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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韶光荏苒,秋去冬来,米凯尔和艾蕾克莎成天厮混,结果就是她肚子大了。白昼渐短,寒霜日厚,威克托不断增加米凯尔的上课时间,难度也愈来愈高,从高等数学、文明论、宗教到哲学,无所不教。但令米凯尔意外的是,他心灵渴望知识竟然跟身体渴望艾蕾克莎一样强烈。两扇门在他眼前展开,一扇通往性的奥秘,另一扇迎向生命的谜团。米凯尔全神贯注,让威克托逼他思考。不仅思考问题,更在心里形塑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讨论到宗教时,威克托问了他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在神的眼中,狼人是什么?是受诅咒的野兽,还是奇迹之子?

  那年冬天是上天稀有的恩典,天气平和,只来了三场暴风雪,狩猎几乎易如反掌。冬天过去,春神重回大地,他们庆幸自己又通过了一次考验。五月某天早上,蕾娜蒂捎来信息,说森林里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两人一男一女,马能让他们饱餐一顿,两名旅人或许能成为他们的一员。威克托点头赞同。他们只剩下五个,是该吸收新血了。

  突袭就跟军事行动一样精准。尼契塔和米凯尔跟在马车两侧,蕾娜蒂尾随在马车后方,威克托则在前头寻找伏击的地点。马车颠簸前行,才刚驶入茂密的松林,信号就来了。威克托一声狼嗥,尼契塔和米凯尔立刻冲出两侧树丛,蕾娜蒂则从后扑上。威克托窜到马车前方,吓得马匹腾跃嘶鸣。米凯尔看见车上两名旅人神色惊惶,男人瘦高留着胡子,女人穿着粗布织成的农妇装。尼契塔扑向男人,咬住他的前臂将他拖下马车。米凯尔照着威克托的指示,张牙舞爪涎沫四溅扑向女人的肩膀,却没有动手。他忆起自己的惨痛过往,无法承受别人经历同样的折磨。女人惊慌尖叫,双手摀住脸庞。蕾娜蒂跳上马车,一口咬住她的肩膀,将她甩到地上。威克托扑向马的咽喉,尽管马拚命奔逃,威克托仍然咬着不放,没跑多远就被威克托撂倒在地。不过,威克托也挂了彩,身上满是瘀青与擦伤。

  后来,男人在变身过程中死了,死在白殿地底下。女人活了下来,至少身体过了考验,心灵却始终过不了关,整天背靠着墙缩在角落啜泣祷告。除了胡言乱语,她一句话也不讲,连自己的名字和住处都无法回答。她日夜祈祷自己死去,最后威克托终于让她偿得夙愿,了结了她的苦难。那天他们都很沉默,几乎没有交谈。米凯尔跑了出去,跑得很远很远,脑海中一直响着两个字:怪物。

  艾蕾克莎在盛夏生了。米凯尔看着婴儿诞生,艾蕾克莎心急地问:「是男孩吗?是男孩吗?」蕾娜蒂抹了抹她的眉毛说:「是,而且很健康、很可爱。」

  婴儿活过了第一周。艾蕾克莎替他取名为彼得,纪念她童年时的一位叔叔。彼得的肺很有力,米凯尔喜欢跟他一起唱歌。连法兰可也被这个宝宝迷住了。他不仅适应了三只脚的生活,心也变温柔了。不过,花最多时间注意宝宝的是威克托,总是用那琥珀色的眼眸望着彼得吃奶。艾蕾克莎抱着婴儿,笑得像小女孩似的,但所有人都晓得威克托在意的是什么:婴儿体内的人狼对抗。要嘛成功,人和狼在他体内达成和解;要嘛失败。又过了一周,然后一个月过去了。彼得依然安好无恙,照常啼哭和吃奶。

