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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八天后,雷蒙拖着出现肌肉萎缩的双腿,蹒跚地走出医院。他穿着自己的白色衬衫,和艾蕾娜在某天下午他睡着的时候买给他的帆布长裤。这件衬衫太大了,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掉到胸前,足以证明他在野外的这段时间消瘦了多少。如果身体不小心转错了方向,新添的伤疤就会隐隐作痛。恩耶人的舰队仍然在这颗星球上空盘旋,但他身在街头小贩、吉普赛小艇、拿着走音的吉他眼神阴郁的街头艺人、逃课出来躲在街角吸烟的孩子们中间,外星舰队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打算先到曼努埃尔·格里亚戈的店里去。雷蒙需要一架新货机,可他没有直接买下一架的钱,殖民星又没有一家银行能给他提供这么一大笔贷款。这样就只剩下找人帮忙这一招了,曼努埃尔是第一个人选。但他的店离市中心非常远,几乎和新热内卢接壤,大部分葡萄牙人都住在那儿,而且雷蒙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容易累。他没有钱,身上只有医院给的临时身份证明。随后的几天里,还有更多琐碎的事务等着他。但眼下,这意味着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能够闻到烧烤摊上飘来的香肠、洋葱和胡椒的味道,却什么也买不起。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第二故乡。他从未用这双眼睛注视过那些狭窄的棕色街道,还有公园里泛黄枯萎的草坪。他也从未用这双耳朵聆听过家养烤饼兽的叫声,或是仿佛两栖松鼠的塔帕诺在枝头和运河边愤怒的叫唤声。雷蒙努力集中精神,去感受这一切,同时审视内心,寻找着某种比往常更强烈的不安或者紊乱之感。但他真正感觉到的只有疲劳、不耐烦,以及恼怒:他没有力气走到他想去的地方,又穷得连坐三轮车或者巴士的钱都没有。
很显然,他应该去的地方是艾蕾娜的家。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睡觉,而且她还带了衣服来给他,所以她恐怕已经忘记了离开之前的那场争吵。如果他想要的话,她还会给他食物,或许还会跟他做爱。
他也有点想先去埃尔雷伊酒吧,感谢米克尔·易卜拉欣没把刀子交给警察。可随后他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跑过去白喝啤酒可不是什么表达感激的体面方式。雷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孔里装满了城市空气的臭味——然后吃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那就只能是艾蕾娜了,就去艾蕾娜那里吧。
这段路并不长,但感觉长得要命。等雷蒙来到她公寓下面的那家肉铺时,感觉就像在树丛里跋涉了一整天,还有马奈克跟在身边。就在他顺着昏暗、散发湿气的楼梯向上走的时候,他不禁好奇马奈克对地亚哥镇——对这样一片宽阔平坦而且露天的人类巢穴会有何感想。他认为那个外星人会觉得这儿很幼稚,就像一头克伊·克伊跑去卓柏卡布拉晒太阳的草地上吃草一样。恩耶人的飞船在高空时隐时现,每次只是消失片刻便会再次现身。
雷蒙站在楼梯顶上,输入密码,暗自希望艾蕾娜没有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发火,然后改掉密码;或许就算她真的改了,也会改回来。等他输入最后一个数字,指示灯变成了绿色,插销发出清晰的咔哒声,铰链的刮擦声传来,房门随即打开,雷蒙也明白,她已经原谅了他。
艾蕾娜不在家,不过碗橱里放着食物。雷蒙打开一罐黑豆汤——自我加热的那种——然后配上啤酒吃了个精光。尝起来有种加热元件的味道,但这不妨碍他去享受这一餐。沙发残留着香烟和廉价熏香的味道。午后的阳光照出了窗上的灰尘,飞掠虫匆匆爬过天花板,肉铺的臭气污染了房间里的空气。雷蒙躺在沙发上,四肢沉重。他的双眼闭上了片刻,然后惊恐地再次张开。有人抓住了他,正把他拖下沙发。雷蒙攥紧一只拳头,准备干掉那个外星人、他的双生兄弟、那条萨赫尔、那头卓柏卡布拉或者那个条子,然后他才听到那个刺耳的尖叫声。不是警告,也不是战吼,是艾蕾娜喜悦的叫声。
“妈的。”他说,只不过声音压得很轻很轻,所以就算她的脑袋抵着他,似乎也没听见这句话。暴力的威胁已经过去。艾蕾娜抽身退开,张大了双眼,抿着嘴唇,就像是在模仿玩偶的嘴巴似的。她看起来并不丑。
“你都没告诉我出院的事。”她说着,语气半是责怪,半是喜悦和惊讶。
“他们直到今天才给我准信儿,”雷蒙撒了谎,“要不你还能干吗?翘班么?”
