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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10

两人尾随着她,不断在各栋房子前找门廊和遮棚当掩护,一路沿着通往大教堂的大道前进。到了大教堂前方,一座见证过烽火漫天的广场,依然守候着这个老社区。光洁如洗的月光洒在人行道上,阿莉西亚的身影拓印在阴影下,就像一座纪念碑。
“她发现了吗?”费尔明问道,同时看着她转进麦秸街。
“发现什么?”
“我们在跟踪她。”
达涅尔回头张望着附近阴暗的街道。
“那里!您看到没?就在玩具店的店门前……”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香烟烟头的火光!”
“那又怎么样?”
“从我们一出门就跟在后面。”
“为什么跟踪我们啊?”
“说不定他要跟踪的不是我们,而是她。”
“费尔明,我看您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刚好相反,我是越来越冷静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两人沿着新澡堂街继续跟踪,这条老街,仿佛百年老建筑夹道的狭窄山谷,在夜色笼罩下,两侧蜿蜒的屋宇看似在空中连成一片。
“她到底要去哪里?”达涅尔喃喃低语。
解答不久后就出现了。阿莉西亚驻足在阿维尼奥街的一扇大门前,就在格兰咖啡馆正对面。他们看着她走进屋里。等了好一阵子之后,两人在附近的几扇大门前转换阵地。
“现在呢,怎么办?”
费尔明指向前方的手工帆布鞋店楼下,这就是他的答复。达涅尔这才惊觉,好友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被跟踪了,不是他们俩,就是阿莉西亚。那人隐身帆布鞋店的拱门下,隐约可见瘦小的身影,身穿大衣,头上戴的是跳蚤市场贩卖的廉价圆顶礼帽。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狠角色。”费尔明做了这样的臆测。
“那又有什么关联吗?”
“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您在应付他的时候,赏他一个耳光就够了。”
“想得真周到。但是,为什么我非得去应付他?”
“因为您比较年轻,还有,跟人硬干需要蛮力。我呢,就负责观察形势找对策。”
“我没兴趣跟任何人打架。”
“我不知道您最近为什么老是畏畏缩缩的,达涅尔,您不是曾经展现过斗士的气魄吗?当年在丽兹酒店一拳打烂巴布罗那张脸的,不就是您吗?这我可没忘记。”
“我当时情绪不稳定。”达涅尔坦承。
“别给自己找借口。别忘了,那个混账东西在卑鄙小人巴利斯命令之下寄了一堆情书给您的妻子。是的,您从去年春天开始,一直在文艺协会期刊室找寻那个卑鄙小人的相关信息,别以为我不知道。”
达涅尔低下头来,只能认输。“还有什么秘密是您不知道的吗?”
“您难道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看见过巴利斯出现?”
“我天天都在问。”达涅尔大方承认。
“还有,萨尔加多藏在北方车站的战利品,究竟到哪里去了?”
达涅尔点点头。
“谁能告诉我们,这个蛇蝎女和巴利斯不是一伙的?”
达涅尔双眼紧闭。“我说不过您,费尔明。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回到家门前,阿莉西亚在门缝瞥见一丝灯光,在空气中闻出巴尔加斯的烟味。她进了屋子后不发一语,把皮包和外套往饭厅桌上一放。巴尔加斯临窗而立,背对着家门,默默吞云吐雾。她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往沙发上一坐。她不在家这段时间,巴尔加斯把她从律师的仓库拿回来的那箱资料从沙发下取了出来。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就放在桌上。
“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阿莉西亚终于开口问他。
“到处走走。”巴尔加斯答道,“想办法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
“目的达到了吗?”
他转过身,面带忧虑地凝视着她。“您就不能原谅我把一切全告诉莱安德罗吗?”
阿莉西亚啜了一口葡萄酒,只是耸了耸肩。“如果想找人忏悔,这附近就有教堂,还没到兰布拉大道就到了。我记得他们的告解服务一直持续到半夜。”
巴尔加斯垂头丧气。“如果这样冷嘲热讽能让您好过一点的话……但我觉得,我跟莱安德罗说的那些,他大都早就知道了,只是需要再确认而已。”
“这是莱安德罗惯用的手法。”阿莉西亚说,“在他面前,一个人不会觉得自己在透露什么秘密,只是把细节解释清楚而已。”
巴尔加斯先哀叹了一声,然后才接话。“我别无选择。他当时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如果不把我们的调查结果告诉他,他恐怕会拿您开刀。”
“不必跟我解释这些。做了就做了,木已成舟。”
沉默顿时如千斤压顶。
“费尔南迪托呢?”阿莉西亚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我以为他跟您在一起。”
“巴尔加斯,有什么最新消息要告诉我吗?”
