向她郑重其事地宣布他们的生活要彻底改变了。在这个周末前,他们会搭上一辆马车去格雷夫森德,然后在那登上一艘武装商船,“阿尔比恩”号,起程前往新大陆。在那里,他已经被任命为马萨诸塞湾及新普利茅斯的皇家猎巫人。
在詹妮特看来,似乎她那美丽的胎儿,她那尚在孕育之中的“重大论证”,就这样胎死腹中了。在那些忙着应付四处掠食的美洲狮和凶残的印第安人而无暇建立图书馆和大学的野蛮人中间,她又如何能精通《数学原理》呢?在那些连希腊化学和西奈矿泉都分不清的傻瓜中间,她又如何能成为一名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呢?哪怕挨上一顿最残酷的痛打也比这个可怕的消息好。
“我情愿待在英格兰。”她说。
“我也是,但那条路走不通,”她父亲把一颗橡子碾得粉碎,“我们现在必须讨论另一件事情。一件麻烦事。”
“啊?”
“这件事也许会给你带来痛苦,因为它关系到你那么喜爱的姨妈。”
“爸爸,你让我有些害怕。”
“就在莫布雷太太受到她应得的惩罚时,”他说,从石椅上站了起来,“你们两个进行了一场神秘的对话,提到了‘牛顿的证据’。显然她想向你透露某种神秘的炼金术配方。”
“她的话并不是秘密,”詹妮特说,站了起来,“她在痛苦地宣称,在‘牛顿三大定律和古希腊四大元素’的联合下,总有一天,鬼神学会走向崩溃。”
“总有一天,我们的救世主还会再次降临人间呢。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迎来世界末日呢。”
“但在那之前,你的行当就会归于尘土。”
“或许,”他嗤之以鼻,“但现在听着,孩子。我会时刻盯着你。要是让我抓到你练习什么黑魔法或进行某种邪恶的实验,你会追悔莫及的。”
“你不需要怀疑我学习妖术,先生,”她大步迈过藤架,向花园大门走去,“科学永远不会隐藏它的光芒。”
星期四早上,卡文迪什博士载着詹妮斯去了玛林盖特庄园,因为她想向罗德韦尔告别。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这庄园已经被已故的爱德华·莫布雷那肥胖的表弟享利和他那同样臃肿的妻子克拉琳达占据了。这对自以为是的夫妇用没有丝毫同情的语气告诉詹妮特,罗德韦尔在得知了他的女主人的死讯之后,回到了床上,在睡眠中静静地死去了。詹妮特提出想去看看这位老管家的坟墓。但享利·莫布雷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坟墓,因为他已经把尸体卖给了莫尔登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外科医生。
在这场气氛紧张而压抑的拜会中,这两位僭取者不放过任何机会暗示詹妮特背叛了伊泽贝尔,也背叛整个莫布雷家族。詹妮特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让他们相信她与伊泽贝尔的被捕毫无关系——而且,事实上,她憎恨她父亲的行当。终于,姗姗来迟的亲切氛围降临到他们之间,话题也随之转到伊泽贝尔财产的处置问题上。显然,这对莫布雷夫妇并不满足于卖掉罗德韦尔的尸体。他们还打算卖掉天文望远镜、显微镜、炼金术设备和图书馆,整整两千本书。
詹妮特听他们夸夸其谈的时间越长,就越期待割断与这对贪婪的秃鹫的全部联系。当他们邀请她和卡文迪什博士留下来吃午饭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地回答,非常真心实意地,她必须回到科尔切斯特,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整理行李。
“看来偶然遇到多年不见的亲戚的最好一面在于,”当詹妮特和卡文迪什博士驾着马车驶出庄园的时候,她说,“可以毫不费力地再次失去和他们的全部联系。”
除了姨妈留下的《女人的悲喜园》和《数学原理》,詹妮特唯一想带上的是她母亲在童年时制作的玩具风车。但沃尔特不让她带上这件硕大的纪念品,因为需要整整一个行李箱才能把它装进去。而斯特恩家只能把三个这样的行李箱带上“阿尔比恩”号。他们还有两天就要从格雷夫森德启程了。詹妮特把这个风车带到了北山的顶峰上,让它最后转动一次。风车欢快地在风中旋转着,但这流畅的动作却不能为她带来半点欢愉,因为那十字形的扇叶让她想起了痛苦与殉难。
“在天的父啊,请原谅他们,”她低语着,停下那旋转的扇叶,“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到了中午,风慢慢变小了,先从大风变成了微风,然后完全停止了。她决心把妈妈的风车留在山顶上——它无疑会吸引一些路过的科尔切斯特孩子。而他们会认为它是无主之物,高高兴兴地把它带走。
“我考虑再三,发现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仰头面向苍穹,“所以我请您让那天在草地上雀跃欢呼之人都生痈疮,得痛风。”
当天下午,她在“狐狸与横笛”客栈外面与卡文迪什博士和他的怪物们告别。“红狮子”客栈虔诚的老板认为这馆长靠着恶魔的作品获利,把他赶出了客栈。之后,他便在“狐狸与横笛”租了一个房间。让卡文迪什博士忍俊不禁的是,詹妮特爬进大篷车里,向每个怪胎告别。“两个头比一个好。”她告诉“双头女孩”。“丑陋的仅仅是外表。”她向“地狱的骄傲”保证。“好好想一想,”她告诉“伯恩的独眼巨人”,“要是你去配眼镜,你只要付一半价钱。”
她预言,“莱姆湾渔娃”注定会娶一位漂亮的美人为妻。“斯梅西克的哲学家”总有一天会成为三一学院的卢卡斯数学教授。“巴思的鸟孩”会让雄鹰嫉妒。她感谢“鼠婴”、“吸血鬼”、“魔口”和“时母”帮助她出演了那场阿多雷米高爵爷的闹剧。
“我祝你能为你的这些标本找到一个买家。”她告诉卡文迪什博士。
