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９
旅程开始的时候，一如大家所期望的平静无波，不过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战士恐怕是例外，他们可是热切地希望展现自己学会的技艺。天气晴朗凉爽，午后阳光暖和了身子，前一阵子下过雨所以路上风沙不大。通往海文镇的路上有相当多旅客，因为收获节在当地是最为盛大的活动。
坦尼斯负责驾车，车上载满佛林特的货物，矮人希望靠这一次机会赚回夏季休工的亏损。雷斯林在前面与坦尼斯作伴，奇蒂拉则是时而上车时而走路，她还是没办法做同样的事情太久。佛林特坐在后面车厢上，躲在铿铿锵锵的瓶罐中，把守着像是银手触、银腕甲还有宝石项炼等高价商品。史东和卡拉蒙分别在两侧步行，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这两个年轻人满心以为会在路上碰见强盗团，甚至最大地精成群来犯（其实坦尼斯老早就跟他们提过，自从大灾变以后，索拉斯一带根本没见过地精），又担心会有下至野狼上至石化蜥蜴等一干野兽突袭。
他们两个会这样渴望打斗（但也不是很认真，只是希望可以小闹一场），与泰索何夫在一旁煽动也不无关系，他可是乐于分享听过的那些故事，也不在乎现场捏造一两个出来，像是旅人不慎遭到食人魔挖出心脏吞下、被大熊拖入荒野、或者碰上怨灵同化为不死族等等。
下场就是史东老握着剑柄，狠狠盯着每个路过的人，结果搞得别人认为他才是强盗所以匆匆逃开。卡拉蒙则一直板起平常爽朗的面孔，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凶猛。事实则如雷斯林所言，这种表情让他看起来像在闹别扭。
第一天晚上，史东因为整天扣着剑，所以手指痉挛起来。还有卡拉蒙老是用很不自然的角度挺出下巴，结果头疼得要命。以及奇蒂拉的胸膈部位很痛，因为坦尼斯要她别大剌剌地挖苦两个年轻人，所以她一整天都忍着笑。
“他们需要学习。”用过午餐之后，奇蒂拉上车坐在雷斯林与半精灵之间，坦尼斯开口说：“就算他们稍微夸张了些，但是刚开始养成谨慎小心的习惯没什么不好。我记得自己当年完全不是这样，出了奎灵那斯提却一点也不担心，什么防备也没有，把每个人都当成好人。我没有被人家宰了弃尸在山谷里头还真是奇迹。”
“你当年？”奇蒂哑然失笑，捏捏半精灵手掌。“讲得活像个老头，你明明还年轻得很。”
“就精灵来说是如此，”坦尼斯回答：“但是以人类角度看来可不是这样。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奇蒂？”
“什么问题？”她漫不经心地回应，其实她根本没注意。她心思放在刚跟佛林特买来的高级钢刀上，正认真地将一条皮饰带缠在刀柄处。
坦尼斯却追问道：“就是我在人类眼里已经活了一百多年，而且我还可以再活好几百年。”
“啧啧！”奇蒂弯着身体继续手上工作，虽说她手指动得很快，不过缠起东西也不是特别有效率。有刻痕的皮带会使刀柄不易松手，可是外观上就不大好看。奇蒂这人不太注意美观问题，缠紧以后直接将刀子插在皮靴上头说：“你只有一半是精灵啊。”
“但是比较之下，我的寿命还是──”
“嘿，卡拉蒙！”奇蒂拉装出一副紧张的模样叫道：“我好像看到那片矮树丛里头有东西在动喔！看看那大呆瓜，真的有东西跳出来他保证尿裤子……你刚刚说什么？”
“没事。”坦尼斯对她微笑道：“不重要。”
奇蒂耸耸肩膀又跳下货车去开史东的玩笑，有意无意暗示着大家被地精跟踪了。
雷斯林看着半精灵平滑无暇的面孔──就算再过一百年，这张脸上还是不会有皱纹或者岁月痕迹，然而现在却蒙上一层阴霾。等到奇蒂拉老了、丑了，坦尼斯也会一样年轻，他将看着奇蒂拉衰老、死去，可是自己却像是毫不受到时间影响一般。
诗人吟唱过精灵与人类之间的爱情悲剧，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况？雷斯林思索起来。眼看着心爱的人经历生老病死，自己却还是依旧精力充沛。然而，他转念想到，就算半精灵爱上了精灵女子，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宿命，只不过立场颠倒而已。
雷斯林看着坦尼斯，心中有了不同的体悟跟怜悯。年轻法师明白这半精灵背负的诅咒，那是伴随他出生的诅咒，不管他停在哪一边的世界，他都不可能真正幸福。天神怎会对人开这么残忍的玩笑！