“嗯,桑奇斯……”
“说吧!”
“他死了。心脏病发作,从警察局送医院途中过世了。这是官方说法。”
“婊子养的……”阿莉西亚低声咒骂。
巴尔加斯瘫坐在沙发上,紧邻她身旁。两人默默相视。她在自己的酒杯里添了酒,然后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光。
“什么时候回马德里?”
“上级给了我五天假期。”巴尔加斯答道,“外加五千元奖金。”
“恭喜。不如我们一起朝圣黑面圣母,顺便把钱全烧了,据说她对良心不安有奇效。”
巴尔加斯面露苦笑。“我会很想念您的,阿莉西亚,只是,您可能不相信就是了。”
“我当然相信。不过可别想太多了,我是不会想念您的。”
巴尔加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您呢,今天去了哪里?”
“拜访森贝雷一家人。”
“为什么?”
“参加生日宴会。说来话长。”
巴尔加斯点点头,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的了。阿莉西亚指了指伊莎贝拉的手札。
“您在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过这个了?”
巴尔加斯点头。
“伊莎贝拉去世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被巴利斯那个混账毒死的。”阿莉西亚说道。
他双手掩面,将头发往后梳拢。仿佛这一生累积的每一岁对他的灵魂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好累。”他喃喃自语,“这些恶心肮脏的事情,烦死人了。”
“为什么不干脆退休呢?”阿莉西亚问他,“这样的日子多舒适!领了退休金,回到您在托莱多近郊的别墅定居,闲暇就读一读洛佩·德·维加的经典名作。这不就是您的人生规划吗?”
“然后像您那样,靠文学过日子?”
“这国家有一半的人活在小说里,不差我们两个。”
“森贝雷那家人怎么样?”巴尔加斯早就想问。
“都是善良的好人。”
“嗯,您一定很不习惯吧?”
“没错。”
“我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慢慢会习惯的。您打算怎么处理伊莎贝拉的手札?交给森贝雷家的人吗?”
“我也不知道。”阿莉西亚坦承,“您会怎么做?”
巴尔加斯再三斟酌这个问题。“如果是我,我会把它销毁。真相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甚至会让他们陷入险境。”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除非……”
“话说出口之前,要先三思,阿莉西亚。”
“我已经想清楚了。”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各自过着幸福的日子。”
“您和我永远不会有幸福的日子,巴尔加斯。”
“唉,您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您没有必要非帮我不可。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巴尔加斯面带微笑望着她。“您是我的问题。阿莉西亚。或许也可以说是我的救赎,只是您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就是了。”
“我从来没救过任何人。”
“但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不嫌晚。”
他站了起来,拿起她的外套,递给她。
“您打算怎么办?我们就这样一直唉声叹气过日子,或是您情愿过个几年闲适的日子,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文学天分?我呢,大概会发现,洛佩·德·维加的作品是给有点资质的人读的……”
阿莉西亚穿上外套。
“我们从哪里开始?”巴尔加斯问道。
“就从迷宫入口。”
达涅尔在门廊下的藏身处冻得直打哆嗦,却看着瘦得像竹竿的费尔明奇迹似的生龙活虎,一边哼唱自娱,轻轻扭动臀部跳着热带舞蹈。
“我实在搞不懂。费尔明,您为什么不觉得冷?我都快冻死了。”
费尔明解开两颗纽扣,露出外套下垫着的厚厚一沓报纸。
“这是科学的应用。”他随即解释,“这个和我年轻时在哈瓦那的美好回忆,都是从热情的古巴姑娘身上学来的。那是我的墨西哥湾暖流。”
“天啊,真是够了……”
达涅尔信步走到格兰咖啡馆门口,正盘算着要点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咖啡加威士忌,却在此时听见阿莉西亚住处大门传来嘎吱声响,接着看见她和一名身材壮硕、貌似军人的男子走出大门。
“您快去对付那个泰山。他把我们的蛇蝎女带走了。”
“不要这样叫人家。她叫阿莉西亚。”
“唉,您的迷恋得适可而止了。您已经是个孩子的爹啦……快,快去!”
