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７
结果坦尼斯与佛林特那年夏天并没有离开索拉斯。
卡拉蒙一大清早就出门工作，雷斯林正在整理书本，准备要去学校，这时候家门传来响声，同时门板便被推开，泰索何夫‧柏伏特跳了进来。
佛林特一直想要教会坎德人敲门这种礼节：这是文明人宣告自己在场、请求对方准许进入的仪式，敲门之后要有耐性在外面等待，直到有人回应，房子的主人出来替你开门才可以进去。
但泰索何夫无法理解这种观念，因为坎德人在自己的家园并没有敲门这种习俗。他们通常都门户大开，会想要关门多半是天气不好。
坎德人拜访别人家，如果发现对方正在忙所以无法招待自己，那可以坐在客厅一直等到屋主露面，或是直接离开──当然可以顺手带走房子里任何看来有趣的东西。
安塞隆大陆上有些见识不多的人一直认为，坎德族习于如此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加锁。这完全是误解，事实上坎德人的住处都有门锁，而且还是好几道不同类型的锁。但是这些锁的用途是当屋子里有宴会的时候，反正还是不需要敲门，想入场的客人得先将门锁解开才可以，这可以说是晚宴的一项重要娱乐。
所以截至目前为止，佛林特只成功使坎德人至少会先敲门，只是泰斯多半是敲门同时就开了门，或者根本是先打开门才敲敲门板，他这么做只是发出声音以免人家没注意到他。
雷斯林早就知道泰索何夫要来了。坎德人远在六间屋子之外便大声嚷嚷着自己的名字，邻居怒骂着问他才早上几点钟，结果泰斯也屡屡停下脚步告诉大家正确的时间。
“不是他们自己要问的吗？”泰索何夫推开门走进，忿忿不平地说：“如果不想知道的话，干嘛要问？我说啊──”他边叹气边跳上餐桌旁的椅子。“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
“早安。”雷斯林从坎德人手中取回茶壶：“我上课快要迟到了，你需要什么东西？”看着坎德人伸手拿起面包与叉子，他板起面孔问道。
“啊，对啦！”坎德人将叉子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立刻跳了起来：“差点就忘记了，幸好你提醒我，雷斯林。我好担心哪，不用了谢谢，我现在吃不下，心情好糟。好啦，来片小松饼好了，有果酱吗？我──”
“你到底来做什么？”雷斯林追问。
“是佛林特啦。”泰斯从缸中盛了一匙果酱送入口中：“他站不起来了，也没办法躺下，然后连坐着也不行。看起来状况好糟，我很担心他呢，真的好担心。”
坎德人的确是正在烦心，否则不会缸子里还有果酱就推到一边。汤匙还是被他摸进口袋，不过这完全是预料之中。雷斯林把汤匙拿回来，多问了几句矮人的情况。
“是今天早上的事情。佛林特起床以后，我就听见他叫了一声。他平常有时候也会唉唉叫，可是应该会等我进他房间说早安，但是他还不想起来才会叫。今天我根本没有进去，他还是叫了起来，所以我就跑去他房间看看是怎么回事，看到他像精灵站在顺风的地方那样，弯下腰不知道在干嘛。一开始以为他是看着地板上的什么东西，我就跟着他眼睛瞄过去，结果发现他根本没看着什么，或者说他不是真的在看东西，他会一直盯着地板是因为他没办法看别的地方。”
“‘我动不了啦，你这个坎德可怜虫！’他这样叫了起来。在他看来我是可怜虫啦，所以他也没说错。总之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泰斯继续说着。“他说：‘我弯腰绑鞋带的时候闪到啦。’我原本讲说我扶他站起来，但是他恐吓我说如果我敢靠近他，他就拿火钳戳死我。被火钳戳耶，我以前从来没有试过，听起来好像很有趣。不过，我想一想那对佛林特好像没什么帮助，所以就过来找你看看你有什么办法。”
泰索何夫满怀期待地看着雷斯林，雷斯林将书本放在一旁，开始从瓶瓶罐罐中挑出几样东西。这些药剂都是从他栽种的植物调配而成。
