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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米凯尔和威克托躲在威克托追杀巴萨卡时找到的洞穴。大雪来时,他们已经躲了十多天。洞里睡两匹狼可以,但不够两个人睡。风愈来愈强,从北方狂袭而来,变回人形是自掘坟墓。威克托昏昏沉沉,从早到晚几乎都在睡,吃的全靠米凯尔到林中狩猎,但也只能找到什么吃什么。

  严冬来临,在大地牢牢扎了根。米凯尔潜到军营发现营区空了,附近也没有彼得的踪影。车辙积满白雪,彻底抹去了人的气味。米凯尔走过一大片焚焦的枯树,走过白殿烧毁后的断垣残壁,返回了洞穴。

  每当夜空澄彻,蓝月高挂,满天繁星,米凯尔就会引吭高歌,但歌里只剩痛苦与惆怅,喜悦已经从他心底消失得一乾二净。威克托依然待在洞穴里,缩得像一团白球,唯有黑狼高歌时才会扇扇耳朵,但从不加入。米凯尔独自唱着,声音随着狂风回荡在森林之上,从来没有回应。

  几星期、几个月过去,米凯尔觉得自己离人愈来愈远。他不再需要那具苍白虚弱的身体,四脚、爪子和獠牙更适合此刻的他。莎士比亚、苏格拉底、拉丁文、历史和宗教论,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在他此刻活着的世界,生存才是一切,失败就是死亡。

  冬天退却了。风雪变成了暴雨,森林开始出现新绿。某天早上,米凯尔狩猎归来发现峡谷顶端坐着一名白须老人,全身赤裸坐在岩石堆上。威克托在艳阳下瞇起眼睛,爬满皱纹的脸神色苍白,但接过死麝鼠肉后立刻生吞了下去。他望着太阳升起,琥珀色眼眸黯淡无光。他突然侧头,彷佛听见熟悉的声音。「蕾娜蒂?」他喊道,声音虚弱。「蕾娜蒂?」

  米凯尔在威克托身旁不远处趴了下来,对着峡谷咀嚼食物,试着不去理会威克托颤抖的声音。过了不久,威克托开始掩面啜泣,米凯尔觉得心都碎了。

  威克托抬起头,似乎这才发现黑狼来了。「你是谁?」他问:「你是什么?」

  米凯尔继续吃他的早餐。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蕾娜蒂?」威克托又喊了一次:「哦,妳在那里啊。」米凯尔看见威克托浅浅一笑,对着空气说:「蕾娜蒂,他以为他是狼,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用四只脚奔跑。他已经忘了奇迹是什么,蕾娜蒂,就是他骨子里其实是人。他以为就算我离开尘世跟妳重逢了,他还是会待在这里,捉麝鼠当晚餐。」他说笑似的又对着鬼魂微微一笑。「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力气把那些知识灌输到他脑子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指摸了摸肩膀上的深黑疤痕,子弹仍然卡在肉里。他摁了摁子弹造成的突起,转头对黑狼说:「变回去吧。」

  米凯尔专心舔着麝鼠骨头,不理会他。

  「变回去。」威克托又说了一次:「你不是狼,快变回去。」

  米凯尔衔着麝鼠的小脑袋用力一咬,将头颅咬碎,开始吃起鼠脑。

  「蕾娜蒂也要你变回去。」威克托对他说:「听到没有?她正在跟你说话。」

  米凯尔只听见风声和一名疯子的自言自语。他吃完早餐,舔了舔脚掌。

  「天哪。」威克托轻声说道:「我真是疯了。」他起身望着峡谷。「但还没疯到真的以为自己是狼。我是人,你也是,米凯尔。变回人吧,拜托。」

  米凯尔没有理他,继续趴着注视乌鸦在天空盘旋,很想抓一只来尝尝。他不喜欢威克托的味道,让他一直想起那些拿着长枪的身影。

  威克托垂头叹气,开始小心翼翼缓缓走下石坡,关节喀嚓作响。米凯尔起身跟在威克托后头,提防他摔跤。「我不需要你帮我!」威克托吼道:「我是人,不用你帮忙!」说完便继续走下石坡回到洞穴,钻进洞里缩起身子呆望前方。米凯尔坐在洞外岩架上,任微风吹拂毛发。乌鸦有如黑色风筝在空中盘旋,米凯尔望着乌鸦猛吞口水。

  春阳和煦,森林尽情绽放。威克托没有变回狼形,米凯尔也没变回人样。威克托愈来愈虚弱。天冷时,米凯尔夜里会到洞穴里,躺在老人身旁用体温替他保暖。但威克托睡得很糟,饱受恶梦折磨,经常惊坐起来,喊着蕾娜蒂、尼契塔或其他死去同伴的名字。天暖时,老人会坐在峡谷顶端的岩石上,朝西望着薄雾蒙蒙的远方。

  「你应该去英国。」威克托对黑狼说:「没错,就是英国。」他点点头接着说:「英国人很文明,不会杀自己的小孩。」他打了个哆嗦。天气再温暖,他的皮肤还是跟羊皮纸一样冰。「听到没有,米凯尔?」他问。黑狼抬头望着他,但没有回答。