“另外那个家伙怎么办?”
“那个小奸细?别急,此时此刻,我正在研拟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
阿莉西亚身旁那个大块头,一看就知道是执法人员,他们俩转进费尔南多街,正朝兰布拉大道走去。依照费尔明的计划,他俩悠闲地路过间谍,他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根本没注意到费尔明和达涅尔。此时街道比平日热闹,因为一群英国船员正忙着寻找文化交流的机会,还有深入城区窄巷,解决难以启齿的肉体欲望的良好市民。费尔明和达涅尔以人潮当掩护,跟着人群移动到与皇家广场相连的拱门前。
“喂,达涅尔,这是您和我认识的地方。还记得吗?许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一样,到处都是尿骚味。永恒的巴塞罗那。永远不会消失……”
“现在是感伤的时候吗……”
阿莉西亚和那名警察已经穿越广场,两人正踏上兰布拉大道。
“他们要去搭出租车。”费尔明说道,“现在开始手脚要灵活一点了。”
两人回头一看,一眼就看见那个小奸细正从广场旁的拱门边探出头来。
“打算怎么办?”达涅尔问道。
“您过去对付他,直接用膝盖朝他下面用力顶一下就解决了。他个头那么小,小事一桩。”
“没有替代方案吗?”
费尔明叹了口气,一脸不悦。他瞥见一名正在广场巡逻的国民警卫队员,眼睛正盯着两个世界客栈门口那一群衣着暴露、胸口敞开的女人。
“去跟踪那两个人,千万别把您的小天使和那个大块头跟丢了。”费尔明指派任务。
“那您呢?打算做什么?”
“大师要出手了,学着点儿!”
费尔明火速跑到国民警卫队员面前,还毕恭毕敬地行军礼。
“长官好!很遗憾,我必须向您报告一件违背善良风俗的犯罪事件。”
“发生什么事了?”
“长官有没有看见那边一个很邋遢的男子?身材瘦小,但是一脸凶相,身上穿着廉价商场的特价大衣……就是那个,您看他那副样子,绝对想不到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个小鬼?”
“他才不是什么小鬼。我很难过,因为我必须向您报告,他是个暴露狂,已经向路上好几位女士露出他那竖得直直的性器官,还对她们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连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国民警卫队员用力抓紧木棍。
“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这个下流畜生,我不好好收拾他的话,接下来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坏事。”
“一定要让他知道,老天有眼,法网难逃。”
国民警卫队员掏出哨子,棍棒直指嫌疑犯。“喂!就是你,给我站住!”
小奸细惊觉自己莫名其妙惹上麻烦,吓得拔腿就跑,警卫队员紧追在后。费尔明对自己的调虎离山计洋洋得意,就让那位负责治安的长官去对付小间谍,他赶紧跑去出租车招呼站和达涅尔会合。
“他们人呢?”
“刚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往那边开走了。”
费尔明立刻把达涅尔推向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嘴上叼的烟灵活游移着,像是玩杂耍,他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新村我不去。”他言明在先。
“那您损失可大了。看见前面那辆车了吗?”
“西普的车啊?”
“对,就是那辆。请跟着那辆车,千万别跟丢了。事关生死,成了有重赏。”
司机按下计费表,一脸嘲讽的笑容。“我还以为这种事只有美国电影里才会演。”
“您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快开车吧!但是要小心点。”

11

前往警察局仅费时二十分钟,他却觉得煎熬了二十年。费尔南迪托坐在后座,安达亚就在旁边,一路静静抽着烟,偶尔面带祥和笑容看着他,一副“放心,不会有事”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安达亚的两名手下坐在前座。两人一路噤声。夜深天冷,车内没开暖气,但费尔南迪托身侧汗水直流。他望着车窗外的街景,仿佛永远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经过的行人和车辆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到了巴尔梅斯街和格兰大道交会口,趁着等红灯的空当儿,他一度有冲动打开车门逃跑,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片刻之后,车子继续前行,他这才确定车门已经锁住。安达亚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你放心,安伯托,顶多一分钟就解决了。”