“我会的。或者我会找个人去接你,把你载回家。”
“我能走路。”雷蒙耸耸肩,说,“这儿又不远。”
她用手捏他的下巴,轻轻摇晃他的脑袋,就好像他是个孩子似的。她的双眼里带着欢快。他了解这个表情,而他饱受虐待的老二也有些蠢蠢欲动。
“像你这样的大老爷们用不着帮忙,是不是?我了解你,雷蒙·埃斯佩霍。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你可没这么顽强。”
我能火烤断指来止血,他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来是因为该说这话的并不是他,二来是因为没必要把一切都告诉她。毕竟她可是艾蕾娜,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娘,就算她现在心情好也一样。他不能信任她,至少不能比她对自己的信任更多。但无论她是如何理解他的沉默,都超出了他的预料。她露出微笑,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
“我想你了。”她说着,透过自己的睫毛向上看着他。雷蒙感到腹股沟那里一阵刺痛,于是后退了几步。
“耶稣基督啊,”他说,“他们几天前才把那该死的玩意从我的老二上弄下来。我那儿还没好透呢。”
“是吗?”她说,“这样痛吗?那这样呢?”
她做了些非常让人愉快的事,虽然确实会痛,但没有痛到让他开口阻止的程度。
接下来的几天比雷蒙所预料的要好很多。艾蕾娜大半个白天都要在外工作,留下他在家里睡觉和了解时事。到了晚上,他们会做爱、听音乐,以及观看在新热内卢拍摄的粗制滥造的肥皂剧。他尽自己所能每天散步,但从不会离公寓太远,以免体力不支。
他的力气恢复得比他预期的还要快,虽然体重尚未回到正常水平:看起来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树枝。但他正在恢复,每天都更加健康。他把自己编造的故事向艾蕾娜讲述了一遍又一遍。没过多久,他就连自己也半信半疑了。他记得岩石落下时的巨响,记得货机的粉碎;也记得自己在北方的凉爽夜空下飞奔,看着自己的座驾被河水冲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能是怎样呢?所谓的过去原本就是依你自己的印象而定。
期间唯一的瑕疵,就是他脑海中的那个小小的声音,它在提醒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听到了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在清晨的那几个钟头里,艾蕾娜仍在熟睡之中,雷蒙却会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他会一次次地意识到,他的双生兄弟和艾蕾娜在一起会更好,就算是他像丢垃圾那样丢进河里的那个家伙,也生来就比他优越。他本想回来以后就不再跟她有所牵连,可他没能办到。他喝着她的啤酒,抽着她的香烟,分开她的双腿。
等到事情不顺利的时候再说吧,他告诉自己。
还有像幽灵似的莱安娜。他还记得他的双生兄弟讲述那个故事的方式——从头到尾都在自吹自擂,真正的痛苦却没有表达出半分。那是失落感。他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他的双生兄弟会用那种方式来讲述往事。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在另一个人面前表现出软弱,他也需要用那番话来欺骗自己。对于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雷蒙来说,要这么做就更困难了。他一直想去见格里亚戈,却总是临阵退缩。
在雷蒙出院快到一星期的时候,他在黎明之前醒来,为已经想不起的梦境而困扰。他爬下床,穿上一件袍子,然后从厨房的碗柜里拿出了艾蕾娜藏起来的那瓶上好的威士忌。他喝了三杯酒,又花了约莫一个钟头,才找到勇气,连上城市目录,然后搜索她的名字。莱安娜·德尔加多。还是厨子,只是换了地方,地址就在河边。他从酒吧蹒跚归来的时候恐怕经过那儿足有一百次。他很想知道她是否看见过自己,以及如果看见过,又有何感想。艾蕾娜在睡梦中嘟哝着翻了个身。雷蒙断开了连接,但在荒野里扎了根的那个念头到了城市里便开始发芽生长。
他本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也做好了准备从头开始。所以为何不从现在开始呢?只要抛弃他的旧名字、旧面孔和旧的自我,他做过的一切和承受过的痛苦都会烟消云散。他要做的只是那些应该做的事情而已:离开艾蕾娜,给他自己找个新住处,一架工作用的新货机,还有别的生活方式。就像他从前那样,只是更好。等他有了稳定收入,等他在银行里有了存款,不用为了避免在公园里过夜而哀求女人的时候,莱安娜就在目录里。他可以打电话给她,或者如果他有那个勇气,可以直接到她家去,就像个学生那样向着爱人的窗棂歌唱。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莱安娜拒绝他,就算这会让他伤透心,那又如何?他那时有实力再去寻找爱情。一份更好的爱情。
在隔壁房间,艾蕾娜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雷蒙最后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悄悄地把它放回原处,再洗干净杯子,这才溜进盥洗室,靠刷牙来除去嘴巴里的酒味。如果艾蕾娜发现他不经自己同意就偷喝好酒,那他就惨了。
“嗨,宝贝。”等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时,他说。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也显得有些凸出。
“你他妈就不能做几杯咖啡吗?”她答道,“我感觉糟透了。”
“你应该待在家里,”他说,“休息一天。”
“今天周日,混蛋。”
“坐下,”雷蒙说着,指了指桌边那张塑料和几丁质材质的廉价椅子,“我给你弄点食物如何?”
