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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雷蒙·埃斯佩霍扬起下巴,挑衅着对手。人们在这间名叫“埃尔雷伊”的破烂酒吧后面的小巷里围成一圈,推推搡搡,既想凑近去看个仔细,又想保持安全距离。人群中充斥着催促他们搏斗的叫嚣以及虚伪无力的调停。在这个狭小圆环中不停游走的那个大块头是个肤色苍白的欧罗巴人,他的脸颊因为酒精而通红,宽阔柔软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他比雷蒙高大,手臂也更长。雷蒙能看到他目光游移,和自己同样谨慎。
“来啊,pendejo注释1。”雷蒙微微一笑,伸展双臂,仿佛要拥抱对手一样,“你想要力量。那就来试试看吧。”
酒吧招牌里的 LED 灯让周围的夜色在蓝色、红色与琥珀色之间逐次变换。在他们头顶上方,无数星辰照耀下的夜空如此明亮,几乎盖过了地亚哥镇的灯光。
石人座的星群俯视着人群,其中一颗星辰如同红色的眼睛,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仿佛在欣赏这一幕,又仿佛在催促着他们继续。
“我会的,你个丑八怪!”欧罗巴人对他唾了一口,“我要打得你屁滚尿流!”
雷蒙只是露出牙齿走近了他。看来那个欧罗巴人原本只想打嘴仗,但现在已经太迟了。人群的声音汇集成一道震耳欲聋的怒吼。欧罗巴人动了,动作粗野笨拙,如同一棵倾倒的树:他硕大的左拳慢慢地、慢慢地穿过空气,就像穿过糖浆。雷蒙侧身躲入他的臂弯内侧,同时将袖子里的重力小刀抖落在手中。他弹开刀刃,挥拳打在那个大块头男人的腹部。
欧罗巴人的脸庞掠过一丝震惊,看起来简直有些滑稽。接着,他的呼吸声粗重起来。
雷蒙又挥出了两拳,更快更狠,同时转动刀刃确保造成的创口更深。他和那个男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足以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和呼吸时口中甘草糖的味道。欧罗巴人双膝跪倒,软软地坐倒在肮脏的巷子里,人群安静下来。那男人的大手漫无目的地摊开、再攥起,灯光由红黑转为蓝色,他的手上沾着的血迹也变得苍白起来。
欧罗巴人的嘴巴略微张开,血从齿缝间涌出,仿佛慢动作一样,他缓缓地、缓缓地倒在地上。他伸直了腿,脚跟重重地撞到地面。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有人用惊讶的语气说了句脏话。
雷蒙的扬扬自得渐渐消退。他直面人群,瞪圆了眼睛,嘴巴张成了惊讶的“O”形。他血液中的酒精开始变得稀薄,而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遭受背叛的感觉压在他的心头——这些人一直在为这次争斗推波助澜,而现在却又摒弃了他,就因为他是赢家!
“怎么?”雷蒙对着埃尔雷伊酒吧的顾客们大吼,“你们听到他说了什么吧!你们看到他做了什么吧!”
