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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雷斯林十三岁这年的夏季,头几天异常炎热。斐朗树叶片虚弱无力地挂在树枝上,兄弟俩每天乘农车往返,卡拉蒙皮肤晒得古铜闪亮,雷斯林则是被烤得发红发烫。

学校内大半学生都被热浪闷得欲振乏力,每天就是打苍蝇、打瞌睡,然后给提柏德的藤条抽醒过来。可是提柏德自己最后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这样子上课根本没用,加上他又要参加这次法师会议,索性就放大家八个星期的暑假,秋天收成以后再重新开课。

雷斯林也很庆幸可以放假,至少不必重复无聊的日子。但回家不到一天他又想要回学校了;想到同学的嘲弄、难吃的甘蓝菜、讨厌的提柏德,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家有什么不欢喜。细想之后他认为自己在哪里都不会真正开心,永远只有不安与不满的情绪。

“你该找个女朋友。”卡拉蒙这样建议。

“我可不觉得。”雷斯林尖酸刻薄地回应。他一眼就看见有三个镇上的女孩,假装专心要将衣服挂在斐朗树树枝上晾干,但是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衬衫或裙子上,眼角一直飘向卡拉蒙,也不停对他微笑。“你知道自己看起来多蠢吗,哥哥?你和其他人都一样,老爱挺着胸、鼓起肌肉对着树干抛飞斧或者彼此大打出手,目的是什么?居然是要那些傻笑的女孩注意自己?”

“她们不是只会傻笑而已,小雷。”卡拉蒙暧昧地眨眨眼睛:“跟我来,我介绍人给你认识,路希说她觉得你挺可爱的。”

“卡拉蒙,我有耳朵。”雷斯林冷冷地回答:“她说的是你家‘小弟弟’很可爱。”

卡拉蒙尴尬脸红:“小雷,她不是那个意思啦,她一开始不知道嘛。我有跟她说我们两个的童年,而且──”

雷斯林掉头走掉。那些女孩子的无心之言伤他很深,这种心痛令他愤怒,他希望自己不用去在意别人的这些评语;但是自己的身体就是不听话,明明已经弱不禁风,居然还生出模糊的渴望、自己也捉摸不清的欲念,感觉就好像是种讽刺。不过他觉得这都很恶心。卡拉蒙看起来就跟发情的雄鹿一样。

有没有女孩子不是问题的症结,至少不会是主因。他不停想着到底关键在哪里。

燥热的天气到了晚上忽然刮起大雷雨。雷斯林躺在床上看见闪电劈过滚动的云层,发出诡异的粉红色或是橘色光芒。巨大的雷鸣撼动了斐朗树,连地板都晃了起来,令他因此着迷。赫然一记炫目的闪光带着震耳欲聋的巨响落下,然后硫磺味四溢,木板砸落的碰撞让大家都警觉到有雷电打在附近。有人大叫“失火了!”但在雷声中显得有如风中细语。卡拉蒙和父亲吉隆不畏大雨出去帮忙救火;火是索拉斯镇最大的天敌,纵使斐朗树与其他树种相比已经比较耐热,但火势一旦失控绝对足以毁了整个市镇。雷斯林留在家中陪伴母亲,罗瑟蒙哭着发抖,口中问道为什么丈夫没有在家安慰自己;他注意着火场变化,将魔法书紧紧抓在手中,随时准备带着母亲离开。

约莫日出时风暴终于平息,遭到雷击的只有一棵树,三间屋子因此起火,但是没有人受伤,居民都及时脱身。地上到处都是树叶和焦枝,空气中混杂了呛鼻浓烟跟湿透的木材味道,索拉斯附近的小河、水道都高过两岸,之前一片片旱田这下子反倒淹水了。

雷斯林如同其他人般外出察看灾情,他走到树梢看见水道暴涨、一片奔腾,平时清澈的河面狂乱地搅动著白沫,暴力地啃噬以往限制住自由的河岸。

他完全可以体会。

夏去秋来,气候变得凉爽干燥,晚上月亮显得大了许多,闪烁着漂亮的红色与金色。秋风扫落叶没有使雷斯林心情此较愉快,属于秋天的忧愁、忧郁,这个既是收成也是枯萎的凉飕飕季节,只让他本来就恶劣的心情更加低落。
 

今天他要回学校去,然后就住在那儿。雷斯林期盼回到学校的念头与离开那儿一样强烈──至少是种转变,至少脑袋不用一直围绕着金色的卷发、甜美的笑容、丰满的胸部还有弯曲的睫毛打转。

深秋的早晨挺冷,转为金红的斐朗树叶片还有木头走道四处都覆了一层霜,湿湿滑滑的很难走,得等太阳晒一阵子才会好。天空中积着灰色云朵,笼罩了邻近的哨兵峰,空气里已经有下雪的味道,这个星期结束时,山顶应该就会堆着雪了。

