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马丁?快过来看!」
被喊到的男人立刻从书桌前起身，走向里面那间办公室，两只鞋踩得混凝土地板喀喀作响。他肩宽体壮，穿着昂贵的咖啡色西装、无瑕白衬衫和黑领带，头发从前额往后梳，夹着几撮白发。他脸庞饱满，轮廓柔和，感觉就像孩子最爱的大叔叔，喜欢在孩子睡前跟他们说故事。
里间办公室墙上贴满了地图，上头画着红色箭头和圆圈，有些划掉了，有些画了又画，还有许多圆圈被气冲冲打了叉。大桌上还有地图，外加几迭待签的公文。桌上一只小铁盒打开着，里面是水彩瓶和各种尺寸的马毛笔，排列得整整齐齐。房里没有窗，角落摆了个画架，原本摆在桌前的硬背椅移到了画架前，架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雪白农舍，后方是紫色的峰峦迭嶂。还有几幅画搁在画家脚边，全是房舍和乡间的景致，没有一张是画好的。
「这里，在这里，看到了没?」画家戴着眼镜，用水彩笔敲了敲农舍边缘的一抹阴影。
「我看到……阴影。」马丁答道。
「阴影里面，就在这里!」画家又敲了敲，比上回更用力一些。「靠近点看!」他拿起画推到马丁面前，手指沾到了水彩。
马丁吃力地咽了咽。他只看见影子，如此而已。但这件事似乎很重要，必须谨慎以对。「有。」他回答道：「我……我好像看到了。」
「啊!」画家露出微笑。「啊!果然有!」他用带着浓浓奥地利腔(有些人觉得听来很笨拙)的德文说。「有一只狼，就在阴影里!」画家用水彩笔的木柄指着一团黑色，马丁分不清那是头是尾。「潜行的狼。还有这里!」画家拿起另一幅画得很糟的画，指着蜿蜒的山溪说：「看到没有?在岩石后面?」
「噢，元首，真的有。」马丁鲍曼望着岩石和凌乱的一两条线说。
「还有这里，这幅画。」希特勒拿起第三幅画，画中是一片雪绒花。他用抹红的手指指着阳光花丛间的两个黑点说：「狼的眼睛!你看，牠愈溜愈近了!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对吧?」
马丁迟疑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狼是我的幸运符!」希特勒说，话中带着一丝激动。「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现在狼来了，出现在我每一幅画里，而且是不请自来!你说还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吗?」
原来如此，希特勒的秘书心想，错乱的象征和暗示来了。
「我是狼，你不懂吗?」希特勒摘下眼镜，啪的折起来放进皮盒子里。只有接近权力核心的极少数人看过他戴眼镜。「这是象征着未来，我的未来。」他眨了眨专注的蓝色眼眸。「当然，应该说帝国的未来。我已经知道会是如此，这个暗示只是证实了而已。」
马丁没有答腔，只是望着农舍阴影里的凌乱线条等待着。
「我们会痛宰斯拉夫人，让他们夹着尾巴滚回巢穴里。」希特勒接着说：「列宁格勒、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库尔斯克……图上那些名字。」他抓起一张地图，留下红色的指纹，随即嫌恶地将图推出桌外。「腓特烈大帝从不言败，从来不!将领对他忠心不贰，手下对他唯命是从。我这辈子从来没遇过这样的公然抗命!他们想要伤我，何不拿枪抵着我脑袋就好?」
马丁没有开口。希特勒脸颊涨红，眼睛发黄湿润，不是好征兆。「我说我们需要更大的坦克。」元首继续说：「结果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大坦克需要更多油料。这是借口，他们千方百计想让我跛脚。大坦克需要更多油料。啧，俄国不就是个大油槽?但我的手下却从斯拉夫落荒而逃，拒绝为德国的命脉战斗!少了油料，我们怎么挡得住斯拉夫佬?更别说破坏滚珠轴承厂的空袭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告诉我的?元首──他们喊这两个字的语气像是吞了太多糖一样，让我听了就想吐──我们的高射炮需要弹药，载运高射炮的卡车需要油料。你看出来他们是怎么搞我了吗?」他又眨了眨眼，马丁见他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喔，对了，你今天下午也在，对吧?」
「是的，元……我在。」他回答道：「应该说是昨天下午。」他看了怀表一眼。「现在快半夜一点半了。」
希特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穿着羊绒织锦睡袍和皮革拖鞋，睡袍是墨索里尼送他的。柏林总部行政大楼里只有他和鲍曼两人。他望着自己的作品，望着线条紊乱的房舍及透视歪斜的田野，将水彩笔放进水里沾了沾，把颜色洗掉。「这是预兆。」他说：「我无意间画了狼，这表示我将胜利，马丁，彻底消灭德意志的敌人，从里到外一个也不放过。」他说完意味深长看了秘书一眼。
