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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在牢房里,时间是个怪东西。黑暗让他有种受人抛弃和遗忘的感觉,而在LED灯亮起的时候,雷蒙又有种被人审视的感觉。灯光无情,将牢房里每一块脏污、每一处刮擦和每一片碎屑都暴露无遗。雷蒙审视自己的伤,然后得出了结论:尽管会疼痛和尿血好几天,但他不会成为死在约翰尼·乔·卡德纳斯手下的最后一人。他会痊愈的——如果恩耶人允许的话。
有好些官方并不承认的故事,内容都是那些违逆飞船船员之人的下场。雷蒙自己也听说过不少,他会根据讲述者和时间地点决定是否相信。等他到了殖民地,这些传闻就变得和鬼故事一样了。它们离奇而又吓人,但没什么值得深思之处。可现在他却在思考。如果他们带走他,他还能隐瞒下去吗?
如果恩耶人能够强迫他坦白,那他再为马奈克保守秘密就没有任何好处了。无论雷蒙是主动提供情报,还是被迫说出来,都没什么区别,因为随后必然会发生一场大屠杀。当然了,唯一的区别在于雷蒙的下场。
但换个角度来看,他可是个死脑筋。所以就算他们百般折磨,他没准也忍受得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雷蒙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开始思考,他究竟是何时不再将马奈克和山下那些外星人视为敌人的?肯定有这样一个时刻才对。他曾因他们的侮辱而决心杀光他们,如今的他却在思考: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是否能坚强到为保护他们而死。这可不是什么观点的细微变化,可他说不清这一切是在何时发生的,也不知道这为何与他在酒吧里为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刻如此相似,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可能遭受拷问与死亡的未来不抱多少恐惧。
但他跟那个欧罗巴人对峙的时候,也并非必然会活下来。他死在那条巷子的可能性和他杀死对方同样大。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能够做出那样的事的男人。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人有理由生存,也有理由找个光彩的死法。也没准他就是喜欢做这种注定失败的努力。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个家伙。
而且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雷蒙知道如果有人在这时询问他,他就会说出所有的事。巨细靡遗。他们愿意听多久他就说多久。随着时间流逝,他算出了自己为马奈克保密以及坦白的可能性:大约六十比四十。具体取决于他们来的时候,他头脑里英雄主义和贪生怕死的循环情况如何,以及他们惹火他的程度够不够让他为了泄愤而牺牲自己。
房门打开时,守卫们走了进来,那位警督跟随在后。他换了套制服,雷蒙由此推测自己进牢房至少是一天前的事了。这似乎合情合理。
等到给他戴上镣铐,守卫们便押着他——一个走在前面,两个走在后面,手里都拿着充足了电的电警棍——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会议室。这儿布置得很漂亮。完全没有警察局其他部分那种屠宰场的感觉。先前那个恩耶人——或者是长得非常像,足以瞒过雷蒙的眼睛——靠着一面墙壁站着,舌头满足地舔舐着全身。总督等在房间里,雷蒙惊讶地发现酒吧里的那个女人也在场。那位警督让守卫们领着雷蒙走到一张钉死在地板上的椅子上,把他铐在上面。总督看他的眼神混杂了嫌恶与精明的评估。那女人看了他一眼,厌烦之情溢于言表,然后转头看回她的数据板。
这他妈都是你的错,他对着那个女人想着。如果你当时能勇敢地维护自己,而不是指望我们为你打架的话,我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好了,”总督用恼火的口气说,“我们能了结这件事了吗?”
“他们正把她带到审讯室里去,长官。”警督说。
“谁?”雷蒙问,“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过你了,孩子,”警督说,“这就是结局。”
一块银幕噼啪地响了声,然后亮了起来。那个地狱般的狭小审讯室出现在银幕上,只是倾斜成恼人的角度。他能看到那个警察的后脑勺,以及开始有秃顶迹象的那些位置。在那警察的前方,艾蕾娜正恼怒地摆弄着一根香烟。雷蒙咳嗽起来。
“嘿!嘿,等等。这他妈可没门。没门!我刚刚跟她分手。她是个疯子!她说的话你们一句也不能信!”
总督瞥了眼警督。恩耶人潮湿且形似牡蛎的双眼打量着雷蒙,似乎有些闪烁不定。那个女人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埃斯佩霍先生,”警督说,“引渡听证会需要总督、一位对方政权的代表者、一位警方的代表者以及被告到场。被告就是你。我他妈可没说被告现在能说话了。作为对你公民权利的尊重,现在你有机会闭嘴,免得我塞住它。听明白了没?”
在屏幕上,那个警察和艾蕾娜正在例行公事——询问她的姓名和地址,以及她是否认识雷蒙·埃斯佩霍。
“可她是个谎话精!”雷蒙说着,为自己嗓音中的呜咽感到羞耻。
“我认识那个废物七年了,”屏幕上的艾蕾娜说,“他每次到城里来,就会住在我这儿。吃我的食物,留下烂摊子给我收拾。我甚至还得洗他的衣服,是不是很夸张?我有一份好工作,却要浪费下班后的时间,就为了这个懒骨头有干净袜子穿。”
“那么,你会把自己和埃斯佩霍先生的关系称之为‘亲密’吗?”