但此时已然人去巷空。甚至连最初和那个欧罗巴人一起来的女人,最初挑起这桩争斗的那个女人,也已经离开。埃尔雷伊酒吧的经理米克尔·易卜拉欣缓缓向他走来,那张狗熊似的大脸上写满了受难圣徒般的耐心。他向他伸出双臂。雷蒙再次抬起下巴,挺起胸膛,仿佛米克尔的姿态是对他的羞辱。经理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对他勾了勾手指。雷蒙撇撇嘴,半转过身,然后将刀柄拍到经理手中。
“警察就要来了,”米克尔警告道,“快回家吧,雷蒙。”
“你看到了整个过程。”雷蒙说。
“不,刚才我不在这里,”他说,“你也不在的,对吧?现在,赶快回家。管好自己的嘴。”
雷蒙往地上唾了一口,步入夜色之中。直到迈开步子,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经过广场运河旁的时候,他蹲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树,一直等到自己走路不再摇晃为止。在他周围,整个地亚哥镇都沉浸在酒精、卡法吉特与性爱之中。运河上那些粗糙的吉普赛船屋里传来歌舞声,手风琴、喇叭、钢鼓与舞者呼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在黑暗中的某处,有只滕非鸟正发出悲哀的叫声,那只“鸟儿”其实是只会飞的蜥蜴,它的叫声像极了女人痛苦与绝望的抽泣,导致占据殖民地人口相当比重,而且十分迷信的墨西哥农夫们认为那就是哭泣之女注释2,她从墨西哥穿越星空而来,如今徘徊在这颗新星球的夜空之中,不仅为所有遗留在地球上的孩子们而哭,也为即将在这个艰苦的新世界死去的人们而哭。
他当然不相信这种胡说八道。但鬼魅般的哀泣声愈发响亮,几乎到了令人心碎的程度,让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等到独处的时候,雷蒙开始后悔刚才置那个欧罗巴人于死地: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再羞辱一番不就足够了吗?每次他喝多了又碰巧在气头上的时候,就总是会做得过火。雷蒙知道自己不应该喝这么多,而且包围的人群无异于火上浇油。在这一天,在这座城市的晚上,他的胸中一如既往地郁结难解,等到他喝得够多,足以解开这种郁结的时候,总会有人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来激怒他。他并不是每次都以小刀做个了结,但往往都没什么好结果。雷蒙不喜欢这样,但也并不引以为耻。他是个男人——是这个创建还不到一个世纪的艰苦前沿殖民地的独立勘探者。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是个男人!他喝酒凶狠,打架凶狠,干起女人来像打架时一样凶狠。谁要是有意见,最好放聪明点学会闭嘴!
一窝塔帕诺——那是种小小的,像浣熊一样的两栖动物,身上的鳞片像刺猬的刺——从水中爬上岸,用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打量了雷蒙一番,便一路向广场爬去,在今天的垃圾里寻找食物。雷蒙看着它们从旁经过,在身后留下几条光滑黝黑的水渍,他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迈开步子。
艾蕾娜的公寓位于总督府邸周边混乱如迷宫般的街道中,肉铺的楼上,传进后窗的空气时常带着鲜血的气息。他本想在自己的货机里睡一晚,但又觉得全身发黏,而且精疲力竭。他想洗个澡、喝罐啤酒,再弄碟随便什么东西填满空荡荡的胃。他缓步爬上楼梯,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但她的窗户里仍然透出明亮的灯光。北方远处的太空港有架太空梭正在升空,伴随着轨道灯闪烁着的蓝色与红色的光,一路升向群星之间。雷蒙试图用太空梭升空时嗡鸣的噪音盖过门锁和门扇的响声,但这是白费力气。
