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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小时后,外星人自己站了起来,同时伴随着一声叹息——那声音就像是铰链滑过孔洞一样。“我们前进。”他面色阴沉地说,同时打手势要雷蒙带路。
他缓缓绕着草地边缘走,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发现另一个人的足迹。在早晨一直到午后这漫长的几个钟头里,雷蒙一马当先,萨赫尔拖曳在后,然后才是步履缓慢而沉重的马奈克。要不是雷蒙知道另一个他会故意制造假的足迹,追逐起来恐怕会更困难。他们有两次发现了像是对方犯下错误的痕迹——一排走向石桥的泥泞脚印,还有一块摩擦得粗糙不平的地面,就像是他下坡时突然失去了平衡。雷蒙轻而易举地识破了这些假象。
随着他们的前进,森林的景致也在变化。在群山附近、地势较高的区域,生长的树木只有冰根树和松类。他们越是靠近河边,植被就显得越加奇异:黑色树干、树枝宽阔的迷妇柳就像融化了一半的女子;高耸入云的白鱼树,得名于它苍白的树叶与树汁的海洋气息;以及在珊瑚苔那厚实的绿色血肉中若隐若现的亮粉色骨架。就在雷蒙追随他的足迹之时,疲倦和脚踝的抽痛似乎都渐渐消失了。感觉就好像他能预见到另一个雷蒙会去哪里,知道那个他会前进的方向。他几乎忘记了马奈克正步履沉重地跟在他身后,完美地配合着他的步伐,以免萨赫尔缠绕在某一棵树上。
一头比目兽在他经过时粗声叫了起来,用双簧管似的噪音恼火地斥责着他。小山崖下散落着一头克伊·克伊被咀嚼过的细小骨头,如同尤内亚的板条那样苍白。另一个雷蒙大致沿着陷阱所在的那片草地旁的小溪前进。溪水是绝不出错的向导,尽管水边没有脚印,雷蒙却在不远处找到了另一个他留下的痕迹。平和感充斥于他的内心,他发觉自己露出了微笑。太阳升起,温度也逐步攀升。如果说雷蒙穿着衬衫,此时肯定想要脱掉它再塞进腰带里,并不是因为燥热,而是因为吹拂在皮肤上的空气感觉非常舒服。最后,马奈克罕见地出声要他停下。它的皮肤呈现出灰白色,看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我们必须在这里休息,”它说,“有必要进行休养。”
“只能休息一会儿,”雷蒙说,“我们不能让他甩开我们太远。如果他赶到河边……噢,如果他真能赶到那里的话,他就会花时间去制作木筏。考虑到他的一只手差不多废了,我猜他会花上点时间。不过一旦他做好筏子,下了水,我们就再也追不上他了。我们原本应该用你的飞盒子到下游去,在那儿等他的筏子漂过来的。”
“你的提议毫无作用。我们并没有这么做,因此也不会有什么应不应该。你们的语言总是在违反时间的本质。我们必须休息,就这儿。”
这地方倒还算宽敞。小溪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小湖泊,下午的阳光映照在湖面上,闪烁着银色的光。有片低矮柔软的灰绿色苔藓,很适合用来躺卧。雷蒙躺在上面,碾碎的叶片散发出罗勒和肉豆蔻的气味,还有某种他无法形容的香气。马奈克缓缓走到水边,张望了一阵,然后闭上双眼。但那只受伤红肿的眼睛只是眯缝起来,因为它的眼皮没法完全合拢。
雷蒙躺在那里,转过头去,一只眼睛恰好和植被的顶部持平,风吹过湖面时,反射的阳光透过舞动的细小银色叶片正好映入他的眼中。他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发现那座隐藏的墓穴。
它位于空地的边缘,接近一座小瀑布——在瀑布之下,湖泊再度化作小溪。那儿有一小块苔藓长得比周围要高,看上去长度不超过雷蒙的前臂,宽度不超过他摊开的手掌。他走向那块反常的植被,萨赫尔拖拽着他的喉咙。他发现地面被人动过手脚,有人挖出了那些植物,等填埋完毕以后又放了回去。雷蒙感到一瞬间的不安。这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另一个雷蒙做出的事。就好像他想把什么东西埋藏在土里,但那会是什么呢?他的背包里没什么贵重到值得保存的东西。也许是张笔记?一份揭发这些外星人的书面记录?可谁又会来这里寻找它呢?
