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１
雷斯林坐在教室的板凳上，拱着肩膀勤奋地抄写咒语。那是催眠法术，对于有经验的法师来说相当简易，但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不管他多早熟，却都还是很困难。雷斯林知道这一点，是因为虽然规定上不准许，但他还是私下尝试过施展这个法术。
他将初级魔法书和所需的法术材料藏在衣服底下偷溜出学校，然后对着不安但听话的哥哥施法。他念了咒语，也将沙子朝卡拉蒙脸上洒去，然后等着看效果。
“够了，卡拉蒙，把手放下来！”
“可是……小雷，我眼睛都跑进沙子了！”
“你应该要睡着才对啊！”
“对不起啊，小雷。可是我不觉得累，差不多要吃晚饭了吧？”
重重叹了一口气以后，雷斯林把魔法书送回书桌上，沙子罐也摆回实验室。这次他得承认，也许提柏德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道理──至少这一次是如此。施法不是念念咒语、洒洒沙子就有用，如果有这么单纯，那戈多早就会当上法师，不会像现在一样回家宰羊。
“魔法要从内在出发。”提柏德有一次在课堂上说：“从你身体的中心往外流动。咒语带着魔力从你的心脏进入大脑、然后才到达嘴巴。念诵咒语的时候会赋予魔法型态与实质，这样叫做施法。如果只是嘴上随口念一念，那就只是‘念咒’，但不叫做‘施法’。”
雷斯林一直都很怀疑提柏德这番高论是从他处瓢窃而来（事实上，他多年以后的确发现这段话出自帕萨理安的一本著作），但年轻的他终究大受震撼，也仔细将这段话抄进自己的魔法书里面。
他现在一边反覆在白纸上抄写咒语，一边不停在脑海中覆诵这段话；这是为了将法术抄写入初级魔法书做准备。每个新晋法师通过初级测验以后，都会收到这本皮绳装订的册子，供他们将每一则牢牢记住的咒语抄写进去；除了记得咒语内容，他也必须知道怎样正确念出每一个字、如何将咒语誊写在卷轴上，还必须亲自采集过所需的法术原料。
提柏德每一季都会测试法师学徒的能力。现在学徒只有两人，就是雷斯林与强‧法尼许，考试内容便是他们学过的咒语。如果他们表现使得师傅满意，就可以将咒语抄写在魔法书中。昨天是春季末尾，雷斯林轻松地回答出咒文内容通过考试，至于强‧法尼许则不小心将第三个单字中两个字母弄错位置。考试结束后，提柏德师傅便准许雷斯林将法术记录在自己的魔法书上──也就是他曾经尝试过的催眠术。强‧法尼许被提柏德罚写咒语两百遍，要他再也不会拼错。
催眠咒的内容，雷斯林可以正着念、倒着念、甚至跳着念，要他倒立之后反过来写都不成问题，但他却没有办法让咒语生效。他还对着魔法之神祈求，希望祂们给予协助，就像之前帮助他通过初级测验那时候一样，可是三神并没有任何回应。
他对于三神的信念并未动摇，他怀疑的是自己，雷斯林认为自己有问题、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所以他并没有直接将法术抄进自己的魔法书，反而跟强‧法尼许一样，一遍又一遍反覆温习咒文内容，一丝不苟地将字母刻下，直到他相信自己一分错误都没有。
一道影子──很大的影子──盖过他的书页。
雷斯林抬头一看，“老师，有事吗？”他尽量压抑语气中对于受人打扰的不耐，不过还是很明显。
他很久以前就体认到自己比起提柏德更聪明、更有魔法天分，自己留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别处可去，也是因为例如这次的事件，证明了自己还有必须学习的事情。就连提柏德也可以施展催眠术。
“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提柏德问道：“该吃晚餐了，你怎么不去休息厅跟大家在一块儿？”
“谢谢老师，但是我还不饿。”雷斯林生硬地说完就回头继续抄书。
提柏德皱起眉头，他自己是个大口喝酒吃肉、很重视每一餐的人，所以不懂怎么会有雷斯林这样的学生；但对雷斯林来说，食物只是维持身体运作的燃料而已。
“开什么玩笑，你总得吃点东西。是什么事情重要到可以不吃饭？”
提柏德自己看一眼就会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我在抄咒语，师傅。”雷斯林对提柏德这种装疯卖傻恨得咬牙切齿：“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将法术抄在魔法书上。”
提柏德听了，低头朝桌上四散的纸张一瞥，捡起其中一张、又一张：“可是我看你写的没问题。其实应该要说你写得很棒了。”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雷斯林烦躁地低吼道：“不然我应该可以施──”
他当然没打算要说出来，连忙一咬舌头将话吞回去，直瞪着给墨汁弄脏的手指不说话。
“啊……”提怕德师傅露出一丝浅笑，不过因为雷斯林低着头，所以也就没看见。“所以你稍微练习过施法，是吗？”
雷斯林没有回答，要是他真能施法，这时候应该会从深渊召唤一只恶魔，命令它把提柏德给丢出去。
师傅稍稍向后仰，手指在肚皮上磨蹭，这姿势代表他要开始说教了。
“我猜应该没成功吧。这不意外。你太傲了些，年轻人。太自以为是、太志得意满，你只懂得‘受’，却不懂得‘施’，很多东西进了你那儿，可是没有东西向外流出来。魔法是在人的血液里头，从心脏往外流。每一次施法，都得将自己的一部份放在法术里面。只有做好准备，愿意‘施’但不求‘受’，魔法才会产生效果。”
雷斯林抬起头甩了甩，将又长又直的棕色头发从脸上撇开，直视着前方说：“是，师傅。”他语气冷淡不带感情。“谢谢老师。”
提柏德咂了咂舌继续说：“你现在就像是骑在一头很高的马背上，年轻人。有一天你会摔下来的，但倘若摔不死你，那你就能学会些道理。”师傅闷哼一声：“我去吃饭啦，我可是饿了。”
雷斯林继续抄写咒语，嘴角扬起不屑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