“你他妈死哪儿去了?”艾蕾娜在他刚踏进门的时候便吼了起来。她的薄棉裙的袖口有一块污渍,头发束在脑后,颜色比漆黑的天空还要黑。她愤怒地张大了嘴,露出牙齿。雷蒙关上门,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的气消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那个欧罗巴人的血迹浸透了他的半边衬衫和同侧的裤管。他耸耸肩。
“我们得把这些烧掉。”他说。
“你没事吧,mi hijo注释3?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讨厌她这样称呼自己,他已经不是谁的小男孩了。但总还是好过口角,于是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没事,”他说,“那些混混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警察……警察会不会……”
“也许不会,”雷蒙脱掉裤子,再脱下衬衫,“但我们还是应该把这些烧掉。”
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接过他的衣物,丢进街区公用的焚化炉中,而雷蒙趁这时间洗了个澡。镜子上的时钟告诉他,距黎明到来还有三四个小时。他在热水的冲刷下审视着自己的伤疤——腹部那条宽阔的白色带状痕迹,是马丁·卡萨斯用一把薄薄的金属钩砍出来的,而手肘下面那个难看的肿块是某个喝醉酒的混球用一柄砍刀留下的,当时他的骨头差点都被砍断。这些都是旧伤,其中一些相对更旧些。他并不会为此感到困扰,事实上,他很喜欢它们。伤疤让他显得强壮有力。
他洗完澡出来,看到艾蕾娜正站在后窗旁,双手交叠在胸前。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愤怒的咆哮,但她只是稍微动了动口,睁大了眼睛。她的声音像个孩子,或者说,像个努力扮成孩子的女人。
“我为你提心吊胆。”她说。
“你不必这样子,”他说,“我结实得很。”
“但你只是一个人,”她说,“托马斯·马丁内斯被杀的时候,对手是整整八个男人。他才刚刚离开女朋友的家,他们就直接找上了他,然后……”
“托马斯是个废物。”雷蒙不屑地摆了摆手,仿佛在说真正的男人足以抵挡八个暴徒一样。艾蕾娜的唇角露出笑意:她走了过去,臀部随脚步轻颤,仿佛她的下体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则是不情不愿地被拖过去的。他知道,事态完全可以朝别的方向发展。他们可能像许多个别的夜晚那样,对着彼此大吼大叫,乱扔东西,甚至拳脚相加。但即使是那样,最终也会以性爱作结,今天他太累了,所以对于能够直接做爱然后睡觉,忘掉刚刚荒废的又一天,不禁感到庆幸。艾蕾娜脱下衣裙,雷蒙将熟悉的身体抱进臂弯,淤血的气味从下方的肉铺那里升起,就像一种气味恶心的地球香水,陪伴着他们穿越群星,来到这里。
之后的时间,雷蒙都躺在床上度过。又一架太空梭起飞了。换做平时,出发的太空梭一个月都不会超过一架,但恩耶人就要来了,比预计中要早上不少,地亚哥镇上空的起降平台必须进行修缮和改进,以便容纳那些装载着外星货物的巨大飞船。
许多个世代之前,人类摆脱了地球、火星还有欧罗巴星的重力井,带着征服的梦想前往群星。人类计划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到整个宇宙——就像港口小镇妓院里的一个高阶议员的儿子——但他们失望了。宇宙已被占据。其他能够太空旅行的种族早在他们之前就已抵达。
帝国之梦褪色成了财富之梦,财富之梦又退化为羞耻与质疑。打败他们的并非银色恩耶与图录的那些强大而神秘的科技,而是太空本身,正如它之前击败的所有前往群星的种族一样。这片广袤的黑暗太过庞大,太过巨大,光速通讯的耗时太过漫长,几乎无法实现正常通讯。政府也没有存在的可能,而没有了政府,法律的执行也就成了闹剧。至于人类在银色恩耶的“说服”下加入的商业联盟(正如许多个世纪以前,海军上将佩里“说服”日本开放门户那样)的那些前哨站则彻底成了三不管地带,有些哨站长期失去联络,还有些被人遗忘,要不就是出现在某些官僚的“待办事项计划表”上,就这样被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而在这无边无际的漆黑太空里,建立统治地位——哪怕是短暂的统治地位——似乎是不可能的,这概念只存在于重力井底部用狭窄视角仰视天空的族群中。一旦置身群星之间,你就会学聪明。