最后车子停靠在警察局前,守在门口的几名制服警员立刻上前替安达亚开了车门,低头聆听指示,随即抓紧费尔南迪托的手臂,拉着他往局里走。坐在副驾驶座的警官并未下车,他看着小伙子被带走,面带微笑地和驾驶座上的同事窃窃私语。
他从未进过拉耶塔纳大道的市警局。费尔南迪托就和许多巴塞罗那市民一样,倘若凑巧来到这一区,又非得经过这栋充满煞气的建筑,他们会想尽办法改道,并加快脚步。警局内部让他觉得异常阴森,有如洞穴,就跟想象中一样。屋外的街灯在身后完全隐没,飘来一阵氨水味。两名警员抓紧他的两只手臂往前走,但他的两条腿却跟不上速度而拖行着。走廊和通道多不胜数,费尔南迪托觉得体内被一只贪婪的怪兽掏空了。人声和脚步声在空中回荡,一道淡淡的灰色暗光映出一切。一双双热切的眼神投射在他身上,但又百无聊赖地移开。费尔南迪托被拖行在阶梯上,不知是往上或往下。天花板上的灯泡忽明忽暗,仿佛电源是一点一点输送过来的。他们走进一道门,磨砂玻璃门上挂着“特务情报处”的牌子。
“我们要去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两名警察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就像一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运送一件大型包裹。他们把他带进一个阴暗房间,里面只有几张铁桌,桌上各摆着折叠式台灯,昏黄幽暗的灯光映在桌面上。房间最里面有个玻璃隔间的办公室,里头放着一张高级木制办公桌,后面还放着两张椅子。其中一名警察开了门,示意要他进去。
“乖乖在那里坐着。”他连正眼都不看小伙子一下,“给我安分点。”
费尔南迪托往前挪了几步。背后的房门忽地关上,他只能认命地坐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头一看,发现两名警察就坐在房里的一张铁桌旁。其中一人递了支烟给身旁的同事,两人有说有笑。“至少你不是在地牢里。”他这样告诉自己。
足足一个钟头过去了,其中至少四十分钟是在绝望中度过的,只能从一张椅子换到另一张。他连多一秒钟都坐不住,仿佛每张椅子只能有一分钟,时间一到,他站起来,没来由地全身紧绷,几近恐慌状态,他甚至打算用力敲撞玻璃,大声宣告自己的无辜,他们抓错人了,他想要求那两个监视他的警察赶快放人,就在此时,他背后的门打开了,微光映出安达亚的身影。
“很抱歉,安伯托,我迟到了。必须处理一些管理上的事务,时间耽搁了。他们有没有替你准备咖啡?”
口干舌燥的费尔南迪托勉强咽了点口水,但嘴巴像含了沙,不等警官下令,他自动坐下。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忍不住申诉,“我没做坏事。”
安达亚沉着冷静,面带微笑,小伙子的惊恐似乎让他多了一份温柔。
“没有人说你做了坏事,安伯托。真的不想喝杯咖啡吗?”
“我只希望您赶快让我回家。”
“当然。马上就好。”
安达亚把书桌上的电话挪到面前,拿起话筒递给他。
“来吧!安伯托,打电话给你父亲,请他把身份证送过来。我相信家人一定很担心你。”

12

团团乌云缠绵在山坡上。出租车车灯照出了坐落在瓦维德雷拉路口树丛中的豪宅的轮廓。
“到了滨海公路我就不能计费了。”司机告知乘客,“从去年开始,市政府严格管制进出车辆。有人气不过,直接开了进去,结果树丛后马上冒出一个警察,立刻送上罚单。不过,我可以让两位在入口的地方下车……”
巴尔加斯亮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司机的眼神仿佛苍蝇见到了糖蜜。
“这个……我没有这么多零钱……”
“您如果在这里等我们的话,就不需要找钱了。市政府也不会找您麻烦。”
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怎么算都划得来。“好吧,您说的也对。”
到了公路入口,眼前是一条未铺柏油的羊肠小径,绕行在巴塞罗那近郊的山坡上。司机小心翼翼地开了进去。“两位确定是这里吗?”
“继续直走。”
马泰克斯的故居就在公路入口大约三百米外。过了半晌,出租车车灯抚过公路旁半掩的栅栏门。栅栏另一侧依稀可见锯齿状的复折屋顶和岗楼,从花园里的残垣断壁间窜起,看来已弃置多年。
“就是这里。”阿莉西亚说道。
出租车司机漫不经心地环顾周遭,兴味索然地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这个……我看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人啊……”
阿莉西亚充耳不闻,径自下了车。
“您车上应该有手电筒吧?”巴尔加斯问道。
“这种额外的服务不包含在车资里面。咱们说好了车资是十元吧?”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您尊姓大名?”