雷蒙只犹豫了一瞬间——他会不会忘记了背包里有勘探用炸药的数量,或者草地上的那个陷阱只用了两份?——然后他将手指插进了柔软的土壤。在地面下不到一英寸的地方,碰到了血肉。等他嫌恶地抽回手,却发现指尖上沾着鲜红的血。那是一头烤饼兽,剥掉了皮,而且埋得很浅,只要稍微注意,它小小的身躯就会冒出地面。他打量着那具野兽的尸骸,想起了另一个雷蒙的第一处营地里的兽皮。那个人无论做了什么,都是计划好的,而且是很早之前,在他构思陷阱的同时就想到了。雷蒙从近旁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把那东西挑了出来。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机关——没有削尖的木棍,也没有刀子。他也许在肉里下了毒,不过他应该没理由觉得外星人会吃掉这块肉。那家伙在想什么?
雷蒙抓住那只死动物的腿,拖到湖边,然后扔进了湖里。那具尸骸像石头似的沉了下去。马奈克仍然闭着双眼,毫无动静,活像一尊雕像。雷蒙盘算了一会儿,他可以叫醒那怪物,说出自己的发现,也可以为另一个雷蒙保守秘密。这份古怪的动物祭品让他很不舒服:因此他最初的想法是告诉马奈克。但如果说这是他的双生兄弟打败外星人计划中的一环,或许他还是保密的好。
马奈克突然睁开了眼睛。“我今天没法继续走了。”它说,口气听起来有些抱歉,甚至是羞愧,“我太虚弱了。我必须进一步休养。”
“没关系的,怪物。”雷蒙说,几乎有些可怜它。它的伤究竟有多重?它快死了吗?“反正也快天黑了。我们可以扎营准备过夜了。”
马奈克之后都这样静止不动,直到入夜。雷蒙折下树枝和草叶,开始动手给自己盖一间简陋的小屋,萨赫尔不断伸长,以适应他和马奈克之间的距离。等夜晚到来,他把马奈克叫醒了一会儿,让他有时间找到一条小溪,还有两把糖甲虫。外星人没问他为何改吃别的东西,雷蒙也没有主动解释。
等甲虫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彩色甲壳,雷蒙便躺回草地上,看着繁星点缀的辽阔夜空。他用来煮水清洗伤口和烹饪的那堆小火已经只剩下木炭和灰烬。换个环境,这会是个完美的夜晚。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叫——是禽兽或者昆虫,多半是人类的双眼从未见过的生物。声调高亢,如同乐笛,而且不久后又有另外两个声音开始应和。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段记忆。艾蕾娜在她的公寓里。他们第一次因为他在货机外野营的习惯吵了架,她坚信会有野生动物发现他,在黑暗中杀死他,还宣称有个朋友就被红夹克怪掳走了,自己因此做了好多噩梦。他那时已经跟她同居了一个月,没见到丝毫噩梦的征兆,但听到他这么说,她却更生气了。
这场争吵最后以她朝他扔了把菜刀,他则回敬她一耳光收尾。之后的那天早晨,他们疯狂做爱,所以他不知道哪些淤青是因为那一巴掌,哪些又是因为激情。
在他头顶高处,一颗流星划破广袤的夜空,然后转瞬即逝。蠢老外座在群星之间俯视着他们,而在地平线那里,石人座正冉冉升起。
他知道她是个疯子。艾蕾娜是那种会以自杀、杀死爱人或者杀死自己的子女收场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点,也明白自己对她的爱无法与她对他的爱相比。他完全清楚这些,但这些又完全不重要。他相信人们并不会因为爱情或者憎恨而聚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彼此合适——她是个疯狂的婊子,他是个酒徒加暴徒。再相配不过了。
只不过他在这儿的时候并不是酒徒。在野外,他就像牧师一样清醒。他在这儿是个更优秀的人。他的思绪变得模糊,渐渐沉入梦中,这时那外星人突然拉了拉绳索,雷蒙坐起身来。
“怎么了,怪物?”他低声道。
“有东西正在观察我们。”马奈克说。