任何种族都无法战胜距离,于是他们开始努力克服时间的阻碍。在这一点上,人类终于在宇宙拥挤而混沌的黑暗之中找到了一席之地。恩耶和图录看到了人类对自身星球的环境造成的破坏,看到了根植于人类内心的、对于改变和控制的喜爱,以及极度有限的预见,而他们认为其中优点大过缺点。人类和外星人的头脑,在历经多个世代之后缓慢地达成了共识。只要有无人居住的星球,星球上有未知的野生动植物,有困难、不便和危险,就可以把人类安排到那儿。在征服荒野,克服种种艰险所需的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里,银色恩耶、席安和图录,还有其他那些碰巧路过的强大种族就会充当商船,就像在那些古老的年月里,人类还在地球上的小岛和荒山间开拓一样。
圣保罗殖民地才刚刚延续到第二个世代,有些老女人还记得刚刚降落到这个无人染指的世界时的情景。地亚哥镇、新热内卢、圣埃斯特万、阿玛多拉、小犬镇、提琴手之跃镇……从那时起,南部的这些市镇便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如同培养皿中的霉菌一般。不少人死于当地食物中的轻微毒素。人们发现了一种巨大的猫蜥,给它们取了“卓柏卡布拉”的昵称,这是在古地球时代仅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吸血怪物,现在却骄傲而沉默地伫立于这颗星球的食物链顶端,人类为这一发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浅灰色眼睛的银色恩耶人却没有,长得像玻璃瓶子里的昆虫的图录人也没有。
而如今,巨大的船只提前到来,照理来说,这些半生命体的飞船应该装载着大量的新设备,以及来自其他殖民星球、希望能在圣保罗星安顿下来的人。对那些觉得这片殖民地已经成为牢狱的人来说,这些飞船也带来了许多逃跑的机会。不止一个人问过雷蒙,问他是否考虑过飞向空中,进入漆黑的宇宙,但他们都误会了他。他曾经去过太空,然后来了这里。离开,对他来说仅有的吸引力就在于找到人烟更加稀少之处的可能性,但这样的地方不太可能存在。无论他有多不适应圣保罗,也并不觉得到了别的地方就会有所改善。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醒来的时候,上午的太阳已经透过艾蕾娜的窗户照到了他的脸上。他听到她在隔壁房间哼唱着,忙碌着早上该做的事情。闭嘴,你这混账婊子,他想着,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龇牙咧嘴了一阵子。她在歌唱方面没有半点天赋——每个音调都平淡且刺耳。雷蒙安静地躺了许久,希望能够再度入睡,在睡梦里远离这个城市,远离这刺耳的噪音、这个女人和这个早晨。她的哼唱渐渐淹没在强烈的嗞嗞声里,片刻之后,蒜香、辣香肠和煎洋葱的气味飘进了他的房间。雷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腹中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活动着麻木的双腿,蹒跚着向门口走去。
“你简直像个废物,”艾蕾娜说,“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继续容许你留在我的房子里。别碰!那是我的早饭。你应该自个儿赚钱去弄你那一份!”
雷蒙在双手间抛接着香肠,狡黠地微笑,等到香肠凉下来,他迅速咬了一口。
“我每周工作五十小时来还贷。可你都做些什么?”艾蕾娜质问道,“整天在西马伦地区游荡,不管赚多少钱都换成酒喝。你就连自己的床都没有!”