“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泰斯问着。
“他以前是不是就会背痛？”
“喔，对啊。”泰斯乐了起来：“他说自从上一次在船上，差点被卡拉蒙溺死之后，他的背，还有左腿都会痛。”
“那应该就没错了。佛林特应该有黏膜肿胀的问题。”雷斯林回答。
“黏膜肿胀啊……”泰斯自言自语念了好几次，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真厉害！会不会传染啊？”他的表情相当期待。
“不会传染，只是关节发炎，或者像人家说的闪到腰。”雷斯林皱眉说：“但是左腿疼痛代表问题不只如此，原本我以为拿些冬青树油要你给他敷在痛的地方就好，不过看样子我还是得走一趟。”
“佛林特，你的身体里有黏怪肿起来了！”泰索何夫兴奋地冲进屋里大叫，他出去的时候就没关门，矮人自己都顾不得了也就没替他关上。
坎德人离开以后，佛林特根本没有移动多少，他整个身体几乎弯成两截，胡子都快碰到地板上了。每次想要挺起身体，不只额头冒出斗大汗珠，还会痛得让他嘴唇发白，于是到现在他都没有绑好鞋带，只是弓在那儿咒骂呻吟。
“黏怪？”矮人扯起嗓子：“跟黏怪有什么关系啊！”
“是黏膜。”雷斯林澄清说：“你的关节因为长期暴露在寒冷或潮湿中导致发炎。”
“就知道！那艘该死的船！”佛林特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我再说一次──这辈子别想要我再踏上那种鬼玩意儿了，我对李奥克斯发誓！”如果按照矮人习俗，发誓的时候应该要重重地跺一下脚，但是他想要这么动一下，都使左腿后侧疼得要死叫出声来。
“我都准备好今年要卖的东西了……这样要我怎么出门啊？”他不死心地问。
“你不能旅行了。”雷斯林回答：“得回床上休息，直到肌肉放松之前都不可以外出。你整个关节都卡住了，这瓶油可以帮你止痛。泰斯，来帮一下忙，把他的上衣拉起来。”
“不准！你们走开，不准碰我！”
“我们是要帮你──”
“什么味道？什么油？松树！我才不喝什么树汁！”
“这是要敷在你身上的。”
“我说了我不要！噢！噢！走开！我手上有火钳！”
“泰斯，去找坦尼斯过来。”雷斯林眼看这病人不会合作，只好叫泰斯跑一趟。
坎德人当然不大愿意错过这精采的场面，不过还是赶快去捎了口信。坦尼斯听说什么佛林特遭到黏怪攻击、雷斯林要他吞松针的胡言乱语，也心急如焚地赶过来。
雷斯林对他详细解释了当下的状况和事情来龙去脉，坦尼斯对于他的诊断跟处方都相当赞同。于是不顾矮人的恶形恶状，先把他手里火钳给抢了过来，然后硬是将树油涂上他皮肤，替他按摩了手与腿，终于使他可以稍微挺直背脊，先躺下再说。
佛林特一直说自己不想回床上去，他要趁夏天把货物都卖掉，谁都不能阻止他什么的。坦尼斯将他抬上床的时候他还在叫嚷着，明明都痛得咬紧了牙还是不停地说话。他说那感觉就好像地精拿了一把毒匕首对着腿刺下去，直到雷斯林要泰斯去跟欧提克买一瓶白兰地的时候他才换了个话题。
“买酒干嘛？”佛林特狐疑问道：“难道还要在我身上抹酒不成？”
“你每个钟头都得喝一小杯。”雷斯林回答他说：“那会让你待在床上的时候比较不痛。”
“每个钟头都要？”矮人听了笑呵呵，在枕头上安稳许多：“好吧，那今天就先休息，反正明天出发也不迟。叫欧提克给我准备好一点的料啊！”他对着泰斯的背影大叫。
“他明天也一样不能上路。”雷斯林对坦尼斯说：“后天也一样，这阵子都不可能。他得在床上休息到完全不痛、可以正常走路，如果乱动的话有可能一辈子跛脚。”
“你确定吗？”坦尼斯有点不可置信：“佛林特从我认识他那时候，就一直都会抱怨身体酸痛啊。”
“不太一样。这一次状况很严重，跟脊椎和腿部的神经有关。梅根太太之前治疗过一个有类似症状的人，我在一旁帮忙，她用解剖的人体骨架指给我看过，你想知道更多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不了、不了，没这必要。”坦尼斯连忙婉拒：“有你保证就够了。”他抠抠下巴、摇了摇头：“但是我说老天……我们要怎么样让这个老顽固乖乖留在床上？除了把他绑起来之外，我还真想不出别的法子。”