  「蕾娜蒂。」威克托对着空气说道:「我错了。我们活得跟狼一样,但我们并不是狼,而是人类。我们属于那个世界,我却错把大家留在这个世界。大错特错。我每回看到他──」威克托朝黑狼撇撇头。「就知道我错了。我已经没希望了,但他还来得及,想走还走得了。他应该走。」他并起枯瘦的手指,彷佛试着建构问题,然后拆解它。「我害怕人类的世界,害怕痛苦。妳也是,对吧,蕾娜蒂?我想我们都是。但我们想去是能去的,是能学会在那个野蛮世界存活下来的。」他举手指向西方,指着地平线之外那些看不见的村落、乡镇与城市。「喔,那里真的很可怕。」他轻声说:「但米凯尔属于那里,不属于这里,再也不是了。」他望着黑狼说:「蕾娜蒂说你必须离开。」

  米凯尔无动于衷。和煦的天气让他昏昏欲睡,但还听得见对方在说什么。他甩甩尾巴赶走一只苍蝇,完全是本能反应。

  「我不需要你。」威克托语带愠怒说:「你以为你是我的保命使者吗?哈!我用双手逮到的东西比你张牙舞爪逮到的还多!你以为这是忠心吗?错了,是愚蠢!变回人类吧,孩子,听到没有?」

  黑狼睁开绿眼,随即又昏沉沉闭上了。

  「你这个白痴。」威克托说:「我竟然浪费时间在一个白痴身上。喔,蕾娜蒂,妳为什么把他带来加入我们?他明明有大好人生,却想扔掉这个奇迹。我错了,大错特错……」他站起来,口中仍然念念有词,再次往下爬回洞穴。米凯尔立刻起身跟随,留意老人脚下每一步。威克托跟之前一样大发雷霆,不过米凯尔还是照跟不误。

  时光匆匆,夏日愈来愈长。威克托几乎每天都会到岩石上坐着,对蕾娜蒂说话。米凯尔总是躺在附近,睡睡听听。某天,火车笛声从远方传来,米凯尔立刻抬头倾听,感觉是司机想赶走误闯铁轨的动物。或许今晚可以去瞧瞧,看有没有动物被撞死。他仰头向着天空,阳光暖暖照在他背上。

  「我还有一课要教你,米凯尔。」火车笛声消散后,威克托轻声说道:「可能是最重要的一课,那就是自由的活,就这样。自由的活,就算身体受到禁锢,这里也要自由。」威克托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头颅。「没有人能禁锢你的这里,没有任何墙能阻挡你。但这可能是最难学的一课,米凯尔,因为任何自由都有价码,只有心灵的自由用钱也买不到。」他瞇眼望着太阳,米凯尔抬头看他。威克托的语气跟之前不同,带着终结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自从士兵来袭之后,他就没这么害怕过了。「你必须离开这里。」威克托说:「你是人,你属于那个世界。蕾娜蒂也同意我的看法。你待在这里,只是为了陪伴一个对鬼说话的老头子。」他转头望着黑狼,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不要你待在这里,米凯尔,你的人生在那里,在那里等着你,了解吗?」

  米凯尔没有反应。

  「我要你离开。」威克托说:「今天就走。我要你回到人的世界,以奇迹的身份回去。」他站起来,米凯尔立刻跟着起身。「你不回到那个世界……我教你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威克托的肩膀、胸膛、腹部和手臂冒出白色毛发,胡须绕上喉咙,脸庞开始改变。「我是好老师,不是吗?」他问道,声音低沉近似嗥叫。「孩子,我爱你。」他说:「别辜负了我。」

  他脊骨弯曲,整个人趴在地上,白色毛发覆满虚弱的身躯。他朝太阳眨了眨眼,后腿紧绷,米凯尔突然明白他想做什么。

  米凯尔往前扑去。

  白狼也是。

  威克托跃向空中,身体还在变形。他往下掉,身体缓缓扭曲,朝谷底的岩石直坠而去。

  米凯尔开口欲喊,却只发出尖锐的哀鸣。他其实想喊的是:「爸爸!」

  威克托没有出声。米凯尔转过头,紧闭双眼,不敢看白狼撞上岩石的画面。

  满月升起,米凯尔坐在峡谷顶端凝视月亮,虽然天气闷热,他却不时颤抖。他想引吭高歌,但发不出半点声音。森林静寂一片,米凯尔孤单一人。

  饥饿不知悲伤为何物,不停在他胃里嘀咕。

  米凯尔心想,铁轨。他脑袋转得很慢,不听使唤。铁轨。白天的火车似乎撞到了什么,铁轨旁或许有肉可吃。

  他穿越森林到了深谷,走过杂草和浓密的藤蔓来到铁轨旁。他在轨道旁昏昏沉沉寻找着,但没闻到血腥味。他决定返回洞穴,那里已经是他的家了。他想,路上或许会遇上老鼠或野兔。

  他听见远方传来轰隆声。

  他举起脚掌放在铁轨上,感觉铁轨在震动。火车过不久就会冲出西侧隧道,轰隆通过谷底驶进东边的山洞,车尾红灯摇呀摇的,前后摇晃。米凯尔望着尼契塔的丧命地点。鬼魂们在他心里浮现,他听见他们开口,其中一人低声对他说:不要辜负我。

  他忽然心念一转:这回他或许能胜过火车。他真想的话。以狼的模样起跑,最后再变成人,这样或许能赢。

  万一他跑得不够快……那又怎样?这片森林满是鬼魂,何不干脆加入,一起高唱新的歌曲?