“有咖啡吗?”雷蒙问。艾蕾娜用下巴指了指料理台上的旧塑料壶。雷蒙拿了只锡杯,满满地倒上昨天的咖啡。“我就要有大发现了,”他说,“铀或者钽。我会赚到足够的钱,这辈子再也不用工作了。”
“然后你就赶我走,从码头那儿找一群年轻的婊子跟着你!我知道你们男人是个什么样子。”
雷蒙又从她的盘子里偷了根香肠。她狠狠地打了他的手,让他一阵剧痛。
“今天有庆祝游行,”艾蕾娜说,“就在船队祝福仪式之后。总督想在恩耶人面前演一出好戏。让他们以为自己早到让我们很开心。到时候会有歌舞表演,还有免费的朗姆酒。”
“恩耶人会觉得我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狗儿。”雷蒙嚼着满口香肠说。
艾蕾娜的嘴角严苛地抿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冰冷。
“我想到时候会很有趣的。”她语带着淡淡的恶意。雷蒙耸耸肩。他睡的是她的床。他一直都明白自己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去换衣服,”他吞下最后一口咖啡说,“然后去想办法弄点钱。到时候我请你。”
 
他们没去参加船队祝福仪式,因为雷蒙没兴趣听着神父们一边用长柄勺向渔船泼洒圣水一边讲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他们还是准时出席了庆祝游行。经过总督府邸前方的那条主干道非常宽阔,如果他们封闭另一个方向的交通,那么路面足以容纳五辆拖车并行。巨大的花车上载着俗艳的装饰品,缓缓行进——一艘“图录飞船”装饰着彩灯,由几匹马拉着;一只塑料卓柏卡布拉有一对闪光的红眼睛和可以开阖的下颌,其间露出的牙齿由旧钢管制成;还有扮成耶稣、鲍勃·马利注释4和“始发站的处女”。接下来是一幅两倍大小、带有讽刺意味(形象可以辨认,但对其缺点也展现无遗)的总督漫画像,他撅起厚厚的嘴唇,仿佛要亲吻恩耶人的屁股,街上传来一阵起伏的笑声。第一批殖民者将这个星球命名为圣保罗星,他们来自巴西,而且尽管其中到过葡萄牙的人屈指可数(如果真有的话),他们却被后来那些说西班牙语的殖民者们(大部分都是随着第二和第三波殖民到来的墨西哥人)普遍称为“葡萄牙人”。“葡萄牙人”至今仍旧占据当地政府与行政机构的高层职位,以及那些薪水最高的工作,广受占据主要人口、说西班牙语的人们的怨恨与厌恶,后者觉得自己在新的家园里似乎成了二等公民。那辆总督的巨型花车驶过街道时,后面跟着一长串嘘声和讥笑声。
乐手们跟在缓缓而行的花车队伍后面,有西印度群岛钢鼓乐队、弦乐队、墨西哥街头乐队、土耳其乐队、轻步兵军乐队,演奏法多注释5的吉他手们,以及踩高跷翻筋斗的杂技演员。年轻女子穿着粗制的狂欢服饰沿路起舞,仿佛一只只鸟儿。有艾蕾娜站在他的身旁,雷蒙只能尽量地不去瞟她们半裸的胸部(或者说尽量不被她抓到)……
迷宫般的街巷挤得水泄不通:露天咖啡店与朗姆酒摊;面包师端出撒了糖霜的红夹克怪与卓柏卡布拉油酥点心;小贩推着货车,贩售炸鱼、玉米饼、加香烤肉和水;杂耍艺人、街头艺术家、吞火表演者、纸牌赌博的小摊——他们组成了这场即兴节日的绝大部分。起初的一小时,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乐在其中。之后,喧闹的噪音和不住的推搡以及人们的体味让雷蒙烦躁不已,让他的腹中再度郁结。艾蕾娜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像个孩子一样尖叫着拉着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用他的钱买糖果绳和骷髅糖。他给她买了些真正的食物,成功拖慢了她一点儿——用锥形蜡纸包着的藏红花饭、腌辣椒、烤鱼肉条,还有细玻璃瓶装的香料朗姆酒——然后又爬到离总督府最近的那座公园的小山上,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们眼前经过,
艾蕾娜舔掉指尖上的最后一点酱汁,靠在他身上,手臂像铁链一样扣着他,这时帕特里西奥·盖勒格斯看到了他们,缓缓地爬上山向他们走来。他步履蹒跚,因为他在一次山体塌方中弄伤了自己的屁股:勘探可不是那么安全的工作。雷蒙看着他渐渐走近。
“嗯,”帕特里西奥说,“还好吗?”