然而白兰地却帮上了大忙；病人喝了酒就会冷静，虽然不算完全安分，但至少情绪一直不差，还真的自愿躺在床上休息，也使大家惊讶之余松了口气。坦尼斯还夸说佛林特真是个模范病人。
但大家并不知道佛林特在不能动的第一天晚上就自己偷偷试着要下床，结果却剧痛难耐，左腿撑不住整个瘫软。那次经验让矮人整个吓着了，转而认为雷斯林的判断或许正确。后来偷偷爬回床上，打定主意只好耐着性子等身体康复。何况这段期间他也可以威风地使唤大家，还可以要卡拉蒙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坦尼斯当然并不介意取消阿班尼西亚之行，继续留在索拉斯。奇蒂拉也没有远行，这点倒是颇令两个弟弟意外。
“我还真没想到会看见奇蒂跟男生谈恋爱。”一天晚餐时卡拉蒙对弟弟说：“她看起来不像那种感情丰富的人。”
雷斯林不以为然：“爱不是一个字而已，哥哥。爱要有关怀、有尊重、有好感，我会认为大姊跟半精灵之间的关系叫做‘激情’，或者‘情欲’也许会更精准些。从妈妈以前告诉过我们的故事来看，奇蒂拉应该跟她爸爸在这方面很接近。”
“我想是吧。”卡拉蒙回话的时候看起来不大自在，可以的话他尽量都不提到母亲，因为他对于母亲的记忆并不好。
“葛雷格对妈妈的感情相当激烈──但只在感情持续的那段期间而已。”雷斯林继续说着，后半句话特别讽刺地加以强调：“他觉得妈妈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可以逗他开心。我想这在奇蒂拉和半精灵之间也一样，想必坦尼斯与她之前遇上的其他男性有很大的不同。”
“我喜欢坦尼斯。”卡拉蒙觉得弟弟说的话似乎有点贬低朋友，所以语气趋于防备：“他人很好，还特别给我上剑术指导。他说我现在技术也不错了，我应该找时间让你看看才对。”
“你当然会喜欢坦尼斯，我们大家都喜欢坦尼斯。”雷斯林耸耸肩说：“他是个正直、诚实、又可靠又忠实的人。我刚刚说过了，他跟姊姊以前恋爱的对象有很大的差距。”
“你没办法肯定这种事情吧。”卡拉蒙不表赞同。
“喔，我可以的，哥哥。真的可以。”雷斯林说。
卡拉蒙追问着原因，但是雷斯林不愿意解释，两个人后来静静吃完一餐，当哥哥的会狼吞虎咽地吞下自己盘中所有的东西，然后还想多找一些送进嘴里。不过他只要等一下就有了，雷斯林对于食物颇为挑剔，只吃最好的部份，肉类如果稍微有些软骨，或者没有完全熟透的部份都会被他拨开，而哥哥一向很乐意替他吃光。
吃过晚餐之后，卡拉蒙将木碗收去清洗，雷斯林则喂食老鼠、清理笼子，然后又回到厨房帮忙。
“我可不希望坦尼斯碰上不好的事情，小雷。”卡拉蒙头也没抬地说。
“老哥，你洒到地上的水比桶子里的水还多。好了好了，你继续洗，我来擦。”雷斯林拿了抹布弯腰将地板清理干净。“以坦尼斯他的年纪，保护自己应该不成问题，卡拉蒙。我猜他早就超过一百岁了。”
“他年纪是比我们大很多，不过小雷，在某些方面其实他未必比我们成熟。”卡拉蒙一边说话一边将洗好的餐具叠起来，拧干了抹布、甩甩手掌，又在衣服上擦了擦。
雷斯林鼻子哼了一声，显然不接受这说法。
卡拉蒙试着把话说得清楚些：“就因为他是个诚实的人，他会以为大家都跟他一样坦荡荡。也以为大家都很忠实、很正直，但是你跟我──我们两个都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尤其在奇蒂身上……”
雷斯林猛然一抬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拉蒙脸颊一红，对于姊姊也感到有些羞愧。“小雷，关于那些硬币的事情，她对坦尼斯没有说实话。那些钢币真的是从圣克仙来的，但是她却跟坦尼斯说是和水手玩骰子赢来的。唔，几天之前她有来问过我要不要和她过几招练习一下，后来她要出门的时候，叫我去房间帮她把斗篷拿出来，我一拿斗篷，那个钱包就掉出来，洒满一地的硬币。我看了一下，因为以前从来没看过这种钱币，然后问过她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那她怎么说呢？”
