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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听得到吗?」

  有人说话,声音像是来自隧道的另一头。是谁?

  「男爵?听得到吗?」

  暗之又暗。别回答!麦克心想。只要不出声,说话的人就会走开,让你休息!

  灯亮了,光线很强,麦克眼睛闭着也看得见。「他醒了。」他听见那声音对房里另一人说。「你看到他脉搏变快了吗?喔,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不会错。」麦克发现是布洛可。一只手抓住他的下巴,摇晃他的脑袋。「快点,睁开你的眼睛,男爵,快点。」

  他不肯睁开。「给他喝水。」布洛可话刚说完,一桶冰水就泼在了麦克脸上。

  他咳了几口水,身体冷得忍不住发抖,同时睁开了眼睛。刚才的光是强力聚光灯的杰作。灯拉到他面前,强光让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男爵?」布洛可说道:「您要是再不睁开眼睛,我就把您的眼皮割了。」

  他们绝对会这么做。麦克乖乖听话,睁开眼皮瞇眼对着强光。

  「很好,我们总算可以办正事了!」布洛可拉了一把有轮子的椅子过来,在麦克身旁坐下。麦克隐约辨别出房里还有其他人。一名彪形大汉拿着滴着水的水桶,另一人身材臃肿,黑色亲卫队制服绷得死紧,显然是布洛尔少校。「在我们开始之前。」布洛可轻声说道:「我要先说明一件事,你已经没希望了,不可能逃出这个房间,就算出得了这四面墙,外头还有更多的墙。」他弯身挡住灯光,银牙闪闪发亮。「这里没有你的朋友,也不会有人来救你。我们会毁了你,差别只在快慢而已。你也只有这件事可以自己选择,了解吗?听懂就点头。」

  麦克忙着判断自己被绑成什么模样。他全身赤裸躺在一张乂字形铁桌上,双手和双脚伸直大开,手腕和脚踝被皮带紧紧绑住,桌子往前倾斜,让麦克近乎直立。他扭动手脚想试试皮带的松紧,皮带纹风不动。

  「鲍曼。」布洛可说道:「再去拿水来。」拿着水桶的壮汉说了声「是」,随即走过房间。应该是克洛尔少校的侍从官,麦克推想。门闩滑动,沉重的铁门开了又关,短暂透进一丝灰暗的光线。布洛可再次转头望着麦克:「你叫什么名字?国籍呢?」

  麦克没有说话,心脏砰砰狂跳。他敢说布洛可看得出来。他肩膀疼痛欲裂,不过应该没骨折。他感觉自己就像全身裹着瘀青的骷髅。既然布洛可想要答案,麦克决定就给他一个。「我叫理查德汉姆雷特,我是英国人。」

  「哦,你是英国人?英国佬俄文讲得这么好?我不信。既然你是英国人,说几句英文来听听。」

  麦克没有答腔。

  布洛可长叹一声,摇摇头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是男爵的时候。好吧,就假设你是红军间谍,潜入德国进行暗杀或破坏,而契丝娜凡朵恩是你的联络人,你是在哪里跟她接触,如何联络上她的?」

  他们抓到契丝娜了吗?麦克心想。从拷问他的人的眼神里看不出答案。

  「你的任务是什么?」布洛可问道。

  麦克直视前方,太阳穴脉搏猛跳。

  「契丝娜为什么带你到莱希克隆旅馆?」

  麦克还是沉默不答。

  「任务完成后,你打算怎么离开德国?」布洛可靠前一些。「你听过提欧冯法兰克维兹这个人吗?」

  麦克面无表情。

  「法兰克维兹似乎认识你。」布洛可接着说:「喔,他本来想掩护你的,但我们给他吃了一种很有意思的药。他死前向我们详细描述了那个造访他公寓的家伙,而他描述的人就是你,男爵。现在请你告诉我,俄国情报员怎么会对法兰克维兹这样一个在街头画画的老头感兴趣?」他食指戳了戳麦克瘀青的肩膀。「别以为你很勇敢,男爵,其实你蠢透了。我们可以注射一堆药物到你体内,让你管不住嘴巴,只可惜这些药物要有效,得先让你……怎么说呢……状况不好,所以我们必须先做到这一点。这是你的选择,男爵,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麦克没有回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已经做了准备。

