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２
春天依旧有着奇迹般的力量，斐朗树长出绿叶，墓地开满小花。每座坟墓上都栽着一棵小树苗，但是斐朗树成长得很快，对丧亲者而言是种慰藉，大家相信是往生者的灵魂在树苗之中重生并且茁壮。
可是春天带来另一种疾病──这种疾病在坎德人身上最常见，不过也时常会传染给年轻人，因为他们总是在此时体认生命短暂甜美，一定要尽情体验──这种疾病便是对于旅行的想望。
第一个发病的是史东，其实身边朋友也都有同样症状。母亲过世以后，他的情况就越来越明显，孤身一人时整个心思跟梦想都飘到了北边的故乡。
“我还没放弃，也许我父亲还活着。”有一天早上他这么跟卡拉蒙说。现在他常常来与这对兄弟共进早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很不好受。“但我知道我妈妈说的有道理，如果我父亲还活着，怎么会不来找我们？”
“可能的理由很多。”卡拉蒙理直气壮：“也许他被哪个发疯的法师关起来了。啊，抱歉啊，小雷，我不是那个意思。”
雷斯林冷哼一声，他忙着喂兔子，根本没怎么注意两人的对话。
“无论如何，”史东说：“我还是想知道真相。路应该这个月就通了，我准备出发去索兰尼亚。”
“老天！不会吧？”卡拉蒙大叫起来。
雷斯林也吃了一惊，手里拿着菜叶便转过身，想知道史东是不是认真的。
史东点点头：“三年前我就已经这样想过，可是我不想长时间丢下我妈妈一个人。现在我没有牵绊，相信我妈妈也会祝福我才对。如果我父亲真的死了，至少我还可以继承他的名号。如果他还活着──”史东摇摇头，克制自己的神情，这个梦如果成真就太棒了。
“你打算一个人去吗？”卡拉蒙很佩服他。
史东笑了笑，他通常很严肃，极少露出笑容。“我原本是希望你会跟我一起去，卡拉蒙。也打算问问你，雷斯林。”但是语气有点生硬。“只是路途遥远，我怕你的身体吃不消。而且我猜你也会想要继续研究。”
从海文回来之后，雷斯林几乎一直都在钻研那位战斗法师留下的法术，因此自己的魔法书上也增添了不少新咒语。
“恰好相反，今天春天我觉得体力很好。”雷斯林说：“我也可以把书一起带走。谢谢你的提议，史东，我跟哥哥会好好考虑。”
“我想去！”卡拉蒙接口：“只要小雷一起去就好了。他说得没错，你最近看起来气色很好，都没有生病呢。”
“是个好消息。”史东口气不算很诚恳。他知道这对双胞胎是孟不离焦，但却还是希望有一天卡拉蒙可以跟雷斯林分开。“但还是得提醒一声，雷斯林，我故乡的同胞对于施法者并没有好感。不过当然还是会按照一般的礼俗接待就是。”
雷斯林鞠躬说：“这样就很感激了。不用担心，史东，我会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客人，不会放火烧被单，也不会在水井里下毒。我反倒认为在旅途上，你会发现我的技术也能派上用场。”
“小雷还很会做菜喔。”卡拉蒙在一旁附和。
史东站起来：“嗯，我也得准备一下。我妈妈留下一些钱，可是不算多，恐怕买不起马。我们得要凭双脚旅行。”
史东前脚踏出家门，卡拉蒙马上就在这小屋子里手舞足蹈起来，兴奋之中打乱一堆家具，甚至忘情地冲过去抱住弟弟。
“你疯了吗？”雷斯林念了念：“够了，看看你搞什么鬼！我们只有这一个奶油壶！好了好了，你别帮忙，已经够乱了。你干脆先去磨你的剑，还是你要干嘛都好。”
“对喔，好主意！”卡拉蒙一溜烟进了卧室，但一下子又探头出来：“但是我没有磨刀石啊。”
“去找佛林特借，不然你干脆把剑拿去他那儿弄更好。”雷斯林把溢出的奶油擦干净：“别留在这里碍手碍脚。”
“不知道佛林特肯不肯一起去。还有奇蒂、坦尼斯、泰索何夫！我去问问好了。”
哥哥一走，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雷斯林仔细将地上碎片清干净。可以与哥哥远行到异乡，他心中也相当期望，只是他倒还不会高兴到打坏东西。对他来说要携带哪些药材，路边可能找到些什么更值得思考。这时候传来敲门声。
以为是史东又过来，雷斯林便对着门口叫道：“卡拉蒙去佛林特那儿了。”
但门上又传来声音，而且这次更急促更清楚。
雷斯林开门一看，非常讶异来人身分，而且不免开始担心。
“提柏德师傅！”
法师站在外面木板路上，白袍外面罩有斗篷，手中握着坚固的长杖，看样子还在旅途中。
“我可以进去吗？”提柏德声音有些粗。
“当然，请进。抱歉，师傅……”雷斯林侧开身子迎接他入内：“我没想到会是你。”
所言属实。雷斯林进入他的学校就读许多年，但提柏德未曾来过家中拜访，也完全没透露过这种念头。想到自己在海文镇上做的事情已经在索拉斯广为流传，雷斯林觉得茫然、忧虑，但还是搬出家里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给老师坐下，也就是母亲遗留的摇椅。提柏德不要酒食，开门见山说：“我没有时间逗留，才刚从威莱斯大法师之塔的法师议会赶回来就到你这儿了，连自己家门都还没踏进去。”
雷斯林听了更是不安：“师傅，今年这么早召开议会好像有些奇怪？通常应该是夏天。”