雷蒙在艾蕾娜爬藤般的手臂缠绕下耸了耸肩。
“你呢?”雷蒙问。
帕特里西奥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好不坏。“我去了南部海岸,为一家公司勘察矿盐。屁股挺痛的,不过他们会按时给钱。跟独立勘探人那会儿不同了。”
“有得做总比没得做好。”雷蒙说,帕特里西奥点点头,就好像他说了很睿智的话似的。在街头,卓柏卡布拉的花车正在缓缓转向,那张愚蠢的大嘴巴吞噬着空气。帕特里西奥并没有离开。雷蒙伸手遮挡着太阳,朝他看去。
“怎么?”雷蒙问。
“你听说了那位欧罗巴星来的大使吗?”帕特里西奥说,“他昨晚在埃尔雷伊酒吧跟人打了一架。有个疯狂的蠢货用酒瓶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刺死了他。”
“是吗?”
“是啊。在送医之前他就断了气。总督对此非常恼火。”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雷蒙问,“我又不是那个总督。”
艾蕾娜仍然紧紧地靠着他,双眼眯起,显得有些警惕。雷蒙暗自希望帕特里西奥赶紧离开,至少闭上嘴巴。但他并没有遂他的愿。
“总督一直忙着迎接到来的恩耶舰队。现在他又必须着手抓捕这名杀死大使的家伙,让公众看到殖民地也能依法行事。我有个亲戚是警察局长的手下。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噢。”雷蒙说。
“我只是在想——你明白的。你经常去埃尔雷伊酒吧打发时间。”
“昨晚没去,”雷蒙说着,真想用目光刺穿帕特里西奥的喉咙,“你可以去问米克尔。我昨晚根本没去那儿。”
帕特里西奥笑了笑,尴尬地退了一步。那只“卓柏卡布拉”发出人工合成的虚弱咆哮声,周围的人们开始高声大笑和喝彩。
“好吧,好吧,”帕特里西奥说,“这只是我的想法。你知道……”
因为已经没有可以继续的话题,帕特里西奥笑了笑,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不是你干的,对吗?”艾蕾娜用沙哑的耳语声问,“你没有杀那个什么大使吧?”
“我没有杀任何人,更别提什么欧罗巴人了。我不是傻子。”雷蒙说,“你干吗不继续看你那见鬼的庆祝游行?”
夜幕落下之时,庆祝游行也渐渐迎来尾声。在山脚下,一块总督府邸附近的空地上,他们点燃了“忧郁老人”周围的柴堆——有些巴巴多斯来的殖民者叫他“冷酷先生”——那是一尊草草拼凑起来的木偶或者说木雕,约莫二十英尺高,面容就像欧罗巴星人或是北美洲人一样夸张而怪异,双颊涂着绿漆,还有只匹诺曹一样的大鼻子。篝火燃起,火焰包裹着这座巨大的雕像,而它开始挥舞双臂,发出近似痛苦呻吟的声音,这怪诞的情景让雷蒙脊椎发冷,仿佛他正享受着某种奇特的特权:目睹一个灵魂遭受地狱业火的折磨。
照理来说,人们在过去的一年中遭遇的所有厄运都会随着忧郁老人的雕像燃烧殆尽,但看着这个巨人在火焰中以慢动作抽搐着,电子扩音后的低沉呻吟声在总督府邸的墙壁上反射回来。雷蒙忽然觉得,这堆火烧掉的反而是自己的好运,从此以后,前方等待着他的,除了悲惨与不幸之外再无其他。
他看了艾蕾娜一眼——自从他朝她大吼以后,她便沉默地坐着,嘴唇周围出现了代表愤怒的白线——而他可以断定,他所预感的灾厄过不了多久就会到来。
 
  1. 西班牙语“蠢货”。​​​​​
  2. 哭泣之女是墨西哥、美国西南部、波多黎各以及中美和南美广为人知的传说,讲述一名为了爱人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死后天使要求其找到每个孩子的所在才能上天堂,于是她永生永世在地上寻找,并不断地为此哭泣。​​​​​
  3. 西班牙语“孩子”。​​​​​
  4. 牙买加知名摇滚歌手和音乐家,风靡欧美,也因为其对祖国和平的贡献而被牙买加人视为民族英雄。​​​​​
  5. 译注:fado,葡萄牙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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