  「好吧,我懂了。」布洛可站起来,从麦克面前退开说:「克洛尔少校?这家伙就交给你随意处置了。」

  克洛尔大步上前,举起橡皮棍开始干活。

  之后,他们又用冷水泼了麦克的脸,将他召回恶魔的国度。他呛咳了几声,鼻孔被血塞着,右眼肿得睁不开,右脸全是瘀青,感觉又垮又沉,下唇裂了,血沿着下巴滴到胸口。

  「这么做实在一点意义都没有,男爵。」布洛可上校再次坐在麦克身旁的椅子上对他说。他面前摆着一个盘子,上头放着香肠、酸菜和装在水晶酒壶里的白酒。布洛可领子塞了餐巾,拿着银刀叉正在享用晚餐。「你知道我随时可以杀了你,全看我心情如何。」

  麦克哼了一声,血从鼻孔喷了出来。他的鼻子可能断了。他舌头舔到一颗被打落的臼齿。

  「克洛尔少校只想快点杀了你,把事情解决掉。」布洛可嚼完香肠,用餐巾揩了揩嘴说。「但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想清楚了。你是从哪里来的,男爵?莫斯科?列宁格勒?哪个军区?」

  「我是……」麦克嗓子哑了,于是重说一次:「我是英国公民。」

  「唉,别又来了!」布洛可警告道。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男爵,是谁派你接触提欧冯法兰克维兹的?契丝娜吗?」

  麦克没有回答。他视线时明时雾,脑袋被拷打搞得昏昏沉沉。

  「我是这么想的。」上校说:「契丝娜在盗卖德国的军事机密。我不晓得她怎么会知道法兰克维兹这个人,但假设她是某个叛徒组织的成员,帮助你执行任务,不管任务是什么,总之她决定给你一点情报,让你带回去给你的俄国主子。走狗都有主子的,对吧?嗯,契丝娜可能认为你愿意出钱交换情报,是不是?」

  麦克没有说话,愣愣望着刺眼的聚光灯的后方。

  「契丝娜带你去莱希克隆暗杀某个人,对吧?」布洛可切开香肠说,肉汁汨汨流了出来。「那里一堆高官将领……说不定你原本打算将旅馆夷为平地。但我想问,你干嘛要去山德勒的套房?那只老鹰是你杀的,对吧?」麦克没有回答,布洛可哼笑道:「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讨厌那只笨鸟。但我看到那堆羽毛和里头凌乱的样子,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尤其是你在河边演了那出戏之后,我就知道你一定受过特战训练,是从山德勒的火车上逃出来的。他在那辆火车上猎过十几个人,其中一些是干了坏事的军人,所以你懂吗,我知道一个种花的男爵是不可能打败山德勒的。不过,他也没输太多,对吧?」他用餐刀戳了戳麦克腿上血渍干涸的弹孔,接着说:「好了,回到法兰克维兹。还有谁知道他画给你看的图?」

  「这你得问契丝娜。」麦克语带试探,想知道她是不是被捉了。

  「别担心,我一定会问的。但我现在是在问你。还有谁知道那幅画?」

  他们还没抓到她,麦克想,但也可能是他一厢情愿。那幅画对布洛可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布洛可吃完香肠、喝了白酒,等他眼前的俄国间谍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推开椅子说:「克洛尔少校?」同时示意少校过来。

  少校从暗处走了出来。他扬起橡皮棍,麦克瘀青的身体立刻绷紧。他还没准备好再挨打。他得拖延时间。他说:「铁拳的事,我都知道了。」

  橡皮棍对准麦克的脸挥了过去。

  棍子还没落下,克洛尔的手腕就被人抓住,拦住了棍子。「等等。」布洛可吩咐克洛尔,随即盯着麦克说:「就两个字。这两个字是法兰克维兹说的,对他毫无意义,对你也毫无意义。」