但这又使他想起三位太古魔法之神，也因此良心感到不安。他并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如果他真心相信三神，如同自己多年以前的誓言，那为什么又要不断地质疑这份信仰？而当天稍晚的时候，一行人在路上碰见了另外一团僧人，也因此又一次想到有关三神的事情。
那团祭司共二十名，男女皆有，排成两列在道路中央行进。他们动作很慢，表情肃穆的程度宛如运送遗体至墓园埋葬，而且眼睛不朝左也不朝右，总是脸朝前方、目光向下。无论是否刻意，但这样一条队列在道路中间缓慢行走，理所当然地阻碍了交通。这一天通往海文的大道上人很多，佛林特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商家罢了。大家都是驾马车、推车，或者将货物扛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人车没办法穿过这队俨然是葬列的僧人。步行的那批人一开始看来幸运得多，他们从两侧迂回绕过祭司，可是走到一半却又忽然停在路中间，吓得不敢继续前进，甚或又退了回来。
有些骑马的人原本也尝试要绕过去，但是马匹却紧张兮兮不肯走，在旁边跳来跳去或者来来回回，总之就是不肯靠近那些僧侣。
“怎么回事啊？”佛林特在秋日暖阳下好好打了个盹，现在惊醒过来，在车厢上站起身往前推挤过去：“怎么停下来了？照这种速度，我们到海文正好可以参加春天五朔节舞会了！”
“是前头那些祭司。”坦尼斯解释说：“他们卡在路中间不动，大家也绕不过去。”
“看样子是不知道大家卡在后头是吧？”佛林特疑惑着：“总该有人上去说一声。”
领头的一台车上正有人这样做，那人尽量礼貌但很大声地叫嚷，要那些祭司站到道路的两侧，可是那群僧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每一个都聋了一样，继续在路中间慢慢走。
“太荒唐了！”奇蒂叫道：“我去跟他们谈谈。”
她跨步向前，披风甩了起来，长剑也匡匡作响。泰索何夫在后头跟上。
“别走，泰斯、奇蒂──等一下……可恶！”坦尼斯低声骂了一句之后，将缰绳丢在雷斯林手上，匆匆下车也追了过去。雷斯林拿着缰绳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没有驾车的经验，还好卡拉蒙见状跳了上来，停下货车静观其变。
克莱恩世界之中，能比兴奋的坎德人跑得快的生物少之又少，坦尼斯抓上奇蒂拉的时候，泰索何夫已经超前很多，半精灵出声要他停下，然而克莱恩世界会比兴奋的坎德人更重听的生物也是少之又少。等到坦尼斯赶上去，泰斯已经在一个祭司身旁。那祭司是个光头男人，也是队伍中最高的一个，在右侧行列中殿后。
泰斯正要伸手自我介绍，却在此时做了件非常惊人的事情──他往上两呎、往后三呎大大跳了出去，带着身上的包包一起栽在路旁一个灌木丛中。
坦尼斯与奇蒂拉又跑了过去，坎德人还在想办法把自己和包包从错综复杂的枝叶间弄出来。
“那个人身上有蛇，坦尼斯！”泰索何夫叫了起来，一边顺手将木屑跟树叶从他最漂亮的橘绿格纹长裤上拨掉：“那群祭司每一个人都在手臂上缠了一条蛇！”
“蛇？”奇蒂拉鼻头一皱，厌恶地望向僧人：“他们带着蛇做什么？”
“好刺激喔！”泰斯继续说：“我跑到最近的那个祭司旁边，才刚准备要报上名字，你也知道，这样才有礼貌，可是他居然对我不理不睬。我伸手拉他袖子，想说也许他根本没看见我，结果那条蛇就冲出来对我嘶嘶叫了！”泰索何夫看似激动地说不出话……不过只是看似。“我还想要问问他能不能让我也养一条──蛇很好玩喔，会脱皮耶──但是那条蛇居然朝我咬过来，所以我才赶快往后跳。还是个小坎德人的时候我有被蛇咬过哩，其实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可是好像不能常常做，就像坦尼斯你常说的，这对身体健康可不大好。而且，我猜那是一条毒蛇喔，头部鼓成一片，舌头分叉，眼睛像两颗小珠子。你们谁帮我把这个包包解开啊，卡在树上啦。”
坦尼斯替他解开包包的带子，之后佛林特、雷斯林、史东也赶到现场，只有卡拉蒙一脸郁闷地守着货车。
“听起来应该是条奎蛇。”雷斯林告诉大家：“不过就我所知，奎蛇应该只在灰烬平原出没才对。”
“而这么说来，那些蛇的毒牙应该拔掉了吧。”史东说：“我想，应该没有脑袋清醒的人会带着毒蛇在路上闲逛？”