雷斯林将衣服塞进包袱里,有两件手工衬衫、内衣、多准备了一条裤子、还有羊毛长袜。大部份都是新衣服,母亲亲手做的。他也的确需要新衣服,过了夏天他有长高些,跟卡拉蒙一样高,只是不像哥哥那样魁梧。身形拉长,反而更突显出他的清瘦。

罗瑟蒙走出卧房,停下脚步后淡蓝色眼睛望着雷斯林问道:“孩子,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雷斯林警觉地抬头看看母亲。母亲松软的棕色头发已经梳理整齐塞在帽巾下,她穿着干净的裙子,在新的上衣外有多加件外衣。衣服也是在裘蒂思指导下由她亲手缝制的。

一听见母亲声音,雷斯林自然地有点紧绷,不过看见她之后就放松下来。妈妈今天状况也好,整个暑假期间都没什么问题,雷斯林也认为这大概要归功于裘蒂思。

他不知道该怎样判断裘蒂思这个人,一开始不打算相信她,以为会找到什么不堪的事情,或者是她无私付出背后的动机,但截至目前为止,只能证明他的臆测都毫无根据。这寡妇就跟表面上一样,年过四十、长相和蔼,手掌光滑、手指修长,她说话声音动听,用字遣词很讲究,爽朗的笑声总勾起罗瑟蒙清瘦脸上那道微笑。

马哲理家现在干净整齐,裘蒂思过来以前,从没有这种景象。罗瑟蒙现在规律用餐,晚上乖乖睡觉,白天会去市场或者四处走走看看──不论到哪里都有裘蒂思陪伴。

这寡妇对雷斯林也算友善,但是面对他总不如面对卡拉蒙那般自在。雷斯林发觉她在自己面前显得拘谨,但同时也察觉她总是暗中监视自己。不管自己要在屋子里做什么,总能感觉到裘蒂思的目光。

“人家也知道你不喜欢她,小雷。”卡拉蒙有点责怪他的意思。

雷斯林耸耸肩。反正这是事实,他也不知道原因何在,但他真的不喜欢裘蒂思,也确定裘蒂思同样不喜欢他。

其中一点或许在于罗瑟蒙、吉隆、卡拉蒙加上寡妇裘蒂思,四个人就像是一家人,但雷斯林却不是之中的一份子。并不是那四个人不愿意让他加入,而是他自己选择当局外人。吉隆晚上回到家,他们四人就坐在外头谈天说地,但雷斯林躲在房间拿着学校的笔记看。

妻子不再疯疯癫癫之后,吉隆也仿佛重获新生,可以高枕无忧。眉头之间深锁的线条终于淡去,比起以前多了许多笑颜。现在这对夫妻终于可以比较正常地对话。

这个夏季,吉隆接到的工作都离家很近,所以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大家对此都感到庆幸,只有雷斯林除外。他从小就习惯父亲不在身边,现在这大男人常常出现,对他反倒有种绑手绑脚之感。其实雷斯林也不喜欢母亲的转变,他怀念起罗瑟蒙以前出神和看见幻象的模样,那时候母亲是他一个人的。他看不惯现在父亲母亲之间那种温馨情愫,他们变得亲密,只是让自己觉得更疏离。

卡拉蒙显而易见地较受父亲疼爱,当然他也很崇拜父亲。吉隆并不是不想对另一个孩子也表达关爱,但是他就是个木匠,个性跟木头差不多──长得慢、动得慢、头脑也慢。吉隆无法理解雷斯林为什么热爱法术,他虽然答应让儿子去学魔法,但心里其实希望雷斯林会发现上学很无聊,然后想要回家。他每年都这样期盼着,但每次看见雷斯林打包要回去学校就不免大失所望。只是这种失落情绪之中却又渐渐浮现出平静,因为雷斯林整个夏天就像是陌生人寄宿家中,而且还是个不大友善、脾气古怪的人。吉隆纵使心里不愿意承认,但其实知道儿子又要离家,竟然暗自觉得高兴。
 

这种情绪彼此皆然。雷斯林也希望自己可以对父亲多些敬爱,但是他同样依稀感受到吉隆没办法疼爱自己这个疏远、难相处的孩子。

也无所谓吧,雷斯林一边想着一边将长袜卷成球。明天他就要回学校,虽然很难相信,但他居然想念起甘蓝菜汤的气味。

“你拿着衣服在干什么啊,雷斯林?”罗瑟蒙又问了一次。

“我在打包,妈妈。明天我要回提柏德师傅的学校,冬天都住在那里。”他挤出一个微笑:“你忘记了吗?”

“没有,”罗瑟蒙语气越来越冷若冰霜:“我以为你不会回去那里了。”

雷斯林停下手上动作,讶异地看着母亲,他原以为这是父亲该说的话。

“嗯?不回去念书吗?你怎么会这么说啊,妈妈?”