“的确不寻常，法师之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讨论，我也是特别被叫过去的。”提柏德摸着胡子说。雷斯林耐着性子跟他应答，心里越来越焦急，一直嘀咕着要这老家伙别再卖关子。
“你在海文镇那边做的事情也被拿出来讨论了，马哲理同学。”提柏德挑起眉毛瞪着雷斯林：“你违反多项规定，尤其还施展超过自己水准的法术。”
雷斯林很想明说──既然他能够成功施法，就代表那个法术根本是他能力所及。但他很清楚，跟提柏德讲理也没用。
“我只是做了当时情况下，我觉得最正确的事情，师傅。”他露出温顺反省的样子说。
“胡扯！”提柏德嗤之以鼻：“你明知道怎么做才对。你应该要跟法师议会通报叛逆法师在什么地方，议会会及时处理的。”
“‘及时’吗，师傅？”雷斯林加重语气：“在议会介入之前，会有很多无辜人民会被榨干，还有很多人会被赶出家园。那个女主祭和信徒的骗局，造成很多无可挽救的伤害，我想赶快处理好。”
“你的确‘处理’得很好啊。”提柏德话中有话。
“师傅，我并没有犯下杀人罪。”雷斯林声调尖锐起来：“海文镇警长也开了令状，证明我的清白。”
“那到底是谁下的手？”提柏德问起。
“我也不知道，师傅。”雷斯林回答。
“哼。”提柏德哼了一声：“算了，虽然手法不漂亮，但好歹有成功，不过据我所知，你自己差点都没命了。我刚刚也说了，议会也讨论过你的行为。”
雷斯林不发一语，静候宣判。他已经思考过，如果议会决定禁止他继续使用法术，那他也不惜违反命令，成为叛逆法师。
提柏德抽出一个卷轴匣，以极其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扭开，笨拙的手指东摸西摸，雷斯林真想扑过去把东西抢到手。好不容易打开以后，老师取出卷轴，递到雷斯林面前。
“徒弟，我想你就自己看看好了。”
卷轴到手了，雷斯林却很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他犹豫一阵，克制双手颤抖的冲动，然后强做冷淡表情掩饰心中忧虑，将卷轴摊开一看。
他想要仔细读一读，可是紧张得连视线都模糊，没办法好好对焦。等终于看清楚了，却又很难理解上面的内容。
他理解了，却也很难相信。
大感意外的他盯着老师：“这……这样不对吧，我年纪还不够大。”
“我跟他们提过，”提柏德不太高兴。“但是他们不听我的。”
雷斯林再将上面的文字看仔细些。这些文字虽然没有魔力，却好像一千个太阳那么明亮。
‘法师议会特此召新晋之法师，雷斯林‧马哲理，于七月七日七时七分前来威莱斯大法师之塔，于其时其地接受先辈施予试炼，跻身为索林那端、努林塔瑞、努塔瑞三神所选。
受此试炼为无比荣耀，仅少数得之，理当严肃以待。此事可告知至亲手足，但不可对外宣扬，违者将遭受禁止受试之处分。
受试时携带魔法书与施法材料，身着与导师相应之袍色。袍色亦即对于三神之宣誓，通过试炼者，其学徒袍色根据试炼表现加以裁夺。受试者无须准备兵器与具魔力之工具，所需之器械于试炼之中自有准备，是否善用亦属评判之一环。
若受试者在试炼中遭逢不幸，随身物品将归还亲属。
前往受试地点途中可有人随行，但随行者需注意不可踏入守护者森林，若试图强行闯入恐有重伤之虞，议会对此恕不负责。’
但最后一句话却被划掉，好像是写这封信的人反覆思考，然后在下面加了补充说明。
‘上述规定不适用于卡拉蒙‧马哲理，即本次受试者之孪生兄弟。议会郑重邀请卡拉蒙‧马哲理先生参与胞弟之试炼，进入守护者森林期间之人身安全由议会担保。’
雷斯林松开手，卷轴卷了回去。他双手无力再将卷轴摊开。他这么年轻、而且还只是个才开始施法不久的人，就可以接受法师试炼，真是无上的荣耀。他心里充满欢喜，还有骄傲。
当然信上不是没有但书：‘若受试者在试炼中遭逢不幸……’之后夜里昏暗的时刻，他躺在床上却因为兴奋而醒着时，这句话会在脑海浮现，像一只只剩骨头的手般抓住他、将他拖入深渊。但现在雷斯林对自己充满信心，也很庆幸自己的成就、进步得到议会认同，尚未感受到恐惧与胆怯。
“谢谢师傅。”等他终于稍微平静自制时开口说。
“别谢我。”提柏德站起来说：“感觉好像要你送死一样。我可不想良心不安，也跟帕萨理安说了很多，我可是坚决反对这么愚蠢的决定。”
雷斯林送他到了门口：“师傅你对我太没有信心了。”
提柏德不耐烦挥挥手：“你对咒语有什么问题的话记得来找我。”
“我会的，师传。”雷斯林说完，则暗自想着他下地狱去吧。“谢谢。”
老师离去以后，关上门换成雷斯林高兴得手舞足蹈，欣喜若狂的他扯着长袍转来转去，踏着卡拉蒙好几年前教他的圆舞舞步。
卡拉蒙正好这时候回来，看见弟弟这样当场瞠目结舌，而且雷斯林还跑了过去，抱住哥哥喜极而泣，吓得他更是担心十倍不止。
“怎么回事啊？”
卡拉蒙误会了他的情绪，震惊得心脏都要停了。匡啷一声他抛下长剑在地上，赶快抱住弟弟：“雷斯林！怎么了？怎么回事啊？是谁出事了？”
“没事的，哥哥！”雷斯林笑着抹去眼角泪痕：“什么问题也没有，难得这个世界可以这么美好！”
他抓着卷轴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倒在妈妈的摇椅上喘不过气来。
“哥，把门关上，过来坐下。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