  强风扫过森林,暴风雨就要来了,他们都闻到了天空中的湿气。但今晚是夏天的最后一班火车,东行之后就要明年才会出现了。尼契塔和米凯尔早已将火车当成动物对待,每晚都在铁轨旁跟它比赛。他们从人形起跑,变成狼之后试着在火车驶入东侧隧道前超越它,从它前方横越铁轨。两人的脚程愈来愈快,但火车似乎也变快了。可能司机换人了,尼契塔说,不懂得怎么踩煞车。米凯尔也有同感。现在火车一出西侧隧道,就像恶魔发狂似的风驰电掣,想赶在日出前回去,免得心脏被阳光一照成了铁块。尼契塔有两次顺利变身,差点就能从火车的发光独眼前跳过铁轨,不料火车黑烟一吐,煤渣四溅,速度突然加快,尼契塔就在最后一刻气馁了败下阵来。车尾红灯左摇右晃,彷佛张嘴嘲弄,而尼契塔只能眼睁睁望着灯光,直到它消失在隧道的彼端。

  深谷两侧松树和橡树剧烈摇摆,全世界彷佛地动天摇,米凯尔和尼契塔在黑暗中等待着夏天的最后一班车。两人化成了狼才离开白殿,这会儿光着身子坐在西侧隧道附近的铁轨边上,尼契塔不时触摸轨道,期待感觉到震动。「他来晚了。」尼契塔说:「所以他一定会全力加速,把时间补回来。」

  米凯尔嘴里嚼着野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抬头望着浮云有如层层铁板划过夜空,接着摸了摸铁轨。没有动静。「也可能他故障了。」

  「有可能。」尼契塔说道,接着皱起眉头。「不对,不可能!这是今年最后一班车了!就算用推的也要推回去。」他等得不耐烦了,随手扯下一把草,望着草叶随风飘散。

  两人沉默片刻,倾听树林骚动。米凯尔问:「你觉得他会活下来吗?」

  他们所有人都不时想着这个问题。尼契塔耸耸肩答道:「我也不晓得,他看起来蛮健康的,不过……这很难说。」他又摸了摸铁轨。还没来。「你身体里一定有什么很强壮、很特别的地方。」

  「像是什么?」米凯尔无法理解。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嗯,你看我试了多少次,还有法兰可,甚至威克托。拜托,你一定以为威克托随便就能办到,但婴儿通常出生后几天就死了,撑得比较久的又痛苦得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可是你呢,你才十五岁就当了孩子的爸,生出来的小家伙活了一个月看来都安然无恙。还有你对变身的承受力也是。我们很早就放弃你了,你却挺了过来。喔,蕾娜蒂说她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活下来,但每回看着你都会想到墓园。法兰可拿食物打赌,说你不出一周就会死掉,现在每天都感谢神让你活下来!」他微微侧头,倾听车轮的声响。「威克托知道。」他说。

  「知道什么?」

  「他知道我的能耐,知道我们所有人的能耐,而你就是不一样。更强壮、更聪明。不然你觉得威克托干嘛要花那么多时间带你读书?」

  「他喜欢教人。」

  「哦,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尼契塔哼了一声。「那他怎么不教我?或法兰可和艾蕾克莎?还有其他人?他觉得我们脑袋里都装石头吗?」说完他自己答了。「都不是,他花时间教你是因为他认为值得。为什么?因为你想要知道。」他见米凯尔不以为然,便点点头说:「真的!我亲耳听见威克托说了,他觉得你很有未来。」

  「未来?我们每个人都有未来呀,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里以外的未来。」他张大双手指着整片森林说道:「我们以外的未来。」

  「你是说……」米凯尔弯身向前。「离开这里?」

  「没错,至少威克托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你有一天或许能离开森林,而且还能活得很好。」

  「一个人?没有你们?」

  尼契塔点点头。「对,你一个人。」

  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怎么可能脱离狼群独自存活?不对,不可能,这完全无法想象!米凯尔要永远待在这里,跟其他人在一起。狼群永远形影不离,不是吗?「我要是离开森林,谁来照顾艾蕾克莎和彼得?」