大钞的说服作用顿时让司机眼睛一亮。
“西普里亚诺,叫我西普就行,竭诚为您服务。”
“西普,您今晚走运了。能否为这位小姐准备一支手电筒?免得她不小心跌倒摔断腿。”
司机低头在手套箱翻找了老半天,终于拿出一支照明范围不小的圆柱状手电筒。巴尔加斯伸手接下,下车前,他对半撕开五十元大钞,把其中一半递给司机。“另外一半回程再给。”
西普无奈叹气,仔细打量着半张大钞,仿佛那是一张过期的彩券。
“如果你能回来再说……”他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已从狭窄的栅栏门缝钻了过去。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的灌木小径往下移动。巴尔加斯的身形大约是她的两三倍,必须用力掰开生锈的铁栅栏才能跟着阿莉西亚进去。栅栏内侧有一条铺石小路往前延伸,直通别墅前的大门入口。脚下的鹅卵石铺满落叶。
巴尔加斯追随她的脚步越过花园,来到栅栏尽头的斜坡旁,巴塞罗那在此一览无遗。远方的海洋在月光下闪烁,呈现一片浮动的银色水塘。
阿莉西亚静静观察别墅正面外墙。比拉华纳叙述的影像,此时在她眼前具体成真。她想象当年风光时期的别墅样貌,艳阳照拂下的赭红色外墙,曾经汩汩涌流的喷泉,如今皆已干涸龟裂。她想象马泰克斯的两个女儿在花园玩耍,作家和妻子伫立客厅落地窗前凝望孩子的身影。如今,马泰克斯的故居已经成了陵墓,百叶窗在风中摇摆。
“如果改成明天白天再来一趟的话,我送您一箱上等白葡萄酒。”巴尔加斯说,“如果可以马上就走,再加一箱。”
她一把抢走他手中的手电筒,走向别墅入口。大门半开着。生锈的挂锁弃置在门口。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灯光瞄准断裂的挂锁,蹲下来仔细检视。她捡起其中一块金属,看起来应该是锁头的部分,然后凑近面前看了又看。她觉得铁块内部已经裂开。
“这是枪击造成的。”巴尔加斯在她背后下了这样的结论,“小偷的火力不小。”
“谁知道是不是小偷。”阿莉西亚把铁块放回地上,站了起来。
“你闻到什么了吗?”警官问道。
她默默点头回应,接着走进玄关,驻足楼梯口,一排白色大理石楼梯往上延伸至阴暗中。手电筒灯光扫过上方楼梯暗处。一盏老旧的水晶吊灯在高处摇摇晃晃。
“我看这楼梯不怎么牢靠。”巴尔加斯提醒她。
两人缓步上楼,一级一级往上踩。手电筒的灯光能照亮前方四五米,然后消失在深不可见的黑暗中。他们一进门就闻到的恶臭始终未曾散去,踩着楼梯时,一阵阴凉潮湿的微风迎面而来,似乎是从楼上吹过来的。
踏上二楼的楼梯间,眼前出现一条长廊,与另一条宽敞通道相连,旁边是一整排玻璃窗,皎洁月光洒了一地。大多数房门被拆除,房间里不见任何家具或窗帘。两人沿着通道往前,一边检视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像毯子一样,踩上去竟会发出响声。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照在一排延伸至暗处的脚印。
“最近才踩上去的。”她低声说道。
“可能是乞丐或流氓之类,大概想溜进来偷点什么。”巴尔加斯说。
阿莉西亚没把他的臆测当一回事,自顾自追踪脚印去处。两人沿着脚印绕了整层楼,最后来到别墅西南方的角落。足迹在此消失。阿莉西亚驻足门口,门内应该是主卧室,也就是马泰克斯夫妇的卧房。房内摆设几乎清空,窃贼连壁纸都撕了下来。屋顶已渐渐开始塌陷,部分老旧的屋顶平板仿佛风箱似的敞开,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乍看之下,房间的挑高格局似乎比实际上更高。角落摆着还留有黑洞的衣橱,那是当年马泰克斯妻子藏匿女儿的地方。阿莉西亚开始隐隐作呕。
“这里什么都没有。”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沿着走道返回,最后回到别墅顶楼的楼梯口。那股恶臭越来越浓烈,显然是腐烂的臭味,而且源头就在屋内。她慢慢走下楼梯,巴尔加斯跟随在后。她正要朝着大门往外走,突然发现右手边似乎有动静,于是停下脚步。接着,她缓缓走近有一排落地窗的客厅门口。地上有部分木条已被撬开,地上一堆灰烬里,依稀可见烧黑的椅子残骸和书本。