“那就是你想像力不够喔，小老弟。”有个路人经过时停下脚步：“你说的关于脑袋清醒的部份我是没意见啦。那些人的神是以奎蛇的样子出现，所以奎蛇就是他们的标志，也是考验信仰的办法。他们信的那个神会给他们操纵奎蛇的能力，所以不会被咬。”
“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群弄蛇人喽。”雷斯林嘴角扬起。
“你可别给他们听见喽，老弟。”那路人以眼角余光不安地瞥向祭司，然后压低嗓音出言提醒：“他们可受不了别人不敬，或者应该说他们很多事情都不能忍受啦。但放着不管的话，这次收获节大概完蛋了。”
“怎么说？他们会怎样？”奇蒂笑着问：“把酒馆都关起来吗？”
“你刚刚说啥来着？”佛林特只能听到片段，因为大家都在他头顶上说话，于是也挤近些想听清楚：“她说什么？要关掉酒馆？”
“不是、不是，跟那无关，不过那些祭司不喜欢酒是真的。”路人继续说：“他们搞出那些名堂的话，大概就很难收拾吧，但也难说就是了。总之看到他们出现可真糟糕，说不定市集都没人去了，因为大家都会上神殿去看他们什么‘神迹’显现，我在想也许我该掉头回家。”
“他们信的神，叫做什么名字？”雷斯林询问。
“贝佐，好像吧。好啦，一路顺风……虽然我是觉得很难啦。”路人沮丧地走开，循原路回去。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卡拉蒙从车厢上朝他们大叫。
“贝佐教。”雷斯林没好气地嘀咕着。
“不就是之前那个疯寡妇老嚷嚷的东西吗？”佛林特抓抓胡子说。
“裘蒂思吗？没错，她信的就是贝佐教，而且她的确也是从海文来的。我差点忘记这回事。”雷斯林陷入思考，他真难想像自己居然会淡忘裘蒂思这个人，然而生活中许多事件已经将她挤到角落。现在想起整件事情，情绪也随之激荡起来：“搞不好会在这里又碰头。”
“不会。”坦尼斯坚决地说：“我们不会靠近这群祭司，直接上市集专心做生意，别出乱子。”他一伸手就扣住坎德人的衣领。
“啊，拜托啦，坦尼斯！我要去看毒蛇啦！”
“卡拉蒙！”坦尼斯艰难地抓紧坎德人不放，同时叫道：“把车停到路旁边，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佛林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一旦坦尼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算是奇蒂拉也会暂时闭嘴。她摇了摇头，不过没有直接说些什么，却溜到雷斯林旁边，突如其来冒出一句：“裘蒂思，是不是就是逼死我们妈妈的那个人？”
“我们妈妈？”雷斯林相当吃惊地看着奇蒂拉，毕竟以前她提到罗瑟蒙时，都会刻意避开母女称谓，而且语气还很刻薄。这是雷斯林第一次听见奇蒂拉直接认同这段母女关系。
“没错，就是裘蒂思。”他从讶异中平复以后才做出回应。
奇蒂点点头，瞄了坦尼斯一眼，靠在雷斯林耳边悄悄说：“只要你口风紧一点，我猜这次旅程会有趣很多，小弟。”
史东和卡拉蒙两人坚持晚上要有人守夜，但奇蒂笑着问他们说：“你们以为自己在哪儿？圣克仙吗？”
大伙儿生了火、在地上铺毯子，附近也传来其他火光，看样子很多人都决定，就让贝佐祭司自己先走吧。负责料理晚餐的人是佛林特，他准备了引以为傲的旅行便餐，这是矮人的菜色，作法是将肉干、浆果等等食材泡在麦酒里头烹煮。雷斯林将路上采到的一些药草加进去，矮人原本相当怀疑效果，可是最后还是同意。只是怎么也不肯承认那些香料的确味道不错，明明吃了四碗做确认，他还是坚持矮人的食谱不容更动。
营火继续燃烧，抵御夜色与寒风。大家坐在火堆旁边饮酒说故事，直到火堆终于要熄灭。佛林特喝了最后一口酒之后决定要睡觉，他想睡在车厢上，免得货物给人偷走。奇蒂拉与坦尼斯跑到阴暗处，听得见他们的笑语跟呢喃。卡拉蒙和史东丢硬币决定谁轮第一班，结果获胜的是卡拉蒙。雷斯林抓起毛毯裹住身体，开始他在野外的第一夜，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在地板上睡觉完全如他所想像般相当难过。在余烬旁边，是卡拉蒙的侧影正低声吹着口哨，一边值夜一边拿根木头削了起来。雷斯林辗转反侧，睡着前，他眼帘中最后一幅景象是哥哥的壮硕身躯把星光给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