“那是坏事,雷斯林!”罗瑟蒙嫌恶地吼叫,情绪激动得让人害怕:“我是说那是很坏很坏的事情!”她脚一跺地,挺直身子说:“我不准你回去!以后都不准!”

“妈……”雷斯林既迷惘又惊讶,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以前母亲没有反对自己学习魔法,而他以前根本就怀疑母亲到底懂不懂这件事情、会不会在意。“妈,有些人不喜欢法师,但是我跟你说,那些人的想法不对──”

“邪神!”她声音空洞:“你们崇拜邪神,受到邪神的指使才会做出那些不自然的举动、从事亵渎的仪式!”

“妈,我做过最不自然的事情,只不过是从板凳上摔下来,差点摔破头而已。”雷斯林自嘲起来。母亲的控诉太过荒唐,他实在没办法认真以待。

“妈,我每天在学校跟老师学的不过就是怎么念‘暧’、‘唵’、‘摁’这些字,不然就是沾得满身墨水,看看能不能在卷轴上写下一两句看得懂的东西。再来就是去田里头摘花拔草,就这样而已,妈。我做的事情就只是这样罢了。”他酸酸地说:“我跟你说,就连卡拉蒙去喂马、挑粪、割麦子,都比学魔法要刺激有趣得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震惊于自己所说出的事实和感受。这下子他终于懂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整个夏天都没办法平静,也终于体验到,愤怒与挫折如何像是融化的铁浆般地烫过自己的内心。愤怒与挫折之中,还掺入了恐惧,掺入了对自己的怀疑。

墨水还有花草。每天念诵没有意义的字词。魔法在哪里?魔力何时才要出现在他手中?

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忽然一阵寒意使他全身颤抖。

罗瑟蒙搂住雷斯林的腰,脸颊朝他靠过去:“你看看,你的皮肤──好烫哪,是不是发烧了?不要回去那间可怕的学校!你会害自己生病的。留下来陪我,你想学什么,我教你就可以了。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算算数,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雷斯林觉得母亲说的话好诱人,他再也不用忍受无能的提柏德,他再也不用躺在那虽不孤单却因此更显寂寞的宿舍里。他再也不用内心挣扎,再也不用盲目摸索。

魔法到底怎么了?魔法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他的身体不会因为那些符咒字母而燃烧,反倒是看见傻笑的女孩就会发热?

他失去了法力。不然就是法力从未存在过。他一直都在欺骗自己,现在是认输的时刻。承认自己一败涂地,然后回家,将自己关在温暖的小窝中,这里很安全,有母亲满满的爱保护自己。他也可以照顾母亲,可以叫裘蒂思回去。

雷斯林低着头,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忧郁。可是罗瑟蒙没察觉儿子的心思,抚着他的脸还将他的脸转向旁边一面更衣镜。那面镜子是她从帕兰萨斯带过来,是母亲珍视、从小用到大的随身物品。
 

我们在一起会很快乐的,你跟我。你看!”她看着镜子里头两张脸,很满意地哄着雷斯林:“我们两个好像!”

雷斯林并不迷信,但是母亲脱口而出的最后这句话却令他不寒而栗。

“你怎么发抖啦!”罗瑟蒙关心地问道:“你看吧,我就说你一定发烧了。过来躺着!”

“不用了,妈。我没事,真的不用了……”

他想闪避,母亲的抚触曾经如此令人欣慰,此时却又这样令人排斥。雷斯林又是惭愧又是害怕地发现自己对母亲生出这种感觉,但却又无能为力。

罗瑟蒙抓他抓得更紧,将脸颊靠在雷斯林手臂上。雷斯林已比她高了至少一个头。

“你好瘦。”她继续说:“太瘦了,吃的东西都没留住,全部跑光了。那个学校,我说一定是它害你生病的。不走正道的人就会遭报应,所以才会生病,裘蒂思每次都这样说。”

雷斯林没听见母亲之后说了什么,他听不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要窒息,仿佛有人拿枕头盖住他的口鼻,他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冲出家门,到外头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他希望自己可以跑、不断地跑,跑到充满甜美气息的夜色之下,随便沿着一条路,只要能跑到不是这里的地方……

在那当下,雷斯林感觉到自己与同母异父姊姊之间的联系。他明了为什么奇蒂拉一定得走,而且嫉妒她可以获得自由。他诅咒自己这副孱弱的肉体,将他捆绑在家的牢笼中,将他束缚在教室的禁锢里。

他一直以为魔法可以给他解脱,就像奇蒂拉拿着长剑得到了解脱。

可是倘若魔法没有给他自由怎么办?要是法力根本从没有来过他身体里?说不定他没有那份天赋?

他看着镜子,看着母亲如梦似幻的表情,闭起眼睛抵御心中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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