客厅尽头的角落有片门板微微摆动着,门板后方开了个黑洞。巴尔加斯在她身旁停步,掏出左轮手枪。两人缓步趋近那扇门,各自沿着两侧墙壁慢慢前进。到了墙角,巴尔加斯谨慎地推开门,并点了点头。阿莉西亚将手电筒往里面照射。眼前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别墅地下室。阿莉西亚随即嗅出空气中的腐臭来自下面。她掩住口鼻。巴尔加斯又点点头,然后率先上路。两人走走停停,缓步下楼,一路扶墙前进,就怕不小心踩了空。
终于到了楼梯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拱顶的天花板,屋子有两排横开的窗户,迷蒙夜色从窗缝渗入室内。阿莉西亚正想往前走,却被巴尔加斯制止了。这时她才惊觉,原以为前方是铺了地砖的地板,其实是水池。拉丁富豪建造的这座地下游泳池,当年绿宝石般的色泽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只是一面漆黑的水镜。两人走到泳池畔,阿莉西亚的手电筒灯光扫过水面。一团浅绿色水藻在水里漂浮,恶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阿莉西亚指着泳池尽头。
“那下边有东西。”她将手电筒靠近水面。池水呈现着鬼魅般的清澈。
“看见了吗?”阿莉西亚连忙问道。
一团黑色的东西在池底晃动,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巴尔加斯在附近张望片刻,捡起了一根大概是用来清理泳池的刷子。刷头的毛都不见了,但是金属刷头还在。巴尔加斯将长棍尽量往泳池里延伸,试图够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最后总算碰到了,那团东西回转了一圈,并且似乎正缓缓解体。
“小心!”巴尔加斯提醒她。
他觉得铁钩似乎碰到了结构扎实的东西,于是使劲用力拉。一团漆黑从池底渐渐上升。阿莉西亚往后退了几步。巴尔加斯首先看清了捞起的沉淀物。
“快别过头。”他轻声说道。
此时,阿莉西亚尚未认出那套西装,那是她陪他一起去格兰大道的西服店选购的。浮出水面的脸庞惨白如石膏,一双眼眸像是磨亮的大理石,周围镶了一圈黑线,嵌在血丝密网中。脸颊上的那道刀疤是她亲手划下的,早已变成紫色印记,仿佛曾遭烈火烧灼。头部侧斜,深深砍下的一刀几乎断颈,喉咙完全外露。
阿莉西亚紧闭双眼,不由得隐隐抽泣。她感觉到巴尔加斯的手正抚着她的肩。
“那是洛马纳。”她总算能说出话来。
她睁开双眼时,尸体已再度往下沉,最后悬在水面下,双手外伸,整具尸体像个十字架似的回转着。阿莉西亚转向巴尔加斯,这位警官正一脸颓丧地望着她。
“比拉华纳告诉我,他叫洛马纳到这里来看看。”阿莉西亚说,“一定有人跟踪他。”
“或许,他碰到了意外状况。”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巴尔加斯摇头。“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现在,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警官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拉着她走向楼梯口。
“阿莉西亚,这具尸体已经在这里起码两三周。这是您回到巴塞罗那前发生的事。”
她闭上双眼,默默点着头。
“这也意味着,潜入您家里偷走那本书的人,并不是洛马纳。”巴尔加斯继续说。
“我知道。”
两人正打算上楼时,巴尔加斯却突然伫立不动,一把拉住了她。楼上地板发出嘎吱作响的脚步声,正在拱顶下回荡。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朝着脚步声移动。警官面带不解的神情倾听着。
“不止一个人。”他以细微如丝的音量低语。
脚步声似乎一度停止,然后逐渐离去。阿莉西亚正打算踏上楼梯,却听见上方传来声响。他们听见楼梯嘎吱作响,还有人声的回音,不禁面面相觑。阿莉西亚关掉手电筒。两人分站门的两侧,隐身在暗处。巴尔加斯将手枪瞄准楼梯口,把子弹上膛。脚步声逐渐趋近。不久后,有个身影在门口出现了。在他往前跨出下一步之前,巴尔加斯已将枪口对准陌生人的太阳穴,打算一枪把他的脑袋轰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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