一股寒意涌上雷蒙的背脊。虽然圣保罗星上关于恶鬼注释1、蛾人注释2和各种神秘未知生物的记录相对较少,但在丛林里,有的是会随时向你扑来、真真正正的怪物。不过幽灵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儿有许许多多的幽灵——比如丑皮特的幽灵,据说这位从前的勘探者会在夜晚出没,寻找他在矿难中失去的那颗脑袋的代替品;还有黑玛丽亚,会在人们将死的那一刻现身。小犬镇有个秘密宗教,相信地球上的死者死后就会来到圣保罗星,因此这里的夜晚充斥着鬼魂,就像灯泡周围的飞蛾。而在这片黑暗的荒野之中,思考这些可没什么好处——虽然他根本不相信这种东西。无论黑暗里的那东西是什么,它更可能是个真实存在的生物,而非幽灵鬼怪。
想到这里,艾蕾娜对红夹克怪和卓柏卡布拉的恐惧突然间回到雷蒙的脑中,他站起身,朝大个子外星人靠近了些。他闭上双眼,呼吸了二十次,等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才扫视起草地边缘来。天色很暗,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依稀察觉到树木之下阴影中的动向。
“在那儿,”他小声说道,“就在那棵白皮树的右边,灌木丛里。”
马奈克用手臂做了个复杂的动作。一道光从它的手里延展出去,灌木丛随即化作一团火焰,雷蒙吓得退后了几步。
“来吧,”马奈克说着,开始走向前去。雷蒙的脚步比它慢了半拍,在好奇、畏惧以及对外星人武器的不安中挣扎着。自从尤内亚坠毁以后,他一直以为它已经手无寸铁了。如果他再不多加小心,就会因为这种错误赔上性命。
树下的那具尸骸,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痛苦而扭曲,背脊还烧得焦黑——那是只红野猪——某种半像野猪,半像狐狸的生物。它了无生气的嘴巴两边伸出的漂亮长牙更适合吸引雌性红野猪,而非攻击人类或者外星怪物。
“没事的,”雷蒙说,“它对我们没有威胁。”
“刚才有可能是那个人。”马奈克说。它的语气里是不是带着遗憾,还是释然,或者恐惧?谁又说得清呢。
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小营地里,雷蒙躺回屋子里,却发现自己难以入睡。他的大脑不断分析着目前的新状况:马奈克仍旧武装齐全,另一个雷蒙没有手枪,也没有勘探用的炸药。他努力想象着能给另一个自己某种优势的方法——让他自己的自由成为可能。
可然后呢?
他发现自己正盯着马奈克,他怪异的外星轮廓在冰冷的星光下,如同某个异教中无法想象的神明的塑像。不久以后,他发觉自己的思绪飘忽起来,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个外星人才是一直学习着的那一方——它现在知道人类如何进食,如何小便,如何睡觉。而雷蒙却一无所获。就算有那么多诡计和花招,可在黑暗中惊醒之时,他却不比那个怪物更懂得应对。
他应该学习。如果他的诞生真如外星人所言,从某种角度来说,雷蒙也有一部分是外星人——他是外星科技的产物。他是个新人类。他可以学习新的方法。他将会尝试理解外星人,了解他们相信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他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睡意悄然而来,将他缓缓拖入意识之下,而他努力了解的决心仍旧铭刻在脑中,就像斗牛犬利齿间的老鼠。雷蒙感觉梦境拍打着他的大脑,就像河水拍打着河堤,最后他索性放弃了抵抗。那梦境如此离奇,雷蒙·埃斯佩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但他毕竟不是雷蒙·埃斯佩霍。
 
  1. Duppy,西印度黑人传说中的怪物。​​​​​
  2. Mothman,一种真实性有待确认的奇异生物,在世界各地均有目击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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