她挤出一个微笑作为回答,低落的心情好转了些。雷蒙仔细观察着食品室里的东西,有些费力地对照着罐头和盒子旁边的新鲜度读数。他可能稍稍喝多了威士忌。他只需要装清醒装得足够久,这点儿酒精就能挥发干净了。
他拿了一罐黑豆,几块玉米薄饼,从冷藏库里面拿了些鸡蛋,还有一大块奶酪。再来一小只绿番椒,用来做墨西哥式辣煎蛋。这顿饭只需要稍加练习,就能用一只平底锅做出来。雷蒙在货机里做过许多次练习,所以就算有点醉,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这下子你会在镇子里找工作了吧?”艾蕾娜问。
“不。”雷蒙说。他把豆子倒在正在加热的煎锅的一侧,锅子正发出咝咝声和噼啪声,汤汁开始沸腾了。他伸手去拿鸡蛋,“我想我可以去找格里亚戈,问他租一架货机。如果我答应给他分成,然后只要跑上三四趟而且收益不错,就能买下货机了。”
“三四趟而且收益不错,”艾蕾娜说,就好像他刚才说自己拉出来的是黄金,尿出来的是玫瑰香水,“你上次连着三趟收益不错是什么时候?有过吗?”
“我已经有些眉目了。”雷蒙说着,意识到自己这句是真话。他的脑海深处的确有个计划呼之欲出。或许自从他头一回梦见恩耶人,又明白马奈克和他的族人在躲避什么时起,它就一直在那里了。他自顾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你应该去找份真正的工作,”艾蕾娜说,“稳定的工作。”
“我不需要什么稳定,我是个优秀的勘探者。”
艾蕾娜像个请求提问的小学女生那样举起一只手:“上次你出门,落得个半死不活,而且什么也没带回来。”
“那是因为运气不好。不会有下次了。”
“噢。你现在能控制运气了?”
“是那个欧罗巴人,”雷蒙说着,把煎蛋翻了个面,“他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就像诅咒。下次肯定会很顺利的。”
“听起来你像是在那儿找到了上帝。”艾蕾娜说完,顿了顿。等她再次开口时,口气里少了些粗鲁,“你找到上帝了吗,我的孩子?”