艾蕾娜看了看那个警察,又看了看地板,耸了耸肩。
“我想,”她说,“我是说,是的。我们曾经很亲密。”
“在你和埃斯佩霍先生共度的时间里——你说七年了对吧?你经常帮他洗衣服吗?”
“当然。”艾蕾娜说。
“她从来没有——”雷蒙开口道。警督摇了摇头——从左到右,然后停下——其中蕴含的威胁之意让雷蒙闭上了嘴巴。
“在那段时间里,”那警察说,“你有没有接触过这件衣物?”
他动作夸张地拿出了那件袍子。雷蒙看着恩耶人。它盯着屏幕,舌头动个不停,收进、伸出,身体上排列的黄绿色纤毛像毛毛虫那样蠕动着。
这下我只能告诉他们了,雷蒙心想。真他妈见鬼,我得在他们把我交出去之前坦白才行。那段来自他人脑海的景象再度浮现——银色恩耶人正在大肆屠杀。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手段来强迫人类吐露实情?他所要做的就是开口说出几个字来,注定马奈克以及族人的死亡。这他妈能有多难?
“这件破衣服?天天见着,”艾蕾娜说,“他每回洗澡都他妈把它丢在盥洗室的地上。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觉得我他妈是他的女佣!那个蠢货。告诉你,我没有他过得好多了。把他赶出去是我做过的最聪明的事!”
雷蒙的恐慌阻碍了他的听力,因此他花了点时间,才理解到她那些话的含意。他转身对着屏幕,张大了嘴巴。在审讯室里,寂静正在蔓延。那个警察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艾蕾娜粗野地挠起痒来,雷蒙转过头去。完全是胡扯,艾蕾娜根本不可能见过这件袍子,就算他出院回去以后也不可能。她在撒谎,而撒谎正是救他的命的正确方法。他简直无法相信。
“你确定吗?”那个警察问。他的嗓音显得有些哽咽,“请再仔细看一看。你确定你见过这件衣物吗?”
“见过。”艾蕾娜说。
“但在你的口供里,你说过埃斯佩霍先生没有什么袍子。”
“这不是什么袍子,”艾蕾娜说,“袍子呢,应该足足盖到你的脚踝那里。这件恐怕只能盖过膝盖。应该说罩衫才对。”
“那这件罩衫……”那警察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雷蒙几乎有点可怜那个小混蛋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从我认识他那时起,他就有这件衣服了,”艾蕾娜说,“我一直叫他丢掉这块该死的破布,可他听过我的话吗?一次也没有。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那个混蛋。”
“呃。”警察说。然后他又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确定吗?”
“我看起来很蠢吗?”艾蕾娜皱着眉头问。
雷蒙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一股虚幻不实的感觉传遍了他的身体。有人去找了她。有人在她录口供和这次审问之间找到了艾蕾娜,然后教她如何救下雷蒙这条小命。他很想知道,这花费了多大的代价?他了解艾蕾娜,这笔数目恐怕不小。
站在总督身边的那个直发女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
雷蒙意识到,外星人的问题在于,他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人类之间交流时那些微妙的方法。就算说上整整一百年,雷蒙也没法向其他人解释清楚,那个女人是如何抬起几厘米的下巴,就能分别表示“不客气”、“谢谢你”、“我们两不相欠了”这三个意思的。雷蒙想象着那个欧罗巴人被困在地狱某处的灵魂,此时正为雷蒙死里逃生而大发雷霆。
在屏幕上,那个警察又提出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便结束了询问。总督拍了拍自己的数据板,银幕上的画面便消失了。雷蒙用手拍了拍大腿,试图用伪装出来的不耐烦和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喜悦。
“这样你还要塞住我的嘴巴吗,蠢货?”雷蒙问,“你知道的,我也不想做那种不可理喻的人。不过现在你们这些混蛋把我关在这里,打得我死去活来,还想把我交给那边那只大块头鼻涕虫。哪位来帮我解开这副该死的手铐,让我去找个律师问问,你们该赔我多少钱?”