“耶稣基督,斯特恩小姐,你对我的‘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的态度已经重新点燃了我对他们的热爱。尽管我骨子里早已疲惫不堪,但我仍然打算在死前一直展览这些怪物,直到某一天下午在介绍‘双头女孩’时突然跌倒死去。”
“噢,我亲爱的卡文迪什博士,在我找到牛顿那失落的证据并把它带回英格兰之前,你可不能死。我还要回来找你这个老朋友呢。”
“那你得帮我个忙,”他爱抚着“斯梅西克的哲学家”,“在美洲你很可能会遇到一些畸胎,你必须用盐水把它保存好,直到我们重逢。”
“我郑重地向你保证。”
“我在此委任你为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美洲分馆的馆长。”
她张开双臂,把卡文迪什博士紧紧地拥在怀中。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巴纳比·卡文迪什。”
那天傍晚,她完成了最困难的告别。她翻遍了巴斯克马车,找到了父亲的灯笼和最大的验巫针。半小时后,在圣詹姆斯教堂的墓园,无论是圣洁或不圣洁的坟墓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之中,詹妮特剪短了灯芯,让灯笼亮起来,跪在姨妈的墓前,在露出地面的石板上刻了一行大字:
我曾测量苍穹,现在测量幽冥。
灵魂飞向天国,肉体安息土中。
伊泽贝尔姨妈一直钦佩约翰尼斯·开普勒在即将逝世之际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事实上,在她最后一次去德国的时候,她曾经试图找到这位伟大的天文学家的墓碑,却发现它在三十年战争期间已经被一支过路的骑兵部队践踏得粉碎。詹妮特确信,要是伊泽贝尔姨妈从上帝那永恒的乐园俯视人间的话,也会为在她的永眠之地上镌刻着开普勒的名言而感到欣慰的。
“我曾测量苍穹,现在测量幽冥,”她背诵着,“灵魂飞向天国,肉体安息土中。”
她向天空望去,望见北边地平线上发亮的金星。慢慢地,就像一个无形的僧侣在天空中点燃了一支支蜡烛,千百万颗星星在夜空中显现出来,闪烁着它们的光芒。造物主是完美的。他所创造的世界是完美的。因此,每个星体都沿着几乎完美的形状——圆——运动着。再没有比这更确凿无疑的事实了。其他圆锥曲线论都不值一哂。
“再见了,伊泽贝尔姨妈,我是如此深深地爱着你……”
只是星体并不沿圆形轨道运动。它们根本不是这样运动的。她的血液上涌,意识到惊人的开普勒第一定律的杰出之处。“每一个行星都沿各自的椭圆轨道环绕太阳,而太阳则处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中。”因此,在两千多年中,为人们所广泛接受的天体定理被彻底而无法挽回地推翻了。啊,开普勒,勇敢的开普勒,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行星的轨道”。上帝告诉过你吗?“沿椭圆轨道。”一个人又是沿着怎样的轨迹发现这个定理的呢?“而太阳则处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中。”就算我活到一百岁,我能超越那美丽的圆形而发现真正的椭圆轨道吗?
 
  1. 约尔班·葛兰迪耶(Urbain Grandier1590-1634):法国天主教教士,后被定罪为巫士,在火刑柱上被烧死,即所谓的“卢丹附身案”。
  2. 约翰·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英国英格兰基督教作家、布道家,著作《天路历程》可说是最著名的基督教寓言文学出版物。
  3. 拉撒路(Lazarus):耶稣的门徒与好友,在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中记载,他病死后埋葬在一个洞穴中,四天之后耶稣吩咐他从坟墓中出来,因而奇迹似的复活。
  4. 雷金纳德·斯考特(Reginald Scot1538-1599):英国国会成员,绅士,撰写了《巫术之发现》(The Discoverie of Witchcraft)一书,批驳女巫的存在。
  5. 约翰·韦伯斯特(John Webster1610-1682):英国教士、物理学家、化学家,对巫术抱怀疑态度。
  6. 约翰·威格斯塔夫(John Wagstaffe1633-1677):英国作家。
  7. 约翰·韦尔(Johann Weyer1515-1588):荷兰物理学家、神秘学家。
  8. 克拉伦斯·苏厄德·丹诺(Clarence Darrow1857-1938):美国律师,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民权律师。
  9. 威廉·詹宁斯,布莱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1860-1925):美国政治家、律师,曾三次代表民主党竞选总统,均失败。威尔逊总统上台后任命他为国务卿。
  10. 乔治·萨维尔(George Savile1633-1695):英国政治家、作家。
  11. 亨利·霍巴特(Henry Hobart,?-1698):英国辉格党政治家,准男爵。
约翰·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法国著名的宗教改革家、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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