  「这我不晓得,但艾蕾克莎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一个男娃娃。她笑的模样……啧,根本完全变了一个人。艾蕾克莎离开这里不可能活下去──」他手指朝西边一比。「威克托很清楚这一点,艾蕾克莎自己也知道。她这辈子都会待在这里。我和威克托、法兰可还有蕾娜蒂也一样。我们都老了,是长毛古董了,对吧?」他咧嘴微笑,但透露着些许哀伤,笑容也跟着消失了。「谁知道彼得会怎么样?谁晓得他能不能再多活一周,长大之后心智状态会怎么样?也许像那个女的整天缩在角落哭泣,也许……」他瞄了米凯尔一眼。「他会跟你一样,谁晓得呢?」说完他再次仰起头来,瞇着眼竖耳倾听,接着一根手指按在铁轨上。米凯尔看见他浅浅一笑。「火车来了,而且速度很快,因为他迟到了!」

  米凯尔摸摸铁轨,感觉到远方火车奔驰传来的震动。下雨了,雨点打在轨道两旁溅起一朵朵土花。尼契塔起身走到隧道口边的树林下。米凯尔跟着他,两人有如短跑选手蹲低身子预备起跑。雨变大了,随即变成倾盆大雨,轨道都湿了,地面很快变得一片泥泞。米凯尔不喜欢这样,跑起来会很不稳。他撩开掉到眼睛前的湿头发。火车的轰隆声已经清楚可闻,朝这里飞快逼近。米凯尔说道:「我觉得今晚还是放弃比较好。」

  「雨这么小,怕什么?」尼契塔摇摇头,绷紧身体蓄势待发。「比这更大的雨天我都跑过。」

  「地上……地上泥巴太多了。」

  「我才不怕!」尼契塔气冲冲地说:「我前几天梦见最后一节车厢的那盏红灯!像撒旦的眼睛一样朝我眨眼。我今晚一定要胜过火车!我感觉我会赢,米凯尔!只要再跑快一点就行了!再快那么一点──」

  火车灯光从隧道里迸射而出,黑色火车头和车厢紧随在后。新司机一点也不害怕轨道湿滑。狂风暴雨打在米凯尔脸上,他大喊一声:「不要去!」同时伸手去抓尼契塔,但尼契塔已经化成一道白影冲了出去,跑在铁轨旁。米凯尔追了上去,想阻止尼契塔。但风雨太强,火车太快,而且不断加速,他踩到泥巴滑了一跤,差一点成为车下冤魂。他听见雨水打在滚烫的引擎上嘶嘶出声,有如毒蛇吐信,但他脚下没有放慢,依然努力追赶尼契塔。他看见尼契塔在泥巴上的足迹从人脚变成了狼掌。

  尼契塔弯身前拱,几乎是四足奔跑了,身体也不再白皙。大雨有如漩涡在尼契塔四周翻腾,米凯尔一个不稳,往前摔在了泥巴里。雨水打在他肩上,泥泞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手忙脚乱想爬起来,结果又跌了一跤,趴在地上。火车呼啸而过,冲进了东侧隧道,在隧道内壁划出一道长长的红光,随即一片漆黑。

  米凯尔在大雨中坐起身子,脸上爬满雨水。「尼契塔!」他使劲大喊,但没有人也没有狼回答。他站起来,踩着泥巴往东侧隧道走。「尼契塔!你在哪里?」

  他看不见尼契塔。雨水依然倾盆而下,翻腾的煤渣还没落地就嘶嘶化成了蒸气。空气里飘着湿热和铁轨烧灼的气味。

  「尼契塔?」铁轨两旁都不见他的身影。他做到了!米凯尔想,顿时欢天喜地。他做到了!他做──

  有东西倒在轨道另一侧,形影模糊,不停颤抖。

  铁轨冒着蒸气,铁道上还有煤渣微微发亮。隧道口两米外的草地上,尼契塔倒地不起。

  他是跳到火车前了,但赢的是火车。它的排障器将尼契塔拦腰截成了两半,两条后腿不见踪影,米凯尔望着首尾异处的尼契塔,不禁倒抽一口气跪在地上,随即无法控制地吐了起来。秽物跟铁轨上尼契塔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尼契塔发出声音,一声微弱可怕的呻吟。