  只好摸石子过河了。「盟军可不一定这么想。」

  房里瞬间安静,彷佛光是提到盟军就足以让人血液凝结。布洛可继续盯着麦克,脸上没有泄漏半点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说:「克洛尔少校,麻烦你离开一下,鲍曼你也是。」少校和侍从官离开后,布洛可开始在房里的石板地上来回踱步。他手收背后,身体微微前弯,突然停下来说:「你在唬弄我,你根本不知道铁拳是什么。」

  「我知道你负责计划的保防工作。」麦克字斟句酌地说:「我猜你没有把我带到柏林的盖世太保总部,是因为你怕长官发现维安出了漏洞。」

  「哪里来的漏洞?再说,我不晓得你说的计划是什么。」

  「才怪,你清楚得很,而且恐怕已经不是秘密了。」

  布洛可走到麦克面前,弯身看着他。「是吗?那我问你,男爵,铁拳是什么?」他的呼吸飘着香肠和酸菜味。

  关键时刻终于到了。麦克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能决定死活。他说:「希尔德布兰特博士发明的那玩意儿可比除蚤剂强多了,是吧?」

  布洛可削瘦的下颚微微一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没错,我是去了山德勒的套房。」麦克接着说:「但在那之前,我先去了你的房间。我找到你的公文包,看到了希尔德布兰特博士受试者的相片。我猜那些人应该是战俘吧。你是从哪里送那些人过去的?这里?还是其他集中营?」

  布洛可瞇起眼睛。

  「我也来假设一下吧。」麦克说:「假设你从集中营挑了战俘,送他们去希尔德布兰特在史卡帕岛的工作室。」布洛可脸色一沉。「唉……我想喝点酒。」麦克说道:「润润喉。」

  「你这个斯拉夫混账,我要割了你的喉咙!」布洛可咬牙切齿地说。

  「我看不可能。一口酒,麻烦你了。」

  布洛可没有反应,接着嘴角泛起冷笑说:「如你所愿,男爵。」他从托盘上拿起酒壶,递到麦克嘴边让他喝了一口,然后将酒壶拿开。「继续。」

  酒在唇上一阵刺痛,麦克舔了舔肿胀的下唇,接着说:「战俘成了希尔德布兰特的实验品,如果我记得没错,现在已经超过三百人了。我猜你定期跟博士联络,甚至拿那些相片给长官看,让他们知道计划的进度,对吧?」

  「你知道,这个房间很怪。」布洛可环顾房内说:「经常可以听到死人说话。」

  「你可能很想杀了我,但你不会那么做。你我都知道铁拳有多重要。」又是一步险棋。布洛可再次瞪着他。「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应该会很兴奋,马上把消息传给盟军。」

  麦克的暗示见效了。布洛可说:「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声音尖了,甚至有些颤抖。

  「契丝娜知道,还有另外一些人也知道。」他决定牵着布洛可的鼻子走。「我在你套房的时候,她可是跟你在一起。」

  布洛可上钩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动摇,显然想到这表示莱希克隆旅馆里一定有人是叛徒。「房间钥匙是谁给你的?」

  「我不晓得。钥匙是硫磺俱乐部聚会时送到契丝娜房间的,事后我再将钥匙放到二楼的花盆里。」目前一切顺利,麦克想,布洛可绝对想不到他是攀着城墙进到套房里的。他微微侧头,心脏狂跳,知道自己在玩命,但必须争取时间。「嘿,我想你说得对,这个房间确实可以听见一个死掉的上校在说话。」