“她说是在北方工作之后的酬劳，还说我也同样可以去赚一大笔钱，你也可以，只要你别死脑筋想学魔法跟我们走就可以了。奇蒂是说她还没有要回北方去，现在她在索拉斯很开心，加上我还需要练习，然后得说服你承认……”说到这里卡拉蒙犹豫起来。
“承认什么？”雷斯林追问。
“承认你根本没有魔法天分。这是她说的，可别对我生气，小雷。”
“我没生气。不过，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因为她从来没看过你施法吧，小雷。我有跟她说过你其实很厉害，但是她笑一笑就说我太好骗，一点小把戏就能唬住我。我不会，你早就教过我怎样判断了。”卡拉蒙又加重了语气。
“我想我把你教得比我想像中还好。”雷斯林看着哥哥，露出了相当嘉许的神色：“你知道这么多事情，居然一直没有说出来？”
“她要我别说出去，对你也一样。原本我也没想要说出来，可是我觉得她不应该对钢币的来源撒谎，小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钱？而且我不喜欢那些硬币，”卡拉蒙抖了一下：“上头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并没有撒谎。”雷斯林若有所思。
“啊？”卡拉蒙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直觉吧。”雷斯林回避话题：“她不也提过之前都在北方替人卖命。”
“小雷，我不想去北方。”卡拉蒙说：“我已经想过了，我宁愿像史东一样当个骑士，说不定他们也会愿意找你当战斗法师，就跟玛济斯一样。”
“我是很愿意接受战斗法师的训练，”雷斯林回答：“不过骑士团不会收我，而且我猜他们也不会想要你。但是我们两个人可以合作，也许找个佣兵团，结合法术跟兵器的力量。战斗法师人数不多，这种技术可以赚到不少钱才对。”
卡拉蒙整张脸亮了起来：“这主意太棒了，小雷！你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他看上去好像随时打算冲出家门。
“还要一段时间吧。”雷斯林安抚着哥哥，“我得先离开学校，提柏德光是听到我有这种打算就会中风。他对魔法的态度可严谨了，只有想点火但是木头打湿了这种‘紧要关头’才可以施法……这件事不能急，哥哥。”他看卡拉蒙已经想要去擦剑，赶快告诫说：“我们需要钱，你需要更多经验，我也必须在魔法书上准备更多咒语才行。”
“好，小雷。我觉得这真的是好办法，我会好好准备。”卡拉蒙家事做完之后，忽然抬头一脸凝重苦恼地问：“可是要怎么跟奇蒂说？”
“什么都别说，时机还没到。”雷斯林顿了一下，脸上冒出冷笑：“而且就先让她觉得我没有魔法才能吧。”
“嗯，如果你想这样的话。”这句话卡拉蒙就不是很懂，可是他始终认为雷斯林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会尽力完成他的吩咐。“那坦尼斯那边怎么办？”
“也什么都不用说。”雷斯林讲得很平淡：“反正现在也无计可施，不管我们说奇蒂任何坏话，他都不会接受，因为他不愿意相信。就像如果我说米兰达的坏话，你也不会相信，你说对不对？”他问话的语气掺了些酸意。
“我想是不会吧。”卡拉蒙重重叹了口气。他还是觉得自己很伤心，但其实算了算，自己目前跟三个女孩子在交往呢。“所以我们对奇蒂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们观察她就好，哥哥。要仔细观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