  米凯尔仰头望着天空,任雨击打脸庞。他听见尼契塔再次呻吟,最后成了悲噎。他强迫自己低头注视他的朋友,发现尼契塔也睁眼望着他,高贵的面孔有如枯黑枝枒上凋萎的花。他张开嘴巴,再次发出可怕的声音,目光愈来愈黯淡,但始终望着米凯尔,眨也不眨。米凯尔懂了。他知道那眼神在说什么。

  杀了我。

  尼契塔痛得发抖,两条前腿挣扎着想把剩余的身体拖离铁轨,但一点力量也使不出来。他脑袋一扭,随即跌回泥泞里。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来,再次用恳求的眼神望着跪坐在大雨中的男孩。

  当然,尼契塔快死了,但不够快,还差得很远。

  米凯尔垂头望着泥巴,尼契塔被碾碎的身体有如拼图散落四处,狼毛和人类皮肉混在一起。米凯尔听见尼契塔痛苦呻吟,闭上了眼睛。他脑中浮现一只垂死的鹿倒在铁道旁,尼契塔双手抓着鹿的头颅。他想起尼契塔将鹿脖子使劲一扭,颈骨喀擦一声。那是一种仁慈,纯粹而简单。此刻尼契塔求的就是这个。

  米凯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差点又跌在地上。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轻飘飘浮在没有尽头的大雨之中。尼契塔全身颤抖望着他,等待着。最后,米凯尔行动了。泥巴卡住他的脚,但他抽起双脚,跪在朋友身旁。

  尼契塔抬起头,将脖子伸到他面前。

  米凯尔抓住尼契塔头颅两侧,尼契塔阖起双眼,喉咙继续发出微弱的呻吟。

  我们可以治好他,米凯尔心想,不用把他杀了。我们能治好他,威克托一定知道怎么做。我们不是治好了法兰可吗?

  但他心底明白,尼契塔的伤势远比法兰可的断腿严重。尼契塔不会活了,他只是希望从痛苦里解脱。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大雨、火车、冒气的铁轨……太快了,太快了。

  米凯尔双手收紧,身体抖得跟尼契塔一样厉害。他必须一次做对。他眼睛覆满了泪水,眼前一片昏暗。他必须做得充满仁慈。米凯尔做好准备,尼契塔伸出一只前腿,脚掌放在米凯尔手臂上。

  「对不起。」米凯尔低声道。他深吸一口气,接着使劲一扭。他听见喀擦一声,尼契塔身体抽搐了一下。米凯尔放开尼契塔,在雨水和泥泞中慌忙爬开。他爬进高大的草丛里蜷缩着,任狂风大雨继续打在他身上。过了很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望向尼契塔,只见泥泞里倒着半截狼的身体,一条前腿是人的手掌和胳膊。米凯尔抱膝坐在杂草丛里,身体前后摇摆,望着残留一条白皙胳膊的尸体。他得把尼契塔搬离轨道,免得清晨被秃鹰发现。他得把他埋得很深、很深。

  尼契塔走了。走去哪里?米凯尔心想。威克托的问题在他脑中响起:在神眼中,狼人究竟是什么?

  米凯尔感觉有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或许是童真。花瓣般的表面就此凋谢,露出有如伤口一般刺痛红肿的内里。人活着就必须铁石心肠,跟火车头一样有着铁皮外壳,冒着火花。他如果要活下去,就得生出这样的心肠。

  他待在尼契塔身旁,直到雨停了,风息了,森林恢复了宁静。接着他在湿漉漉的黑暗中狂奔,返回白殿告诉威克托尼契塔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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