  火车就要来了。米凯尔走到西侧隧道口,在铁轨旁坐了下来。天气温暖,萤火虫四处飞舞,昆虫唧唧,微风徐徐,米凯尔满身黑色毛发,毛发下肌肉耸动。

  你的人生在那里,在那里等着你,他心想,不要辜负我。

  他闻到蒸气的辛辣味。山洞里透出一道光,轰隆声愈来愈大,成了野兽的怒吼。

  接着灯光大亮,煤渣如火雨纷飞,火车头从隧道里冲了出来,朝东侧奔去。

  米凯尔起身(太慢了,他心想,太慢了!)起跑,但火车已经超越了他,铁车轮离他不到一米。跑快点!米凯尔自言自语,四条腿立刻照办。他伏低身子,火车扬起的气流鞭笞着他。他心脏狂跳,四脚猛蹬地面。快点!再快点!他开始追上火车……追平了……超过了。火星灼烧他的背,扫过他脸庞,但他继续奔跑着,闻到头发飘出烧焦味。他超过火车两米了……两米半……三米。快点!再快点!他摆脱了火车的气旋,驱动专为速度和耐力而存在的身躯往前狂奔。他看见西侧的隧道口了。来不及了,他心想,但随即将这念头抛开,免得意志动摇。他已经跑在火车前方六米,米凯尔开始变身。

  头颅和脸最先改变,但还是用四只脚跑,肩膀和背上的黑色毛发缩回肉里,皮肤变得光滑平顺。他感觉脊骨抽痛、伸长,剧痛胀满全身,但还是奔跑着。他步伐开始变慢,四肢变形,毛发消失,脊骨往上挺直。火车追了上来,东侧隧道就在眼前。米凯尔踉跄几步,身体开始不稳,火星落在他白皙的肩上滋滋出声。他的脚掌开始变形,手指和脚趾出现,失去了抓地力。此时不做,就再也没机会了。

  米凯尔半人半狼,从火车头前方一跃而过,冲向铁轨另一边。

  车灯照到他纵身飞越,彷佛定格在半空中,像是被神注视一般,米凯尔心里这么想着。他感觉火车头的热气袭来,听见车轮轰隆作响,排障器眼看就要撞上他,将他碎尸万段。

  他低头收胸,闭上眼睛等着被撞,但下一秒已经头先脚后从强光前飞过,越过了排障器,栽进了草丛里。他背部着地,一瞬间无法呼吸。火车头的热气从他身体上方拂过,强风扫动他的毛发,火星烫伤他裸裎的胸膛。他坐起身子,正好看见最后一节车厢冲进隧道,车尾红灯前后摆荡。

  火车走了。

  他感觉全身骨头都散了,肋骨和背上全是瘀青,双腿又酸又疼,两只脚像是断了一样,但人完好无恙,而且到了铁轨的另一边。

  他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瘫坐着,不晓得自己站不站得起来。他已经不记得两只脚走路的感觉了。

  他喉咙蠕动,试着说话,好不容易终于发出声音。「我还活着。」他说,那声音比他印象中的还低沉,吓了他一跳。

  米凯尔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裸露过,当下只想变回去,但硬是压住了冲动。晚点再说吧,他想,现在还不要。他躺在草丛里恢复力气,一边胡思乱想。出了森林是什么地方?威克托说那里才是他的世界,但那里究竟什么模样?一定很可怕,到处都是危险,野蛮残暴到极点。他害怕那个世界,害怕自己在那里会发现什么……害怕会察觉自己的什么。

  你的人生在那里,在那里等着你。

  米凯尔坐起身子,望着通往西方的铁轨。

  不要辜负我。

  英国,莎士比亚的国家,就在铁轨的那一方。威克托说,那里是文明之邦。

  米凯尔站起来,但膝盖一软又坐回地上。

  第二次好一点,第三次终于顺利站稳了。他都忘了自己这么高。他抬头望着一轮圆月,虽然月亮还是月亮,却不若狼眼中那么美。月光照得铁轨闪闪发亮,倘若真有鬼魂,他们此刻正在齐声高唱。

  米凯尔试探地走了一步,感觉两条腿笨拙至极。他之前是怎么用双脚走路的?

  他会重新学会的。威克托说得对,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但他很喜欢这里,舍不得离开。这里是他年少时的家,而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残酷的地方,正等着他。

  不要辜负我,他心想。

  他又跨了一步,然后再一步。他还是走得不稳,但已经能前进了。

  米凯尔盖勒顿诺夫继续向前。夏日月光下,他赤裸白皙的身影缓缓移动,两腿如人一般直立,最后消失在了西侧隧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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