“他的理由充分,”恩耶人用笛声般的嗓音说,“我们对他没有兴趣了。”
雷蒙这辈子从没有这样为别人的不在意而由衷地感到喜悦。雷蒙办理离开的手续时,总督、他的助手还有那个恩耶人都离开了房间。警督用厌烦但高效的方式检查着那些表格和程序:他的到场显示他不希望这件事上再有任何差错了。一个钟头之内,雷蒙就回到了街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却一直笑个不停。走到警察局门口楼梯的最底下时,他停下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大步走向城里,走出了将近半个街区,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
他原本是在去见莱安娜,以及为自己创造新生活的路上。他如今离那里大约有两小时的步行路程,戴着他们羁押他时用的标识腕带,身上被约翰尼·乔打得又青又肿,体力也不允许他走上这么久。他一直向前走着,直到他找到了一座公共广场——它在行政综合大楼的影子下显得渺小可怜。他坐在一场长椅上,但只有几分钟,他可不希望警察来找他的麻烦,而且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应该像个乞丐。
乞丐、无家可归、没有工作。他一无所有,只有个不成熟的改造自我的计划,还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恩耶人的舰队在高空时隐时现,城市上空飘舞的烟气模糊了它们的轮廓。太阳很快就会落下,与城市灯火争辉的那几颗星辰也会现身。雷蒙把双手塞进口袋。
现在看来,莱安娜就像一场梦。他在喝醉时想到的主意,等酒醒以后才发觉有多么荒谬。他努力去想象该对她说什么,要如何解释这么个饱经风霜,一文不名,没有货机甚至没有睡觉地方的勘探者是个有价值的人。别提他刚刚离开警察局的牢房,说不定身上还带着牢房的味道;更别提他刚刚成为了新的约翰尼·乔,成了“通用嫌疑犯榜”上的第一号人物,等下一次总督需要有人为某起无头悬案顶罪的时候,他就会派上用场。他知道莱安娜看着他的时候,会看到什么。
她会看到雷蒙·埃斯佩霍。
等他回到肉铺时,黄昏仍未过去。肉铺几小时前就已经关门,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他从侧面的楼梯走了上去。艾蕾娜的公寓还亮着灯。他在楼梯顶端的昏暗中伫立许久。巷子里有猫——那是从地球进口来的另一个物种。蜥蜴们飞快地爬上墙头,振翅高飞。干涸血液的气息充斥在巷子里,混合了柴火燃烧和货机废气的气味:地亚哥镇的气息辛辣而又熟悉。他腹中的郁结同样熟悉。在夜空之中,“大女孩”正从云层后面窥视着他。远方传来低沉洪亮的乐声。
他敲了敲门。
等她开门时,他能看出她眼中的询问之意。他有不少回来的理由:为了道谢,为了拿走他忘掉的东西,然后再度离开;为了留下来。每一种理由有各自对应的招呼方式,而他不知道该用哪一种才好。她也一样。
“嗨。”他说。
“你看起来糟透了,”她说,“是那些条子干的?”
“弄脏他们的手?没有,他们找人帮了忙。”
艾蕾娜双臂抱胸。她没有让开,他猜想,她是害怕他不肯接受她的邀请。
“你也让他吃到苦头了吗?”她问。
“他死了,”雷蒙说,“我没杀他,所以没有惹上啥麻烦。不过他会在那儿是因为我,然后他们杀了他。我猜这代表赢的人是我。”
“死脑筋,”艾蕾娜半是嘲笑地说,但只有一半,“你可真是个危险人物。”
一艘轨道太空梭摇摇晃晃地飞向夜空。雷蒙笑了,笑的时候眼角有些刺痛。艾蕾娜低下头,对着他的膝盖羞涩地笑了笑,然后从门口退开。他走了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她做了杂烩饭,分量看起来够她吃上一周,不过也可能是做的两人份。雷蒙坐到桌边,让她给自己端上一盘。
“你真棒,”他说,“我是说对付条子的时候。特别‘不是袍子是罩衫’那段。”
“你喜欢那段?”艾蕾娜说,“那是我的点子。”
“真不错,”雷蒙说,“只不过摄像头摆成那个角度,我没法瞧见他的脸。”
艾蕾娜咧嘴笑了,她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坐了下来。雷蒙清了清嗓子,但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吃了一大口杂烩饭。味道不怎么样。
“那位有钱的夫人,”艾蕾娜说,“就是来找我谈话的那位。她就是埃尔雷伊酒吧里的那位?”
“对,”雷蒙说,“就是她。”
“她长相不错。”
“我不知道。我从没跟她说过话。”
艾蕾娜眯缝双眼,抿住嘴唇。雷蒙感到怀疑如同热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摇摇头。
“见鬼,”他说,“她半个字也没跟我说过。只是因为有个警察提到她的名字,我才知道她叫什么。”
“你为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女人跟别人拼刀子?”艾蕾娜的口气带着怀疑,但并没有愤怒。
“噢。其实他不知道要跟我拼刀子。”雷蒙说。
“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她说。
雷蒙笑了,艾蕾娜也笑了起来。紧张的时刻过去了:他们之前的那次争吵如今只是争吵而已。只是过去的一千次和将来的一千次之中的一次,小到不值得记住。他抓住她的手。
“你能回来我真高兴。”她说。
“我适合这儿,”他说,“我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别的什么人,可这儿才是属于我的地方,你明白吧?既是雷蒙又不是雷蒙,这就是奥布雷。”
“那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雷蒙咧嘴笑着说。“只不过我有个朋友经常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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