“没。”雷蒙说。他把奶酪压碎在豆子上,然后又把玉米薄饼盛进碟子里。咖啡。他还得烧些水,他就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不过我在那儿找到了别的东西。”
“比如呢?”艾蕾娜问。
雷蒙默不作声地端上煎蛋,又把豆子和奶酪舀出来撒在上面,然后泡起了咖啡。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但不是谴责,也并非同情。他很想知道,她那双眼睛后面有着怎样的思绪: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更容易猜度,更熟悉,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是和马奈克一样的外星人。他不相信她,因为他并不蠢,可有些东西,有某种冲动敦促着他开口。
“我知道了当初杀死那个欧罗巴人的原因。”他说。
雷蒙尽他所能地向她解释,他的记忆仍旧模糊不清、仿佛梦境,更像是耳闻的传言,而非亲身经历的事。需要他重新整理。
没错,他们当时喝醉了。没错,事态是失控了。但这并非全部的理由,雷蒙尽可能地梳理了一遍过程。他可以解释那个条子说过的话:那个女人,还有大笑声。他还可以根据他的双生兄弟说过和没说出口的话,根据他对自己的了解,根据整个酒吧都与欧罗巴人为敌、而他则是代表者的那种感觉加以推测。
他可以用肯定的口气讲述巷子里发生的事,那些曾经大声鼓励他的人们退缩的样子;那种失落和背叛感。他成了他们希望的那个人,可他们却因此抛弃了他。
那个欧罗巴人,那个女孩,还有大笑声。跟这些都没有关系。雷蒙杀死那个人,不是因为那个混球该死,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是他们的同乡,而那个男人是个外来者,也不是为了保护她免遭殴打。雷蒙这么做是为了赢得酒吧里那些人的认同。他之所以杀人,是为了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雷蒙摇摇头,笑了。艾蕾娜没碰她的食物。咖啡还是温的,豆子却已经冷得像桌子一样。她紧盯他的双眼,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雷蒙耸耸肩,等着她开口问话。
“你他妈为了一个女人打架?”艾蕾娜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没有,”雷蒙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起因确实是他身边那位女士,不过——”
“你就因为不喜欢他对待她的方式,就找架跟他打。你这个自私酗酒的杂种!等着你的那个女人又他妈做错了什么?你居然为了别的女人去冒生命危险?”
雷蒙感到怒气上涌。他把秘密告诉了她,他把自己的灵魂坦白给艾蕾娜,可她却出于嫉妒跟他胡搅蛮缠。他是在认真地跟她谈话——像真正的恋人那样谈话,可他得到的却是这种结果。没头没脑、毫无逻辑的一通指责。他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
但怒气很快消退无踪。艾蕾娜拿盘子丢他,盘子里的食物溅到墙上,立刻引来了一大群飞掠虫。雷蒙看着这一幕,就好像这一切发生在另一个地方,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吗?他知道她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即使他用最浅显最明白的方式去解释,她也理解不了。就算狮子会说话,我们照样听不懂,易卜拉欣在他的记忆里如此说道。
“不会有下一次了。”雷蒙的语气柔和而又肯定。他的冷静似乎吓得艾蕾娜忘了发火。他看到她又有继续大吼的意思,便站起身来,“你不是坏人,艾蕾娜。你只是有点儿疯狂,但我见过的这个城市里的人都会偶尔有点疯狂。但这种事……”
他指了指正从墙上滴落的食物,艾蕾娜紧握成拳头的双手,还有这间公寓。他所指的是他们一起的生活。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他说。
艾蕾娜没有就此罢休。她冲他发火,大喊大叫。她用下流的语言讥讽他,说他的性能力多么低下,在床上的表现多么差劲。当她发现他打定主意要离开的时候,就把一整杯热咖啡泼向他,烫伤了他的手臂。最后,她哭了起来。一个小时之后,雷蒙走在河边,听着船上传来的音乐。他的背包里有两套换洗衣物,一把牙刷和几份留在她公寓里的证件。他所拥有的一切。阳光映照在河面上,初秋的空气格外凉爽。感觉像重生一般,他一无所有——但他笑个不停。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在一间庭院野草丛生、雨天屋顶漏水的小公寓里,莱安娜过着她自己的生活,找到她应该不难。而他也恢复了自由身。
尽管有曼努埃尔·格里亚戈和货机的种种问题,未来仍然是乐观的。而且现在,他已经有了计划。
“雷蒙·埃斯佩霍?”