  「尽管嘲笑我吧,男爵。」布洛可双颊涨红,绷着笑容说:「等老实针打下去,你就会从实招来了。」

  「我想你可能会发现我比法兰克维兹还难缠一点。再说,我不知道的事就算想说也没办法告诉你。钥匙是送来的,而我连同胶卷一起放进信封里还了回去。」

  「胶卷?什么胶卷?」他声音更抖了。

  「哎,我不可能两手空空就去你的套房,是吧?我当然带了相机,一样是契丝娜的朋友提供的。我拍了你放在公文包里的那些相片,还有文件,看起来像是账本之类的。」

  布洛可没有说话,但是麦克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负责保管的机密外流了,说不定已经由信差送往苏联。莱希克隆里一堆叛徒。「你说谎。」他说:「如果是真的,你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说出口。」

  「我不想死,也不喜欢被拷打,而且反正情报已经交出去,你也无能为力了。」

  「你错了,大错特错。我不认为如此。」布洛可气得脸红脖子粗,伸手从托盘上拿起叉子站到麦克身旁说:「就算把莱希克隆彻底掀了,从水管工人到经理统统处决,我也在所不惜。亲爱的男爵,你会告诉我的,你会说出你是如何跟契丝娜取得联系、在哪里碰头,又计划如何脱逃的,还有其他许多。而且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杀了你。」他将叉尖刺进麦克的左手臂,然后拔出来说:「毕竟你还有些用处。」他又举起叉子,这回戳在麦克的肩上。麦克身体一颤,脸上冒出汗珠。布洛可说:「我会吃了你。」他将叉子戳进麦克脖子底端。「像吃肉一样,一次切一小块,吃我要的部份,吐掉剩下的。」他拔出叉子,叉尖沾着血。「你也许知道铁拳是什么,也晓得希尔德布兰特博士和史卡帕岛,但你不知道我们要怎么用它。没有人知道堡垒在哪里,只有我、博士和少数人知道,而那些人绝不可能叛变。因此,你的俄国朋友一定也不晓得,当然不可能告诉英国人和美国佬了,是吧?」他将叉子刺进麦克左颊,拔出来后舔了舔叉尖的血。「现在。」布洛可对麦克说:「只是前菜。」说完便喀嚓关了聚光灯。

  麦克听见布洛可大步走开。沉重的房门开了。「鲍曼。」上校说:「送这个垃圾去牢房。」

  麦克一直憋着呼吸,这会儿终于轻轻喘了口气。至少暂时不会再被拷打了。鲍曼走进房间,后面跟着三名士兵。他们解开麦克手腕和脚踝的皮带,将他从乂字形桌上抬下来,用枪抵着带他走过石地板走廊。「快点,你这头猪猡!」鲍曼年轻瘦小,戴着圆框眼镜,脸长而憔悴,一边咆哮一边推着麦克往前。走廊两侧木门成排,高只一米,全都上了门闩,和地板齐平。门上有方形嵌门可以拉开,麦克推断是通风或递送食物和饮水用的。这地方闻起来潮湿又古老,飘着溽湿干草、粪便、汗水和久未洗澡的味道。跟狗窝一样,麦克想。他听见门后的囚犯喃喃自语,发出动物般的呻吟。

  「停。」鲍曼下令道。他挺直腰杆,冷冷望着麦克说:「跪下。」

  麦克还在迟疑,两支步枪已经抵住他的背。他弯下身,其中一名士兵拉开门闩,锈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门后有碎步走动的窸窣声。

  「进去。」鲍曼说。

  「上帝慈悲!上帝慈悲!」一名面容憔悴、两眼肿胀的秃头男子高声呼喊,膝盖跪着朝门走来。他高举双手,凹陷的胸膛满是流脓的溃疮。他跪行到门前,全身颤抖用期盼的目光看着鲍曼,双眼在昏暗的牢房里闪闪发亮。

  「我说进去。」纳粹侍从官又重复一次。说完不到两秒,其中一名士兵就用靴子猛踹麦克的肋骨,其余士兵将他推进了地狱般的牢房,然后将门关上,喀喀锁上门闩。「上帝慈悲!上帝慈悲!」秃头男子不停大喊,直到牢房后方一个粗哑的声音吼了一句「闭嘴,梅茨格!没有人在听你讲什么。」他才闭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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