「您应该清楚，元首，没有人能违抗您的命令。」
希特勒似乎没听见，忙着将颜料和画笔收回铁盒里，准备锁进保险箱。「我今天有什么行程，马丁?」
「早上八点，跟布洛可上校和希尔德布兰特博士共进早餐，九点到十点半是幕僚会议。下午一点，战场指挥官隆美尔将军要来做大西洋壁垒强化计划的简报。」
「啊。」希特勒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隆美尔。他才是有脑袋的人。我已经原谅他在北非的挫败，一切都没事了。」
「是的，元首。傍晚七点半，我们将和战场指挥官搭机前往诺曼底海岸。」鲍曼接着说：「然后转往鹿特丹。」
「鹿特丹。」希特勒点点头，将颜料盒收进保险箱。「工程应该按进度进行吧?这很重要。」
「是的，元首先生。我们在鹿特丹停留一天，接着就回贝格霍夫停留一周。」
「贝格霍夫!对了，我都忘了!」希特勒面露微笑，出现两个黑眼窝。贝格霍夫位于巴伐利亚省贝希特斯加登村的阿尔卑斯山区，打从一九二八年夏天以来便是希特勒唯一能称作家的地方。山上风大，景色连诸神见了都会震撼，很容易在人心中留下回忆。当然，盖莉除外。他就是在贝格霍夫遇到盖莉劳芭的。她是他唯一的真爱。盖莉，亲爱的盖莉，有着金发和会笑的眼睛。她为什么要一枪打穿自己的心脏?盖莉，我爱妳，希特勒心想，难道这还不够吗?艾娃会在贝格霍夫等他。有时光线对了，而艾娃又将头发往后梳拢，他只要瞇起眼睛就能见到盖莉的脸，见到他逝去的爱人与侄女。她在一九三一年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只有二十三岁。
他头隐隐作痛。他望着桌上一团凌乱之间的月历，望着三月。
「春天了。」他发现。
墙外，柏林市一片漆黑，忽然一声嗥叫。是狼!希特勒心想，张嘴倒抽一口气。不对，不是……是空袭警报。
声音愈来愈响，近乎哀鸣。隔着总理府外墙，那声响更像震动，而非音波。远方有炸弹爆炸，彷佛巨斧劈砍大树一般劈啪爆裂。接着又是一枚炸弹，然后两枚，接着连爆两枚。「快叫人来!」希特勒下令道，脸颊浮出冷汗。
马丁拿起桌上电话拨了号码。
更多飞弹落地，天崩地裂的声响此起彼落。希特勒手指紧扣桌缘，感觉炸弹落在南边，天普霍夫机场附近。虽然离这里还远，不必担心，可是……
远方的爆炸和碎裂声止息了，只剩狼嗥般的空袭警报在市区各角落回荡。
「只是骚扰式空袭。」马丁跟柏林安全指挥官通过电话之后说。「机场炸出几个大坑，还有几排房子起火，就这样。轰炸机已经走了。」
「该死的猪猡!」希特勒摇摇晃晃起身说：「去死吧他们!我们需要夜航战斗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所有人都睡死了吗?」他大步走到一张地图前，望着图上诺曼底海岸的防御工事、地雷和水泥碉堡。「感谢隆美尔。丘吉尔和罗斯福那个犹太佬一定会进攻法国，迟早的事。我们会好好招待他们的，对吧?」
马丁点头赞同。
「等派炮灰出来送死之后，他们就会坐在伦敦办公室里，围着擦亮的桌子喝英国茶，吃那个……他们吃的那种饼干叫什么?」
「小圆烤饼。」马丁说。
「喝茶和吃烤饼!」希特勒盛气凌人。「但我们会让他们尝尝别的东西，对吧，马丁?」
「是的，我的元首。」马丁说。
希特勒低哼一声，走到另一张地图前。这张图更为迫切，是斯拉夫人有如翻腾的污泥，准备冲破俄罗斯边界涌进德国占领的波兰和罗马尼亚。小红圈是被包围的德军师，每一师一万五千人，但人数愈来愈少。
「我要这里再增加两个武装师。」希特勒指着其中一个热区说。此刻，德国士兵正在数百公里外浴血奋战，抵抗俄国人的屠杀。「我要他们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备战。」
「是，我的元首。」三万人和将近三百辆坦克，马丁心想。这些人员和装备要从哪里来?西线作战的指挥官听到部队要再少人，肯定会大发雷霆，而东线作战的将领则会被文书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唉，人和坦克一定会生出来的。这是元首的旨意，没得商量。
「我累了。」希特勒说：「我想我可以去睡了。把门锁上，知道吗?」说完他便拖着脚步离开办公室，走过长长的走廊，罩着浴袍的身影是如此矮小。
马丁也累了。真是漫长的一天，所有人都累了。关上桌灯之前，他绕过书桌拿起那幅农舍画，盯着那抹暗影瞧了很久。或许……只是或许……那真的是狼，匍匐绕过农舍墙角。没错，马丁这会儿看见了。就在那里，就在元首说的地方。这是预兆。马丁将画放回架上。希特勒可能不会再碰这幅画了，而谁晓得这些画最后都去了哪里?
元首总是比谁都先看到这些预兆，这当然是他的魔力之一。
马丁鲍曼关上桌灯，锁上房门，穿越长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的妻子葛妲在卧房里睡得正香，她头顶上方挂着一幅希特勒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