雷蒙停下脚步,转头回望。那个人很面熟,但看到他身后那架货机里出来的两个身穿制服的壮汉,他才意识到那张面孔和那个声音的归属者是谁。是那个警队的人,那个条子。雷蒙考虑着逃跑,这儿离河边只有几码远,在他们抓住他之前,他就能潜进水下。但这样一来,他们还是能找来小艇,像捞出全世界最丑的鱼儿那样捞起他。雷蒙扬起下巴,算是打招呼。
“你是那个条子。”雷蒙说。他的头脑飞速运转,艾蕾娜,一定是艾蕾娜。是她找了警察,还把他说的那些关于欧罗巴人的事和盘托出。约翰尼·乔·卡德纳斯的祷告没有白费。
“雷蒙·埃斯佩霍,我这儿有一份总督发布的授权令,内容是对你的拘留和质询。你可以主动跟我们走,或者让我把你强行带走。随你选择吧。”
那个警察目光炯炯,语调轻快。他今天一定过得不错。
“我什么也没做。”雷蒙说。
“没有人控告你,埃斯佩霍先生。我们只是想和你聊一些事。”
这座警察局是地亚哥镇最古老的房屋之一,从第一批殖民者到来时就已落成,而且从那时起就未曾修缮。暴露在外的几丁质结构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灰白。为了迎接恩耶人,这里做过粉刷,但这座大楼仍旧显得古老、悲伤而又阴郁,给人以不祥之感。
审讯室对雷蒙来说并不完全陌生。铺设在墙上的白色瓷砖脏兮兮的,布满了许多无法辨认的污渍,以及吓人的凹痕和裂缝。房间里有张显得过高的桌子,还有张钉死在地板上,有些过于矮小的金属椅子,让受审者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房间里的灯光太过明亮,而且带着蓝色,让人看起来缺乏活气。空气污浊停滞,就像墓穴里那样:雷蒙觉得自己自从进门以后吸进的空气就没怎么换过。他唯一的同伴是个身穿制服的守卫,那人告诉他这里不能吸烟,而且还有台老旧的黑色摄像头装在天花板的角落。这些设计是为了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卑微而且了无希望。这招相当有效,雷蒙发现自己心中的怒火在这种环境下似乎愈发激烈了。
那是对艾蕾娜和那个警察、对欧罗巴人、对外星巢穴和他死掉的双生兄弟的愤怒。这种愤怒没什么理性,甚至也没什么前因后果,却是让他撑过这一切所仅有的手段,因此他选择加以利用。他没有请律师的钱,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为他辩护。而他又能辩解些什么呢?说自己喝得烂醉,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了?艾蕾娜会很乐意跟法官调情,说出她所知的一切,彻底推翻他的说辞。他要说自己是自卫吗,还是为了保护那个直发女人?他甚至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真正的细节全都模糊不清。他还是声称事情发生时他根本不在埃尔雷伊酒吧的好——无论证人怎么说,无论那把重力小刀上有怎样的指纹。
不,照他看来,他这回肯定是完蛋了。等到房门开启,人声最终穿透浓重的空气时,雷蒙已经决定攻击他们派来跟他谈话的任何人,至少他还能弄伤一个。如果进门来的是个人类,他或许真能办到。
恩耶人就像一块巨石:它墨绿色皮肤的纹理就像青苔,黑色的双眼嵌在苍白、丰满而潮湿的眼窝里。它皱起的嘴巴——没有嘴唇,而且是圆形的——标志着它的喙所藏匿之处。酸和土壤的气息在房间里洋溢,而那东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监控摄像头下面的角落,蹲了下来,看着雷蒙。那位在医院和街上与他两度碰面的警察跟在它身后。那人这会儿没那么自豪了,一脸职业化的愁容,衬衣刚刚浆洗和熨烫过,看起来有些别扭,一只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布箱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香烟。第二个人跟着走进门来:他的年纪更大,打扮也更体面。是那个倒霉蛋的上司。雷蒙看着摄像头的那只黑色的机械眼,思考着监视他的那个人会是谁。
“雷蒙·埃斯佩霍?”那个警察问。
“大概是吧,”雷蒙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外星人,“这个混球是谁?”
“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那个警察说,“根据总督的授权令,你必须完整且诚实作答。如果你不肯配合,就会受到审讯和惩罚。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了吧。”
“我以前也被逮捕过,伙计。这些我懂。”
“很好,”那警察说,“那我们就可以直入主题了。”
他把那个布箱子抬到桌上,打开,然后取出了什么。那个蠢货用至少练习了一星期的动作铺开了某个东西。
那是几块肮脏的碎布,在没有染血之处苍白无色,有些地方已经切成了布条。这些从前应该是一块皮革或者厚布,那是他的袍子。他穿着它经过北方的荒野,又在最后与他的双生兄弟搏斗时裹在手臂上。是马奈克的族人给他的那件袍子。他抬起头,看着恩耶人闪着光的双眼,却看不出任何含意。那个外星人自顾自地嘶嘶叫着,然后吹了声口哨。
“埃斯佩霍先生,”那个警察说,“能否请你告诉我们,你究竟是从哪儿弄到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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